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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耶和华的灵必大大感动你,你就舞蹈呐喊,你要变为新人。”

——《撒母耳记上》10:6[引自希伯来圣经,原文是“耶和华的灵必大大感动你,你就与他们一同受感说话,你要变为新人”。]


大家刚刚彼此认识的时候,詹姆斯曾经对我说:“在进化过程中,我们大部分时间可能都是处于分裂状态。”她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头空间大得很,现代人的大脑可以同时运行好几打有知觉核心意识,一点不会觉得挤。再说平行的多任务系统显然更具生存优势。”

我点点头:“十个脑袋总比一个强。”

“整合很可能是最近才发生的。有些专家认为,只要条件适宜,我们仍然可以回复到多重状态。”

“嗯,这当然。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摇摇他们的脑袋。“我指的不是物理上的分割。我们代表了最前沿的技术,这毫无疑问,但理论上讲手术并非必不可少。压力也能达到类似的效果,如果压力够大的话。如果它发生在幼年期。”

“当真?”

“唔,理论上讲是这样。”詹姆斯承认,说完就换了萨沙出来:“理论个狗屁。记录在案的例子多的是,直到五十年前都有。”

“真的吗?”我克制住使用嵌入设备查找注解的冲动;散焦的眼睛会暴露我的所作所为。“我一直不知道。”

“哼,现在谁也不提这事了。过去对待多核心的态度真他妈野蛮得要命——管它叫人格分裂症,就好像它是个什么病。他们想出来的治疗方案就是留下其中一个核心,把其他的通通谋杀。当然他们并不管那叫谋杀。他们管那叫整合之类的狗屁名字。过去人类就是这么干的:创造出其他人格,让他们把所有的痛苦和虐待都承担下来,等不再需要这些人了,就把他们搞掉。”

那时我们正在参加所谓的破冰派对,这可不是大家喜闻乐见的调调。于是詹姆斯滑回驾驶席,对话渐渐回到了大众接受的方向。

但无论在当时还是那之后,我都从没听四合体用替代人格来形容彼此。斯宾德说话时似乎并无恶意,我不明白他们的反应怎么会如此剧烈——而现在我独自飘在自己的营帐里,离行动开始还有好几分钟,也没人会发现我的眼睛散了焦。

感控中心告诉我,替代人格几个字带着一个世纪的精神包袱。萨沙说得没错,多核心情结一度被称为多重人格分裂症,人们将其视为病症,而非情结,从来不会主动诱发它。当时的专家认为,多重人格是在面临难以想象的残酷虐待时自发产生的——分裂出的人格献出自己,承担所有的强暴和殴打,而背后的孩子则躲进大脑皮层某个无法探知的庇护所里。这既是生存策略也是仪式性的自我牺牲:无助而绝望的灵魂把自己切成碎片,将颤抖的血肉奉献给被称作妈妈或者爸爸的神祇,徒劳地期望这些恶毒的神祇终会有餍足的一天。

后来人们发现这些全是无稽之谈。或者至少从未得到证实。那时候的所谓专家不比巫医强,只会在自己随兴编造的仪式里手舞足蹈:花样百出、漫无边际的交谈,充满了诱导性的问题和非语言的暗示,反复咀嚼童年的经历,想从中挖出点宝贝。等发现自己的念珠和拨浪鼓不起作用,也许再附送一剂碳酸锂或者氟哌丁苯。彼时,描绘大脑的技术刚刚起步,编辑大脑的科技许多年之后才会出现。治疗师和精神病专家把自己的牺牲品戳来戳去,每遇到无法理解的情况就发明一个新名字,还争论着弗洛伊德、克莱因[Melanie Klein(1882—1960),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也是第一个研究儿童精神分析的专家。]和古老的占星术究竟哪个更正确。一句话,竭尽全力把自己伪装成科学家的模样。

不用说,最后科学把他们全部压死在马路上;即便在突触神经重构技术降临之前,“多重人格障碍症”也已是明日黄花。但替代人格是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语言,它的回响一直没有消失。对于记得这则故事的人,替代人格无异于背叛与人牲的代名词。替代人格就等于炮灰。

