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海边随便放烟花

奔跑吧,爸爸  作者:金爱烂

那一夜,风很大。因为风太大,所以我什么都想问。好像如果不问,就会有人提出非常难的问题——那天就是这样刮风的夜晚。

我坐在老式厕所里,流着冷汗。腿下,浓浓的黑暗之间,呼呼——有风吹过。那风有着逼仄的等压线,宛如疲惫女人的眉间。人们说那是从北太平洋吹来的风。

我用双脚艰难地踩着方形的黑暗。脚上穿着爸爸在我生日时送的鞋子。那是一双运动鞋,每当脚掌到达地面,半透明的鞋底就会闪闪发光。熄灯的卫生间里,黑暗中唯一的亮光就是鞋子发出的蓝光。运动鞋周围聚集了很多飞虫。呼呼——风吹过。总感觉胯下流过“北太平洋”,不知为什么,我又觉得屁股酸疼。我就这样蹲着,思考爸爸和午饭。

那天下午,我和爸爸坐在一家餐厅里。一家简陋的饭馆,所谓招牌就是一块木板,上面写着“河豚之家”。爸爸努力解释这家饭馆多么有名,然而里面只有爸爸和我两位顾客。头上罩着烫发膜的阿姨拿着锅走进来。爸爸往酱碟里加了芥末。我们面对面坐着,默默地听水沸腾的声音。家人之间的冷淡莫名其妙地让我感到轻松。汤水竭尽全力地沸腾,似乎在帮我充分体会这种轻松感。爸爸挽起袖子,拿起汤勺,捞起露着肚皮漂浮在汤水上面的河豚,爸爸说:

“很贵的,多吃点儿。”

我们一句话也没说,直到锅里的东西全部吃光。我们满头大汗地撕咬河豚。寄居在饮食中的某种纯真的专注,在那个午后和浮游在空气中的灰尘一起闪烁。爸爸使劲擦脸,终于开口说道:

“河豚里面啊……”

爸爸舔了舔嘴唇。

“有致死的毒。”

“……”

“这种毒非常可怕,不管是加热,还是在太阳下晒都除不掉。所以吃了河豚会死,短则几秒钟,长则一天。”

我吸着餐后酸奶,呆呆地望着爸爸。

“然后呢?”

爸爸说:

“今天晚上你不能睡觉,睡觉会死的。”

短暂的沉默。

“什么?”

“我说会死的。”

我呆呆地注视着爸爸。

“那您呢?”

“我是大人,没关系。”

我望着爸爸那份扭扭捏捏蜷在餐桌上的酸奶。爸爸点了咖啡。

“那您为什么让我吃这个?”

爸爸思考片刻,回答说:

“因为你……必须长大。我也是小时候吃了这个,挺过去才活下来的。”

“真的吗?”

“当然。”

爸爸又补充道:

“隔壁俊久的叔叔……就是吃了这个死的。”

我听说俊久的叔叔死于意外事故,但不知道是因为河豚。我认真地问:

“爸爸,我现在该怎么办?”

爸爸说:

“今天晚上你不能睡觉,睡觉会死的。”

走出河豚之家,爸爸的脚步不慌不忙。我慌忙穿上夜光运动鞋,急匆匆地跟上去,边走边观察爸爸的脸。爸爸不是很英俊,也不像爱说谎的人。爸爸和邻居们闲聊,打招呼,其中就有俊久的妈妈,她提醒我们:“听说今天夜里有台风,盖好酱缸,别忘了收衣服。”我跟着爸爸,犹豫着今天夜里要不要问点儿什么。不知道问什么,但是总该问点儿,什么都好。就在这个瞬间,我跟随爸爸小跑着消失在胡同里的时候,忘记了紧紧跟随在我脚后跟的那个亮光。如果那时有人看见我,说不定会以为我是跟随爸爸飞行的萤火虫。

