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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若你能看见它,它多半并不存在。”

——凯特·齐欧,《自杀的辩护》


飞船绕大本五圈,我们连续五次投身怪兽口中,任它用亿万颗微小的牙齿啃噬我们的身体,直到被忒修斯拉回船上,重新拼好、缝合。我们偷偷摸摸地行进在罗夏腹中,时走时停,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任务上;中脑里似乎总有鬼魂在挠痒痒,但我们努力无视这感觉。有时周围的墙壁会不易察觉地微微弯曲,有时这只是我们自己的想象。还有些时候我们躲进潜水钟,静候一圈圈电磁波慢吞吞地通过;这就好像被某个喜欢恶作剧的神仙吞进了肚里,眼看着一团团细胞外质滑下神仙的肠道。

有时我们来不及躲进潜水钟。于是四合体就会跟自己吵嘴,弄不清谁是哪个人格。有一次我觉得自己中了风,可头脑又完全清醒,只觉得无数外星人的手抓住了我,把我拽走;幸运的是别的手又把我带了回去。还有一些声音,它们声称自己是真实的,告诉我之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阿曼达·贝茨两次找到了上帝,眼见着那混蛋站在自己面前,她确定无疑地知道造物主真的存在,还跟她讲话——就她一个人。我们把她弄进潜水钟之后她立刻就失去了信仰,两次都是,但在那之前的一段时间局势不可谓不危险:她的战斗机器人陶醉于自己的力量,但仍然接受视距内控制;那时它们全都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自己的岗位,武器所指的方向太过惊险,教人难以心安。

步兵死得很快。有些勉强撑过一次突袭任务,有些几分钟就报销了。最长寿的要数那些反应最慢的家伙,半瞎子,蠢头蠢脑,只能靠贴着厚厚涂层的耳膜倾听高频声音,每一个命令、每一声回答都必须通过这道瓶颈。有时我们派出具有光学听说能力的步兵做它们的后盾——那些步兵速度更快,但不免有些神经质,而且脆弱得多。它们共同组成了我们的防线,抵御那个尚未现身的敌人。

它似乎根本没有现身的必要。敌人无需开火,我们的军队照样伤亡。

我们克服了这一切:癫痫、谵妄以及偶尔难以抑制的大笑。虽然磁力的触须时刻拉扯内耳,让人仿佛晕船般难受,我们还是尽量相互照应。有时我们会在头盔里呕吐,然后就只能咬牙坚持,惨白着一张脸,呼吸酸臭的空气,直到循环系统把一团团呕吐物清理出去。等面具不再黏糊,再次隔绝静电,我们会为这些小小的慈悲感谢老天。

我很快发现自己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充当炮灰。我没有四合体的语言能力,也不像斯宾德是生物学专家,但这都无关紧要。我有两只手,而在这地方,随时随地都可能有人丧失工作能力,萨拉斯第派出的人越多,所有人同时出故障的可能性就越小,绝大多数时候总有某个人能勉强运转。但即便这样我们也几乎完成不了任何工作。每次入侵都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然而我们仍在继续。否则就只能打道回府。

工作进展无比缓慢,在每一条战线上都处于瘫痪状态。四合体没能找到可供破解的符号或语言,但罗夏大体的运转模式倒是十分清楚。有时它会把自己分成几截,长出突起的山脊缠绕自己的通道,就好像人体内的软骨环绕气管。几个钟头之内,其中一些山脊就可能发展成伸缩的虹膜或完整的膈膜,行动慵懒,仿佛温热的蜡油。整个构造体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一小段、一小段地生长。罗夏的生长区域基本集中在荆棘的尖端,距离我们侵入的地点有好几百米;但很显然,我们周围也同样存在生长的进程。

但如果说这真是正常生长过程的一部分,与顶生区的中心地带相比,它至多只能算是一丝微弱的回音。我们身处罗夏内部,无法直接观察顶生区的情况。我们也曾尝试往上走,然而在距离荆棘一百米处辐射已经太强,就连不怕死的血肉之躯也无力承受。在我们环绕大本五周期间,罗夏已经长大了百分之八,它就像生长中的水晶一般,没头没脑地机械壮大着。

在这一切中间,我努力完成自己的工作。我收集了无数自己永远不可能理解的信息,不断地整理、修正。我尽可能地观察周围的系统,把每一点数据都纳入综合。我的大脑分成两半,一部分创造提要与总述,另一部分则目瞪口呆地观察着。哪一部分都不明白这些洞见究竟来自什么地方。

