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鱼

奔跑吧,爸爸  作者:金爱烂

偶尔他会想象世界最好的空间。那里是失败玩笑的垃圾场,是患感冒的英雄们的储物柜,是售卖真心的徽章商店,是从未有过名字的某些地方。围绕着他的房子、商店、卫生间、学校、城市主要是六面体的世界,然而想象的空间由几个面组成却不得而知。现在他使用016开头的手机,b开头的电子邮箱。他的账户是070开头,驾驶证则是02开头。他出生于1980年,现在是2004年的首尔。他生活的地方是真相的世界,凡人的世界,同时也是误会的世界。可是他不知道,2003年的首尔依然流淌着爸爸的时光。在最多也只能退让的时光里,躺在房间里抚摸下身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出生在粪坡。那个村庄里狭窄而弯曲的台阶延伸到天空。即使念着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的名字向上攀登,也看不见台阶的尽头。有个女人呼唤着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的名字去下面的市场,直到再也没有可以呼唤的爸爸的名字的时候,女人竟然消失不见了。人们知道,从粪坡到平地需要多么长的时间。当儿子的儿子的儿子们终于到达平地,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将会变成截然不同的人种。正如此时此刻从地球射出的光,将在几百年后到达某个星球的时候,他们会荒唐地到达城市的某个地方,为自己的闪闪发光而惭愧。

他不知道粪坡是否还在原地。他只知道世界上有无数个这样的山谷。即使频繁坍塌,转眼之间又会重建。就连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也知道这点。

二十多年前,他拉着妈妈的手走上粪坡的台阶。每迈一级台阶,他就问妈妈一个问题。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天空为什么是蓝色,泥土为什么是红色。越往上,他的问题越多。妈妈汗如雨下,紧张兮兮,生怕自己拉着孩子湿漉漉的手会发滑,生怕孩子会摔下台阶。即使这样,他还是不停地问已经问过的问题,而且对耐心回答的妈妈渐渐感到不耐烦。妈妈气喘吁吁,快要撑不住了。妈妈背着他,抱着他,然后放下,拉着手一起爬台阶。不一会儿,脸色苍白的妈妈双腿颤抖,竭尽全力准备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一直说个不停的他叫了声“妈妈”。一路上被问题折磨得头痛欲裂的妈妈,用垂死般的神情大声喊道:

“怎么了?”

“这个山为什么叫粪坡?”

她愣住了。很久以前,住在四大门的人们都把粪便往这里倒,所以得名“粪坡”。她迟疑片刻,猛地把他抱上最后一级台阶,回答道:

“玩着二十坡[“二十坡”是韩国广为流行的传统游戏,一个人在心里想着某东西,另一个猜测,可以提问20次。],很快就能翻过去,所以叫粪坡。”

他出生时是早产儿。父母没钱让他住进恒温箱。他们怀着必死无疑的心情,把孩子放在炕头。三天过去了,孩子没有死,只是不停地哭,恨不得把房子震翻。妈妈走到孩子面前,拿小汤勺喂孩子喝大麦茶。神奇的是,孩子竟然止住了哭泣,抽抽搭搭地喝起了大麦茶。妈妈说:“这要是富人家的孩子肯定死了。因为是生在穷人家,所以才能活下来。”边说边抱起他放在炕梢。爸爸带着一包三养方便面下班回来,看到从乡下来的妈妈,大吃一惊,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转身出去,又买回一包方便面。那个午后,他就这样死皮赖脸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妈妈的奶水不多。村里老人告诉她:“用牛蹄熬汤喝,就会有奶水。”她没有钱,只能买猪蹄熬汤。孩子的食欲很旺盛,她总是口渴。她连买猪蹄的钱也没有了,后来就用茶壶接马格利酒,边喝边喂奶。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茶壶,咕嘟咕嘟地喝马格利。她敞开胸脯,抱着孩子进入梦乡,衣服前襟总是留下白花花的马格利酒的痕迹。后来他说,自己之所以经常做白日梦,就是因为那时候喝了添加马格利酒的奶水。

