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敲门的家

奔跑吧,爸爸  作者:金爱烂

家里住着五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有大学生,也有上班族。具体不了解,好像是这样。她们大概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不知道靠什么生活,也不知道长着什么样的面孔,不过这个家肯定不是普普通通的人家。

每天早晨,五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共用同一个马桶。偶尔,我会看见陌生女人忘记冲水的痕迹。有时也看见她们要洗的衣服,或者闻到她们的食物的味道。

听见一个女人离开卫生间的动静之后,五个女人当中的另外四个都在等待,等待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响起关门的声音。这个声音不响起,四个女人绝对不会先开门。仿佛事先有约定,五个女人都随着关门的声音行动。偶尔错过时机,不小心看见对方的脸,就会惊慌失措,飞快地关上房门。这种时候看见的脸支离破碎,有时是半边,有时只有三分之一。

当然,这里也会发生没有面孔的事件。几号房的小姐昨天哭了,几号房的女人用完洗衣机总会落下只袜子,或者几号房的女人总会带男人回来。

有一次,过道上的酒味飘了整整三天。有个男人彻夜在踢玄关门,过道尽头房间的女人不停地哭。四个房间的女人很好地忍受住了噪音,或者根本不去关心。也许那女人喝多了,频繁地进出卫生间。酸溜溜的呕吐物的味道渗透进我的房间。男人高喊着女人的名字。不一会儿,周围渐渐平静下来,我去了趟卫生间。看见她的门口放着扎口的呕吐物塑料袋,我忽然想起通过男人之口听到的她的名字。

第二天早晨,房东大婶从楼上下来了。大婶站在玄关前,冲着五个房间哇哇乱叫。谁干的!说的是平语[这里的平语表示不尊重、不礼貌,带有鄙视和侮辱的意思。]。我把被子卷进怀里,使劲蜷缩起身体。“这像话吗?啊?”大婶习惯于在话尾加个“啊?”她独自在过道上嚷嚷了十来分钟,然后才走。五个房间都紧闭着门,安静得像五座坟墓。

她们从什么时候住进各自的房间,我不得而知。我在三个月前搬到了这里。当时我正休学,还在便利店里干着时薪2500元的临时工。刚来的时候,我也跟大家打招呼,还试着张罗过类似于居民例会的聚会,以便有效沟通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可是长久以来,这里没有这种事照样过得很和谐,而且初来乍到太过张扬的话,也不招人待见,我也就放弃了。

这个地方位于大学路附近的住宅区。房子由半地下、1.5层和2.5层组成。整个三层的高度都有些模棱两可,既不能说是一层,也不好称之为二层或地下。刚来看房子的时候,我感觉这个房子犹如一头庞大的残疾动物。建筑的1.5层和0.5层(半地下)住着租户,2.5层由房东大婶独自居住。她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身躯肥胖,双眼皮粗厚。最初走进她的房间,准备租房子的时候,她给我倒了柚子茶,炫耀起已经成为大学讲师的儿子。她的外貌很笨拙,嗓门儿却很尖。偶尔我会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我住的一层半是倒写的“ㄱ”字。“ㄱ”的竖部是正对三个房间的卫生间,横竖相接处还有个房间,横部又是另一个房间。我住进第一个房间,也就是卫生间对面、玄关门前的房间。房东阿姨叫我一号房小姐。

搬来三个多月,我从没正面遇到过另外四个房间的女人。起先我想,这是因为大部分女人早晨出门,而我是下午出去打工。没过多久,我就知道这里的女人们从来没有互相见过面。偶尔我会看到对面房间的高个子女人晾晒的宽松纯棉内裤,看到七点钟起床上班的隔壁女人放在门口的垃圾袋,看到午夜之后放在各个房间门口的拖鞋。尽头房间女人的拖鞋是内底凹凸不平的按摩拖鞋,这是来了几天后才知道的事。另外我也知道三号房女人洗被子似乎过于频繁,五号房女人把衣服放进洗衣机很快就忘掉。

