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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掠食者为食物而奔跑。猎物为的是生命。”

——古老的生态学谚语


我们身处敌人的地盘,挤在脆弱的气泡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但至少耳边的低语终于安静下来,可怕的怪兽留在了帐篷外面。

而阿曼达·贝茨跟它们在一起。

“见他妈的鬼。”斯宾德低声道。

他的眼睛在面罩背后活动起来,四下搜索。我问:“你能看见了?”

他点点头:“贝茨是怎么回事?太空服破了?”

“我觉得不像。”

“那她为什么说她死了?她怎么——”

“她是说她真的死了,”我告诉他,“不是我跟死了没两样或者我死定了。她指的是当下里。就好像她是具会说话的尸体。”

“可你——”你怎么知道?愚蠢的问题。他的脸在面具里痉挛、抽搐。“太疯狂了,呃?”

“你对疯狂的定义是什么?”

四合体静静地飘在斯宾德身后,在这个狭窄的密闭空间中,所有人都脸贴脸紧挨在一起。帐篷刚一密封好,克朗切就不再对自己的腿纠缠不休。也可能他只是被制服了;从手指的抽动中我仿佛看出了苏珊的表征。

线路上传来斯宾德呼吸的回声:“如果贝茨死了,我们也一样活不成。”

“不一定。等到峰值回落我们就出去。再说了,”我补充道,“她并没有死。她说她死了而已。”

“他妈的。”斯宾德伸出手去,用手套轻触帐篷的皮肤,来回摩挲。“有没有人记得放一个传感器——”

“八点钟方向,”我说,“大约一米。”斯宾德的手停在了传感器背面的位置。我的平视显示系统里立刻充满了二手数据,数据是顺着斯宾德的胳膊一路震颤着传进了我们的太空服里。

外头的磁感应强度仍然有5特斯拉,不过读数正在下降。帐篷在我们周围膨胀,仿佛吸进了一口气,下一秒钟里,某种转瞬即逝的低压锋面从旁经过,于是帐篷重新瘪下去。

“视力什么时候恢复的?”我问。

“一进来就好了。”

“还要更早。你看见了那块电池。”

“没接住,”他哼了一声,“可话说回来,我眼睛没瞎的时候也一样笨手笨脚,呃?贝茨!你在外头吗?”

“你朝它伸出手去,只差一点就接住了。那可不是瞎撞上的。”

“不是瞎撞。是盲视。阿曼达?请回答。”

“盲视?”

“接收器官完好无损,”他心不在焉地说,“大脑处理了图像,却无法使用它。于是由脑干接手。”

“你的脑干看得见,但你不行?”

“差不多。现在闭嘴,我要——阿曼达,能听见我声音吗?”

“……不……”

声音来自帐篷外。它同其他数据一起颤抖着通过斯宾德的胳膊,微弱极了。外面。

“曼迪少校!”斯宾德惊叫一声。“你还活着!”

“……不……”白噪音一般的低语。

“唔,你正跟我们说话,所以你他妈肯定还没死。”

“不……”

我和斯宾德对视一眼。“有什么问题,少校?”

沉默。四合体轻轻撞上了我们身后的墙壁,所有的表征都晦涩难解。

“贝茨少校?你听得见吗?”

“不。”那是个死气沉沉的声音——昏昏沉沉,仿佛困在玻璃鱼缸那样小小的空间里,它靠着肢体和铅传播,波特率仅仅三位数。但那确实是贝茨的声音。

“少校,你必须进来,”斯宾德道,“你能进来吗?”

“……不……”

“你受伤了吗?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没……不。”

再想想,或许不是她的声音也说不定。或许只是她的声带。

“听着,阿曼达。外头很危险,该死的辐射太强了,你明白吗?你——”

“我没在外头。”那声音说。

“那你在哪儿?”

“……不在任何地方。”

我看着斯宾德。斯宾德看着我。我们都没作声。

过了好长时间,终于有人说话了。是詹姆斯,她的声音很轻:“你是什么呢,阿曼达?”

没有回答。

“你是罗夏吗?”

在这里,在怪兽的肚子里,要相信这话是那么的容易。

“不……”

“那你是什么?”

