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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只有在迷失后我们才会开始了解自己。”

——梭罗


耻辱冲刷过我的身体,剩下空洞的躯壳。我不在乎谁会看见我。我不在乎自己落在他们眼中是一副什么模样。我在自己的营帐中飘了好几天,蜷成一个球,呼吸着自己的臭气,其他人则听命于那个折磨我的魔鬼,进行着不知什么准备工作。对于萨拉斯第的所作所为,只有阿曼达·贝茨象征性地表示过抗议。其他人则垂下眼睛、闭紧嘴巴,只管服从他的命令——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害怕还是漠不关心。

许多事情我都已经不在乎,这只是其中之一。

这期间的某个时刻,我胳膊上的石膏像剥落的蚌壳般裂开了。我暂时调亮光照,好评估它的效果。修复后的手掌略有些痒,在微光中闪闪发亮;一条更长、更深的命运线从掌根一直延伸到了手指之间。然后我回到黑暗中,回到安全的假象里,尽管它是如此无法令人信服。

萨拉斯第想要我相信。不知为什么,他以为暴力与羞辱能达到这一目的——以为当我变得残破不堪、精疲力竭时,我就会成为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任他灌进他所希望的东西。这难道不是经典的洗脑技巧吗——撕碎你的猎物,再按照自己想要的规格将碎片拼贴起来?也许他指望我会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又或者他的行为是出于别的目的,生肉无法理解的目的。

也许他只不过是疯了。

他将我摧毁。他提出了自己的论据。我追随着他撒下的面包屑,走过感控中心,走过忒修斯。现在离毕业典礼只剩下九天,而我确定了一件事:萨拉斯第错了。他肯定错了。我不明白他怎么可能犯错,但我就是知道。他错了。

是的,这很荒唐,但不知为什么,这竟成了我唯一真正在乎的事。


船脊里没人。只有坎宁汉待在生化/医疗舱里,凝视着数字解剖图,假装忙碌以消磨时间。我飘到他头顶,刚刚重建的右手紧紧抓住楼梯井顶端。随着旋转舱的转动,它拖着我缓缓划出一个不大的圆形。即使站在这里我也能看出他肩膀中流露的紧张:一个困在待机模式中的系统,在漫长的时间里渐渐腐蚀,眼看着永恒的命运不紧不慢地朝自己逼近。

他抬起头:“啊。它还活着。”

我与退却的欲望展开搏斗。看在上帝的份上,只不过是说说话而已。只不过是两个人一起聊天。人类常常这么做,而且他们说话时都不必借助你那些工具。你能行的。你能行。

只管试试看。

于是我强迫双脚一步步走下梯子,重量与忧虑同时增加。我试着透过眼前的迷雾分辨坎宁汉的拓扑形态。也许我看到了一个拓扑面,仅仅几微米深。也许他对任何可以让自己分心的事都很欢迎,尽管他不会承认。

也可能这只是我的想象。

“你怎么样?”等我下到甲板他便开口问道。

我耸耸肩。

“嗯,手看来好多了。”

“倒不是托你的福。”

坎宁汉点燃一支烟:“事实上为你治疗的就是我。”

“你还坐在椅子里,眼睁睁看他把我撕碎来着。”

“我根本就不在现场。”过了一会儿:“不过或许你说得没错。我跟一直坐那儿不动也没两样。听说阿曼达和四合体倒曾经试着为你出头。结果对谁又有什么好处了?”

“也就是说你连试也不会试一下。”

“如果易地而处,你会吗?手无寸铁跟吸血鬼对着干?”

我没说话。坎宁汉一面抽烟,一面看了我好半天。最后他说:“他真的影响到你了,不是吗?”

“你错了。”我说。

“是吗?”

“我从不耍弄别人。”

“唔。”他似乎在思考这一主张。“那么你更喜欢哪个字眼?”