我想象着四合体的灵魂如何共存、呈现出怎样的拓扑形态,我明白了萨沙为什么会如此激烈,明白了苏珊为什么放任她。毕竟这个概念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四合体的存在已经证明了这一点。然而当有人把你从一个业已存在的主体上剥离,从虚无中将你雕刻出来,你发现自己仅仅是一个人格的片段,一出生就已经成年,甚至没有一具时刻属于自己的身体——这时候如果你感到愤怒,这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可以原谅的。没错,你们彼此平等,你们共同进退。没错,没有哪个人格比别的人格更强。但说到底,拥有姓氏的仍然只有苏珊。

最好还是把过去的恩怨当作出气筒,无论这恩怨是否真实存在;这样更简单些,总好过与共同分享身体的人闹矛盾。

脚下的怪兽仍在不断成长,无数图像、数据将我包围。此时我不但明白了萨沙为何反感那个字眼,还明白了艾萨克·斯宾德为什么偏偏选了它——尽管在他这显然只是一个无意识的举动。

对于地球来说,忒修斯上的每个人都是替代品。


萨拉斯第留在飞船上。他没有替补。

不过其他人都在——挤在穿梭机里,太空服的防辐射涂层十分厚实,乍一看活像上个世纪的深潜员。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平衡:防辐射涂层过厚比完全没有防护更糟——原始粒子会被分割成次级粒子,同样致命,数量却多了一倍。有时候你必须忍受适当的辐射;否则就只能把自己当成虫子,嵌进铅块里了事。

离近地点六小时,穿梭机发射。斯库拉活像热切的孩子,一个劲往前冲,把父母抛在身后。不过我周围的系统中却找不到多少热情。只有一个例外:即使隔着面罩,四合体的脸似乎也在闪光。

“激动?”我问。

回答我的是萨沙:“真他妈说对了。外勤,基顿。第一次接触。”

“要是底下谁也没在呢?”要是有谁在,而它们不喜欢咱们呢?

“那更好。没有警察碍手碍脚,正好可以尽情摆弄它们的麦片盒子。”

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也代表其他三个成员的意见。我几乎可以肯定蜜雪儿并不这么想。

斯库拉的舷窗全部封死,我们看不见外头的情况,而里头也无甚可看,只除了机器人、人类以及头盔里平视显示系统中各种纠缠的轮廓。不过我能感觉到辐射切开了我们的盔甲,好像那不过是一张面巾纸。我能感觉到罗夏磁场的波峰与波谷,感觉到罗夏本身正不断靠近:那是外星丛林大火后留下的一片焦炭,比起人造物体来更像是自然环境。我想象它的枝条间有巨大的电流来回穿梭。我想象自己挡了它们的道。

什么样的生物会选择生活在这种地方?

“你真的觉得我们能和平共处。”我说。

詹姆斯耸肩的动作几乎完全消失在盔甲下。“也许刚开始的时候会有些麻烦。我们起步或许的确搞砸了,今后可能需要澄清各种误会。但最终我们一定会彼此了解的。”

她显然觉得自己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

航天飞机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所有人都像保龄球一样撞到一起。三十秒的微调之后我们终于停稳。平视显示系统愉快地播出一段蓝绿两色的动画:飞船的对接密封舱缓缓插入罗夏的膈膜,把它变成我们进入罗夏充气前厅的入口。即使做成卡通的式样它看起来也透着色情的味道。

贝茨早已经在气闸旁整装待发。她拉开内侧舱门:“全体低头。”

这动作可不容易:我们被铁陶和生命维持系统裹得紧紧的,头盔往下倾斜时撞击声不时响起。之前机器步兵全都贴在天花板上,仿佛致命的大蟑螂,现在它们嗡嗡地醒来,离开天花板,从我们头顶狭窄的空间挤过去,偷偷摸摸地蹦到自己的女主人身边,然后走下舞台。

贝茨关闭内侧舱门。气闸盖转过一圈,再次打开后我们眼前出现了一间空屋。

数据显示一切正常。机器步兵耐心等在前厅里,到目前为止尚未遭到攻击。

贝茨跟着它们走出门外。

图像老等也不来。波特速率比涓涓细流还要细,语音交流倒是没什么问题,尽管贝茨的声音被扭曲成了单簧口琴似的颤音——“目前还没遇上什么惊喜。”可问题在于,任何图像都抵得上一万句话,而——