“什么……什么也不是,”那声音平淡而机械,“我什么也不是。”

“你是说你不存在吗?”斯宾德缓缓问道。

“是的。”

帐篷在我们周围呼吸。

“那你怎么能说话呢?”苏珊问那个声音,“如果你不存在,我们这是在跟谁讲话?”

“别的……什么。”一声叹息。静电的呼吸。“不是我。”

“见鬼。”斯宾德喃喃道。他的表征突然亮起来,显示出突如其来的决心与领悟。他抽回按在墙上的手;我头盔里平视系统内的数据量骤然减少。“她的大脑被烤得厉害。我们必须把她弄进来。”他伸手去够门帘。

我也伸出手去:“可脉冲喷发——”

“顶点已经过去了,政委。最糟的部分已经过去了。”

“你是说现在安全了?”

“现在也一样致命。永远都是致命的,而她就在外面,她眼下这种状况,很可能会伤到自己——”

有什么东西从外头撞上了帐篷。有什么东西抓住外头的拉钩用力一扯。

我们的庇护所像眼睛一样睁开了。阿曼达·贝茨透过裸露的薄膜往里瞧。“我这儿的读数是3.8,”她说,“可以接受,对吧?”

没人动弹。

“快点,各位。开工了。”

“阿曼——”斯宾德瞪大眼睛,“你还好吗?”

“在这地方?不大可能。但咱们还有活要干。”

“你——你存在吗?”我问。

“这是什么傻问题?斯宾德,磁场强度是多少?不会有危险吧?”

“唔……”他使劲咽了口唾沫,“也许我们应该中止行动,少校。刚才的脉冲喷发——”

“从我这儿的数据看,喷发基本上已经结束了。现在我们只有不到两个钟头,要把设备安装好,弄好地面实况,然后离开这儿。我们还会产生幻觉吗?”

“依我看神经过敏是免不了的,”斯宾德承认,“但直到下次喷发,应该不用担心会有——极端的影响。”

“很好。”

“但下次脉冲喷发随时可能出现。”

“之前并不是幻觉。”詹姆斯静静地说。

“这个我们以后再讨论,”贝茨道。“现在——”

“有一个模式,”詹姆斯坚持道,“就在磁场里。在我的大脑里。罗夏在说话。也许不是对我们说,但它在说话。”

“很好,”贝茨伸手推开自己,给我们让出道来,“也许我们终于可以学学怎么回敬它几句了。”

“也许我们可以学学如何聆听。”詹姆斯道。


我们像吓坏了的孩子一样逃之夭夭,不过表面上还是硬充好汉。我们把营地留在了罗夏:杰克留在前厅,它仍能运转,简直是奇迹;一条隧道,通向闹鬼的大宅;磁力计也被留下等死,因为我们总想着万一它们能逃过一劫呢。除此之外还有原始的辐射强度计、热录像仪以及各种防辐射的老古董,它们靠金属片的伸缩来丈量这个世界,再把自己的发现蚀刻在一卷卷塑料上。最后就是拴在一起的许许多多光球、潜水钟和调节绳,我们把它们通通抛下,并保证三十六个钟头之后还会回来,如果我们能活到那时候的话。

在我们每个人体内,无限微小的创口正把细胞变成糨糊;质膜上涌现出数不清的裂缝,修复酶分身乏术,绝望地揪住被撕裂的基因,却只能略微推迟毁灭的命运。我身体的其他部分还没死,但肠道组织已等不及要开始剥落,免得撞上稍后的死亡高峰期。

等到与忒修斯对接时,我和蜜雪儿已经开始头晕恶心。(四合体的其他成员却毫无反应,叫我好不奇怪。)其他人将在几分钟内出现相同的症状。不加治疗的话,今后两天里我们会把内脏吐个干净;此后身体会假装开始恢复,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不会感到疼痛,也不再有未来可言。我们可以走路、说话、行动,跟任何生物没有任何区别;或许我们还会自我欺骗,以为自己真的是不死之身。