“观察。”

“你确实观察了。有些人甚至可能会管那叫监视。”

“我——我解读旁人的肢体语言。”希望他指的仅仅是这件事。

“你很清楚这只是程度问题。即使身处人群中,人们也指望能享受某种程度的隐私。他们绝想不到有人会从他们眼珠子的每一次颤动里读出自己的心思。”他用手里的烟戳戳空气。“而你。你是个变形者。你对每个人都展现出一张不同的面孔,而且我敢打赌,它们全都不是真的。真正的你是隐形的,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

我的胸膈底下有什么东西打了个结。“谁又不是这样?谁不想——不想融入大家?谁不想活得顺顺当当?我又没有恶意。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是综合家!我从来不会操控变量。”

“嗯,你瞧,问题就在这儿。你操控的不仅仅是变量而已。”

轻烟在我俩之间盘旋、翻滚。

“不过我想你是没法真正了解这一点的,对吧。”他站起来挥挥手,他身侧几个感控中心的窗口向内坍塌。“其实也不是你的错。总不能因为某人神经的构建方式而责备他。”

“你他妈有完没完。”我咆哮。

他僵死的面孔上毫无表情。

刚才那句话我又是想拦没拦住——而在那之后就好像开了闸门一般:“你就那么相信那堆狗屎。你和你的共情。也许我确实是冒牌货,可绝大多数人都会告诉你说我触及了他们的灵魂。我不需要那鬼东西,你不必对动机有任何感觉,一样可以推断出动机是什么,其实感觉不到反而更好,这能让你——”

“不动感情?”坎宁汉微微一笑。

“也许你所谓的共情只不过是供人自我安慰的谎话,这你想过吗?也许你以为自己知道其他人是什么感觉,但其实那只是你自己的感觉,也许你比我还更糟。又或者我们都在猜。也许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我没有自欺欺人。”

“它们跟你想象的一样吗?”他问。

“什么?你什么意思?”

“攀爬者。从一个中央躯块中伸出带许多关节的手臂。我听着倒是差不多。”

他翻阅过斯宾德的记录。

“我——并不完全一样,”我说,“现实中的胳膊更加——柔韧。关节也更多。而且在幻觉里我从来没能把躯干看清楚。这跟刚才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不过也很接近了,对吧?相同的大小,大体形态也一样。”

“那又怎么样?”

“你为什么不报告?”

“我报告了。艾萨克说那不过是经颅磁刺激效应。来自罗夏。”

“在罗夏之前你就见过它们,”他继续道,“或者至少见过某种东西,它吓得你搞砸了自己的伪装,在你偷听艾萨克和蜜雪儿说话的时候。”

我的愤怒仿佛漏进真空里的空气般烟消云散。“他们——他们早知道了?”

“只有艾萨克知道,我想。除了记录,它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估计它不想干涉你的不干涉原则——不过我敢打赌,之后你肯定再也没逮住它俩单独相处,对吧?”

我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坎宁汉问:“你以为官方委任的观察者就能免于被观察吗?”

“不,”我轻声道,“我猜这并不现实。”

他点点头:“那之后你还见过那东西吗?我说的不是一般的经颅磁刺激效应。我指的是攀爬者。等你真正见过攀爬者、知道它们长什么样之后,你还产生过关于它们的幻觉吗?”

我想了想:“没有。”

他摇摇头,仿佛确认了某种猜测:“你知道吗,基顿?你可真是个人物。你从不自欺欺人?到现在你仍然不知道自己知道些什么。”

“你什么意思?”

“你推断出了攀爬者的真实模样,多半是根据罗夏的构造推断出来的——形态依功能而定,不是吗?不知怎么的,你在任何人看见攀爬者之前就已经合成了一幅相当准确的画面。或者至少——”他深吸一口气,香烟好似LED般亮起来——“你大脑里的某个部分做到了。一堆无意识单元,为你卖命。但它们没法把自己的成果给你看,对吧?你不能有意识地访问那些层面。于是一部分大脑就想方设法跟另一部分互通消息。在桌子底下传递小纸条。”

“盲视。”我喃喃地说。你有种感觉,感觉到该把手伸向哪儿……

“更像是精神分裂症,只不过通常都是听到声音,而你却是看见图像。你看见了图像,但你仍然不理解。”

我眨眨眼:“但我怎么可能——我是说——”

“要不然你以为是怎么回事?忒修斯闹鬼吗?攀爬者在通过心灵感应跟你交流?你的所作所为——全都会产生影响,基顿。它们告诉你说你不过是个速记员,它们把一层又一层被动的不干涉原则敲进你的脑子里,但无论如何你也免不了要发挥一点点主动性,不是吗?你必须自己解决问题。你唯一做不到的只是承认这一点。”坎宁汉摇摇头。“席瑞·基顿。瞧瞧它们都对你干了什么。”

他碰碰自己的脸,嘴里嘟囔道:

“瞧瞧它们对我们所有人干了些什么。”

我在观象囊里找到了四合体,她调暗了光线,飘在气囊中央。见我进来她为我腾出些位置,利用一侧的安全带将自己锚定。

“苏珊?”我真的再也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我这就叫她出来。”蜜雪儿道。

“不,没关系。我希望能跟你们所有人谈谈——”

但蜜雪儿已经逃了。那个半明半暗的人影在我眼前发生了变化。“眼下她宁愿自己待着。”

我点头道:“那你呢?”