*

回到家,我按照俊久妈妈说的盖上酱缸盖子,收好晾晒的衣服。即使明天我出了问题,爸爸也可以穿上干净衣服,吃到大酱。其实,以前我曾经试图自杀。当时爸爸把试卷扔给我,大声嚷嚷:“这是什么分数,脑子是白长的吗?既然这样,马上退学算了!”那天,我真的不想活了。我作业也不做,躺在被子上面,拿出了那个东西。那是包饭海苔里面小小的白色袋子,上面写着“请勿食用”,这句话总是让我想到很多。我忐忑不安地撕开袋子,沙粒样的透明物体散落出来。我把两三粒放在舌尖,咽了口唾沫。什么味道也没有。我平静地盖上被子,闭上眼睛。第二天睁开眼睛,爸爸冲我破口大骂:“怎么才起床?上学都迟到了,怎么办?学习不好,觉倒是挺多。”

天阴沉沉的,好像真的要来暴风雨。我从卫生间出来,蹲在房间里,等待爸爸回来。因为吃了河豚,我总觉得恶心,肚子里火辣辣的。去卫生间也没用。明明没有便秘,好奇怪。电视屏幕上,年纪不小的气象预报员指着看不懂的图画和符号,认真地解说什么。高气压、北太平洋、气流、锋面等等。我喜欢看地球仪,所以知道北太平洋是什么。那是无比遥远又无比巨大的海。我不相信我遇到的风来自那么远的地方。

爸爸大概要很晚才能回来。“等爸爸回来,我首先让他帮我理发。”我这样想道。我还要和他聊天。这样我就会少点儿困意,也不会害怕了。

从出生到现在,都是爸爸给我理发。爸爸的技术不高,但是喜欢理发。爸爸用生涩的手法,哼哧哼哧,用一个多小时帮我理发。连续几年,我都保持同样的发型。爸爸说:“父子之间情意绵绵的,多好。”其实他应该是为了省钱。爸爸让我坐在墙壁前,墙上挂着笔记本大小的镜子,很用心地理发。他常常吹嘘自己在部队时是理发兵。根本没有参军的爸爸怎么会成为理发兵呢,我不理解,不过还是一声不吭地把头交给他。我喜欢爸爸理发时跟我说的话。

爸爸直到十点多才回家。我像口香糖似的贴在爸爸腿上,恳求他帮我理发。爸爸用异样的目光低头看着我说:“你总是这样,烦死了。”我说:“父子之间情意绵绵的,多好。”爸爸纠结半天,把外套挂上衣架,然后说:“好吧。”

*

“爸爸,我是怎么出生的?”

“别动。”

冰冷的剪刀掠过耳边。

“这个嘛……”

爸爸说:

“去问你妈妈。”

我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小小的镜子。我看到身上披着报纸,低垂着头的我。小小的方形梳子掠过头皮。爸爸的身影不时映在镜子里,只露出握着剪刀的手背、胳膊肘或腰部。我看不见爸爸的脸,听着他的声音,像唱歌似的问,爸爸,爸爸,我怎么听到家里到处都有漏风的声音。从远处,更远处,从传来没有问出的问候的地方,有风吹来。爸爸,爸爸,我怎么……

“可是妈妈……不是已经死了吗?”

爸爸说:

“是啊。”

呜呜,外面的风继续吹。

“我想知道,爸爸,我是怎么……”

爸爸叹了口气。

“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我信,爸爸。”

啪嗒啪嗒,头发落在脖子上。

“低头。”

爸爸的手背轻轻按住我的后脑勺。爸爸一只手里拿着小碗,碗里盛满肥皂沫。爸爸用厚而柔软的刷子蘸上泡沫,满满地涂上我的后脑勺。那种痒痒感让我的小鸡鸡阵阵酸痛。爸爸小声说:

“这个嘛……”

爸爸说:

“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过,所以……”

“秘密吗?”