然后我们终将崩溃,从里到外开始腐烂。血水会从眼睛、嘴巴和肛门流出;如果上帝大发慈悲,我们会很快死去,不必等到身体像水果般腐烂、开裂的那一天。

当然了,我们有忒修斯这个救世主,因此可以免于这种命运。我们排着队,从穿梭机走进一个巨大的气球里——这是萨拉斯第准备的,用来放置随身物品;我们脱下受到污染的太空服和内衣,赤身露体走进船脊,然后排成一行通过旋转舱,活像是一支飞人僵尸编队。朱卡·萨拉斯第站在旋转的地板上,与我们保持安全距离;等我们离开后他一跃而起,消失在船尾方向——他要把那些高度放射性的物品全都喂进分解机。

进入墓地。我们的棺材沿着后隔离壁排成一行,盖子敞开着。我们满心感激,默默地躺进它们怀里。盖子关上时,贝茨开始咳血。

船长让我下线,我的骨头嗡嗡作响;我变成死人,沉沉睡去。理论知识与机器同胞都向我做出了承诺,但我仍然不确定自己能否重生。

基顿,上前来。

我醒了,饥肠辘辘,只听旋转舱传来微弱的说话声。我在自己的棺材里飘了一会儿,闭着双眼品味这一刻:没有疼痛、没有眩晕。没有潜意识中身体一步步化为泥浆的感觉。虚弱,还有饥饿,但除此之外感觉良好。

我睁开眼。

某种类似胳膊的东西。灰色、闪着光,太过——太过细弱,不可能属于人类。尖端没有手掌,太多关节,一只折断了十几处的胳膊。它连在一具身体上,几乎完全被冬眠箱的盖子遮挡,我只隐约觉得应该还有深色的躯干和更多肢体。它一动不动地悬在我身前,仿佛正偷偷摸摸干着什么勾当,却冷不防被人逮了现行。

我想尖叫;然而不等我肺里充满空气,它早已缩回身去,消失了踪影。

我从冬眠箱中一跃而起,抬眼四处张望,却见墓穴中空空如也。光亮如镜的隔离壁照出一个赤身露体的综合家,在他两侧都摆放着空棺。我唤出感控中心:所有系统运行正常。

它没有镜像,我记起来。镜子里没有它的影子。

我朝船尾方向走去,太阳穴突突直跳。旋转舱向我敞开,斯宾德和四合体正在舱室后方低声交谈。斯宾德抬头瞟了一眼,扬起颤巍巍的手跟我打招呼。

“你得给我做个检查。”我喊道。我的声音远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平静。

“承认自己有问题是迈向痊愈的第一步,”斯宾德喊回来,“只不过别指望能有奇迹。”他的注意力转回四合体身上。主导人格是詹姆斯,她坐在诊断椅上,面向后隔离壁;各种测试图形在墙上不停闪烁。

我抓住一架楼梯井的顶端,把自己拉回甲板。科氏力[以法国科学家Gustave Gaspard de Coriolis(1792—1843)的名字命名,指由于惯性作用,旋转体系中进行直线运动的质点相对于旋转体系产生的偏移。]把我往旁边推,仿佛微风拂动旗帜。“要么是幻觉,要么就是船上有什么东西。”

“是幻觉。”

“我没开玩笑。”

“我也一样。拿个号。排队去。”

他的确没开玩笑。我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开始解读各种迹象。我看出他甚至并不觉得吃惊。

“躺了这么老半天,你肯定筋疲力尽,肚子早饿了吧,呃?”斯宾德朝厨房挥挥手。“去吃点东西。再几分钟就好。”

我强迫自己一面进食一面构思最新的综合简报,但这只需要我一半的精力,另外一半仍然沉浸在战斗/逃跑反应的余波中。我想分散它的注意力,于是连进了生化/医疗舱的信号里。

“它是真的,”只听詹姆斯说,“我们都看见了。”

不。不可能。

斯宾德清清喉咙。“试试这一个。”

信号显示出她眼前的物体:白色背景上的黑色小三角。下一秒钟它碎成了一打完全相同的拷贝,接着每一个又都碎成了一打小三角。它不断繁殖、在屏幕中心轮转,仿佛原始几何人的国标舞,编队精确无比;每一个三角形的顶端都冒出更小的三角,分裂、旋转、进化,化身为一幅繁复的马赛克图像,无穷无尽……