——来了:透过一个步兵的眼睛,我们看到了它前面的步兵,那是一张静止的、布满颗粒的黑白照片,一张来自过去的明信片:视觉转为听觉,甲烷厚重、黏稠的振动冲撞着它的身体。图像全都饱受静电干扰,要将它们接入平视显示系统,每次都得经过好几秒钟的漫长等待:步兵降到坑里,步兵进入罗夏的十二指肠,一个阴森怕人的洞穴有条不紊地一步步显露出来。在每幅图像的左下角都标出了时间戳和特斯拉值倒计时。

如果不信任电磁波谱,你就得放弃很多东西。

“看起来没问题,”贝茨报告说,“我进去了。”

在比较友好的宇宙里,机器会迅速、平稳地行驶在大街上,传回无比清晰的完美图像。斯宾德和四合体会坐在旋转舱里品咖啡,指挥步兵从这里取份样品,给那边一个特写。在比较友好的宇宙里,我根本不会下来。

贝茨出现在下一张明信片里,她正钻出一根瘘管。再下一张里她背对镜头,似乎在水平移动摄像头拍摄周围的景象。

再下一张里她正对着我们。

“唔……行了,”她说,“下……来吧……”

“先别急,”斯宾德道,“你感觉如何?”

“很好。有点……怪,不过……”

“怎么怪法?”辐射病的征兆就是恶心反胃,但除非我们的计算严重错误,这症状至少还要一两个钟头才会出现。等我们全被烤透、无可救药之后。

“轻微的定向障碍,”贝茨报告道,“这地方有点怕人,不过——肯定是格雷综合征。可以忍受。”

我看着四合体。四合体看着斯宾德。斯宾德耸耸肩。

“反正只会越来越糟,”远处的贝茨说,“时间……时间不等人,伙计们。下来吧。”

我们下去了。


它不是活物,远远算不上活物。

闹鬼的房子。

墙壁哪怕在静止时也仍然在动:一种偷偷摸摸的动静,总是出现在你眼角的余光里。在你心底老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你心惊肉跳,确信邪恶的外星观察者就躲在你视界的边缘。我不止一次转过身,以为能将那些幽灵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可每次我要么是跟双目圆睁、神经紧张的同伴面面相觑,要么就只能看见一个半瞎的步兵顺着通道往下飘。闪着光的黑色熔岩管上分明嵌着一百只眼睛,可它们总能赶在我转身之前的一刹那把眼闭上。我们带来的灯光将周围的黑暗推开二十来米,之后就是雾气与阴影的天下。还有声音——罗夏在我们周围嘎吱作响,仿佛一艘困在坚冰中的木船;电流也发出响尾蛇般的嘶嘶声。

你告诉自己说这些只是你的想象。你提醒自己说血肉与电磁挨得太近就会如此,这是有例可循的。高能场释放出你颞叶中的鬼影,从中脑翻出令人动弹不得的恐惧,渗透进你的意识里。它们搞乱你的运动神经,就连沉睡中的嵌入设备也会像脆弱的水晶一样叮叮作响。

它们只是能量体。仅此而已。你不断把这话重复给自己听,你重复又重复,直到它被剥去了理性的伪装,退化为死记硬背的咒语,一种逼退恶灵的魔咒。那些紧贴在你头盔外呢喃的低语,那些从你眼角一闪而过的生物,它们都不是真的。它们只是大脑的把戏,从古至今,人类的神经都在释放同样的烟幕弹,让人类相信自己被鬼魂纠缠、被外星人劫持、被——

——被吸血鬼猎杀——

——于是你不禁怀疑萨拉斯第是不是真的留在了飞船上,又或者他一直就在这儿,在这儿等着你……

“又一个脉冲峰值。”贝茨警告说。在我的平视显示系统里,特斯拉与希沃特[Sievert,剂量当量单位,用于衡量辐射的生物效应,以瑞典物理学家Rolf Sievert(1896—1966)命名。]的数值都猛然升高。“当心。”

我正在安装法拉第潜水钟。正在尝试。这活应该不算难。我已经把主锚索从前厅牵到那松松垮垮飘浮在通道中央的袋子这里。现在我正在——对,在做跟倒缆有关的什么事儿。为了、为了让潜水钟始终保持中正。我头盔上的照明灯射在墙上,墙体仿佛潮湿的黏土,泛出光泽。邪恶的符文在我的想象中闪烁。