“是的,是秘密。”

我点了点头。爸爸一手握着剃须刀,说道:

“那是我二十岁的时候……”

锋利的刀刃缓缓地滑过我的脖子。听爸爸说话的时候,我的身体直起鸡皮疙瘩。

爸爸的夏天开始于某个大海。爸爸的头发乱蓬蓬的,穿着红色的四角内裤,咧着嘴笑。那笑容像是再也无法看到的照片,让我心痛。爸爸身材高大,却没有肌肉。那双腿好像随时可以逃到任何地方。我偷偷看着从爸爸的贴身内裤上凸出来的那个地方。那个又小又软的地方,犹如说谎人的表情似的若无其事。爸爸暂时定格冲我微笑,随后又立刻朝朋友们跑去。爸爸的腋毛在滴盐水。朋友们的脸酷似我很久以前在杂志上看到的古人。某种善良在告诉我,他们是古人。沙子上面是蒸马铃薯和鱿鱼,还有酒瓶。爸爸嚼着马铃薯,眼睛偷偷地瞥向别处。那里有一群女孩,正在用潮湿的沙子堆蛤蟆窝。她们有着短而粗壮的大腿和微微鼓起的漂亮的腹部。爸爸好像是被那个长着宽大清爽额头的女孩吸引住了。她戴着当时流行的卷心菜状的泳帽。爸爸的朋友们也注意到了她们。她们应该也知道。当然,她们比男孩更擅长隐藏自己的心思。哈哈哈哈。爸爸的朋友们突然大声起来。女孩们朝这边瞟了一眼。哈哈哈哈。男孩们又笑。他们在寻找和女孩们共处的方法,然而想出来的方法都不恰当。正巧有个女孩哭了。那个长着清爽大额头的女孩。女孩们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说话。爸爸和朋友们很好奇。

“过去看看?”

有人说道。爸爸一行假装担心的样子,朝着女孩们走去。爸爸把正在吃的蒸马铃薯放在手中,犹豫着站起来。

“怎么回事?”

一个女孩回答:

“不知道。”

男孩们都低头看着哭泣的女孩。女孩身上到处都是浅红色的荨麻疹,吓得脸色苍白。另一个女孩说:

“可能是因为沙子或海水。”

女孩说全身都痒,刺痛。

“买药了吗?”

“药店太远了。”

荨麻疹好像更红,更大了。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

“怎么办呢?”

爸爸鼓起勇气说:

“可以让我试试吗?”

“你想怎么做?”

爸爸跪在女孩面前,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胳膊。大家用充满期待和疑惑的目光注视着爸爸。爸爸深深地吸了口气,拿着手里的马铃薯往她胳膊上揉搓。大家都很尴尬。马铃薯残渣像橡皮屑似的纷纷落下。爸爸耐心细致地按摩女孩的胳膊,用了很长时间。过了一会儿,“哎哟”,女孩惊叫一声。荨麻疹减轻了。

“哎哟。”

爸爸说:

“这是你妈妈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爸爸有了信心,果断地扩大按摩范围。他的指尖还是在颤抖。爸爸的手经过哪里,哪里的瘙痒和浮肿就会消失不见。女孩不停地感叹:“哎哟,哎哟。”

“困了吗?”

“不,爸爸,您继续说。”

“初夜那天,你妈妈。”

爸爸羞涩地说:

“哎哟,哎哟,疯狂地叫喊。”

我脸色苍白地问:

“什么?”