我意识到这是一本素描簿,一个互动式目击证人再现系统,只是不需要语言。苏珊自己的模式匹配湿件对她所看到的东西起了反应——不,不止这么点儿;不,方向错了,对,就是这样,但还要更大些——而斯宾德的设备则直接从她大脑中提取这些反应,对画面进行实时修正。相对于不清不楚、拐弯抹角的所谓语言,这无疑是一大进步。某些天真的家伙甚至可能把它当作读心术。

但它不是。它只不过是反馈与互动,只不过是把一组图案转化为另一组图案,而且用不着通灵者帮忙。谢天谢地。

“就是它!就是它!”苏珊喊道。

三角形已经消失了踪迹。现在的画面上满是不对称的五角星形,互相锁在一起,仿佛鱼鳞织成的蛛网。

“别想告诉我们这只是随机的噪音。”她洋洋得意地说。

“不,”斯宾德道。“这是克鲁弗衡量[Klüver constant,以其发现者德裔美籍心理学家Heinrich Klüver(1897—1979)的名字命名,即通常所说的结构衡量,指在人类幻觉中反复出现的几种几何图形。]。”

“克——”

“一个幻觉,苏。”

“当然。但却是由某种东西灌输到我们大脑里的,不是吗?再说——”

“它一直存在于你的大脑里。你出生那天脑子里就有它。”

“不。”

“这是大脑深层结构的产物。就连天生失明的人有时也会看见它们。”

“我们过去从没见过。从来没有。”

“我相信你们。但那里头并不包含任何信息,呃?那不是罗夏在说话。它只是——干扰波。跟其他的一切没有两样。”

“可它那么鲜活!跟那些在眼角余光里一闪而逝的东西完全不同。它是实实在在的。比现实更真实。”

“所以我们才知道它不是真的。正因为你没有真正看见它,它的分辨率才不会被眼珠子的光学能力所拖累。”

“哦。”詹姆斯道。然后她的声音低下去:“该死。”

“没错。抱歉。”然后:“你准备好就可以开始了。”

我抬起头,斯宾德正招手示意我过去。詹姆斯从椅子里站起来,但却是蜜雪儿闷闷不乐地捏了捏斯宾德的手;而同我擦肩而过、嘟嘟囔囔朝营帐走去的又换成了萨沙。

不等我走到他身边,斯宾德已经把长榻摊开,变成半张小床。“躺下。”

我依言躺下。“我说的不是在罗夏的时候,你知道。是在这儿。我刚刚看见了什么东西。刚醒来的时候。”

“左手抬起来,”他说,“只要左手就行。”

我放下右手,冲眼前的针头皱起眉。“这也太原始了。”

他瞧眼自己拇指与食指间的试管:一滴深红的泪珠在试管里颤颤巍巍,只有一块指甲盖大小。“某些情况下,湿试样仍然是最有效的。”

“冬眠箱不是应该无所不能才对吗?”

斯宾德点点头。“就当它是一次质量控制的测验吧,让飞船随时绷紧神经,不敢打马虎眼。”他把取样滴在手边的工作台上。泪珠被压扁、爆开,台面仿佛渴得要命,瞬间把它喝了下去。斯宾德咂咂嘴唇。“胆碱酯酶抑制剂浓度升高。味道不错。”

没准斯宾德真觉得我的血检结果味道不错,我不知道。斯宾德不止读取结果,他还感受它们。对他来说,每一项数据都仿佛舌尖上的柑橘汁,闻得着、看得见、体验得到。整个生化/医疗副舱都不过是斯宾德假肢的一部分:一具拥有几十种感觉器官的身体,被迫与仅仅理解五种感官的大脑交谈。

难怪他与蜜雪儿一拍即合。他自己几乎也算得上是联觉者。

“你待在那儿的时间比我们略长些。”他说。

“有影响吗?”

抽筋似的耸耸肩。“也许你的脏器被烤得更熟。也许你的体质原本就比较纤弱。如果真有什么紧急状况,冬眠箱肯定早发现了,所以我觉得——啊。”

“怎么?”

“头盖附近有些细胞过载了。膀胱和肾脏里的还更多。”

“肿瘤?”

