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家长

月光堡的失踪者  作者:克丽丝黛尔·达博丝

奥菲丽不是在做梦,一个身体确确实实正在穿过四十厘米厚的大门。

黄金就像熔岩一样闪闪发光,然而,从里面走出来的男人没有一点儿烧伤的痕迹。一走进牢房,他便掸去落在衣服上的金片。他皮肤黝黑,穿着普隆波尔悬岛炼金术师典型的格子花呢衣服。金属大门重新恢复了固态,但凝结点那里形成了一个并不美观的隆痕。一分钟之前,那里还是光滑平整的。

透过牢房安全网的栏杆,男人平静地看着奥菲丽和托恩,仿佛像穿过黄油一般穿越监狱的大门没什么不寻常的。他的肤色开始变浅,眼睛变得纤细,服装也变得东方化,只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以一种超自然的柔软穿进栏杆,仿佛整个身体都是用橡胶制成的。

“我们又见面了,阿尼玛小姑娘。”他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念道。

奥菲丽张开嘴,嘴形显示出三个字,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千面人!”狂欢节大篷车队的某位成员在一个这么不可思议的地方迷路,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然而,她的震惊和托恩感受到的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他扶住桌子,试着靠剩下的那条腿挺直身体,单是这个动作就让他汗流浃背,湿了衬衫。他咬紧钳子一样的下颚,盯住千面人,眼神熠熠生辉。

带着一种极度的冷漠,千面人抓住一把椅子。从他准备坐下到真正坐下,他的身体就像橡皮筋一样拉长了,两撇小胡子像蘑菇似的在他的脸上长了出来,他的东方服装变成了宪兵的盘扣制服,一只眼睛在眼眶内斜到了一边。奥菲丽越来越震惊,她认出了在沙漏工坊的楼梯上抓住她的那名宪兵。他叉起腿,十指交叉抱住膝盖,没有一点儿军人的仪态。

“我满心好奇地关注了税后的那些致歉……最后的那些事件,”这一次,他的声音全变了,带有北方口音,“尤其是你们俩。你们让我好奇很长一段时间了。”

奥菲丽的心跳停了一拍。托恩用一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低语,替她说出了那个刚刚在她的脑子里形成的奇异想法:“您是神。”

千面人的两撇小胡子在微笑的推动下翘了起来。这是奥菲丽见过的最缺乏人性的微笑。当她发觉他是在对自己说话时,不由全身打了个寒战。

“你‘读’了我儿子的书。至少,你试了。我的作品可不是随便什么阅灵人都能读的。”

千面人斜着眼睛环顾了一圈牢房,然后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托恩身上。托恩为了站直耗费了极大的力气。他使出很大劲儿捏住桌子的边缘,手指关节看起来就要崩断了。

“不过,你,你可不是随便什么阅灵人。把记忆用作扩大器,这是个大胆的想法。”

说着,千面人打了个响嗝。他把手放在嘴上,自自然然地取出一个生锈的小金属块。奥菲丽的体内刮起一阵旋风,混杂了惊愕、恐惧和愤怒。上一次她见到这个东西时,它还在法鲁克的书里。现在,它在这个人的手上。无论他叫作“神”还是“千面人”,他都是个敌人:刚刚,他永久地毁掉了任何“阅读”的可能。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图书馆加起来,都没有我掌握的知识多。”千面人说。“但是这个小细节,”他平静地望着指尖上那块生了锈的小金属块,“我得承认我疏忽了。”

他发出一声湿漉漉的吞咽声,又把它吞下肚去。

“电梯里的侍者,”奥菲丽喃喃道,“是您,对吧?您在我之后去见了法鲁克。”

在两角帽的阴影下,千面人半合上眼皮。

“通常,我会避免掺和我孩子们的生活,但是奥丁,从他被装照……创造出来的那天起,就给我制造了很多麻烦。他从来都不像他的其他兄弟姐妹那样温顺乖巧。我想,今天的教训也不是没有意义,今后他会按照我写给他的话去做事。”