狭长的走廊中央放着所有人共用的晾衣架。晾衣架放在二号房门口,内侧的四号房女人和五号房女人要想去位于一号房——也就是我房间——前的卫生间,那就只能侧身穿过走廊和干燥台之间的狭窄缝隙。我要想去五号房旁边的多功能室,也只能用同样的方法穿过那里。我们轮流在那里晒衣服。关于晾衣架的使用,互相之间并没有特别的约定和规则,一直都很顺利、很公平地使用。也许是每个人都在房间里屏息静气,倾听洗衣机转动的声音、抖开衣物的声音,或者经过走廊时看看晾衣架,有了这些信号,大家都能小心翼翼地行动。周末衣物多了,晾衣架被别人的衣服占满,我们只能把衣服晾在自己的房间里。这种时候当然不方便,房间也会显得凌乱。

有一次,总是轮不到我使用晾衣架。我都没有衣服可穿了。我不时观察晾衣架的使用,可是有个女人连续几天都不收衣服。我想着要不要继续等待,后来从浴室里拿出红色的盆子,决定先把对方的衣服叠起来。四双室内鞋乱糟糟地摆放在门前,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晾衣架上大部分都是普通的成品服装。尺寸很大。好像是对面房间胖女人的衣服。没有一件衣服能赋予身体紧张感,可见这个女人不是公务性职业。肥硕的衣服起了毛,疲惫地挂在晾衣架上。老气的内裤正面沾染了黄色的斑驳。我突然认定,“这个女人没有男朋友”。衣服都干了,晾衣架的边缘,刚刚挂上去没多久的文胸沉重地滴着水。我把文胸之外的衣服整齐地装进盆子,轻轻放在二号房门前。下班回来,看到叠得漂漂亮亮的衣服,说不定她会很开心。

那天傍晚,我看到了贴在空盆子底部的便条:

——请不要碰我的衣服。

据我所知,我是住在这里的女人中唯一的吸烟者。刚刚搬来的几周,考虑到周围的视线或危害,我忍住了在室内吸烟的欲望。后来不知不觉,我很自然地在卫生间和房间里吸烟了。主要是靠在窗边,踮着脚,焦急地吸烟。我担心房东大婶下楼时正巧看到烟雾,常常还没吸完就捻灭了。打开窗户,往地板上喷洒散发着香味的纤维柔顺剂。过了一会儿,我觉得继续留在卫生间不合适,于是走了出来。这时,我会听到有人迅速走进卫生间的声音。仿佛已经等了很久,抓着门把手苦苦等待,心里想着都是你害得我肚子疼。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声音、这个速度很是在意。

那天傍晚,我走进卫生间准备洗澡,看到卫生间门前贴着以前从未见过的便条:

——在房间用火的人请小心,为了我们所有人。

我深感羞愧。她们的语气很职业化,有点儿不自然。我想象着她们迅速藏到门后的半张或三分之一的脸。说不定因为埋得太深,一只眼睛在门内侧凹陷下去,像是嵌入了皮肤。她们会不会被烧伤了半边脸?也许真有四个同样烧伤半边脸的女人,住在有五个房间的房子里。会不会她们四个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会不会是某天某时,这个房子里着火了,她们,她们被烧伤了?

不过,我知道这里没有发生过火灾。再说,五个人当中至少有一个人应该长着可爱而漂亮的脸蛋。这真让人开心。

这个房子的卫生间有一坪多,没有浴缸和洗脸池,只有淋浴和马桶。墙上有两个隔板。隔板上放着五个沐浴篮,里面装着五块香皂、五支牙刷和五条毛巾。牙膏貌似不放在外面,也许有人把牙膏放在浴室里,不到一周就瘪了。见此情景,大家都有些难为情。我的没有了,就用你的;虽然我的还有,但也用你的。五个女人。

马桶是节水型,前面是用拖鞋一踩就自动打开的垃圾桶。房东大婶每周整理和清扫一次卫生间的垃圾。卫生间比较干净,垃圾桶总是很满。一个垃圾袋够我们用四天,而房东大婶让我们用七天。我不喜欢看到卫生巾露出,所以每次上完厕所都会把脚伸进去使劲踩。

刚刚搬来的时候,我讨厌每次去卫生间都要穿湿拖鞋。每次走出浴室,我都把拖鞋斜放在浴室的门槛上。从那之后,好像有几个人也开始这样做了。不知从何时起,我对那几个人和另外的人产生了偏见。尽管素未谋面,不过我对偏见有着自己的根据。洗完澡后清理头发的人每次都清理,不清理的人死也不肯清理。趁着别人上班进入浴室,洗上足足一个小时的,每次都是一个人。洗澡时弄湿马桶,让人坐上去很不舒服的好像也总是一个人。这是我通过拖鞋分辨出来的。