我的工作进行得极其艰难。萨拉斯第不许我回到系统外。我身处综合体中,所有的观察结果都受了污染。我尽力减小伤害。每当遇到关键性的决策,我从不提出任何建议。在现场我完全遵照命令行事,绝不多行一步。我试着把自己变成贝茨的步兵,变成一件单纯的工具,既没有主动性,也不影响团体的互动。大多数时候我自觉还算成功。

我那些非洞见的洞见按部就班地积累,它们堆放在忒修斯的信息传输堆栈里,只是并没有送出。当地的干扰太强,信号无法传达地球。

斯宾德说得没错:鬼魂跟着我们回到了忒修斯。我们开始幻听,船脊总有不属于萨拉斯第的声音在窃窃私语;哪怕身处旋转舱明亮的怀抱中,我们也会从眼角瞥到扭曲、摇晃的动静。我不止一次看见了无头的幽灵,瘦巴巴的,长了太多胳膊,就蹲在架子上。从眼角看去它们似乎相当结实,可一旦我把视线瞄准某个点,它们便褪化为影子,成了背景上一丝半透明的痕迹。这些鬼魂实在脆弱,单只观察就能在它们身体上凿出洞来。

斯宾德滔滔不绝地说着各种精神错乱症。我向感控中心寻求启迪,结果竟然发现了另外一个自我,就埋在大脑边缘系统,埋在后脑甚至小脑之下。它住在脑干里,比整个脊椎动物的历史还要年长。它自给自足,能听能看能感;相形之下,堆积在它上方的一层层脑组织更像是进化过程中添加的累赘,对它的功能没有丝毫影响。它唯一考虑的就是自己的生存。它没工夫计划,没工夫进行抽象的分析,它从不浪费时间,只进行最原始的感知处理。但它速度很快,而且极其专注,它转瞬间就能对威胁做出反应,此时它那些更聪颖的室友甚至还不曾意识到威胁的存在。

即便它被缚住了手脚——即便顽固不化的新皮层不肯让它自由活动——它仍然会努力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传递出去。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艾萨克·斯宾德才体验到了那种无法言喻的感觉,才会知道该把手伸向哪里。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脑中有一个简化版的四合体。我们每个人都一样。

我继续探索,竟又在大脑的血肉中找到了上帝,找到了令贝茨狂喜、让蜜雪儿抽搐的静电。我在颞叶中寻找到了格雷综合征的源头,我听见了精神分裂症患者脑中的喧嚣,我还找到了让人类排斥自己肢体的皮层梗塞——当克朗切企图扯下自己的右腿时,肯定有磁场发挥了与它们相同的作用。而在一些几乎被人遗忘的二十世纪个案研究中——它们被归在“科塔尔综合征”底下——我找到了阿曼达·贝茨和她的同类:大脑被扭曲,直至否认自己的存在。“我曾经有一颗心脏,”档案里的那人无精打采地说,“现在,有个会跳动的东西取代了它的位置。”另一个要求别人埋葬他,因为他的尸体已经腐烂发臭了。

这还远不是全部,罗夏还有一整列功能障碍可以加诸我们身上。梦游症、失认症、偏侧空间忽略症。感控中心里的各种畸形仿佛一个大杂烩,足以让任何大脑为自身的脆弱胆战心惊:一个手边有水却活活渴死的女人,不是因为看不见水龙头,而是因为她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一个男人,在他眼中宇宙的左半边并不存在,无论是他自己的身体、一间屋子还是一行字,他都无法感知或想象出它们的左边。对于他,“左”这个概念完全无法想象,半点也不夸张。

有时我们能设想某些东西的存在,同时又看不见它们,哪怕其实它们就在我们眼前。摩天大楼出现在半空中,或者稍一走神就发现自己谈话的对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不是魔法。这甚至算不上误导。他们管这叫无意视盲,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它已经广为人知:如果进化累积的经验断定某种东西不大可能出现,眼睛就干脆不去注意它。