詹姆斯耸耸肩:“说说话我倒不介意。尽管我有些吃惊,你竟然还在弄你的报告,在发生了……”

“我——不,算不上报告。这不是给地球准备的。”

我四下打量一番。没什么可瞧的。法拉第屏蔽网涂在穹顶内部,形成一张灰色的薄膜,将背后的景色变成了带颗粒的黯淡画面。大本悬在半空,仿佛一块黑乎乎的肿瘤。借着几团模模糊糊的云我还能分辨出一打黯淡的尾迹,红得那样深,几近于黑色。太阳在詹姆斯的肩头眨巴眼睛,我们的太阳,每当我转动头部,这个亮点都会衍射成淡淡的彩虹碎片。差不多就这些了:星光穿不透屏蔽层,增生带上那些更大、更暗的粒子也一样。那些微小、黯淡的铲鲨式机械更是不见踪影。

对某些人或许算是一点点安慰,我猜。

“真够难看的。”我评论道。只需一瞬间忒修斯就能在穹顶上投射出远景画面,第一人称视角,清晰无比。比现实更真实。

“蜜雪儿喜欢,”詹姆斯道,“她喜欢这感觉。另外克朗切喜欢衍射效应,他喜欢……干扰模式。”

我们对着一片空寂看了许久,船脊滤进观象囊的微弱光线拂过詹姆斯的侧脸。

最后我说:“你们算计我。”

她看我一眼:“什么意思?”

“你们一直对我隐瞒,不是吗?你们所有人。直到我被——”她是怎么形容的来着?——“预处理为止。整个计划都是为了让我看不清真相。然后萨拉斯第——他莫名其妙地对我发动了攻击,然后——”

“事前我们并不知情。直到响起警报。”

“警报?”

“他改变空气成分的时候。你肯定听见了,所以才会去找他,不是吗?”

“是他把我叫进他营帐里的。他要我在一旁好好看着。”

她望着我,脸上阴影密布:“你没有想办法阻止他?”

我无法回应她声音里的责备,只能小声说:“我只是——观察。”

“我还以为你想阻止他——”她摇头,“我还以为这就是他攻击你的原因。”

“你意思是说那不是在演戏?你们事先都不知情?”我不信。

但我看得出她没有撒谎。

“我以为你试图保护它们。”她哼了一声,转开眼睛,冷冷地嘲笑自己的误解。“我猜我早该料到。”

没错。她该知道服从命令是一码事,选择立场却对我的中立性百害无一益。

而我也早该习惯了。

我还是继续突进:“他在教导我关于客观性的什么道理。一种、一种演示。意思好像是不具备知觉的生物不可能受到折磨什么的,再说——再说我听到你们的话了,苏珊。你们并不觉得吃惊,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而且……”

而且你们隐瞒了这件事。你们所有人。你和你的整个四合体,还有阿曼达。你们策划了好多天,你们想尽办法不让我发现。

我怎么会没发现?我怎么会没发现?

“朱卡命令我们不能同你讨论这件事。”苏珊承认。

“为什么?我跑来这里为的就是这种事——”

“他说你会……抗拒。除非处理得当。”

“处理——苏珊,他袭击了我!你亲眼看见他做了——”

“我们并不知道他会那样做。谁都不知道。”

“可他这么做的理由呢?为了赢得一场争论?”

“他是这么说的。”

“你相信他?”