爸爸的剃须刀掉落在地,说道:

“没什么。”

夏天,深不可测的大海和月光,还有因为荨麻疹而熟识的人们。大家都光着脚,踩在沙滩上,脚底传来的酸麻感莫名地让人产生尿意。这群人因为微不足道的事情夸张地大笑,互相开着能让彼此产生好感的玩笑。青春,像饿肚子似的豁然敞开的瞳孔,如萤火虫般在沙滩上飞来飞去。他们都知道。越是这种忐忑不安的瞬间,越是需要能让人装糊涂的玩笑。朋友们决定把爸爸埋起来。爸爸奋力挣扎,还是被朋友们放倒在沙滩上。空中现出朋友们充满恶意的微笑。爸爸很担心。男孩和女孩们围坐在爸爸周围,用沙子盖住他的身体。沙粒如同几千年前的时间,一下子流淌下来。爸爸的身体好像突然衰老了。吸入脚尖的波浪声。爸爸身上很快出现了小小的山丘。接下来,朋友们要把山丘粉碎,制造出轮廓。但是,被允许制造轮廓的人是她。她细心地除去爸爸身上的沙子。爸爸有了胳膊和腿。犹如被浪花卷来的亚当,爸爸直挺挺地躺着。爸爸轻轻探出头,观察自己的全身。很健壮,满意。胸前怎么耸起两只乳房?爸爸红了脸。怎么回事?朋友们不回答,而是围在爸爸的下半身附近窃窃私语。爸爸心急如焚。不知为什么,他似乎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爸爸哭了,很想大声呼唤:“不要这样,你们这些兔崽子——”朋友们退到旁边。爸爸抬起头,看到硬邦邦冲天而起的生殖器。巨大的沙子生殖器。哇,朋友们哄堂大笑。爸爸羞愧难当。他摇头挣扎,却无法动弹。爸爸带着硕大的乳房和生殖器挣扎片刻,终于和她目光相遇。爸爸猛地想起了国民教育宪章。我们肩负民族复兴的使命,出生在这片土地上。爸爸思考着自己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真正原因,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肯定不是为了像这样而出生。有人在爸爸的生殖器上插了长长的烟花棒,用打火机点燃。爸爸惊讶地望着自己的下身,朋友们喊着一、二、三。烟花沿着芯子急切地燃烧,嗖嗖嗖飞上天空。爸爸、她、朋友们都抬头看向天空。特别短暂的寂静在他们头顶停留。砰!砰!烟花炸裂开来。爸爸躺在那里,接受烟花的洗礼。砰!砰!绽放的烟花很美很美。爸爸的硕大生殖器射出的烟花如同蒲公英的种子在夜空中弥漫开来,爸爸的闪闪发光的种子被远远地发射到孤独的宇宙里。

“就在这个时候,你出生了。”

理发结束,爸爸说道。我坐着没动,对爸爸说:

“你说谎。”

*

镜子里,我看见了爸爸的手指。爸爸用指尖轻轻固定我的头,确定比例。爸爸又剪了些右侧的头发。钻过报纸孔,进入脖子的头发让我痒痒。突然,微微的困意涌来。

“然后呢?”

爸爸说:

“什么?”

“我是怎样出生的?”

“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

“烟花吗?”

“是的。”

我的脸肿了,像河豚一样。

“如果那真的是爸爸的种子,那别的子女都在哪儿?”

爸爸说:

“哥本哈根。”

“什么?”

“在哥本哈根,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也有,布宜诺斯艾利斯也有,斯德哥尔摩也有,平壤有,伊斯坦布尔也有。”

我喜欢看地球仪,爸爸说的地方我都知道。

“不要这样,告诉我真相。比如刚才说的初夜,爸爸,我想听真话。”

爸爸漫不经心地回答:

“好吧。”

爸爸这么顺从,我感觉有些奇怪。为了认真倾听,我还是端端正正地坐着不动。

“这也是我从来不跟别人说的,所以呢……”

“是秘密?”