我把缆绳的底垫塞进墙里卡紧。我敢发誓墙体的基质缩了一下。我扣动助推手枪的扳机,退回到通道中央。

“它们就在这儿。”詹姆斯低声道。

的确有某种东西在这儿。我能感到无论我转向哪里,它都一直在我身后。我能感到巨大的黑暗咆哮着躲开了我的视线,它饥饿的大嘴与通道本身一样宽。现在它随时可能扑上来,它的速度会快如闪电,它会把我们全部吞噬。

“它们真美……”詹姆斯道。她的声音里完全没有恐惧。她听上去满怀敬意。

“什么?在哪儿?”贝茨不停地转身,想同时把三百六十度的空间全部收进眼底。由她控制的机器步兵分立在她两侧,不停晃动,仿佛两个全副武装的括号,分别指向通道的两头。“你看见什么了?”

“不是在外头。在这里面。无处不在。你看不见吗?”

“我什么也看不见。”斯宾德的声音在发抖。

“它就在电磁场里,”詹姆斯道,“它们就是这样交流的。整个构造体中充满语言,它——”

“我什么也看不见。”斯宾德重复道。线路里传来他的呼吸声,沉重而急促。“我瞎了。”

“见鬼,”贝茨猛地转向斯宾德,“这怎么可能——辐射不应该——”

“我、我觉得不是因为这个。”

9特斯拉,而鬼魂无处不在。我闻到了沥青和忍冬的气味。

“基顿!”贝茨喊道,“你还好吗?”

“唔——嗯。”好不到哪去。我已经回到钟旁,一手抓着开伞索,努力无视那个不停轻拍我肩膀的不知什么东西。

“别管那个了!把他弄出去!”

“不!”斯宾德在通道里无助地飘荡,助推手枪挂在手腕的绑索上荡来荡去。“不,扔个什么东西给我。”

“什么?”

这全是你的想象。这全是你的想——

“扔点什么给我!随便什么!”

贝茨迟疑道:“你说你瞎了——”

“快点!”

贝茨从腰带上扯下一块太空服的备用电池,轻轻朝他丢过去。斯宾德伸出手,但没有接稳。电池从他指尖滑开,撞上墙弹出去。

“我不会有事的,”他喘着粗气,“把我弄到帐篷里就行。”

我拉开伞索,潜水钟开始膨胀,仿佛巨大的铁灰色棉花糖。

“所有人都进去!”贝茨一手操作助推手枪,另一只手抓住了斯宾德。她把他交给我,拿出一个传感器往帐篷外皮上一拍。我揭开带防辐射涂层的门帘,感觉就像从伤口上揭下一片痂。门帘底下的物质只有一个分子,长度接近无限、一层又一层地折叠,它就像个闪亮的肥皂泡不住旋转。

“把他弄进去。詹姆斯!快过来!”

我把斯宾德推进薄膜里。它温柔地包裹他,不留半点空隙,紧紧拥抱每一个轮廓、每一条细小的纹路。

“詹姆斯!你——”

“把它弄下来!”声音嘶哑,听不出是男是女;它赤裸裸地暴露出恐惧,令人心生惧意。是克朗切在主控四合体。“把它弄下来!”

我回过头去。苏珊·詹姆斯的身体在通道中缓缓翻滚,它用双手抓住自己的右腿。

“詹姆斯!”贝茨朝她飘过去。“基顿!过来帮忙!”她抓起四合体的胳膊。“克朗切?怎么回事?”

“那东西!你瞎了吗?”我来到他们身边,这才意识到他不止是抓住自己的腿。他正在使劲拉。他想把腿扯下来。

有什么东西神经质地哈哈大笑,就在我的头盔里。

“抓住他那边胳膊。”贝茨吩咐我。她自己抓住克朗切的右手,想掰开紧紧扣在四合体右腿上的手指。“克朗切,松手。快!”

“把它弄下来!”

“那是你的腿,克朗切。”我们一面搏斗一面朝潜水钟进发。

“那不是我的腿!你仔细看看,它怎么可能——它是死的。它粘在我身上……”

就快到了。“克朗切,听着,”贝茨厉声道,“你在听吗——”

“把它弄下来!”