他在周围糊满报纸的房间里长大。那个房间右边和左边的高度不齐,地板和天花板也不同宽。他六岁那年,妈妈开始去制造假睫毛的工厂上班。妈妈下班之前,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房间里只有铺着桌布的小矮桌、尿壶、简易衣柜。没有电视,也没有书。他能做的只有睡觉和想象。他习惯把双臂放在脑袋两侧,摆出“万岁”的姿势睡觉。他睡觉时会流很多汗,所以他的“万岁”看起来像是受罚的姿势。妈妈说:“听说把手举高睡觉的孩子会操心……”说着便放下他的胳膊。他每天睡两次觉。白天是因为无所事事而睡觉,晚上是因为父母疲劳和电费而睡觉。做梦主要在白天。对他来说,白天比黑夜更让人不安。

有一天,他梦见一条鱼张着大嘴扑向自己。正在这时,他醒了。他流着冷汗,气喘吁吁。周围空无一人,悄无声息。他好像来到了陌生的星球,在房间里四处张望。褪色的报纸上,文字黑漆漆地聚集起来,犹如外星植物的种子。墙上的文字交头接耳,好像遇到他的视线便同时闭上了嘴巴。他用手背擦汗,朝着墙壁靠过去。那是每天熟视无睹的墙壁。就在这个没有任何玩具的房间里,六面墙壁对他来说有了新意。除了睡觉和想象,他又发现了新的玩法。他像识别猎物的野兽似的分辨那些文字。他像肆意踩踏装死的动物似的追寻那些文字。报纸的日期各不相同,全部都是竖排。

□□事件发布五项□□□报道,禁止过度□□,正确遵守□□。明年确保□□831亿,辣椒价格下跌,比78□提高27%□□,当日放款,□□帮助同胞,□□的各位,九大□□□就任仪式将于27日,京福辅导班开课,冷冻,焊接,陆军指定安国学院,汽车保养,故乡美味第一名,适合我们饮食生活的消化药物贝斯塔剂,□□相关五人□□,自来水42%□□,祝贺雪岳不动产中标,祝贺中标光振开发……

他享受着这些不明所以的词语的神奇发音,叹息着念出每个字。电视节目表、电影广告、天气预报,报纸上的内容无穷无尽。他不认识汉字和英文,他读的报纸大部分都是千疮百孔。不过换个角度看,这也是幸运。因为不理解,所以不会上当。

那天夜里,他拉着爸爸妈妈的衣角,指着自己读不出来的空格。爸爸妈妈显得很尴尬,他们也不认识汉字和英文。看到他突然识字,爸爸妈妈都很惊讶。因为他只跟妈妈学过识字。妈妈问他:“这些都是从哪儿学的?”他只是畏缩地摇头。

读完一面墙壁,他又读另一面。读完,再读另一面。从一面墙换到另一面墙的时候,他越来越胆大,阅读速度也越来越快。四面墙壁都读完了,他又重新读,读了好几遍。没有新的墙壁可以读了,他就从头再读。不过,方法已经不同于最初。他像是在玩拼图,这句话和那句话,这个单词和那个单词混合起来读。对于不懂的单词,他随意想象它的意思。竖排的字他会横着读。这要比刚开始的方法辛苦得多,但是他喜欢。这样有趣得多。

几个月过去了,他厌倦了墙壁上的字。他抬头仰望天花板。因为漏雨,天花板上的字变花了。他感觉这样的天花板就像妈妈的小腹。他想摸摸天花板上的字。天花板上的字不但看不清,也摸不到。他像等待宇宙飞船的少年,站在房间中央,眉头紧皱,伸长脖子仰望天花板。落下的并不是宇宙飞船的耀眼光芒,而是天花板上渐渐弥漫开去的黑色污渍。污渍越来越重,直到沿着墙壁落下来。他猎捕的文字犹如患上传染病的动物,成群地死去。他害怕污渍不只吞噬墙壁,甚至连他也一并吞噬。他经常从噩梦中惊醒,放声大哭,令正在同房的爸爸妈妈大吃一惊。

几天后,他的爸爸重新装饰了房间。壁纸没用太久。房间干净了不长时间,天花板上又出现了豆粒大的污渍,很快就变得像西瓜。覆盖天花板的污渍,沿着墙角滴落到地。爸爸在上面糊了报纸,再有污渍,便再糊一层。漏雨的缝隙可以用水泥堵住,然而新壁纸却像伤口上的痂,不停地结疤,最后变得结结实实,在离开之前为他们挡风。