“大概吧。”过了一会儿她耸耸肩。“谁知道呢?他是吸血鬼。他……晦涩难懂。”

“可他的记录——我是说,过去他还从来没有公开采取暴力手段——”

她摇摇头:“为什么要使用暴力?他并不需要说服阿曼达、罗伯特和我。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听从他的命令。”

“我也一样。”我提醒她。

“他不是想说服你,席瑞。”

啊。

原来我毕竟只是一个管道。萨拉斯第的观众并不是我;我只是他说明问题的途径,而且——

——而且他正在策划第二回合。如果这里发生的一切与地球无关,那为什么还要以如此极端的方式来阐述自己的观点?因为萨拉斯第认定游戏不会在这里结束。他指望地球会采取某种行动——根据他提供的视角采取行动。

“可这又能有什么用?”我自言自语道。

她只是看着我。

“就算他是正确的,这又能改变什么?这个——”我抬起刚刚修复的右手——“能改变什么?攀爬者是智慧生命,不管它们有没有知觉都是。对这一点我们至今仍然不清楚,但无论有或没有它们反正都是潜在的威胁。那么这能起到什么作用?为什么他要对我做出这等事情?有什么意义?”

苏珊朝大本扬起头,没有回答。

萨沙重新把头转向我,试着回答我的问题。

“这当然有意义,”她说,“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在发射忒修斯之前就已经攻击了它们。甚至在天火坠落之前。”

“我们攻击了——”

“你还是不明白,对吧?你不明白。”萨沙轻轻哼了一声。“我短短一辈子里听过的最好笑的事儿,毫无疑问。”

她身体前倾,眼睛发亮:“想象你是攀爬者,想象你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人类发出的信号。”

她的目光中几乎带着嗜杀的气息。我忍住后退的冲动。

“对你来说应该再容易不过,基顿。这该是你有生以来最轻松的活儿。你不是用户界面吗?你不是中文屋吗?你从来不必往人家心里瞧,从来不需要与人易地而处,因为你只看他们的表征就能把他们摸个透,不是吗?”

她盯着大本,盯着那个烟雾缭绕的漆黑圆盘。“好吧,这就是你的梦中情人了。整整一个种族,除了表征什么也没有。没有内心可瞧。所有的规则都摆在台面上。所以快去工作吧,席瑞·基顿。让我们为你骄傲。”

萨沙的声音里听不出轻蔑,也不带鄙夷。甚至没有愤怒,声音里没有,眼睛里也没有。

有的只是恳求。以及泪水。

“想象你是攀爬者。”她又一次低声说道。这时候,一粒粒形状完美的小珠子在她面前飘散开。

想象你是攀爬者。

想象你拥有智力,但却从不领悟;你有目标,但却对其毫无觉知。你的线路嗡嗡作响,满满都是生存与物种延续的策略,聪明、灵活,甚至很先进——但却没有其他的线路来监督它。你什么都可以想,却意识不到任何东西。

你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存在会是什么样,对吧?你甚至觉得存在这个词似乎不该用在它身上,它缺少某种基本的东西,只不过你不大明白那究竟是什么。

试试看。

想象你遇到一个信号。它有复杂的结构,满载信息。它符合智慧传输信号的所有标准。进化和经验让你可以采取多种办法应对这些信号,流程图里有很多分歧点来处理这类信息输入。有时这些信号来自你的同种,它们与你分享有用的信息,你也会依据亲缘选择的规则去守卫它们的生命。有时信号来自竞争者、掠食者或者其他怀有敌意的实体,你必须躲开它们,或者消灭它们;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截获的信息说不定具有相当的战略价值。某些信号的发送者甚至可能既非亲人亦非敌人,它们拥有成为同盟或共生体的潜力,没准能与你互惠互利。无论如何,对所有这样或那样的可能性,你都能做出适宜的回应。

你将信号解码,然后被绊了个跟头:

我过得快活极了。他真是妙不可言。尽管他比穹屋的其他男妓要贵上整整一倍——

要想真正欣赏克西的四重奏——

他们为了我们的自由而恨我们——

我说,仔细听着——

明白了。

对这些术语,你完全找不到任何富有意义的阐释。它们毫无必要地不断递归。它们并未包含可用的情报,然而它们的结构却显示出智力,它们绝不可能出自机缘巧合。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某种东西给呓语编码,将它装扮成有用的信息;只有浪费过时间与精力后骗局才会被揭穿。这信号的功能就是消耗接收者的资源,在降低其生存能力的同时不会带来丝毫回报。这信号是个病毒。

病毒不会来自亲属、同种或其他盟友。

这信号是攻击手段。

它来自那个方向。


“现在你明白了。”萨沙道。

我摇摇头,努力理解这个难以接受的疯狂结论。“它们对我们甚至没有敌意。”它们甚至不知道什么叫敌意。只是彻底地与我们相异,因此不可避免地将人类的语言视为一种战斗形式。

当语言本身就等同于挑起战争,你该如何告诉对方我们为和平而来?

