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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假如人类的大脑简单到我们能够理解的程度,我们就会变得过于简单,以至于无法理解它。”

——埃默森·M·匹尤[Emerson M. Pugh,为George Edgin Pugh之父。George Edgin Pugh在其著作《人类价值的生物起源》中引用了父亲的这句话。]


萨拉斯第,你个吸血怪物。

我用膝盖抵住自己的额头。我抱住蜷曲的双腿,就好像紧紧抱住了一根树枝,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你个狠毒的混蛋。你个丑陋肮脏的虐待狂。

刺耳的呼吸声响亮而机械,几乎盖住了血液在耳中的咆哮。

你将我撕裂,你吓得我屁滚尿流、害我哭哭啼啼,活像被开膛破肚的婴儿,你把我剥了个精光,狗娘养的,潜伏在黑暗里的鬼祟东西,你把我的工具砸得稀烂,你夺走了能帮我与他人接触的一切,而你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你个猪猡,完全没有必要,可这你早就知道不是吗?你只是想耍弄我。我见过你的同类,猫耍弄老鼠,捉捉放放,让对方尝到点自由的味道,然后再次出击,撕咬,但不致命——至少暂时如此——然后你把它们放开。现在它们一瘸一拐,也许折了一条腿,或者肚皮上撕烂了一条口子,但它们还在垂死挣扎,在跑、在爬,拖着自己残破的身体,拼尽全力,直到你再次出击,然后又一次。因为你拿这当乐子,因为它能叫你高兴你这狗娘养的虐待狂。你把我们送到那东西怀里,让它也耍弄我们,也许你们根本就是一伙的,因为它也任我逃了,就像你一样,它让我逃向你的怀抱,然后由你剥下我的一切武装,把我变成无助的野兽,赤身露体,只剩下半边大脑,我没法再轮转、没法再转化,我甚至没法交谈而你——

你这个——

这甚至不是什么私人恩怨,对吧?你甚至并不恨我。你只不过是厌倦了忍耐,周围有这么多鲜肉,你不愿再压抑自己,而其他人都不可或缺,除了我。这才是我真正的工作,对吧?不是综合家,不是管道,甚至不是炮灰或者诱饵。我只是你磨爪子的工具,用后即可抛弃。

我多么痛苦。就连呼吸也痛苦不堪。

我多么孤独。

安全带嵌进我背部的弧线,像微风般将我吹向前方,又再度将我拉住。我回到了自己的营帐里。我右手发痒。我试着弯弯手指,但它们被埋在琥珀中间。左手摸向右手,发现塑料的硬壳一直延伸到胳膊肘那里。

我睁开眼睛。黑暗。毫无意义的数字与红色的LED沿着我的上臂闪烁。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这里的。我不记得是谁对我修修补补。

破碎。被击碎。这我记得。我想死。我想蜷起身子,直至自己全然委顿。

过了一个世纪之久,我终于强迫自己展开四肢。我稳住身体,任微弱的惯性将自己送出去,撞上营帐那绷紧的绝缘材料。我等待呼吸平稳下来。时间仿佛过了好几个钟头那么久。

我唤出感控中心,又要来旋转舱的信号投射在墙上。柔和的交谈声,反射在墙上的刺目光线:灼伤我的双眼,将它们一层层剥开。我关闭视频信号,在黑暗中凝神静听。

“——只是一个阶段?”有人问。

苏珊·詹姆斯,她恢复了人的身份,我重新认出她来:不再是一袋生肉,不再是一个物体。

“这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坎宁汉。我也认出他来。我认出了他们所有人。无论萨拉斯第对我做了什么,哪怕他将我扯出我的中文屋,丢到无比遥远的地方,不知怎的,我终究还是落回了屋里。

事情不该这样轻易地了结。

“——有很多理由,其中之一就是如果它真有这么大的害处,自然选择早就把它剔除了。”詹姆斯正说着。

“你对进化过程的理解实在天真。所谓适者生存并不存在。更强大者生存,也许。解决之道是否为最佳方案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否胜过其他选项。”

这个声音我也认识。它属于魔鬼。

“好吧,我们可他妈不是胜过其他那些选项嘛。”詹姆斯的声音中有种微妙的叠加效果,仿佛一曲大合唱:整个四合体,在压力面前共同出击。

我感到难以置信。我刚刚遭到毒打、被人肢解,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而他们竟在讨论生物学?