当然,这个人不是同一个人。尽管卫生间墙上贴着大婶写的带有语法错误的注意事项,这样的事情还是继续发生。这是因为五个女人二十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一号房女人觉得无所谓的事,三号房女人可能无法忍受;四号房女人理解不了的事,二号房女人会觉得微不足道。搬到这里之前,我一直独自生活,用了一个多月才理解这个道理。

不过,理解和接受是两回事。我常常气愤得忍无可忍。每天夜里都像在房间里举行集体活动似的四号房女人的噪音,每次我把锅炉温度调低都像故意跟我作对似的,重新调上去的三号房女人的自私,讨厌别人帮自己收衣物自己却又不肯收的二号房女人的懒惰,开门闭门声太大吓我一跳的五号房女人的冒失。即便这样,也没有人抗议,也没有人辩解。眼睛和耳朵全部敞开的一、二、三、四、五,我们住得太近了,所以很远。

这样的房子周围有很多,还在不断涌现。最近,紧挨着这座房子的后面建起了一栋三层建筑。每天早晨,我都要用枕头堵住耳朵,忍受工地喧闹的噪音,睡不好觉。每天早晨,房东大婶都和那里的工人们争吵。起先说“我们的学生周末都睡不好觉,这怎么能行?”然后是“你们那里的水泥流到我们这里,把下水道都堵住了”“这座建筑的主人是谁”,后来哽咽着说“我也要守护我的财产”。说完,大婶来到我们这层,看到放在走廊的垃圾袋,立刻大吼:“你们以为这里是垃圾场吗?”五个房间的女人们想说“大婶,放在房间里有味儿”的时候,大婶很快又怒气冲冲地说:“白天为什么要开灯?”所有人想说:“大婶,白天不开灯的话,这里很黑。”大婶继续追问:“谁现在还把锅炉调到温水的,啊?”我静静地躺在被子上面,自言自语“不是我……”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给我煮柚子茶、炫耀儿子的大婶,就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气急败坏地嚷嚷一通,然后就离开了。几分钟后,我听见有人在卫生间里冲水的声音。

我整理这个房子里的鞋。这个旅馆式自炊房的公共场所由房东大婶管理和清扫。不过整理鞋子这种事她做不到,做了也会让人觉得奇怪。这个房子里的鞋子由我整理,完全是出于自觉。

看着挤在门口的鞋子,我总是感到烦躁。我之所以把心思放在整理鞋子上面,也不单纯是因为不想看到门口太乱,而是傍晚时分五个房间全部满满当当这个事实令我愤怒。每个人都是自己房间的主人,每个人都只是在自己的位置上而已,我却喘不过气来。下午或周末,一般只有两个房间有人。这时我可以怀着安逸的心情午睡,或者听音乐,在房间里无所事事。这时无论是使用浴室,还是晾晒衣服,心情都很轻松。可是到了晚上,情况就不同了。早晨所有人都出门,晚上所有人都回来。晚上,跟随主人出去的鞋子们也都回来了。

她们的鞋子五彩斑斓。有的朴素,有的光滑,有的普通,有的很有品位。尺寸也各不相同。那双很大的运动鞋,好像是二号房女人的。我挨个儿拿起鞋子,放进鞋柜。鞋子全部藏进鞋柜后,门前变得干干净净。我会莫名地安心。

有一天,玄关门前贴上了第三张便条:

——出门请务必锁门。有人丢了鞋子。

我猜贴这张便条的应该是鞋子的主人。失踪的鞋子,说不定她在心里有所怀疑。那么,这是对四个女人做出的无声抗议吗?

我倒觉得这次偷盗事件有助于让房子焕发生机,尽管这么说对鞋子主人有些抱歉。别人家发生过的事情,这里也发生了,这会让我们对彼此少些恐惧。我低头看着她们的运动鞋鞋底,打开鞋柜。

下大雨了。隔壁房间不时传出记者说什么干旱,什么甘霖之类。九点新闻。她好像没有定时看新闻的习惯。有人去了卫生间。有声音响起。她立刻锁上卫生间的门。铝锁轻轻弹出。有人上楼。有声音响起。她正从包里拿钥匙。咔嗒,开门的声音。前面房间的女人在听收音机。说不定她也像我一样趴在地上。走廊尽头的多功能室里传来深夜启动洗衣机的声音。洗衣机经常在夜里转动。不,总体来说,这个家里的夜晚要比白天更有活力。其实,深夜洗衣不被允许。多功能室门前贴了便条,应该是旁边房间的小姐写的。我们都读了。