问过“粪坡”之后过了好几年,还没等他理解妈妈的答案,他们家就搬到了乡下。爸爸说:“等老了再回老家,会没人理睬。”于是放弃了因为文化程度是小学而七年没能升职的变压器公司。爸爸说:“回去吧,明明住在自己家里,却总觉得我们是客人。”

从此以后,他就在乡下小镇里长大。妈妈相信他如果上学,肯定会成绩很好。等到真的上了小学,他好像从来没有识过字,竟把韩文忘得干干净净。他的听写成绩糟糕透顶,读起书来也结结巴巴。他平平凡凡地长大。患麻疹,顶嘴,手淫,当班长,贴在电视跟前看,就是这样的孩子。他不是父母的骄傲,也不是父母的伤疤。父母开始为他感到惭愧,是在他考上生源不足的高中的时候。更让他们难为情的是他考上了因为在本地而遭到更多贬损的专科大学。

他也不总是为父母感到骄傲。平时,他对卖印章的爸爸的职业没有特别的想法。在普通人聚居的地方,这样的职业没有什么好,也没有什么不好,也不至于被人嘲笑或伤害。可是有一天,酩酊大醉的爸爸叫醒了身穿内衣睡觉的他。不知从哪儿带回来的橘子,因为揉来揉去已经变得热乎乎了。爸爸把橘子放到他手里,说起了毫无逻辑的话。当他毫无诚意地听爸爸胡言乱语的时候,爸爸却问他:“爸爸的职业有没有让你觉得丢人?”原本他从没这样想过,然而就在爸爸这样问的瞬间,他觉得丢人了。

二十岁,他参军了。参军是很自然的事,自然得就像所有的韩国孩子都看电视。和很多青年一样,他参军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在服役志愿者中,没有人这么想。他在服役期间明白了这样的道理,那就是在为某个人感到惭愧的同时,也可以理解这个人。对于在部队里看到、听到和摸到的东西,打人和挨打,口号、军歌和海报,他并不觉得羞耻。他蔑视这些东西。当他想起自己曾为爸爸的职业感到羞愧的瞬间,也就不再为此感到羞愧了。

退伍之后,他完成了大学剩下的课程,然后毕业。节日里面对着亲戚们铺天盖地的问题,爸爸很不愿意提起儿子的大学名称。对于自己的毕业典礼,他却总是为之感动。不过在毕业典礼场地的入口处,他和爸爸开始了争吵。他说过不要买花,妈妈却说要买。他说买马蹄莲,妈妈却买了玫瑰。毕业典礼现场,衣着简陋的摄影师们披着饰带,走来走去。他说拍照过时了,妈妈坚持要拍。

“我们拍张全家福吧。”

“太土了。”

“你不用带走,我拿着。”

毕业典礼结束后,他和家人去了镇上唯一的西餐厅。因为爸爸突然夸下海口,说要请全家吃牛排。心情愉快的爸爸带他去了西餐厅,点了菜单上最贵的牛排。一个小时过去了,牛排还没上来。爸爸豪爽地笑着说:“看来昂贵的食物的确费时间。”很长时间之后,忙活半天的厨师终于把牛排端了上来。全家人充满期待,齐刷刷地注视着盘子。切块的炒火腿像腌萝卜,拌入番茄酱,盛在盘子里。看来厨师不会做牛排。他们也觉得不太对劲,好像不应该这样,不过从来没吃过牛排,所以无法抗议。他们相信这就是牛排。

大学毕业,他从早到晚蜷缩在房间里,过了几个月,主要是睡觉和看书。没有父母不喜欢孩子看书。可每次看到他看书,爸爸都会说他做的都是没用的事情。他的爸爸告诉邻居们,他在准备公务员考试。每天夜里,父子俩都因为前途问题而争吵。每当爸爸冲他大喊或者责怪他的时候,他就会说:“我也有自己的想法。”

几个月后,他的“想法”开始暴露出来。他告诉爸爸自己要去首尔。他像在洞窟生活十几年,突然获得了重大领悟。首尔?为什么要去那里?去工作。工作?什么工作?不是什么都不做的工作。在这里做不了吗?就留在这里吧。爸爸,你的心态错了,我要去。你有钱吗?没关系。落脚地也没有吧?没关系。在首尔读完大学的家伙们最近都因为找不到工作而焦头烂额。青年失业率百分之八。你不看报纸吗?没关系。你是数学系毕业的,总要把专业派上用场,不是吗?没关系。我在首尔住过……爸爸的声音渐渐模糊。爸爸似乎不愿提及那段往事。爸爸对近来的政治经济形势发表长篇大论。他只是说没关系。他的固执让爸爸勃然大怒,直至把烟灰缸朝他扔过去,大声喝道:

“你哪有那么多没关系?”