“对,是秘密,而且是真的。”

爸爸把我的刘海儿梳下来。我闭上眼睛。黑暗中,只有剪刀不合时宜地发出轻快的响声。

“那之后又过了几个月……”

头发落到脸上。为了不做梦,我把闭着的眼睛闭得更紧了。

绿豆煎饼店。狭窄黑暗的店铺里,参差不齐地摆着几张桌子。墙壁上,落满灰尘的排风扇在勤劳地旋转。爸爸坐在那里,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手,爸爸年轻的手,我从爸爸的手中看到了思念。爸爸的脚尖仍然渗透出奔涌而来的蓝色波浪声。她,却不会来了。

“来瓶马格利酒。”

爸爸舀了一勺清淡的豆芽汤,夹起一块腌萝卜放进嘴里。……好吃。真的太好吃了。这时,世界上所有的腌萝卜都顺利发酵的事实足以让人气愤。爸爸把马格利酒一饮而尽。

“哎呀,这位同学你在干什么?”

“怎么了?”

正在旁边擦桌子的阿姨看了看爸爸。爸爸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只勺子像麻花似的弯曲了。

“啊,对不起。我喝酒之后控制不好力气。”

“那也不行啊,毕竟是别人做生意用的东西。”

“真的对不起。”

爸爸拿起弯曲的勺子,歉意地舀了勺豆芽汤。她,应该不会来了。爸爸轻轻地念着放在衣服里的信上的句子。你好,向你传达我不可估量的问候。你还好吧。如果我说你好,你也回答你好。之后的些许担忧和说完再见转身之后未能说出的问候之外的问候,一切,安好。

“再来瓶马格利。”

爸爸再次出声地念着,你好。爸爸回想起几天前发生在她家门前的事。

涂着淡绿色油漆的铁门前,爸爸已经徘徊了几个小时。你好。不可估量的问候。咔嗒,铁门开了。爸爸大吃一惊,慌忙后退。一个男人庞大的身影像山峰似的矗立在面前。

“你干什么?”

是她的哥哥。

“啊,你好。”

“你这兔崽子干什么,一直在别人家门口转来转去?”

爸爸退后一步,说道:

“静子小姐,在家吗?”

男人盯着爸爸看了一会儿,说道:

“静子?你找静子干什么?”

“不,那个,没什么。”

“为什么?”

喝完酒后力气变大的爸爸,面对这个男人却浑身乏力。

“没事了,我下次再来。”

“那是什么?”

男人问道。

“什么都不是。”

“是什么?”

男人夺过信。

“不要看。”

爸爸连连摆手。男人已经从信封里拿出信来。爸爸一直在劝阻男人,然而他也知道无济于事。男人好像把信当成某种有害药物的说明书来解读。你好。不可估量的问候。爸爸观察男人的脸色。男人神情生硬。爸爸不知如何是好。男人的脸色越发难看。爸爸心情急躁。也就在这种时候,爸爸竟然莫名其妙地生出了希望。爸爸觉得或许事情会有转机。因为爸爸记得以前听她说过,男人读的是国语系,别看是急性子,偶尔也会因为读到某首诗而哭泣。也许男人会理解爸爸。再说了,真心能够传递给任何人。爸爸缓慢地观察男人的脸色,回想自己写的内容。我的心上有浮雕的名字。男人的表情渐渐柔和。读完信,男人注视着爸爸。爸爸也凝视着男人。路灯下,两个男人的沉默好像在宽恕着什么。不料男人把信扔到爸爸脸上,大发雷霆:

“臭小子,你这文笔不行啊!”

“多少钱?”

爸爸站起身来。走出酒馆,身后是爸爸坐过的位置。桌子上放着十几只扭曲得像麻花的勺子。弯曲的勺子——不是魔术,而是暴力,是爸爸可笑的爱情。

“困了吗?”