我明白过来:“所以它们才不肯与我们对话。”

“按照朱卡的理论是这样。但他也可能想左了。”又是詹姆斯,仍在默默地抗拒,仍然不愿意承认事实,即便她的其他人格都已经接受。我能理解这是为什么。因为假如萨拉斯第是正确的,这就意味着攀爬者才是范式:宇宙中的进化仅仅是有组织的自动化设备在无休无止地繁殖,一台毫无生气的巨大图灵机,充满了自我复制的结构,永远不会意识到自身的存在。而我们——我们只是侥幸的化石,只是那些不会飞的小鸟,在孤岛上洋洋自得,全不知毒蛇与掠食者已经被海浪冲上了岸边。苏珊·詹姆斯不能让自己承认这点——因为苏珊·詹姆斯的多重生命全都构建在一个信念之上:交流能解决一切冲突。她不能承认这信念只是个谎言。如果萨拉斯第说对了,我们之间将不会有和解的希望。

我脑中升起一个记忆,挥之不去:一个行动中的人,低垂着头、嘴唇永远扭曲。他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一只脚,然后是另一只。他的腿缓缓移动,僵硬而仔细。他的胳膊紧紧贴着身体。他行动时摇摇晃晃,仿佛是被尸僵束缚的僵尸。

我知道那是什么。本体感受器的多发性神经病,斯宾德死前我曾在感控中心里看过它的个案研究。帕格曾经拿它来同我相比:一个失去了心智的人,只剩下自我觉察。所有无意识的感受与子程序,曾经被视为理所当然,如今被全盘剥夺,于是走向房间对面时每迈出一步都必须集中全部精力。他的身体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四肢在哪儿,也不知道它们在做些什么。任何动作,哪怕只是保持直立,都要由他自己持续不断地为它们做见证。

我播放的那份资料并没有音频信号,现在当我回想起它时脑中也同样没有声音。但我敢发誓,我能感觉到萨拉斯第就在我身后,在窥探着我的记忆。我敢发誓我能听到他在我脑中说话,就像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幻觉:

如果只剩下意识,它至多就只能做到这样而已。

“答案正确,”我喃喃道,“问题错了。”

“什么?”

“小伸,还记得吗?那时你问它窗口中有哪些物体?”

“而它漏了攀爬者,”詹姆斯点点头,“所以呢?”

“它没有漏掉攀爬者。你以为自己问的是它看见了什么、屏幕上存在哪些物体。小伸以为你问的是——”

“它能觉知到什么。”詹姆斯接上后半句。

“他说对了,”我低声道,“上帝啊,我想他说对了。”

“嘿,”詹姆斯说,“你瞧见那东西——”

但我再也没能看见她指的是个什么东西。忒修斯猛地阖上眼睑,放声嚎叫。


毕业典礼提前了九天。

我们没看见发射的情景。无论罗夏打开了什么样的炮口,它都借三重障碍物把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实验室加压舱挡住了忒修斯的视线,罗夏自己身上冒出的两个大包让两个炮台也看不见它。一枚燃烧的等离子炮弹从那个盲点发射,就好像打出的拳头;它将充气加压舱撕开了一道大口子,这时候第一声警报才姗姗来迟。

警报声将我们驱赶向船尾方向。我们跑过舰桥和墓地、钻过舱门与狭小的空间;在这些地方,肌肤与天空之间只一掌之隔,我们必须赶紧逃开。往里钻。感控中心追随着我们,沿了船脊那凹陷的通道一路向前,无数窗口在支撑物与管道上扭曲、滑行。我对它们毫不在意,只顾一路逃回旋转舱,进入忒修斯的腹部。在这里我们总算能有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贝茨从旋转的甲板上一跃而起,战术窗口就像国标舞的舞者般跳动在她周围。我们自己的窗口也停在了公共区的隔离壁上。加压舱在显示画面中逐渐扩大,仿佛廉价的视觉幻术:它在膨胀也在收缩,光滑的表面朝我们滚滚而来,同时又往自身内部塌陷。我花了好几秒才调和了这一矛盾:某种东西从对面踢了加压舱一脚,害它跌跌撞撞地朝我们滚过来,动作缓慢、雷霆万钧;与此同时那东西还撕开了加压舱,让它的大气溢出,让它富有弹性的皮肤凹陷下去,就好像漏气的气球一般。撞击点的画面转到我们眼前:一张松弛的嘴,边缘被烤焦,几丝冰冻的唾液仍然垂在嘴角上。