也许她不敢谈别的,我暗想。也许她担心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

也可能她压根不在乎你的死活。

“此话不假,”萨拉斯第告诉她,“你们的智力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自我意识造成的损失。但你们就像无法飞翔的小鸟,困在孤岛上。这算不上成功,只不过是与真正的竞争隔绝开罢了。”

简短的语言模式不见了。扼要的措辞也不见了。过境型虎鲨已经杀死了猎物,发泄了欲望。现在他一点不在乎会不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你说你们?”蜜雪儿低声道。“难道不是我们吗?”

“我们很久以前就停止了竞赛,”最后魔鬼说,“你们不肯随我们去,这并不是我们的错。”

“啊,”坎宁汉道,“欢迎回到赛场。你们有没有查看过基顿的情况——”

“没有。”贝茨道。

“满意了?”魔鬼问。

“如果你指的是机器步兵,我对你不再控制它们感到满意。”贝茨道。“如果你指的是——那完全没有必要,朱卡。”

“事实并非如此。”

“你攻击了我们中的一员。如果我们有禁闭室的话,接下来的航程中你会一直待在里头。”

“这里不是军舰,少校。你也不是指挥官。”

我不需要视频信号也知道贝茨对这话有什么想法。但她的沉默中还有些别的什么,促使我重新将旋转舱的摄像头上线。我在刺目的亮光中眯起眼睛,调低亮度,只留下一丝微弱而柔和的色彩。

没错。贝茨。正从楼梯井下到甲板站定。

“拉张椅子过来,”坎宁汉坐在自己位置上招呼道,“来叙叙旧。”

她跟往常有点不一样。

“够了,”贝茨道,“这一套我已经厌烦透了。”

此刻我的工具已经残破不堪,我的洞察力并不比基准人类强多少,但我仍能看出她的变化。折磨囚犯、攻击船员——对于贝茨来说,这些都越界了。其他人对此视而不见,可她却给自己加上了一个盖子,像钢板一样把自己的情感特征盖得严严实实;即使透过黯淡的视窗看过去,她的拓扑形态也像霓虹灯一样夺目。

阿曼达·贝茨已不仅仅是在考虑夺取指挥权。现在这只是时间问题。

宇宙是个封闭的同心圆。

我那狭小的避难所位于它的中央。在这层壳外边是另外一层天地,由一个恶魔统治,由他的奴仆巡视。在那之后还有一层天地,那里的魔鬼更加可怕,更难理解,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将我们全部吞噬。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地球只是个模糊的假设,与这个小宇宙并不相干。我看不出它在这幅图里能有什么位置。

我藏在这个宇宙的中心,在这里逗留了很长时间。我没有开灯。我没有进食。只在需要拉屎撒尿时我才溜出去,趁船脊里无人摸去制造车间那狭小的厕所。被灼伤的后背上起了一片水泡,玉米芯上的玉米粒一样密实,害我苦不堪言。最轻微的摩擦也会将它们撕裂。

没人来敲我的门,没人在感控中心里呼唤我的名字。即使他们唤我我也不会应声。也许他们知道这一点。也许他们远离我是因为尊重我的隐私和羞耻感。

也许他们只是不在乎。

我时不时偷眼瞅瞅外头,也留意着战术中心的情况。我看见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爬进增生带,用一张肿胀的大网拽回了自己捕获的反应材料。我亲眼看见我们的信号放大卫星在一片虚无中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看见反物质的量子蓝图流进忒修斯的缓冲器里。质量与规格在制造车间合为一体,充实了我们的储备,为朱卡·萨拉斯第的伟大计划制造工具——当然我并不知道那计划的详情。

也许他会失败。也许罗夏会把我们杀个精光,而且它一定会先耍弄萨拉斯第一番,就像萨拉斯第耍弄我一样。为这个我几乎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又或者贝茨的兵变会赶在那之前发生,并且获得成功。或许她会杀掉魔鬼,控制飞船,带领我们飞向安全地带。