“你以为呢?罗夏可不是恢复青春的水疗。”

“可冬眠箱——”

斯宾德扮个鬼脸,他自以为那是个让人安心的微笑。“能修复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损伤,没错。等到最后那百分之零点一,你就进入了收益递减。它们很小,政委。你自己的身体多半就能应付。再说反正我们已经知道它们住哪儿了。”

“我脑袋里那些,会不会是它们引起了——”

“绝不可能。”他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沉吟半晌。“当然,那东西可不止是让我们得癌症而已。”

“我看到的那个东西。在墓地。它有好些多关节的胳膊,从躯干伸出来。大小跟人差不多,大概吧。”

斯宾德点点头:“习惯了就好了。”

“其他人也看见类似的东西了吗?”

“我估计没有。各人有各人的解读方式,就好像——”他脸上的抽搐表达的是我敢把这话说出口吗?“——就好像罗夏的墨迹。”

“我早料到在底下会有幻觉,”我承认,“可这上头也会有这种事?”

“经颅磁刺激效应,”——斯宾德捻个响指——“真够棘手的,呃?神经元挨上一脚,总得等段时间才能恢复。你这么个适应良好的小伙子,总不成从没搞过短效心态微调?”

“一两次,”我说,“也许。”

“原理一样。”

“也就是说我会继续看见这东西。”

“官方的说法是它们会渐渐消失。一两个星期之后你就恢复正常了。不过在这地方,有那东西在……”他耸耸肩,“变数太多。其中之一就是我们只怕还得回去好多次,直到萨拉斯第叫停为止。”

“但基本上它们只是磁效应。”

“很可能。不过跟那鬼东西沾上了关系,我可不敢把话说死。”

“会不会是别的什么引起的?”我问,“船上的什么?”

“比方说?”

“我不知道。忒修斯的磁力护盾发生泄漏之类的。”

“通常不大可能。当然,咱们脑袋里都植入了不少小网络,呃?而你还有整整半个大脑的附件,谁知道这些玩意儿会有什么副作用。怎么?有罗夏这么个理由你还嫌不够吗?”

我可以告诉他说,我过去见过它们。

然后斯宾德就会问,噢,什么时候?在哪儿?

然后也许我可以回答说在我偷窥你私生活的时候,再然后我就再别想搞什么非侵入式观察了。

“多半没什么要紧。我最近有点——神经过敏。以为自己在船脊的管线上看见过一个怪东西,在我们登陆罗夏之前。只一瞬间,你知道,等我定睛看时它就消失了。”

“一个躯干加上多关节的胳膊?”

“老天,不是。其实只是一闪。如果不是看花了眼,那多半就是看见了阿曼达的皮球。”

“有可能,”斯宾德好像被逗乐了似的,“不过检查一下护盾也没害处。以防万一嘛。有一个罗夏给咱们制造幻觉已经够了,呃?”

我想起那些噩梦,不禁摇摇头。“其他人怎么样?”

“四合体挺好,只不过有点失望。还没见到少校。”他耸耸肩。“也许她故意躲着我。”

“她受的打击不小。”

“其实并不比我们更糟。她可能根本就不记得。”

“她怎么——她怎么可能相信自己不存在?”

斯宾德摇摇头:“不是相信。她知道。她知道那是事实。”

“这怎么可能——”

“就像车上的电量测定仪,呃?有时候接头腐蚀了,读数冻在零上,于是你就以为没电了。你还能怎么想?你总不能钻进去数数还剩多少粒电子。”

“你意思是说大脑里也有某种存在测定仪?”

“大脑里的测定仪多了去了。可以让视力正常的人认定自己看不见,也能让瞎子认定自己眼睛没问题。没错,你可以认定自己不存在,哪怕你其实存在。这样的例子数也数不清,政委。科塔尔综合征、安东综合征、大马士革病[Cotard's Syndrome以首位对此病症做出描述的法国神经病学家Jules Cotard(1840—1889)的名字命名,指一种极端虚无妄想,妄想的内容包括自己已经死亡、不存在、身体正在腐烂、失去了血液或脏器等。安东综合征全称安东—巴宾斯基综合征,以奥地利神经病学家Gabriel Anton(1858—1933)和法国神经病学家Joseph Babinski(1857—1932)的名字命名,指由于一种发生在枕叶的罕见脑损伤,实际失去视觉机能的病人无视一切经验证据,坚称自己并没有失明。大马士革病疑似作者杜撰,或典出美国政府的叙利亚政策: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叙利亚政府的政策一直与美国的利益背道而驰,而美国政府却无视这个事实,总妄想培养出亲美的叙利亚政权。有专栏作家对此提出批评,并给这种“非理性冲动”取名大马士革病。]。多得很。”

他没有提到盲视。

“那是什么感觉?”我问。

“什么?”其实他很清楚我指的是什么。

“你的胳膊——是自己动了吗?它去接电池的时候?”