我打了个盹儿,回过神来,说道:

“不,爸爸,您继续说。”

“好。”

“不过爸爸,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

“文笔。”

爸爸说:

“有一天你……”

听着“有一天”,我等待爸爸温柔的解释。这时候,好爸爸通常会根据孩子的水平做出解释。

“如果遇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哥哥,你去问他吧。”

我大声喊道:

“爸爸!不要这样,您告诉我吧,真实的情况。”

爸爸说:

“现在说的就是。”

我的眼皮很沉重,还是努力打起精神,想听爸爸说话。您继续说,爸爸。旭日升起之前,我不能睡觉。

爸爸拿出修改过的信,重新阅读。爸爸把信揉成了团。爸爸一边叫着“我的文笔不行!”一边在街头哭泣。爸爸不知道妈妈正朝他跑来。不知从哪里传来妈妈和爸爸互相呼唤对方名字的声音。那天,两个人相遇的时候。

“你知道你妈妈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自从那天之后,每次想你……就浑身痒痒。”

我看不见爸爸的脸,但我知道爸爸在笑。

两个人的肩膀。

“对不起。”

妈妈说。

“没关系。”

小学校里,空荡荡的秋千在夜风中摇摆。

“因为哥哥,我一直出不来。”

爸爸察言观色地说:

“是讨厌我吗?”

“是的。”

“为什么?”

“他说就是不喜欢你的长相。”

爸爸突然恼羞成怒。

“你非要原封不动地告诉我吗?”

妈妈说:

“对不起。”

两个人有些尴尬。犹如烟花绽放前的瞬间,四周变得安静。爸爸难为情地说:

“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怎么样?”

爸爸从口袋里拿出勺子。妈妈充满期待地望着爸爸。爸爸扭着勺子。

“啊,奇怪,刚才还可以的。”

勺子纹丝不动。爸爸再次用尽全力掰勺子。脸涨得通红,胳膊上的血管都在蠕动。勺子还是安然无恙。爸爸扔掉勺子,大声嚷嚷:

“他妈的!”

妈妈吓了一跳,呆呆地注视着爸爸。爸爸慌忙辩解:

“哈哈,我真的以为我能做到。”

爸爸挠了挠头。

“我想展示给你看。”

两个人再次陷入尴尬。这时注定无话可说。他们面面相觑。爸爸犹豫不决。像饿肚子似的豁然敞开的瞳孔。爸爸注视着妈妈。妈妈也注视着爸爸。现在应该是接吻时间了。两个人的心里忐忑不安。可是爸爸,想起了刚才吃过的腌萝卜。抽了超过一盒的香烟,马格利酒也让他耿耿于怀。

“稍等一下。”

爸爸说。

“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妈妈不安地望着爸爸。

“一会儿就好。”

爸爸气喘吁吁地跑到水龙头旁。拧开水龙头,双手捧水,他把头扎进透明地映出手纹的掌心里。反反复复漱口。爸爸把手放到鼻子前,摇了摇头,还是不放心。正在这时,爸爸发现了什么。蓝色的维诺利亚香皂。情急之下,爸爸用手指蘸了下香皂。溶在水里变软的香皂轻松脱落。爸爸用手指在门牙上使劲摩擦。香皂溶化在牙齿间。爸爸张大嘴巴,手忙脚乱地刷牙。呕——爸爸很快呕吐起来。重新漱口。怎么也洗不掉香皂味儿。恶心,反胃。香皂味让爸爸头疼欲裂。仿佛自己的头全部由香皂做成。爸爸拖着颤悠悠的双腿,跑向妈妈。

“让你久等了吧?”

“你去哪儿了?”

“没什么。”

爸爸的头隐隐作痛。看到妈妈的脸,他又感觉浑身麻酥酥的,像赤脚踩在滚烫的沙滩上。爸爸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好像要说全世界最重要的谎话似的,爸爸舔了舔嘴唇。爸爸抓住妈妈的肩膀。妈妈闭上眼睛。两个人的脸越贴越近。两张嘴唇相碰之前,世界的,寂静,以及等待已久的吻,两个人柔软的嘴唇重叠了。瞬间,数千个肥皂泡同时涌向爸爸的脑袋。那是发射到宇宙的爸爸的梦。当透明的肥皂泡如同白日梦般飞舞的时候,淡淡的维诺利亚芬芳蓝盈盈地弥漫在夜空中的时候。

“就在这时候,你出生了。”

我抚摸着怦怦乱跳的胸口,大声喊道:

“真的吗?”