终于,他还是按自己的想法做了。多次搬家积累了经验的妈妈告诉他说,选房子要看主人,还说自己必须帮忙挑选才能放心。他劝阻了执意要跟他走的妈妈。妈妈理解的首尔和现在的首尔,分明已经不同了。乘坐大巴去首尔,再换乘地铁,这就能让妈妈疲惫不堪。最终他们不能只看房东面相,而是要根据价格挑选房子。他觉得只要是房子,什么样的都可以。所有的房间都有墙壁,他需要这些墙壁。他买好去首尔的车票,背上背包。包里装着一堆便条,可疑得就像假币。

大巴上没有几个人。他选了晒不着太阳的座位。隔着前排的缝隙,他看见一个戴着上等兵肩章的男人的前臂和靠在男人肩上的女人。他们在窃窃私语,嬉笑打闹。他望着窗外,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眼睛酸疼,醒了过来。太阳的位置变了。他拉下窗帘。突然听见咯咯的笑声。前排的女人。他隔着座位缝隙看她。戴上等兵肩章的男人正展开体育报。女人小声对男人说:

“看这个女人的汗毛……”

他的上身贴着前排座位,眉头紧皱。报纸下端是举重少女的照片,内容是“中国少女打破亚洲纪录”。女人一只手捂住嘴巴,努力忍住不笑,另一只手指着中国少女,向军人征求意见。他更认真地观察体育报上的少女照片。中国少女身材高大,穿着紧身的运动服。看脸蛋和身材,都让人不好意思称其为少女。脸很大,不太好看,随便剪短的头发乱蓬蓬的。少女双臂高举,试图举起杠铃,腋毛丑陋地暴露出来。中国少女皱紧眉头,努力克服杠铃的重量。前排女人笑得更疯狂了。少女露着腋毛,汗如雨下,做出万岁的姿势,而她的表情真的很严肃。他把头转向窗外。他想读点儿什么,于是从口袋里翻出刚才在车站买的口香糖。他认真读起口香糖背面的主要原材料含量标识。这也是他喜欢的事。他自言自语,“啊!木糖醇口香糖里含有胶基、麦芽糖醇、麦芽糖浆。”

老妇人带他走进家里。沿着狭窄的通道走进去,是一栋盖瓦的洋房。老妇人继续往前走。没有栏杆的楼梯延伸到楼顶。每层之间都岌岌可危地排列着落满灰尘的花草。他跟随老妇人走到楼顶,水泥建筑赤裸裸地斜立在中间。老妇人笑着说:

“本来不想租给男人的。”

他低头看下面的小区。大小差不多的房子低低地伏在地上。卖蔬菜的货车传出响亮的叫卖声。穿着针织衫的男人在旅馆三层看到他,使劲拉上窗帘。老妇人把钥匙插进锁眼,左右摇晃,玄关门像早泄似的无力地吐出黑暗。

“这里是厨房。”

厨房是横向,长而狭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白炽灯,像蔫了的末茬茄子。墙壁一侧并排贴着伸长橡胶嘴巴的红色水龙头和蓝色水龙头。对面墙壁涂着厚厚的水泥,应该是为了遮盖煤炭的痕迹。老妇人又拿出钥匙,在房门前摆弄了一会儿。门很小,只有玄关门的一半。他弯腰走进房间。地板是正方形,天花板很高。房间里散发着潮湿的水泥味。

“卫生间在哪儿?”