——夜晚十一点之后,请勿使用洗衣机。

我的房间有三坪多,房间里有个粉红色的三斗柜,破了右角的单开门金星冰箱,还有经血变干后留下黑色痕迹的象牙色褥子,绣满了玫瑰花的被子。三斗柜总是咬牙切齿,无法彻底关闭,因为塞得满满的袜子和T恤露了出来。冰箱旁的书架上有为数不多的CD和书。大部分是徐太志、金玄哲、李承桓、涅槃乐队、甲壳虫的CD。房门旁的插座总是插着手机充电器,亮着黄光。地板上到处是烟头烧坏的痕迹。我没看过其他女人的房间,不过每个房间门口都放着尺寸相似的垃圾袋,像门牌,或者像看门狗似的蜷缩在那里。

有一天,一个女人搬走了。不久,另一个女人搬来了。搬家在眨眼间结束。通过走廊传来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我知道她们在进进出出。也许这里的房间主人比我想象中换得更频繁。房门前常常堆着好几天都没人取走的邮件,或被雨淋湿,或失踪,或被丢弃。猪蹄店、比萨店和中餐厅的传单,除了房东大婶,没有人会拿走。偶尔也有女人挑选某家餐馆点餐。这个房子里没有厨房,自己做饭很罕见。

某个午后,平时分明是所有人都外出的时间,外面却乱糟糟的。我按捺住上卫生间的冲动,静静地躺着听外面的动静。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一个年轻女人,还有一名中年男子。

“哎呀同学,怎能把钥匙放在家里就锁门呢,我没有备用钥匙啊……”

上了年纪的女人。她是楼上的房东大婶。声音和气,却带着些许的神经质。

“……”

年轻女人。她应该是四号房的女人。现在,她一定很难为情。

咔嗒。

“好了。”

中年男子。他是开锁店的老板。

“一万元。”

男人说。短暂的沙啦沙啦声之后,男人和女人走了。我确定他们离开的声音,悄悄地走出房间,准备去卫生间。这时,我短暂地,瞥见了四号房女人走进房间的背影。她像被吸入的空气,唰地被吸进了四号房。“这个女人应该很高挑。”我望着那个女人住的房间,打开卫生间的门。突然,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鼻而来。我立刻倒退几步,转过了头。今天早晨,最后使用浴室的应该是我们中间穿最大号鞋子的魁梧女人。我知道这种味道。每当我对面房间的门打开再关闭,浴室里就会散发出这种味道。我扫了一眼浴室里的各种洁面乳和洗发水,暗暗地在心里骂她。我随手拿起别人的洗发水,洗了头发。走出浴室,我想起多功能室门前的便条,趁着还不晚,先把衣服洗了。洗了很多衣服,我匆忙晾好,然后去了便利店。

没有朋友知道我现在住的地方。休学后,我搬到了这个距离学校几站远的地方。便利店的工作比想象中辛苦,没有时间约人,或者和人见面。我也不想告诉别人。这个房子是我自己找的,父母每个月从老家给我汇20万元。

等毕业后情况好些了,我想我可以搬到比这里更好的地方。我住在这里,就是为了离开这里。从这点来说,每天上班的三号房女人、二号房女人应该和我没什么两样。我相信。我从便利店出来,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打开门,我先往地板上看了看。怎么回事,竟然没有鞋子。我看了看走廊,四双室内鞋整齐摆放,冲着各自的房间。都回来了。看来是有人整理过鞋子……为了歉疚吗?我惊讶地打开房门。咔嗒,今天夜里的声音格外响亮。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四个房间的女人都会被我吵醒,所以小心翼翼。我像往常一样走进房间,拿着洁面乳去卫生间洗漱。四个女人的头发犹如毒蛇般缠住下水口,我用夹子夹出残渣,扔进垃圾桶。这也是我随时都会做的事情,可能她们也会做。走出浴室,我收回了白天晾晒的衣服。回到房间,我叠好衣服,放进斗柜。我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我细细打量那些衣服。几件内衣不见了。我顿时火冒三丈。难道是女高时期常见的性倒错患者?像以前偷鞋那样,又进来了?我感到羞耻和不爽。谁呢?仔细想想,其中还有很贵的内衣。

