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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你将知晓真相,而真相将让你疯狂。”

——阿道司·赫胥黎


到现在,人类原本指望已经将睡眠永远驱逐了。

这样的浪费简直可耻:每个人生命中都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无知无觉、身体消耗燃料却不事生产。想象一下,假使我们不需要每十五个钟头陷入无意识状态、假使我们的大脑能从婴儿期便始终保持清醒,直至一百二十年后大幕落下,那样的话我们将成就多少事业?想想看,八十亿灵魂,不必关机,不必休息,直至底座磨损殆尽。

怎么,我们没准能驶向别的恒星呢。

事情没能往这个方向发展。即便我们已经摆脱了夜间静静躲藏的冲动——如今唯一的狩猎者只剩下我们自己复活的那些——可人类的大脑仍需要不时脱离外面的世界。各种经历必须分门别类储存起来,中期记忆升格为长期记忆,把自由基从藏身的树突中驱赶出来。我们仅仅降低了对睡眠的需求,却没能将它彻底消除——残余下来的休息时间再也无法压缩,而且只能勉强容纳所有的梦境与幽灵。它们在我脑中蠕动,就好像退潮时留在坑中的小动物一般。

我醒过来。

我独自飘浮在自己的营帐中央。我几乎可以发誓,刚才有东西拍了我的后背。残余的幻觉,我想是。闹鬼的房子里挥之不去的余波,在通往毁灭的道路上制造最后一次鸡皮疙瘩。

但那感觉又来了。我撞上气囊靠龙骨一侧的曲线,然后再一次撞上去,脑袋和肩胛骨在前,身体的其他部分紧随其后,动作轻柔,却又无法抗拒。

下。

忒修斯在加速。

不。方向错了。忒修斯在翻滚,仿佛海面上被标枪刺中的鲸鱼,将腹部对准星空。

我唤出感控中心,让航行战术概要显示在墙上。飞船的轮廓中爆出一个亮点,慢慢远离大本,在身后蚀刻下一条明亮的细线。在我的注视下,数字逐渐变成了15G。

“席瑞,请到我房间。”

我跳起来。吸血鬼好像就在我身边似的。

“来了。”

一个信号放大卫星中继,经过漫长的调整后终于与伊卡洛斯反物质流交汇。使命在召唤,然而在那背后,我的心沉下去。

我们没有逃走,尽管这是罗伯特·坎宁汉最大的心愿。忒修斯正在囤积军火。


敞开的舱门仿佛峭壁脸上的山洞,船脊的淡蓝色光线似乎无法进入屋内。萨拉斯第只露出模糊的轮廓,一团黑色,衬在灰暗的背景上;他血红色的眼睛在黯淡的营帐中反射着光线,就像猫。

“来。”为照顾人类的视觉,他增强了波长较短的光线。尽管光线仍然略有红移,但气囊内部总算亮了起来。就好像打着远光灯的罗夏。

我飘进萨拉斯第的起居室。通常他的脸都像纸一样白,今天却涨得通红,活像是晒伤了。他饱餐了一顿,我忍不住想。喝了很多。但这些血都来自他自己。通常他都把血深埋在体内,用来保护关键器官。吸血鬼的效率就有这么高。他们很少需要冲刷自己的外围组织,除非是在乳糖水平过高的时候。

或者在狩猎的时候。

他喉咙上插着一根针管,他给自己注射了3cc清亮的液体,就在我眼皮底下。那是他的抗欧几里得药。如今他对自动注射系统失去信心,只能手动完成;我暗自琢磨,也不知他每隔多长时间需要补一针?墙上固定着一个趁手的支架,他拔出针头,把它放进贴在架子上的小包里。我眼看着他失去了血色——血液重新沉入身体的中心,他的皮肤再次变成尸体一样的蜡白。

“你在这里是官方的观察者。”萨拉斯第说。

我观察了。他的房间比我的还要简朴。完全没有任何私人物品。也没有垫了收缩性薄膜泥的棺材。放眼望去,我只看到两套连身裤、一小袋洗漱用品,还有一根未连接的光纤脐带。光纤大概有我的小指一半厚,飘在空中,仿佛福尔马林液中的蛔虫。那是萨拉斯第与船长的硬链接。我记起来,这甚至不是脑皮层插孔,它插入的部位是骨髓、是脑干。很符合逻辑,那里是所有神经线路的交汇点,是带宽最大的地方。然而每当想到萨拉斯第竟通过爬行动物的大脑与船长相连,难免还是让人不安。