我们的武器正在射击。它们发射的是非传导性子弹,免得被电磁场作弄、偏离目标——它们的颜色很深、距离又太远,在人类的眼睛看来与隐形炮弹无异,但我能透过正在开火的机器人的战术瞄准器看见它们、目送它们在空中划出两道孪生的黑色弧线。炮口追踪着自己的目标,炮弹的轨迹逐渐交汇,逼近了两枚渐行渐远的星形飞镖;它们正展开翅膀穿越虚空,它们面朝罗夏,就像花儿将脸朝着太阳。

还没逃出一半路程,小伸和小缩就被忒修斯的火力撕碎。

但碎片却继续下落,突然间下方的地面活动起来。我将镜头拉近:攀爬者从罗夏肚子里蜂拥而出,暴露在太空中,仿佛群蛇的狂欢。其中一些相互挽起胳膊,一个接一个,化作脊椎骨连成的链条。它们一头锚固在罗夏上,另一头从罗夏表面升起,一波波荡漾在充满辐射的真空中,仿佛褐藻的叶片,伸长胳膊——抓啊抓啊——

贝茨和她的大炮不是傻子。大炮专挑作为链接环的攀爬者下手,同对付刚才的两个逃犯一般冷酷无情。大炮射得很准,可目标实在太多了,小伸和小缩的碎片从自己同胞身旁飘过,时常被它们一把抓住。我亲眼看见的就有两次之多。

破裂的加压舱就像被撕开的白细胞,在感控中心里投下巨大的阴影。附近什么地方再次响起警报:敌人迫近。坎宁汉从船尾方向冲进旋转舱,撞上一簇管线,他伸手抓住些东西作为支撑。“我的天啊——我们这就要走了,对吧?阿曼达?”

“不。”萨拉斯第的回答铺天盖地。

“究竟——”究竟要糟到什么地步你才肯离开?“阿曼达,如果它朝飞船开火怎么办?”

“它不会。”阿曼达的视线片刻不离自己的窗口。

“你怎么知——”

“它已经耗尽了火力。如果它装备更多弹药,在热力和微观生长异率上就会有更大变化,那样一来早就被我们发现了。”一幅填色的地形图在我们中间旋转,纬度以时间为度量,经度则是质量变化值。数千当量的炸药从那片区域升起,仿佛一片红色的山脉。“喏。刚好低于我们设置的噪音限——”

萨拉斯第截住她的话头:“罗伯特。苏珊。太空行走。”

詹姆斯煞白了脸。坎宁汉嚷道:“什么?”

“实验舱即将受到撞击,”吸血鬼说,“把样品抢救出来。快。”他切断了通话信号,不给任何人争辩的机会。

不过坎宁汉也不准备跟他争。他就像个死刑犯,刚刚发现自己得了缓刑——如果萨拉斯第不是断定我们有机会带着样本逃跑,他还要样本来做什么?生物学家稳住身子,转向通往船首的舱门。“我这就去。”说着他飞快地走了。

我不得不承认,萨拉斯第的心理学技巧有了长足进步。

不过它对詹姆斯却没起作用,或者是蜜雪儿,又或者——我不大清楚主导人格究竟是哪一个。“我做不到,席瑞,它太——我不能出去……”

只观察。不干涉。

破裂的充气加压舱再也支撑不住,它撞向右舷,落在飞船外壳上瘪了下去。我们完全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在远处——那是指物理距离,就我们的感受来说它还是太近了——留在罗夏表面的爪牙变得稀疏。它们消失在罗夏的嘴巴里,这些嘴巴噘起来、扩大,又奇迹般地封闭。炮台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向剩下的攀爬者开火。

观察。

四合体站在我身边,拓扑形态频频闪烁,魂飞魄散。

不干涉。

“没关系,”我说,“我过去好了。”


敞开的气闸就仿佛无尽深渊上的一个酒窝。我从这道缺口朝渊薮望去。

忒修斯的这一侧背对着大本,背对着敌人,不过眼前的景象依旧触目惊心:远处,无数恒星构成一幅永无止境的凝固画卷,冷硬无情,当中只有一颗黄色的星星略亮上半分。虽然它仍然显得太过遥远,但我还是从它身上得到了一丝慰藉;然而它突然熄灭——也许是被一块飞石挡了一下,也可能是罗夏手下的飞掠艇——虽然只一瞬间,但慰藉之感仍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需一步,我将永远不会停止坠落。