我找到了与盲视相反的症状。斯宾德的眼睛毫无问题,他却相信自己失明了;而患这种病的人失明了,却坚称自己能看得见。这念头太过荒谬,几近疯狂,然而却真实存在。视网膜脱落,视神经完全萎缩,失明已经是物理上铁板钉钉的事实:他们撞上墙壁、被家具绊倒,却不断编造各种理由来解释自己笨拙的举止:有人突然关了灯;一只五颜六色的鸟从窗外飞过,所以我才没留意跟前的障碍物。我看得很清楚,多谢你。我的眼睛压根没问题。

大脑里的测定仪,斯宾德是这么说的。但大脑中还有别的东西。那里存在着世界的模型,而我们其实并不是往外瞧;我们的意识只关注自己脑中的这个模拟。它是对现实的诠释,其他感官时刻提供数据,将它不断更新。假如那些感官停止运转,而模型却由于某种创伤或肿瘤功能受损,无法将这条信息纳入更新,那时又会怎样?我们是不是会把同样的数据拿来循环、篡改,下意识地拒绝承认事实?我们会盯着那过时的图像看多久?我们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明白,自己看到的世界已不再能反映自己身处的那个世界,才能明白我们已经失明?根据个案报告里的资料,这个过程可以是好几个月。对于某个可怜的女人,一年。

求助逻辑也无济于事。屋里根本没有窗户,你怎么可能看见窗外的鸟?如果没有另外一半作为参照,你凭什么判断自己看得见的那一半在哪里结束?假使你已经死了,你如何能嗅到自己的尸臭?如果你并不存在,阿曼达,现在跟我们讲话的又是个什么东西?

没用。一旦落入科塔尔综合征、偏侧空间忽略症的魔掌,任何论据都说不动你。你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知道现实止步于中线。这认知不容置疑、无法动摇,就好像普通人对自己手脚的位置一般确定。这是深埋于神经网络中的意识,无需任何证据。与如此强烈的信念相比,理性算什么?逻辑算什么?

理性,逻辑,罗夏腹中没有它们的位置。


环绕大本第六圈时,罗夏行动了。

“它在对我们讲话。”詹姆斯道。透过面罩,我能看出她睁圆了眼睛,但其中并没有疯狂的光芒。在我们眼角的余光里,罗夏的肚皮扭动着、渗出液体,要想无视这幻觉仍然不大容易。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小块墙面上,那里有一圈手指粗细的突出物,然而陌生的语言就如小动物一般在我脑干下方扒拉起来。

“它没说话,”站在那条主通道对面的斯宾德道,“你又产生幻觉了。”

贝茨没作声。两个步兵悬浮在我们中间,沿着三条轴线进行全方位扫描。

“这次不一样,”詹姆斯坚持道,“它的几何形状——不那么对称。几乎像是菲斯通圆盘[Phaistos disk,出土于克里特岛的石质圆盘,双面均印有许多圈象形文字。]。”她缓缓转动身体,抬手指向通道内部:“我觉得那个方向感觉最强——”

“让蜜雪儿出来,”斯宾德建议,“也许她能说服你理智些。”

詹姆斯发出虚弱的笑声:“你这人永远不死心,是不是。”她扣动助推手枪的扳机,飘向更深的黑暗。“没错,这边的确更强些。这儿有内容,叠加在——”

只一眨眼工夫,罗夏已经把她和我们隔断。

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速度。我们习惯了罗夏的膈膜无精打采地生长、懒洋洋地收缩,然而这一次,转瞬之间虹膜已经完全封闭——哑光黑、带精细螺纹的虹膜突然出现在三米开外,将那条通道拦腰斩断。

而四合体在它的另一侧。

步兵立刻行动起来,激光在空中噼啪作响。贝茨一面高喊“到我身后来!贴着墙走!”一面像快镜头里的杂技演员般跃上空中,占据了某个战略制高点——至少在她看来那肯定是个要冲。我朝边缘挪动。炙热的等离子光束切割着空气,闪闪发光。我眼角的余光瞄到斯宾德紧紧抱着通道对面的墙壁。墙在蠕动。看得出激光起了作用,在它们的触碰下,膈膜向后剥开,仿佛着了火的纸张一般,油腻腻的黑色浓烟从它烧焦的边缘升起,然后——

突如其来的光亮,照亮了每一个角落。杂乱的光线淹没了整条通道,一千个不同的入射角,一千个不同的倒影,就仿佛被困在万花筒内,而万花筒正指向太阳。光——

——以及针刺般的疼痛,在我腰侧,在我左臂。血肉的焦臭。一声尖叫,戛然而止。

哦,苏珊?你在吗,苏珊?