我们把四合体塞进帐篷里。贝茨闪到一旁,好让我跟着钻进去。真是不可思议,她竟能如此镇定自若。不知她是怎么办到的,压制心中的恶魔,像暴风雨中的边境牧羊犬,把我们赶进庇护所。她——

她没有跟进来。她甚至不在原地。我回头一看,她的身体飘浮在帐篷外,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抓着门帘边缘;然而即使隔了一层又一层的聚酰亚胺、镍铬合金和聚碳酸酯,即使我只能隔着她的面罩看见一个扭曲影子,我仍然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的所有表征都消失了。

这人不可能是阿曼达·贝茨。我眼前的这个东西,它显露的拓扑形态不比人体模型更多。

“阿曼达?”我背后的四合体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虽然歇斯底里,但动静不大。

斯宾德:“怎么回事?”

“我就留在外头。”贝茨说。她没有丝毫情感特征。“反正我已经死了。”

“什么——”斯宾德气急败坏。“如果你不进来,你就真的死——”

“你们别管我,”贝茨道,“这是命令。”

她把我们封在了帐篷里。


那并不是第一次,对于我来说不是。过去我的大脑也曾被无形的手指拨弄,搅起泥污,撕裂结痂的伤口。罗夏造成的影响要剧烈得多,但切尔西的手法更加——

——更加精准,我猜是。

她管这叫流苏编织:为神经胶质助跑,级联效应,将关键性的神经中枢分割、黏合。我的工作是解读人类的结构,而切尔西则改变它——找到关键的节点轻轻一推,在记忆的源头投下一粒石子,让涟漪在精神的下游制造出翻腾的瀑布。不等你做好三明治,她已经为你安装好幸福;利用吃午饭的一个钟头,她能让你同整个童年的不幸握手言和——最多三次午饭时间。

同人类发明的无数领域一样,她的位置也逐渐被取代了。人性可以在装配线上完成编辑,人类自己也从生产过程降级为产品。但无论如何,切尔西的技能仍然带给我一个全新的视角,它让我发现了那个古怪旧世界的另一面:对大脑的修修补补仅仅是为了个人自私的愿望,而非抽象的社会利益。

她说:“让我带给你快乐。”

“我已经挺快乐了。”

“我会让你更快乐。来个TAT,我请客。”

“TAT?”

“短效心态微调。我在凿刀协会还有些特权。”

“我已经调得够多了。再改变一个突触没准就要变成另外一个人。”

“你很清楚这话有多可笑。照这逻辑,每一次经历都会把你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想了想:“也许真是这样也说不定。”

但她不肯放弃,我祭出了反快乐论最强有力的论据,但仍然无法撼动切尔西。某天下午,她在柜子里翻了老半天,捞出一个发网,上头布满油腻腻的灰色垫片。这东西是个超导蜘蛛网,雾气一样轻薄,最细微的思维也能描绘得清清楚楚。制作垫片的材料是陶瓷磁体,它能把大脑浸在自己的磁场中。切尔西的嵌入设备与一个基站链接,基站负责操控大脑与磁体之间的干涉图形。

“过去光装下这些磁体就需要浴室大小的机器。”她让我躺在沙发上,把发网拉开,盖住我的头顶。“不过这种便携设备嘛,真正的妙处也就只是小巧而已。我们可以找到热区,我们甚至可以调整它们,但经颅磁刺激产生的效应会逐步消失。要想效果持久,非得上诊所不可。”

“那么我们到底是在找什么?压抑的记忆?”

“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她安慰似的露齿一笑,“我们只是选择了忽略它们,或者绕开它们,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话。”

“我还以为你说会让我快乐。为什么——”

她用指尖封住我的嘴唇。“也许你不相信,小鹅,有时候人类甚至会选择忽略美好的记忆。就好像,比方说如果他们觉得自己不应该从某件事上获得乐趣。或者——”她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如果他们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幸福。”

“也就是说我们准备——”

“碰运气。下口之前你别想知道它究竟什么滋味。闭上眼睛。”

我的两只耳朵中间响起了柔和的嗡嗡声。切尔西的声音引导我穿过黑暗:“别忘了,记忆不是历史档案。它们更像是——即兴发挥。你想起某一件事时,或许会联想到很多东西,但这些东西不一定符合事实,无论你的记忆多么清晰。大脑有个奇怪的习惯,它喜欢把事情混合起来,在事件发生过后插进各种细节。但这并不代表你的记忆不真实,好吗?它们诚实地反映着你对世界的观感,同时又会影响你看待世界的方式。只不过它们不是照片,更像是印象主义的画作。唔?”

“嗯。”

“啊,”她说,“这儿有点东西。”

“是什么?”