老妇人说在楼梯下面锅炉房的旁边。老妇人反复说了好几次,前几天有个傻乎乎的女孩子来看房子,自己坚决不同意。他故意吹毛求疵,打听水费和电费有没有单独的计量表,有没有漏风或漏水。他还掀起地板纸看了看。房间里只有壁纸还算干净,那是特意为即将搬进来的人而准备的。他对这个房间的价格满意。100万元押金,租金每月10万元。他问交了定金就可以马上搬进来吗?老妇人说随便。

老妇人双腿颤抖着下楼去了。他独自留在楼顶抽烟,发现楼顶放着杠铃。平坦木板做成的杠铃架罩着蓝色的垫子,生锈的杠铃孤零零地放在上面。横杠两侧分别卡着15公斤重的杠铃片。木制杠铃架下滚落着更小的杠铃片,应该是以前住过的人留下来的。

他的房间里只有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那就是把他团团包围的苍白的墙壁。搬进来的第一天,他从包里拿出一捆便条,从中撕下一张。他把带胶的一面使劲按在墙壁最底端,整齐地贴上第一张便条。

——我要么写,要么根本不写,而我的意愿是写。

这是学者约翰·赫伊津哈写在前言里的话,也是他喜欢的句子。他退后几步,远远地注视墙壁上的便条。那天夜里,他放肆地摆出“万岁”姿势睡觉,并且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见四周的墙壁纷纷骚动起来。

第一张便条与他来首尔的原因有着密切的关联。他想找个谁也不知道,谁也找不到的房间。他需要安静,像一个不让任何人靠近正在生产的牛所在牛棚的农夫。可是,还有哪个城市像首尔这样不安静吗?还有哪个城市像首尔这样残忍吗?严格说来,他或许需要寂静,也需要噪音。他不会往脚下的地板上贴任何东西。因为那不是用来贴东西的空间,只是为了支撑墙壁。

贴下第一张便条的墙壁,很快就贴满了密密麻麻的便条。他从书里挑选出喜欢的部分,记在便条上。大多是已故作家写的话。贴满墙壁的便条像竖立着墓碑的辽阔墓地。便条越来越多,第一面墙变得热闹起来。那里有斯文的历史学家、活泼的美术家、长有蛀牙的小说家、小心谨慎的科学家、口吃的诗人、患神经病的宗教徒、地理学家、冒险家、语言学家、运动员,还有被人代笔的神灵的声音。他们互相争吵,或干杯。他喜欢第一面墙壁发出的健康的噪音。他还故意贴了两个关系不好的人,聚集了相似的声音。一个月的时间,就这样贴满了整面墙。那些句子没有规则,也没有顺序。它们自行创造出某种秩序。不同时代和不同领域的人的声音,全部“连接”在一起,这很让人惊讶。

第二件要做的就是写自己的故事。他决定用这些故事填充另一面墙。这面墙需要用更小的字。他确定了规则。一张便条上的文字不能是不完整的句子,必须和下一张便条连起来才能理解,而应该是完整的话。他在第二面墙上贴下第一张便条。

——1980年,我出生于粪坡。那个村庄里狭窄而弯曲的台阶延伸到天空。

因为是自己的故事,无须技巧和结构。只要诚实就够了。他喝添加了马格利酒的奶水长大的故事,从早到晚待在用报纸糊成的房间里的故事,毕业典礼的故事。关于牛排的故事,他认为最是心酸。因为他觉得那位乡下厨师做的事和自己现在想做的事差不多。他这样记录那件事的结局:

——我们“相信”那就是牛排,吃了下去。与此同时,厨师和我们全家人都该很安心吧?

有时没有准确的空间或时间,不过这并不重要。他写的不是真正的地方,而是自己知道的场所。这件事以飞快的速度进行。便条很快就布满了墙面。墙面大小有限,便条的尺寸也有限。他不会因为贪心而把便条重叠,或者贴得更加紧密。他认为便条和便条之间应该严格保持空间和距离。不到一个月,他就迫不及待地在墙角贴上了最后一张便条。

——所以,急切总是带给我怪异的羞耻感。

他退到后面,注视墙壁。他想不到自己身体里竟埋藏着这么多故事。和第一面墙一样,这些故事也是全部“连接”。这个事实令他震惊。当时确实毫无意义或者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对他的人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让他无比惊讶。他突然想起一句话,急忙写在另一张便条上。

——也许,这与你毫无关系。但是我们常常忘记,很多很多和我们毫无关系的事却对我们的人生产生重要影响。你绝对不可能到过的观光城市里出了故障的公用电话和你,星际争霸冠军和你,从古生代活到现在,住在没有光、没有氧气的地方的地狱乌贼和你,你和你之间的你。