一个分镜窗口在墙上铺开,由于墙面成凹形,所以图像略有些扭曲:牢房中的小伸和小缩。两幅画面底部各有细小的坐标,代表各种难解的生命体征。

画面的扭曲让我分心。我在感控中心里寻找经过校准的信号,结果一无所获。萨拉斯第读懂了我的表情:“闭路信号。”

此时两只攀爬者已经奄奄一息,哪怕第一次遇到它们的人也能看得出来。它们浮在各自牢房的中央,胳膊毫无目的地前后飘荡。一片片薄膜——我猜大概是皮肤——不断从角质外皮上剥落,带给人一种正在腐坏的感觉。

“胳膊总在动,”萨拉斯第道,“罗伯特说有助循环。”

我望着图像点点头。

“遨游恒星间的生物,却要不断挥舞手臂以完成基本新陈代谢,”他摇摇头,“低效。原始。”

我瞥了吸血鬼一眼。他仍然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我们的囚犯。

“可憎。”说着他动动手指。

墙上出现了一个新窗口:罗塞塔协议,正在初始化。在几公里之外,微波淹没了牢笼。

我提醒自己:只观察。不干涉。

无论身体多么虚弱,攀爬者仍然不能对疼痛无动于衷。它们了解这个游戏,它们知道游戏规则;两只攀爬者拖着病弱的身体来到各自的面板前,祈求得到宽恕。萨拉斯第只不过重复了之前的一次练习,攀爬者一步接一步地重复,用每一条相同的论证与原则为自己争取几秒钟的喘息之机。

萨拉斯第弹弹舌头,然后说:“重建解决方案的速度快于先前。依你看它们是否适应微波了?”

墙上又出现了一个读数;一个音频警报在附近什么地方啾啾作响。我看一眼萨拉斯第,又看一眼读数:一个结实的青绿色的圆圈,被背景上一个脉动的红色光环照亮。这图形意味着大气异常,那颜色代表氧气。

一时间我有些疑惑——氧气?为什么氧气会触发警报?——然后我想起来:攀爬者是厌氧生物。

萨拉斯第一挥手,警报闭上嘴巴。

我清清嗓子:“你会毒死它——”

“看好。表现始终如一。没有变化。”

我咽口唾沫。只观察。

“这是处决吗?”我问,“是不是某种,比方说安乐死?”

萨拉斯第的目光越过我,他微微一笑:“不。”

我垂下眼睛:“那是什么?”

他指指墙上的图像。我转过身去,本能地服从。

有什么东西刺穿了我的手,就好像将人钉上十字架的铁钉。

我尖叫起来。疼痛的电流窜上我的肩膀,我不假思索地把手扯开,嵌在肉里的利刃撕开了血肉,就像鱼鳍划开池水。鲜血溅入空中、留在空中,仿佛一条水滴形成的彗尾,追随着手掌描绘的疯狂弧线。

身后突如其来的灼热。后背上烧焦的皮肉。我无助地挥舞手臂,又一声尖叫。一片血红的水滴洒向空中。

不知怎的我已经来到通道里,眼睛木然注视着自己的右手。手掌从中央撕裂,伤口一直延伸到掌根,两块肉上各连着两根手指,血淋淋地挂在腕关节上。鲜血从伤口边缘涌出,但却不肯落下。萨拉斯第穿过惊惧与困惑的迷雾向我逼近,他的脸庞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过一直显得那样丰润,也不知是因了他的血还是我的血。他的双眼仿佛鲜红的镜子,仿佛时光机。黑暗在它们周围咆哮,时间回到了五十万年前,我不过是非洲大草原上一块普普通通的生肉,再过半秒钟喉咙就会被撕裂。

“你看出问题了吗?”萨拉斯第步步紧逼,一只巨大的蜘蛛蟹盘旋在他肩头。我忍着疼痛拼命睁大眼睛:贝茨的一个步兵,正在瞄准。我胡乱踢了几脚,纯粹靠运气,竟然踢中了梯子,于是我借力磕磕绊绊地沿着通道后退。