“喔,不是。身体还是你做主。只不过——只不过你有种感觉,就这样。感觉到应该把手伸向哪儿。大脑的一部分跟另一部分玩猜字游戏。”他朝长榻挥挥手。“下去。你那难看的肠子肚子我已经瞧够了。要是发现了贝茨藏在哪儿,叫她过来找我。多半是回制造车间加紧造军队去了。”

疑虑像阳光般从他身上向外反射。“你对她有些不满。”我说。

他想否认,但很快记起了自己在跟谁说话。“不是针对她。只不过——用人类的神经控制机械步兵,电子的反应速度受制于血肉的反应速度。你倒说说这是不是薄弱环节。”

“要我说,在罗夏的时候,每一个环都挺弱。”

“我说的不是罗夏,”斯宾德道,“连我们都能去那儿,有什么可以阻止它们上这儿来?”

“它们。”

“也许它们还没到,”他承认,“可我敢打赌,到时候咱们要对付的肯定不止厌氧菌。”见我没吭声,他压低了嗓门继续往下讲。“再说了,任务管控中心对罗夏连个屁也不知道。他们以为把咱们派来,脏活累活都可以交给机器人,但拍板做主的反正必须是他们,呃?绝不能承认小兵其实比将军更机灵。于是咱们的防御就活该让政治上的面子功夫拖累——当然这种事儿倒不算新鲜——而且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兵,可连我也看得出这策略糟糕透了。”

我想起阿曼达·贝茨,想起她给自己的军队接生的样子。

她是这么说的:我更像是预防性的安全措施……

“阿曼达——”

“我挺喜欢曼迪。挺不错的哺乳动物。但如果要开战,我可不希望防御网络被最弱的一环牵制。”

“如果你被一大群杀戮机器环绕,也许——”

“对,大家总这么说。不能信任机器。反机械自动化分子成天念叨的都是这些,什么电脑难免故障,什么正因为有人类最后拍板,我们才避免了多少意外的战争。不过有件事挺好笑,政委——正因为最后拍板的是人类,我们又发动了多少故意的战争?这事儿怎么就没人提起?对了,你还在写那些留给后世的明信片吗?”

我点点头,而且并没有在心底暗暗皱眉。斯宾德这人就这样。

“好吧,你可以把刚才的话加进去。当然,加了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想象你是一名战俘。

你得承认,你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毁坏高科技设施、四处播撒生物活素,迄今已经整整十八个月;任谁看来这也是很了不得的连胜纪录了。现实主义阵营的阴谋破坏活动从来长不了。最终所有人都会被逮住。

当然事情并非一直如此。曾几何时,你甚至可以指望自己能平平安安熬到退休。可后来他们从更新世复活了吸血鬼,真是要命,你算见识了什么叫打破力量平衡。那些鬼东西永远都领先你十步。这也很容易理解,毕竟吸血的妖怪本来就是专为狩猎人类进化的。

早先的一本教科书里有一句话,非常古老,没准甚至是二十世纪的东西。在从事你这个职业的人中间,它有点像咒语——或者说祷文更恰当些。掠食者为食物而奔跑,猎物为的是生命。其中的哲理似乎在于,大多数时候,猎物应该能够逃脱掠食者的追捕,因为它们更有动力。

如果问题仅仅在于谁跑得更快,这话或许没错。可一旦牵扯到战术预判和双重逆向心理战,它就站不住脚了。吸血鬼每次都能赢。

现在你被逮住了。设下陷阱的也许是吸血鬼,但扣动扳机的却是那些背叛了人类自身的基准人类。你被关进某个不为人知的地下监狱,你被锁在墙上,整整六个钟头,眼睁睁地看着所谓人类拿你的恋人和盟友取乐。那并不是你所熟悉的游戏。它们涉及老虎钳、炙热的电线,还有不该与身体分离的各种部件。你祈祷自己的男友已经死了,就好像牢房里的另外两个人,他们支离破碎的身体就散落在你脚边。但那些人不肯让他死。他们太享受这个游戏。