空间太挤,只能容下最后一个“你”。这是第三面墙的第一张便条。

第三面墙稍微有些无秩序。那上面的便条没有清晰的脉络,也不是由完整的句子构成。他记录下掠过的思绪、单词、句子,像暗号一样。包括“失败玩笑的垃圾场”或者“售卖真心的徽章商店”。它们什么也没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愉悦。有些情况,他也简短地写下来贴到墙上。比如“想要亲吻的兔唇少年”,或者“妻子离开之后烤海苔的男人”。只有他能看懂。比起第三面墙上的东西,更多的是为了写而写。他更热衷的不是写字,而是凝视。他感觉自己正朝着某个目标靠近。

房东老妇人觉得整天待在家里的他有点儿可疑,偶尔会到楼顶来收房租。他只在门口接待老妇人。短暂外出时,他也从不忘锁门。那时他接到了爸爸的电话,说以后不能再给他寄生活费了。找没找到工作,都做了什么,快回来吧……他反复说了几次“没关系”,挂断电话。几天后,他去了工地。

在工地期间,他发现了可以用来填充第四面墙的东西。那边大叔们的口才带给他新鲜的刺激。他的耳朵已经关闭得太久太久,对于外界的声音颇为敏感。柴火燃烧的油桶上放着铁板,大家在上面烤五花肉。工人们说:“人家的肉嘛,当然好吃喽。”或者说:“先让人家鼻子解解馋。”他赞叹不已。他记住大叔们的对话,写在便条上。不仅如此,中学生们在公交车后排的叽叽喳喳、市场大妈们的荤段子、公园里老爷爷们的闲谈,他也毫无遗漏地写下来。他惊讶于语言的原生态,甚至冲动地想要拆除那布满断想的第三面墙。后来他决定忍耐。他贴满了第四面墙壁。除了电源插口和窗户,便条覆盖了整面墙壁。

他决定写一个可以叫作“小说”的东西。他选择天花板作为第五面墙。他把杠铃底下的木头举重椅搬进房间,踩在上面往天花板贴便条。

往天花板贴便条之前,他先做了整理工作。那就是改变四面墙壁上便条的位置和排列。他从四面墙壁分别揭下一张便条,并排摆放,又从四张便条中找出了关联的点,为此欢天喜地。四面墙壁秩序井然地贴着6×8的便条,犹如大大的棋盘,又像具有时间X轴和空间Y轴的事件曲线图。像墓地,像城市,也像迷宫或丛林,四面墙壁在拐角相遇,再分开,共享线条,彼此支撑。

他开始往天花板贴便条了。他的小说开始于一个具有强烈梦想家性格的人物。描绘人物所处环境之后,他在几张便条上写下了小说的第一部分,内容如下:

——那么,他和我为什么要做这种浪费呢?你为什么直到现在仍然忍受这样的浪费?他张开几乎没有口水的嘴巴,第一次跟我们说话。也许是因为希望。因为长期缄口不语的缘故,他的希望里散发着口臭的气味。不过这是很自然的。

每次踩上举重椅,他就贴一张便条。扔掉的便条远远超过了贴其他墙壁的时候,摘掉的便条也更多。他必须写得有节制。有时按计划写,有时人物或事件凭借自己的力量前进。他确信这是一部好小说。他很愉快,仿佛自己写了好小说,就会成为好人。他几近痴狂了。有时改变便条的位置,有时重新排列。除了吃饭和睡觉,他便埋头于这件事。小说即将完成。