可我记起来:宇宙是封闭的,而且那么狭小。我们真的无处可去。

我聆听着飞船上的所有信号。我听到了掠食者的日常指令,听到了猎物之间的低声交谈。我从来不看,只是听;视频信号会让我的营帐中透出光亮,将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于是我只在黑暗中倾听其他人谈话。如今他们已经很少交谈。也许他们已经说了太多,也许除了倒计时再没有什么可做了。有时候一连好几个钟头我只能听到一声咳嗽、一声哼哼。

就算说话他们也从未提起我的名字。哪怕暗示我的存在也只有一次而已。

那次是坎宁汉,他正跟萨沙说起僵尸。我听见他们在厨房吃早点,两人都异乎寻常地健谈。萨沙好久没放出来了,想要弥补失去的时间。坎宁汉为了他自己的理由放任她这样做。也许他的恐惧得到了缓解,也许萨拉斯第已经公布了自己的妙计。又或者坎宁汉只是想分散注意力,免得自己老记挂着近在眼前的敌人。

“你就不觉得烦恼吗?”萨沙道,“你的大脑,它是使你成其为你的东西,结果它只不过是某种寄生虫?”

“别管大脑了,”他告诉她,“打个比方,如果你有种设备,可以监测——唔,比方说宇宙射线吧。如果你把它的传感器从天上转开,反过来对准它自己,那会怎么样?”他不等她说话便自问自答:“它会按照自己的设计运转。它会测量宇宙射线,尽管它眼前已经没有宇宙射线了。它会用宇宙射线这个隐喻去分析自己的线路,因为它感觉这样才是正确的方式,因为它觉得这很自然,因为它没法用其他任何方式思考。但它采用了错误的隐喻,于是系统就会误解关于自己的一切。也许这根本不是什么进化上的伟大飞跃。也许这只是设计上的缺陷。”

“可你是生物学家。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妈妈是对的。大脑是葡萄糖做的大猪猡。它干的所有事儿都贵得离谱。”

“这话倒也不假。”坎宁汉承认。

“那么知觉肯定该有些用处。因为它实在太贵,如果它光吃饭不干事儿,进化早把它一脚踹开了。”

“也许它已经被踹开了。”坎宁汉顿了顿,或许是在咀嚼,也可能是抽口烟。“你知道吗,黑猩猩比红毛猩猩更聪明,脑化指数更高。但有时候它们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红毛猩猩却可以。”

“所以你什么意思?动物越聪明,自我意识越弱?黑猩猩正在向无知觉的方向发展?”

“也许事情的确如此,只是被人类打断了这个进化过程。”

“那这种事情为什么没发生在我们身上?”

“没有吗?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问题那么蠢,答案那么显而易见,以至于萨沙无法回答。我能想象出她哑口无言的样子。

“你没把问题通盘考虑清楚,”坎宁汉道,“我们说的可不是什么伸直了胳膊蹦蹦跳跳的僵尸,嘴里只会滔滔不绝地念叨数学理论。一台聪明的自动化设备会融入人群中。它会观察自己周围的人,模仿他们的行为,像其他人一般行事。而从头到尾它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不会有半点觉察,它甚至不会觉察到自己的存在。”

“它干吗要找这麻烦?这么做的动机何在?”

“只要你懂得把手从明火上挪开,谁管你是因为烧疼了还是因为某种反馈算法告诉你说热通量超过临界点T时把手缩回?自然选择不关心你的动机。如果模仿能让某一方更强大,那么自然就会选择更懂得模仿的那一方。只要持续的时间够长,再没有哪个具备自我意识的生物能从人群中找出你的僵尸来。”又是一阵沉默,我能听到他的咀嚼声。“它甚至有能力参与这场对话。它可以写信回家,模仿真正的人类情感,同时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

“我不知道,罗伯,这听起来实在太——”

“哦,它也许并不完美。它也许会有点过火,或者时不时莫名其妙地叽里呱啦老半天。但真正的人也会这么干,不是吗?”

“这么发展下去,到最后就不会有真正的人了。只剩下假装自己在乎的机器人。”

“有可能。这取决于很多因素,比方说种群动态。不过据我猜想,自动化设备至少缺少一样东西:共情。如果你没有感情,你就无法真正与有感情的东西建立联系,再假装也没用。这么说来有件事倒挺有趣:社会的上层集中了多少反社会人格,唔?在顶上的平流层,冷酷无情和极端的自私自利总是受人追捧,但如果你在地面表现出这类品质,大家就会把你扔进牢里,让你跟现实主义阵营的人做伴。简直就像整个社会正在重塑似的。”

“哦得了吧。社会从来都是——等等,你意思是说全世界的集团精英都没有知觉?”