吸血鬼跟上来,他脸上突然露出某种表情,换在任何人类脸上那都该是微笑:“意识到痛苦,你因痛苦而分心。你对它灌注全副精力。执着于一个威胁,于是忽略另一个。”

我挥动手臂。深红色的水雾刺痛了我的眼睛。

“觉知大大加强,洞察却大大减少。自动化设备也能做得更好些。”

他崩溃了,我暗想。他疯了。然后:不对,他是过境型的。他从来都是过境型——

“它们也能做得更好。”他柔声说。

——而且他已经藏了好多天。深藏海底。免得被海豹发现。

他还会做些什么?

萨拉斯第抬起双手,他的面孔在我眼中不住晃动。我撞上什么东西,不假思索地踢过去,身体随之往后弹开;眼前是一片旋转的水雾,耳边响起了诧异的人声。金属碰上我的后脑勺,撞得我转了一百八十度。

一个孔,一个洞。藏身之处。我一头扎进去,被撕裂的右手像死鱼一样拍在舱门边缘。我痛得大叫,踉踉跄跄地跌进旋转舱,怪兽紧紧尾随。

惊诧的叫喊,距离已经很近了。“计划不是这样的,朱卡!那该死的计划不是这么说的!”苏珊·詹姆斯的声音,义愤填膺。阿曼达·贝茨也咆哮道:“退下,你他妈立刻退下!”她从甲板上一跃而起准备战斗,她从空中飘过来,全身都是超频的反应能力与碳铂材质的强化附件,然而萨拉斯第只是轻松将她推开,继续前进。他飞快地伸出一只胳膊,就像蛇发动攻击。他的手掐住了我的喉咙。

“你原来是这个意思?”詹姆斯的声音,它仿佛来自某个黑暗的藏身处,与我毫不相干。“这就是你所谓预处理?”

萨拉斯第使劲摇晃我的身体:“你在里头吗,基顿?”

我的鲜血溅了他满脸,就像雨。我的声音含混不清,我在哭喊。

“你在听吗?你能看见吗?”

突然间我看见了。突然间一切都清晰起来。萨拉斯第根本没有讲话。萨拉斯第甚至不复存在。谁都不存在。我独自待在一个巨大的转轮中,被某些血肉做成的东西环绕在中间,某些能自己独立活动的东西。其中一些裹在布片里,从顶端的小孔发出毫无意义的古怪声响,小孔之上还有些别的东西,有一个山脊一样的隆起,还有类似弹子或者黑色纽扣的东西,湿漉漉、亮晶晶,嵌在肉片里。它们闪着光,它们微微颤抖,它们在动,就好像想要逃跑似的。

我不明白那些生肉发出的声响,但我听到了从某处发出的声音。就好像上帝在说话,而且我理解它的意思,我不得不理解。

“走出你的屋子,基顿,”它嘶嘶地说,“停止置换、内推、循环,或者你做惯的别的什么。听好了。见鬼,这辈子就这一次,你要理解。你要明白这关系到你的性命。你在听吗,基顿?”

我没法告诉你它说了什么。我只能告诉你我所听到的。


你为它花了血本,不是吗?它将你提升到比地上的野兽更高的位置,它让你变得特别。你管自己叫智人。拥有智慧的人类。你洋洋得意地提到意识,可你真的知道它是什么吗?你真的知道它有什么用处吗?

也许你认为是它赋予你自由意志。也许你忘记了,梦游时人类同样可以交谈、开车,可以犯罪并清理现场,整个过程中都处于无意识状态。也许从没有人告诉过你,醒着的灵魂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奴隶罢了。

做一个有意识的选择,下决心动动食指。晚了!电流已经上路,已经传到了胳膊上。不等你的意识“选择”这样做,你的身体已经行动,比意识自我早了足足半秒钟。你的自我什么也无法决定,是另一种东西让你的身体行动起来,并且几乎是在完事之后才想起要补发一份行政摘要给你眼睛背后的那个侏儒。而这个傲慢的小矮子,这个自命为老大的子程序,它却将关联误解为因果关系:它读到摘要,它看见手动了,于是就以为前者引发了后者。