事情竟走到了这一步。这不是审讯,获取情报的法子有的是,大都不那么野蛮,得到的信息却更可靠。这不过是几个嗜虐的恶棍,利用自己的权力杀时间——同时也杀些别的东西。而你只能无助地哭泣,紧闭双眼发出野兽般的哀嚎,尽管他们还不曾碰你一根指头。你只能祈祷他们并不是想把你留到最后,因为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可突然间那些恶棍停下了手中的游戏,他们偏着脑袋,仿佛在倾听一个共同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命令他们把你从墙上放下来,带到隔壁房间,让你在一张智能书桌旁坐下,因为他们就是这样做的——而且动作比你想象中要轻柔得多——接着他们就离开了房间。你还猜测下命令的那个人一定有很大的权力,并且心情不佳,因为转瞬之间,所有的傲慢和自大都从那些嗜虐狂脸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坐下来等着。桌面上柔柔地闪烁着神秘的符号;但哪怕你能理解它们,哪怕它们包含着吸血鬼的所有秘密,你也同样无动于衷。你心里有一小部分感到疑惑,不知道这样的发展是否说明有了希望;但其余的部分却不敢轻信。你恨自己,你的朋友和盟友,他们的残肢就在墙的另一侧,他们尸骨未寒,而你却在担心自己的安危。

一个矮壮的女人走进房间里,美洲印第安人血统,一身缺乏特征的军装。她的头发剃得很短,喉咙上隐约可见次波天线的脉络。在你的脑干看来她足有十米高,尽管固执的胶状组织坚持说她不过中等身材。

她左胸的名牌上写着贝茨。你没有看到军衔标识。

贝茨从大腿上的枪套里抽出了武器。你向后退缩,但她并没有瞄准你。她把它放在桌上,你一伸手就能够到。她在书桌对面坐下来。

一把微波手枪。上好了膛,保险已经打开。调到最低档它能把你晒伤,让你恶心想吐,在最高档它能把头盖骨里的大脑煮熟。在这两者之间,它能造成痛苦和伤害,强度随级数递增,各级之间的差异微妙到想象力的极致。

你的想象力变得无比敏锐,清晰地描绘出那逐步增长的痛苦。你盯着手枪,一脸木然,想要弄清对方要耍什么花招。

“你的朋友有两个已经死了。”贝茨道。就好像你并没有亲眼看着他们死去似的。“无可挽回。”

死得无可挽回。这话高明。

“我们可以把身体重新组装起来,但脑损伤……”贝茨清清喉咙,就好像不大自在,好像有些尴尬。对于一个魔鬼而言,这实在是非常具有人性的姿态。“我们正在抢救另外那个。结果还很难说。”

“我们需要信息。”她单刀直入。

当然。之前的一切都是心理战,用来软化你。贝茨唱的是红脸。

“我没什么可告诉你的。”你勉强答道。百分之十的挑衅,百分之九十的推理:他们已经知道了一切,否则根本不可能抓住你。

“那么我们需要一个方案,”贝茨道,“我们需要达成某种协议。”

她肯定是在说笑话。

你脸上一定流露出了怀疑。贝茨回应道:“我对你们的事业并非毫不同情。就我自己的直觉而言,我并不喜欢拿模拟替代现实那一套,至于主体经济拿来推销模拟的那句‘何谓真实’,我的直觉对它也一样没好感。也许我们确实有理由害怕,但这不是我的问题,也不属于我的职权范围,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而我有可能想错了。关键在于,如果我们把彼此杀个精光,那就不会有人知道究竟谁对谁错。这很不合算。”