但我没有迈步,也没有坠落。我扣动助推手枪的扳机,喷射器助我轻巧地穿过开口,转过一个弯。忒修斯的外壳向四面八方划出弧线。在船首方向,封闭的观象囊从平面上升起,仿佛青铜色的日出。在更靠近飞船尾部的地方可以看见一堆凌乱的积雪:那是破碎的实验舱的边缘。

而在这一切背后则是大本那无尽的黑色云层,几乎触手可及:一堵翻腾的巨大墙体,延伸向远方的某条地平线,即使在理论上我也只能勉强想象它的存在。当我将目光对准它时,我看见的只是漆黑一片,还有各种深浅不一的灰色——但当我转开视线,暗淡、阴郁的红色又会出现在我的眼角,挑逗我的注意力。

“罗伯特?”我找到坎宁汉太空服的摄像头信号,将它接入自己的平视显示系统:凝固的崎岖冰原,被他头盔的探照灯点亮。罗夏磁气圈的干扰从这幅高对比度的画面上涌过,一波又一波。“你在吗?”

噼里啪啦。电磁噪音下的呼吸和呢喃。“四点三。四点零、三点八——”

“罗伯特?”

“三点——见鬼。怎么——你出来做什么,基顿?四合体呢?”

“我代她过来。”再次扣动扳机,我飘向那片雪地。忒修斯凸起的船壳从我身侧滚过,伸长手臂就能够到。“来帮帮你。”

“那咱们就抓紧吧,唔?”他正穿过一道参差不齐的裂痕,被他一碰,烧焦的边缘向后缩了回去。冰窟内部,机器的残肢、破碎的面板和支架交缠在一起,仿佛冰川的残骸;它们的轮廓在静电中扭曲,它们的阴影在他头灯的照射下跃动、拉伸,仿佛活物一般。“我就快——”

他头灯下有什么东西动了动,这次不是静电。它就在摄像头的画面边缘,它舒展开身体。

视频信号消失了。

突然间,贝茨和萨拉斯第在我头盔中大喊大叫。我试着刹车。古老的脑干夺取了控制权,命令我那蠢笨无用的双腿踢打真空,等我记起应该使用助推手枪时,实验舱已经耸立在我面前。不远处,罗夏从它背后探出头来,偌大无比、满怀恶意。片状闪电般的黯淡绿光冲刷着它扭曲的表面,数百张血盆大口开开合合,好似冒泡的火山泥一般黏稠,每一张都足以将忒修斯整个吞噬。我几乎错过了自己正前方的那丝动静,那是坍塌的充气加压舱,它正静静地喷出深色的物质。等我留意到坎宁汉时他已经上路了;罗夏皮肤上那不断明灭的鬼火化作背景灯光,让我能隐约看到他的轮廓。

我以为自己看见他在招手,但我错了。那是一只攀爬者,像死缠烂打的情人般紧紧拥抱着他,因为需要使用系在他手腕上的助推手枪,所以让他的手臂前后摆动。拜拜,那只胳膊仿佛在说,还有,去你妈的,基顿。

我望着他,似乎看了一辈子那么久,但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丝毫没有动弹。

人声、喊叫声,命令我立刻返回飞船。那些声音似乎传不进我心里。这道最基本的数学题叫我傻了眼,我拼命努力,想要理解那再简单不过的减法。

两只攀爬者,小伸和小缩,两只都在我眼皮底下被打成了碎片。

“基顿,收到吗?回来!回答!”

“我——不可能,”我听见自己说,“明明只有两只——”

“立即返回飞船。回答。”

“我——收到……”

罗夏的无数张嘴同时合上,仿佛深呼吸之后把气憋在肚子里。那人造体开始转弯,动作笨重,好似一块企图变航线的大陆。它逐步后退,起初很慢,但不断加速,终于夹着尾巴逃了。多古怪,我暗想。简直好像它比咱们还害怕似的……

可就在这时,罗夏给了我们一个飞吻。我看见这吻从丛林深处冲出来,轻灵而炙热;它划破苍穹,撞上忒修斯的后腰,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耍弄了阿曼达·贝茨。在发生撞击的地方,飞船的皮肤飘起来,就好像一张嘴突然张大,然后永远地凝固在无声的尖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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