然而做主的并不是它。做主的并不是你。哪怕自由意志真的存在,它也不会跟你这样的家伙呼吸相同的空气。

那么不说动作,谈谈洞察力吧。智慧。对知识的探索、对原理的构建,科学、技术以及一切专属于人类的追求,这些总该是以意识为基础的。或许这就是知觉的意义——只可惜科学上的突破性进展从来都是自潜意识中破土而出的,它们在梦中展现,就仿佛一夜熟睡之后突然爆发的洞见。研究受阻时最基本的原则:别再考虑那个问题。干点别的。只要你不再意识到它的存在,它就会主动找上门来。

每个钢琴演奏家都知道,要想害自己演出失败,最有效的法子就是用意识指挥手指的动作。每个舞者、每个杂技演员都知道要放松心智的钳制,让身体自由发挥。任何驾驶员在抵达目的地时都不会记得途中如何走走停停、左转右转。你们全都是梦游者,或许此刻你正在攀登创作的高峰,或许此刻你手头是做过千百次的例行公事,这并无区别,你们全都在梦游。

别跟我提什么学习曲线,也不必跟我说什么在无意识的表演之前必须经历好多个月的刻意练习,又或者在灵光闪现之前总少不了许多年的实验与研究。就算你所掌握的知识全都是有意习得的又如何?你以为这就能证明它是唯一的方式吗?启发式软件会从经验中学习,这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机器成了象棋高手,汽车学会了自动驾驶,统计程序在遇到问题时会设计各种试验去解决它们,而你却以为通向学习的唯一道路名叫知觉?你不过是石器时代的游牧民,在草原上勉强度日——你甚至否认农业这东西是有可能的,因为你的祖祖辈辈都靠狩猎和采集过活。

你想知道意识有什么用吗?你想知道它唯一的真正用途是什么吗?孩子学骑自行车时装上的辅助轮,仅此而已。你没法同时看到内克尔立方体的两个面,于是它帮你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中一个面上,忘掉另外那个。这样分析现实着实不大高明。无论你眼前是什么,只看一面自然比不上同时兼顾几个面来得好。来吧,试试看。散焦。从逻辑上讲这就是下一步。

哦,可惜你做不到。有什么东西挡了你的路。

它还在反击。


进化并不具备先见之明。复杂的构造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大脑——它喜欢作弊。反馈回路进化出来是为了增强心跳的稳定性,可它们无意间却受了节奏与音乐的诱惑。分形图像引发的欣快、为挑选栖息地而总结的算法,最后通通都转化成了艺术。曾经只能靠一点点增强适应性才能赢得的刺激,如今能从毫无意义的内省中得到。美感从不可计数的多巴胺受体中自发产生,系统不再满足于塑造机体,它开始塑造这个塑造的过程。它不断消耗越来越多的计算资源,用无穷的递归与无关的模拟将自己阻塞。就仿佛那些依附于每一组天然基因的寄生虫DNA,它存活下来、不断繁殖,它什么也不生产,只除了自己。元进程像癌症一样绽放,它们醒过来,并管自己叫“我”。


系统变得虚弱、迟缓。如今它要花去更长的时间才能感知——评估输入的数据、反复思索、以知性生命的方式做决定。然而当山洪在你眼前爆发,当狮子从草丛中朝你扑来,高级的自我意识就会变成奢侈的累赘。脑干拼尽全力,它看见危险、劫持身体,它的反应速度比楼上CEO办公室里的胖老头快了上百倍;可是想绕开这胖子行事变得越来越困难——他就是老迈的神经官僚主义。

“我”只会浪费能量与处理能力,“我”的自我中心主义已经发展到了精神病的地步。攀爬者拿这东西毫无用处,攀爬者更悭吝。它们的生化反应更简单,它们的大脑更小——没有工具,没有它们的母舰,甚至缺少了一部分新陈代谢——但它们仍能把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即便你知道它们说了什么内容,它们仍能将自己的语言隐藏于光天化日之下。它们用你自己的认知能力对付你。它们能在恒星间旅行。当智力摆脱了自我意识的纠缠,它就能做到这一切。

你瞧,“我”并非那个不断运转的心智。当阿曼达·贝茨说“我不存在”时,这话显然是无稽之谈;但当底下的进程这样说时,它们只不过是在报告寄生虫死了。它们只不过是在说它们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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