不过,我还是决定对这件事保持沉默。至于贴便条之类,我觉得有点儿傻。

第二天,我起床很晚。我听见隔壁女人拿着垃圾袋出门的声音。我睡意沉沉地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这个时间她应该去上班啊……奇怪,我又看了看,是星期天。正午已过,女人们大多还睡得很沉。周日嘛,我也继续睡了。人和人都差不多,或者说我们都有共同点,亲近而陌生。醒来的时候,又是凌晨了。

我口渴,伸手在头顶的小冰箱里摸索。没有水。太渴了,我拿着钱包出了门。放在门口的鞋子不见了。第二次被盗。我不知所措。我觉得这件事很严重。我突然觉得这应该是内部所为。如果是外面的人,不可能单独偷走我的内衣和鞋子。不过这样算来,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谁的鞋子是什么样子。难道是有人搞恶作剧?那会是谁呢?这是最后一次。我这样想着,穿上备用的运动鞋,朝便利店走去。如果间接向同住的人们询问偷盗的事,只会让彼此难堪和尴尬。如果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我就理直气壮地要求那几个半张脸的女人全面公开。我会提议大家谈谈。这个家平静而有序,只是有点儿不对劲,我要这样告诉她们。不是冲着声音或气味,而是真实的脸。

第二次偷盗事件之后,我再也不把东西放在外面了。哪怕洗完的衣服有点湿,也要挂在屋里,鞋子也放进书桌下面的箱子。事情发生在走廊和玄关门口,只要玄关这里没人管理,同样的事情就有可能再次发生。每一天我的精神和肉体都很紧张。这种紧张持续了半个来月,反而自生自灭了。因为这半个月来,我没有发生任何事。也许我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忘记了被盗的事。人们仍然出声地上厕所、冲水、洗澡,辛勤地发出进出房门的声音。听收音机、看电视、洗衣服、整理鞋子。偶尔打电话跟别人聊天,声音还是隐隐约约,听不清楚。我对便利店的工作渐渐得心应手,越来越放松了。偶尔,我也会大醉而归。

有一天我回到家里,发现几天前丢失的皮鞋放在房间正中央。我不寒而栗,惊讶地四下里张望。是谁呢?我又问。是谁呢?因为不合脚,所以送回来?门是怎么打开的?内衣就留下了吗?会不会是有人喝醉了酒,弄混了我的房间和她自己的房间?上次就有人不小心开错我的房门,吓得我在里面堵住。外面有人一边道歉一边踉踉跄跄地离开,那个女人住几号房间来着?啊,五号房。会不会是因为别人碰了自己洗过的衣服而不开心的二号房女人?不,那个女人的脚很大。要么就是我每次提高锅炉温度她都要降下来的三号房女人,因为生气而故意报复?或者是四号?不,五号?不,还是二号?会不会是有人想跟我交朋友才这样做?不,这太蠢了。我怀疑每个房间的女人。

我低头看着孤零零地放在房间中央的皮鞋,突然想起了前几天来过这里的开锁店师傅。关于这样做的正当性,我也重新做了思考。这件事太委屈了。如果是内部的恶作剧,我必须揭穿。肯定有人正拿着我的其他内衣。我下定决心,明天我要把四个房间的门全部打开,找出我的内衣,找出偷内衣的女人。外面有人喀喀地吐着漱口水。

“钥匙落在房间里了……”

我向开锁店师傅解释。女人们都不在房间。她们都要在夜里才回来。他毫不怀疑地答应了我的要求。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而且这次是另一个房间。我不好意思翻找所有女人的房间,于是决定先看疑点最多的五号房。如果真的是她,那么我对另外三个房间的女人就会少些抱歉。我先看看五号房,如果那里没有我的内衣,我会给别的开锁店打电话,打开第二可疑的房间。这件事要赶在她们回来之前,慎重而迅速地进行。出人意料的是,打开她们的房门非常容易。他熟练地打开五号房门。我留心观察他的身影,暗自感叹。门发出轻快的声音,开了。我付了上门费给男人。他走了。站在门前,我犹豫了片刻。外面依然传来工地的喧闹声,钻孔机的声音、抡锤子的声音。我鼓起勇气把房门彻底打开。假如听到脚步声,我恐怕会瘫倒在地。我咽了口唾沫,推开她的房门。