爸爸淡淡地说:

“是假的。”

*

爸爸用干毛巾擦掉粘在我肩膀上的头发。我睁开困倦的双眼,打了个哈欠。地球朝一侧旋转,风从多个方向吹来。爸爸沉默不语。我像唱歌似的问,爸爸,爸爸,我是怎么……远处传来波浪声。那是熟悉的波浪声。爸爸,请告诉我真相。河豚的毒好像在缓缓扩散。口渴,眼睛痛。头也晕。爸爸,我现在知道了。

“困了吗?”

“不,爸爸。”

“结束了,睡吧。”

爸爸收起报纸。

“不行,今天晚上我不能睡觉,睡觉会死的。”

爸爸说:

“睡着了也没关系。”

“说谎!”

“真的。”

“我怎么相信?”

“你随便。”

“如果妈妈活着……”

爸爸猛然一惊。我知道机会来了,故意说道:

“肯定不会这么说话。”

“……”

“爸爸,以后我不会再问了,最后一次,好吗?”

爸爸双手撑住我的肩膀,良久无语。我担心爸爸生气。爸爸真诚地说:

“好吧,不过以后你不能再提这件事了,记住了吗?”

我使劲点头。

“从现在开始,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可以拿你妈妈发誓。不过,这不是说刚才说的都是假的。”

我又点了点头。爸爸深呼一口气。

“我遇见你妈妈是在春川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当时我在等火车,我系了系军用皮鞋的鞋带。火车从清凉里始发。”

爸爸的话应该很快就要说完了,这个夜晚或许也快结束了。我要好好活着,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

我控制不住地打盹儿。隐约听见爸爸的声音。这回真的困了。我的头再次低垂下去。爸爸,爸爸,我怎么……不知哪里传来风声,它说,这个问题不是你现在该问的。我飘浮在半空,朝着某个地方飞去。我应该听爸爸说话才对,现在不听,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听了。声音越来越远。很久很久以前的天空中,砰!砰!烟花在绽放。忽明忽暗的光。我高高地浮在空中,低头看着我的家。我看见了远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哥哥。他爬上山顶,高高地冲我挥手。他在跟我打招呼。“喂——”我试图听他的声音。听不清。他又喊:“喂!”当啷当啷。你的声音沿着半岛山脉扩散开来。我鼓起勇气说:“你说什么?”他说:“我们这里处于间冰期,每年上浮2厘米!”我用更大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他挥着手,竭尽全力,仿佛必须这样做似的冲我喊道:“转身之后未能说出的问候之外的问候,一切,安好。”我站在那里,压低声音回答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哥哥:“……谢谢。”

在漏风的房子里,我看见一个正在打盹儿的孩子。那个孩子正在认真倾听拥有逼仄等压线的风带来的故事。听不到爸爸的声音,孩子试图自己说话,讲述爸爸和妈妈相遇的故事。

妈妈说,每次想你的时候,我就全身发痒。爸爸说,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怎么样?孩子把几百只勺子扔向空中。绕圈飞翔的勺子们像爆竹似的闪闪发光。爸爸拥抱妈妈。妈妈的身体弯曲得像勺子。妈妈说,你说谎。爸爸说,没有,是真的。孩子说,对,是真的。爸爸注视着妈妈。妈妈也注视着爸爸。稍等一下,爸爸说。不用担心,妈妈会在那里的。你好,你还好吧。孩子越来越小,像个种子似的缩小。河豚一眨一眨的目光,河豚的游动,北太平洋的风。这是秘密。远处天亮了,没有人问是不是真的,也没有人回答说是谎话。我没有张开嘴巴,只是喃喃自语。或许这一切都是梦,就像为了来到我身边跨越数千万公里从北太平洋吹来的风。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必须和那个梦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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