几个月后,他走下举重椅,长长地吁了口气。他仰着酸痛的脖子,抬头看天花板。天花板上的便条都守着自己的位置,显得很美好。天花板贴满了,露出仅能容纳一张便条的壁纸。他回顾这期间的经历。曾几何时,他把天花板上的便条全部撕掉,连续几个月没能写出一张。他深深怀疑自己贴上去的便条是否真的是自己的便条,脑海里的画面无法诉诸语言,为此绞尽脑汁。修改的时候想过放弃,渴望质量更好的便条和更宽敞的房间,在举重椅上摇摇晃晃地摔倒……望着最后的空间,他百感交集。他决定明天傍晚贴上最后一张便条。现在,他还没想出最后要写什么,不过他希望来点儿仪式感。他走下举重椅,打量着房间。便条的粘贴面胶水不多,底部微微翘起。他感觉这些便条像巨大的爬山虎藤蔓,或者松树皮,又像鱼鳞。房间就像被密密麻麻的鱼鳞覆盖的生命体,没有覆盖鱼鳞的窗户和房门像是生命体的某个器官。他打开关闭了整个冬天的窗户。寒风迫不及待地涌入房间。风从窗户进来,又从房门出去,再通过房门进来,再通过窗户出去。风进进出出,所有的墙壁慢慢地向外膨胀,再慢慢地恢复原状。这时候,贴满五面墙的便条齐刷刷地颤抖。这样也就更加鲜活了。他想象整个房间变成了长有纸鳞的鱼,轻柔地在世界上游来游去。他感觉自己好像附着在鱼鳍旁,又好像进入了鱼腹。他不知道哪儿是里面,哪儿是外面。他看见自己静静站立的身体在自行摇荡。一切都是那么生动。这时,不知哪里传来一阵沙沙声。他惊讶不已,环顾四周。沙沙沙的声音再次传来。低头看地板,到处散落着沙子。他伸出手掌,抚摸房间。真的是海沙。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唰唰唰,沙子从数千鱼鳞间流淌下来。鱼鳞柔软而缓慢地飘荡,吹动了他的头发。他闭上双眼,深呼吸,喃喃自语,“这是真的。”他想,只要贴完最后一张便条,鱼就会拍打鲜活的背部,带着自己游向某个地方。不一会儿,他不由自主地倒下了。那天,他把双臂放在头顶睡去,也许梦见了眨着巨大眼睛的纸鱼。

第二天,出发去工地前,他四下里打量着房间。便条们乖乖地闭着眼睛。他重重地锁上房门,出去了。他打算下班回家就写最后一句话,然后从头到尾读一遍天花板上的便条。然后,也许会把它们公之于众。

回到家里,气氛有些不同寻常。楼顶有陌生的工人们忙乱奔走,看热闹的人们聚集着议论纷纷。在混乱的气氛里,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怀着侥幸心理上了楼梯。到达楼顶的时候,他看见了倒塌的阁楼。他全身都僵住了。他站在那里,茫然地注视着废墟。房东老妇人认出是他,走了过来。老妇人气急败坏的样子,不分青红皂白地嚷嚷:

“喂,小伙子,如果墙壁有裂缝,你直说就好了,不管不顾到这个地步,这怎么能行?花钱且不说,差点儿没砸死人!”

他一头雾水,什么裂缝?

“能撑到现在也真是厉害,一条细缝变得像水田,你为什么不说呢?”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自己房间的坍塌现场。没有什么家具,水泥粉末里掺杂着砖瓦和黄色的便条。工人们马不停蹄地往麻袋里装运建筑残骸,搬到楼下。凸显在砖瓦缝隙里的便条像动物的肠子,残忍,而且令人羞耻。他意识到是便条掩盖了墙壁上缓慢进行的破裂。他瘫坐在地。老妇人还在旁边喋喋不休,然而他一句话也没听到。也许是水泥粉末的缘故,眼睛有些刺痛。

他不知道自己的状态持续了多长时间。周围漆黑,相比几个小时前的混乱,现在阒寂无声。他记得老妇人担心自己,来楼顶看了好几次。他说再待会儿就好,让老妇人下楼去了。房间很快就收拾好了,就像轻而易举的倒塌。他怔怔地坐在尚未整理好的拆除现场,过了几个小时。

突然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这才拿出香烟抽起来,注视着废墟。便条堆掺杂在水泥碎片里,犹如褶皱的平面,又像是毕加索的《哭泣的女人》。那张脸迅速变成举着杠铃的中国少女的脸庞。他像举重运动员似的双手捧起褶皱的脸。正在这时,一张黄色的便条飘落在他脚下,宛如银杏叶。他用鞋底轻轻按住便条,让它不能继续飞舞。他弯腰拾起,颤抖着双手打开那张皱巴巴的便条。那是他的小说里的一句:

——他张开几乎没有口水的嘴巴,第一次跟我们说话。也许是因为希望。

读完这句话,他呜呜地哭了很久。

很长时间之后,他用袖子擦拭着粘了水泥粉末的便条,贴在自己靠坐的楼顶低矮的围墙上。很快,便条从墙上掉落。他捡起便条,抖落粘贴面的水泥粉末,重新贴了上去。便条再次掉落。他用拇指按了按便条。他的手指停在原处,注视着便条在风中摇摆的样子。便条像鱼鳃,扑腾扑腾,急促地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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