五号房,终于看见里面了。我慢慢地观察这个房间。房间里有个粉红色的三斗柜,破了右角的单开门金星冰箱,还有经血变干后留下黑色痕迹的象牙色褥子,绣满了玫瑰花的被子。三斗柜总是咬牙切齿,无法彻底关闭,因为塞得满满的袜子和T恤露了出来。冰箱旁的书架上有为数不多的CD和书。大部分是徐太志、金玄哲、李承桓、涅槃乐队、甲壳虫的CD。房门旁的插座总是插着手机充电器,亮着黄光。地板上到处是烟头烧坏的痕迹。

我深受打击,感觉像挨了当头一棒。我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拿出我房间的钥匙。我走到四号房门前,情不自禁地把我的钥匙插进四号房的锁眼。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钥匙孔吞咽钥匙的声音过后,我的钥匙打开了四号房的门。奇怪,竟然这么顺利就打开了。

咔嗒,四号房门打开了。房间里有个粉红色的三斗柜,破了右角的单开门金星冰箱,还有经血变干后留下黑色痕迹的象牙色褥子,绣满了玫瑰花的被子。三斗柜总是咬牙切齿,无法彻底关闭,因为塞得满满的袜子和T恤露了出来。冰箱旁的书架上有为数不多的CD和书。大部分是徐太志、金玄哲、李承桓、涅槃乐队、甲壳虫的CD。房门旁的插座总是插着手机充电器,亮着黄光。地板上到处是烟头烧坏的痕迹。

然后是三号房,然后,最后一个房间。我必须都要亲眼看看。从家具到衣服、饰物、书、地板上烟头烧过的痕迹,四个女人的房间都和我的房间一模一样,毫无误差,简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醒来的时候,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看了看时间,九点。我吓了一跳。又看了看表。九点。她们,啊,她们快回来了。我想逃离这个地方。万一和她们相遇呢?她们会知道我进过她们的房间吗?我坐立不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纹丝不动。时间慢得像死亡。不一会儿,她们会陆陆续续地聚集过来,像僵尸。

第一个女人。那是我。我没有开灯,蜷缩着坐在房间里。希望稍后回来的她们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脚步声。门开了。

咔嗒,第二个女人回来了。没关系,没关系的。她慢吞吞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拖鞋发出声音。我心急如焚,尽可能减少身体动作。这个夜晚注定格外寂静,哪怕很小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咔嗒,第三个女人回来了。我摸到手机。生怕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如果那样的话,第三个女人会像在山里发现敌人的军人,无声地把刀刺向我。女人走进自己的房间。我被恐惧包围,感觉她们所有人都经过我的房间,盯着我看。她很安静,今天连收音机也不听吗?

咔嗒,第四个女人回来了。我吓了一跳。满心焦急。我打电话。现在真的需要一个人,可是朋友刚刚交了男朋友,已经占线一个小时了。焦急的我不停地按手机“发送”键。按键,确认无人接听,挂断,再按键,再确认。终于,听到了“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我不寒而栗。我给其他人打电话。他没有接。从亲近的人开始,逐渐扩大范围,我手忙脚乱地打电话。很奇怪,今天晚上,所有人要么占线,要么不接。我很怕。忍无可忍地怕。这时,咔嗒,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是第五个女人。穿过走廊,趿拉着拖鞋的声音,然后又是喀,转动门把手的声音。我的心快要爆炸了,真想立刻冲出房间,大喊大叫,毫不留情地拍打她们的房门。我终究还是不能看她们的脸。又一声咔嗒,第五个女人锁上房门的瞬间,我终于成功联系上了一个朋友。朋友说“喂”,我也对朋友说“喂”。紧接着朋友问:“请问您是哪位?”猛然间,我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道在给谁打电话。我听到朋友又问:“请问您是哪位?”我不知所措,冲着不知是朋友、前辈或者朋友的朋友的人急切地反问道:“请问您是谁?”对方似乎有所警惕,没有说话。我急了,担心对方放下电话,于是带着哭腔问道:“您是谁?”“请问您是谁?”我不记得那几个房间是否安静如坟墓,还是怎么样。我不记得四个女人有没有跑到我的房间来。我只记得那个瞬间我在想,如果是注意力集中的女人,应该会看到早晨我第一次贴在卫生间门前的便条,“对不起,我是因为害怕才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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