“不,上帝。差得远。也许他们只是刚刚走上那条路。就好像黑猩猩。”

“好吧,但反社会人格很难融入社会。”

“被确诊的那些也许的确如此,但按照定义,他们不过是这类人中最底层的那部分。其他成员太过聪明,不可能被逮住,而真正的自动化设备甚至会做得更好。再说了,只要你够强,你就没必要像其他人那样说话做事了。其他人会反过来模仿你。”

萨沙吹了声口哨:“哇。完美的表演。”

“也许并不那么完美。听着像不像我们认识的某个人?”

我猜他们指的也可能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但无论如何,在我偷听小道消息的无数个钟头里,这就是最接近于对席瑞·基顿指名道姓的一次。除此之外再没人说起我,哪怕随口一提也没有。从统计学的角度讲,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是很小的;想想看,我刚在他们所有人面前有过那样的遭遇,总该有人说点什么不是吗?也许萨拉斯第下了封口令,禁止他们讨论这件事。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但如今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吸血鬼都在指挥、协调他们同我的互动。现在我躲了起来,但他知道我可能会听他们谈话。也许出于某种理由,他不希望对我的监视受到——受到污染……

但他明明只需要把我锁在感控中心外面就行。他没有这样做。也就是说他还不想瞒我。

僵尸。自动化设备。该死的知觉。

听好了。见鬼,就这一次,你要理解。

这是他对我说的话。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说的话。在我遭到袭击的时候。

你要明白这关系到你的性命。

简直好像他在帮我忙似的。

后来他没再理我。而且显然命令其他人也这样做。

你在听吗,基顿?

而且他没有把我锁在感控中心外面。

好多个世纪的自恋。数千年的手淫。从柏拉图到笛卡尔,再到道金斯和朗达。灵魂、僵尸机与可感性。科氏复杂性理论[Kolmogorov complexity,以苏联数学家Andrey Nicolaevich Kolmogorov(1903—1987)的名字命名。某物体的科氏复杂性是指描述此物体所需的计算资源。]。作为神性火花的意识。作为电磁场的意识。作为功能簇的意识。

我把它们通通探索了一遍。

魏格纳认为它是一份行政摘要。彭罗斯从受困电子的歌声中听到了它的存在。诺瑞钱德斯干脆说它纯属欺诈;卡兹姆管它叫平行宇宙的渗出物。梅岑格甚至不肯承认它的存在。人工智能宣称自己已经弄清了它的来龙去脉,接着又宣布说这事儿没法解释给我们人类听。原来还是高德尔说得对:任何系统都无法完全理解自己。

就连综合家也无法将它简化。承重梁实在无法负荷这样的张力。

我渐渐想明白一件事:他们全都忽略了问题的核心。所有这些理论,所有这些迷幻的梦境,试验与模型,全都想证明意识是什么,却没有一个试图解释它有什么益处。我们不需要解释,这是显而易见的。意识是使我们成为我们的关键。它让我们可以看到美与丑,它使我们升上崇高的灵性王国。哦,也有几个外人——道金斯、齐欧、几个差不多完全湮没无闻的低劣作家——他们也曾有短暂的疑问:为什么,为什么不是软计算机,为什么就到此为止了?为什么不具备知觉的系统就一定低人一等?但他们从来没有抬高嗓门,让众人听到自己的声音。意识是我们的本质,它自然是有价值的,这实在是不证自明的真理,从来无人认真质疑这一点。

然而这些问题没有消失,它们留在了桂冠诗人的心里,留在了地球上每一个十五岁少年的情欲与苦闷中。难道我就只是化学的火花?我是以太中的一块磁石吗?我不仅仅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舌头;我是所有这些小东西背后的东西,是从里面往外看的那个东西。可从它的眼睛里往外看的究竟是谁?说到底它究竟是什么?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这问题真他妈蠢到了家。我不用一秒钟就能回答,假如萨拉斯第没有强迫我先去理解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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