“一个功能簇。在底层频繁使用,但又不至于被意识感知。让我们看看如果这样做——”

我十岁,回家比平时早些。我自己打开厨房的门进了屋子,空气中弥漫着烤黄油和大蒜的味道。爸爸和海伦正在隔壁房间吵架。厨房垃圾桶的盖子开着,有时光这一样就能让海伦火冒三丈。但他们吵的是另外一件事;海伦只是为我们大家好,但爸爸说一切都有个限度而这样做太过分了。海伦又说你不理解这是什么感觉你几乎从来没有花时间跟他一起,于是我便明白他们是为了我而争吵。不过这事本身倒也并不稀奇。

真正让我害怕的是,爸爸竟然在反击,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你不能把这种东西强加给别人,尤其是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我父亲从不大喊大叫,他的声音同平时一样低沉、平稳,但又前所未有的冷硬,就像钢铁。

“胡说八道,”海伦道,“父母每时每刻都在为他们的孩子做决定,这是为了他们好,特别是涉及医疗问题——”

“这不是医疗问题,”这一次父亲终于抬高了嗓门,“这是——”

“不是医疗问题!你从来就只会否认问题,可这回也是创了新纪录了!让我提醒你,他们切掉了他半个脑袋!你以为他能靠自己恢复过来吗?这又是你父亲孩子惯不得那一套?干吗不连吃的喝的也别给他算了?”

“如果真需要母增剂,医生早就开给你了。”

我听着这个陌生的字眼,感到自己的脸皱成了一团。敞开的垃圾桶里有个白色的小东西在向我招手。

“吉姆,讲讲道理。他那么疏远,他几乎不跟我讲话。”

“他们说了这需要时间。”

“可已经两年了!我不过是助大自然一臂之力,没什么错处。这甚至不是黑市买来的,看在老天的份上,药店都有卖!”

“问题不在这儿。”

一个空药瓶。他们中的一个把它扔掉,然后忘了盖上盖子。我从厨余里把它抢救出来,在脑子里默念标签上的字。

“也许问题是在于你每年在家待不上三个月,却好意思对我怎么带孩子指手画脚。真要想在这件事上发言,那你该死的就先负起责任来。在那之前,你他妈最好滚得远远的。”

“从今往后,不准你喂我儿子吃这些狗屎。”我父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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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那你准备怎么阻止我?你这个小丑?你连自己家里发生了些什么都不知道——你没时间;你以为你能从该死的轨道空间控制我吗?你以为——”

起居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人类窒息时的微弱声响。我从拐角处探出头去。

我父亲掐住了海伦的喉咙。

“我认为,”他咆哮道,“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阻止你再对席瑞做任何事。而且我认为你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这时她看见了我。接着他也看见了。我父亲松开了我母亲,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我绝不会看错她脸上的得意。


我从沙发上跳起来,发网紧紧抓在手里。切尔西站在我跟前,瞪大了眼睛。她颧骨上的蝴蝶一动不动,状如死亡。

她拉住我的手:“哦,上帝。我很抱歉。”

“你——你看见了?”

“不,当然没有。这不是读心术。但很明显——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倒也没有那么糟。”

我感到一种剧烈的疼痛,脱离身体独立存在,就像白色桌布上的一点墨迹。片刻之后我找到了答案:牙齿咬住了嘴唇。

她的手抚上我的胳膊:“这真的带给你很大压力。你的生命指标完全——你还好吗?”

“啊,当然。没什么大不了,”嘴里有盐的味道,“不过我有点好奇。”

“只管问。”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因为我们可以除掉它,天鹅。这就是关键。无论它是什么,无论你为什么不喜欢它,现在我们都知道它在哪儿了。我们可以回去,我们可以抑制它,轻而易举。然后,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们有好几天时间可以把它除掉。再把头盔戴上吧——”

她拥抱我,把我拉近。她散发着沙粒与汗水的味道。我爱她的气息。同她一起时我总能体会到些许安全感,我可以忘记那种世界随时会天翻地覆的感觉,虽然只一小会儿。不知为什么,当我同切尔西在一起,我会觉得自己并非无足轻重。

我希望她就这样拥抱我,永远不要放开手。

“还是算了。”我说。

“算了?”她眨眨眼,抬头看着我。“为什么要算了?”

我耸耸肩。“那些不记得自己过去的人,你知道大家是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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