第一个就是你。

周围的光线黯淡下去;而在我体内,一大片光斑和早已被罗夏深植我脑中的幻象糅合起来。头盔里烦人的警报声不断响起——破损、破损、破损——直到太空服的智能材料软化、凝结、堵住裂缝。我的身体左侧痛得让人发疯。我觉得自己好像被烙铁烫了。

“基顿!看看斯宾德的情况!”贝茨已经下令停止使用激光,步兵改用近身肉搏,武器换成了自己强有力的吻部和镶钻石的爪子——膈膜那被烧穿的皮肤背后有某种棱镜样的东西正微微闪光。

纤维性反射体,我意识到。就是它击碎了激光,将它变成明亮的霰弹扔还给我们。真聪明。

尽管激光已经关闭,它的表面仍然亮着;一种弥散的光芒,上下左右晃个不住。步兵固执地啃着障碍物靠近我的这一侧,而那光则来自障碍物对面,被它过滤了一遍。片刻之后我突然明白过来:那是詹姆斯头盔上的探照灯。

“基顿!”

对了,斯宾德。

他的面罩完好无损。激光融化了锻压在水晶镜面上的法拉第屏蔽网,太空服正在修补那个微不足道的小洞。但它背后还有一个洞,穿透了他前额,这个洞没法修补。在它下方,斯宾德的一双怒目正望向宇宙深处。

“怎么样?”贝茨问。她很容易就能读取他的生命指标,但忒修斯可以进行死后重建。

前提是没有脑损伤。“没救了。”

钻头与粉碎机的呜咽戛然而止;光线变亮了。我的视线从斯宾德的尸体上移开。步兵们在膈膜的纤维底衬上凿开了一个洞。一个步兵钻到了对面。

一种新的声音响起,动物微弱的哀鸣,满载痛苦,刺耳难听。有一瞬间我以为那又是罗夏的低语,我周围的墙壁似乎在微微收缩。

“詹姆斯?”贝茨厉声喊道,“詹姆斯!”

那不是詹姆斯。一个成年女人的身体,包裹在太空服中,内在却是个惊恐万状的小姑娘。

那个步兵把蜷成一团的她轻轻推回我们身边。贝茨温柔地搂住它。“苏珊?回来,苏。你安全了。”

步兵们悬在空中,不辞辛劳地警戒着每一个方向,假装一切尽在掌握。贝茨瞥了我一眼——“带上艾萨克。”——然后注意力再次转回到詹姆斯身上。“苏珊?”

“不——不。”一个微弱的声音,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蜜雪儿?是你吗?”

“那儿有个东西,”小女孩说,“它抓住我。它抓住了我的腿。”

“我们走。”贝茨拉着四合体向通道的入口前进。一个步兵断后,时刻监视着洞口,另一个在前面开路。

“它走了,”贝茨柔声道,“现在那儿什么也没有。你看看信号就知道了,好吗?”

“你看——看不见它,”蜜雪儿低声道,“它,它会隐——隐身……”

我们继续撤退,拐过一个弯,膈膜消失在视线之外。它中央的那个洞仿佛巨大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目送我们离开。它终于消失在拐角处,消失之前一直空空如也,背后并没有窜出追兵。至少我们没瞧见。一个念头萦绕在我脑中,一句从偷听到的对话中偷来的蹩脚悼词,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艾萨克·斯宾德最终还是没能进入半决赛。

返回忒修斯的路上,苏珊·詹姆斯回到了我们中间。艾萨克·斯宾德却没有。

我们走进防辐射气球,一言不发地脱下太空服。贝茨第一个脱完,她朝斯宾德伸出手去,但四合体拦住她,朝她摇摇头。他们为斯宾德除去衣物,一个个人格轮流出现。苏珊脱下了他的头盔、背包和胸甲。克朗切剥掉从衣领到脚趾的银色铅皮。萨沙脱下他的连身裤,让他苍白的肌肤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最后只剩下手套。他们留下了他的信息反馈手套;手套的指尖永远保有触觉,手套内的肌肉却再也无法感知。在前额的小洞底下,斯宾德的眼睛一眨不眨,空洞的目光投向遥远的类星体。

我以为蜜雪儿也会出现,我以为她会为他阖上双眼,但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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