你看见朋友支离破碎的身体,你看见它们落在地板上,仍然微微颤动,而这个婊子竟然有脸说什么合不合算。

“事情不是我们挑起的。”你说。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不属于我的职权范围。”贝茨的拇指越过肩头,指了指她身后的那扇门,先前她肯定就是从那儿进来的。“杀害了你朋友的人就在里边,”她说,“他们已经被解除了武装。等你通过那扇门之后,那间屋子就会下线,六十秒钟之内没有任何监控手段。在这段时间里,无论发生什么都没人能要求你负责,除了你自己。”

这是个陷阱。肯定是。

“你有什么可损失的呢?”贝茨道,“我们原本就可以为所欲为,完全不需要你为我们制造借口。”

你犹犹豫豫地拿起手枪。贝茨没有阻止你。

你意识到她说得没错,你完全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你站起来,突然不再害怕,你用枪指着她的脸。“为什么要进去?我在这儿就可以杀了你。”

她耸耸肩:“你大可以试试。要我说是白费力气。”

“那么我进去,六十秒之内再出来,然后呢?”

“然后我们谈谈。”

“我们刚刚已经——”

“就把这当作是我的诚意,”她说,“甚至补偿。”

你走过去,门自动打开,又在你身后关上。而他们就在那儿,四个人一个不少,在墙上一字排开,每一个都仿佛十字架上的基督。现在他们眼里已经不再有得意的光芒,那里只有原始的恐惧,只有形势逆转的倒影。你直视他们的眼睛,有两个基督尿了裤子。

还剩多少时间?也许五十秒?

并不算多。时间要能再长些,你就能多干好多事。但这也够了,而你并不想太过叨扰那个叫作贝茨的女人。

因为你或许终于遇上了一个可以打交道的对手。

换了另一种情势,阿曼达·贝茨中尉会立刻受到军事审判,一个月之内就要执行死刑。尽管死掉的四个人犯下了数重强暴、刑讯和谋杀罪,这都没有关系,战争期间人就是这样。自古以来人就是这样。战争毫无礼貌可言,除了服从命令和党同伐异再没有别的荣誉准则。如果你觉得非做不可的话,你大可以处理草率的行为,可以惩罚犯了罪的士兵,哪怕只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但看在上帝的份上先关好门再说。永远别让敌人听见你队伍里的不和谐音,展现给敌人的只能是冷硬的决心和无比的团结。我们中间或许有谋杀犯和强奸犯,但上帝作证,他们总归是咱们自己的谋杀犯和强奸犯。

你更不会把复仇的权力拱手送给一个恐怖分子,尤其她腰带上还挂着一百个友军的头皮。

可成效却又摆在大家眼前:与本半球第三大现实主义阵营达成停火协议,涉及地区的恐怖主义活动立即减少了四十六个百分点,数起正在进行中的地下活动无条件终止——它们不仅会严重破坏三所大型地下陵墓,还会完全摧毁德卢斯集结点。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阿曼达·贝茨中尉,因为她在初次担任战地指挥官时听从自己的直觉,无视军事策略,把赌注下在了共情上。

这是谋反,这是通敌,这是对普通士兵的背叛。背信弃义一向是外交官和政客的活儿,轮不到军人越俎代庖。

可话又说回来,成效。

这些全都写在档案里:主动性,创造性,愿意不计任何代价、采取一切必要手段赢得胜利。也许应该对这些倾向施以严惩,也许它们只需要稍加约束。如果故事没有泄露的话,这场争论很可能永远不会有结果——但事与愿违,于是将军们手里突然多出了一位英雄。

在军事审判期间,贝茨的死刑变成了改造,唯一的问题在于改造地点——牢房还是军官学校?结果大家发现这两者利文沃斯[Leavenworth是堪萨斯东北部的一座小镇,镇上有几所监狱与多处军事设施。]都不缺;它张开双臂接纳了她,狠狠地训练她,晋升几乎已经没有任何疑问,只要她别在训练结束前被它杀死。三年之后贝茨少校驶向星空,并在那里说了下面这句话:

我们这是入室盗窃,席瑞……

斯宾德并不是第一个表现出疑虑的。其他人也在怀疑,她的任命是源于超群的能力吗?抑或只是为了解决一个棘手的公关难题?当然,我对任何一种看法都没有倾向性,但我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把她看成一把双刃剑。

整个世界命悬一线,而此人职业生涯的决定性时刻却与通敌有关,你自然要当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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