千面人那双异常的眼睛抬向托恩。托恩死死抓住桌子,拖着那条僵死的断腿,多处骨折让他肢体的角度乱七八糟。他这个样子,让人觉得此时此刻站在这里比其余的一切都更重要。

“我们说话这会儿,奥丁正在过来的路上,他是来执行判决的,我的孩子。你炸了一个身……杀了一个人,而且不是随便什么人。”

说着,千面人的身体在椅子上鼓了起来;他的小胡子变得更细长,好似两个感叹号;他的两角帽变成了礼帽,宪兵的制服换成了最优雅的礼服。看见死去的梅勒习奥尔男爵坐在这里,就在他们面前,奥菲丽感到一阵反胃。

“现在有两个有趣的问题。”千面人用梅勒习奥尔男爵那种咕噜咕噜的声音说,“第一个,这个男人配活下去吗?第二个,你应该去死吗?事实上,我认为你会成为一个比他优秀得多的守护人。”

奥菲丽屏住呼吸,抬头看向托恩。他在一条腿的支撑下摇摇欲坠,固执地保持着沉默。他的颌骨闭得极紧,骨头在皮肤下面凸显出来,好像松不开口了。

千面人把他那带有三层下巴的脑袋危险地弯来扭去,以便从不同角度研究他的谈话对象。奥菲丽震惊地发现,他这些怪诞的姿势和法鲁克的很相似,好像他们两人都不像寻常的脊椎生物那样,身体需要回应自然法则。

“你在犹豫吗?你看起来没有充分认识到我赐给你的荣耀。守护人是选民中的选民,是我唯一瘸腿琴阵……绝对信任的人。和其他悬岛不同,在这座悬岛上,我一直都没能找到可以代表我的孩子。他们全都非常令人失望。梅勒习奥尔越了位,轻率地使用我的名义。至于你母亲……”就在他说出这两个音节的时候,千面人的体重开始变轻,他的身体变得纤细,更有女人味,直到变成一个额前有编史族螺旋文身的美丽女人。“你母亲,”他用一个女性的声音继续说,“则忽视了她的职责。”

有那么一下子,奥菲丽还以为托恩会彻底失去平衡。望着年轻版的母亲,既没有耻辱的印记也没有丧失记忆,他的脸上渐渐失去血色,直到变得铁青。

“做我儿子的守护人吧,”千面人对他说,“做我在这座悬岛上的耳目,帮我让我的家庭重新走上生辉……正轨,成为所有人中我最爱的孩子吧。”

奥菲丽感到全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借一位母亲之口大声说出这些话,残酷到闻所未闻。千面人让女人漂亮的嘴唇变换形状,挤出一个微笑,却没能在里面注入丝毫情感。

“你怎么想,我的孩子?我该建议奥丁赦免你吗?你准备好把性命交给我了吗?亦或者,我,我需要赐你一死?”

“我怎么想?”托恩重复道。

奥菲丽睁大了眼睛,她看见托恩从衬衣口袋里掏出手枪,对准千面人。他的另一只手按住桌子。在他手指的强压下,桌子不住地晃动。

“我想,到了人类收回他们骰子的时候了。”

千面人盯着枪管,眼都没眨一下。

“所以你还没明白,我的孩子?我就是人类。”

“胡说八道!”托恩从牙齿间吐了口唾沫,“您再现别人的外表和超能力,以便更好地掩盖您自己的面孔和软弱。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海德嘉尔安置那根安全绳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恨意,“您渴望得到她掌控空间的能力,对吧?您贪图这个是因为您没有这个能力。您不是全能的。”

奥菲丽跳了起来,她听到一声爆炸。

托恩朝他母亲的脸上打了一枪。千面人转动眼珠,望向射在前额正中、家族文身那里的子弹弹痕。奥菲丽的惊愕变成了恐惧。弹孔处没有流一滴血,皮肤自动愈合了,没有留下一点儿伤痕。

“你和你母亲一样令人失望,你也和奥丁一样令人失望。”

托恩的脸变形了,他又开了第二枪、第三枪,直到打空了弹匣。托恩的每一枪都射中了千面人的要害,但他的身体就像奶油做的一般,把弹痕一个个都吸收了。

等托恩用光子弹,千面人一摇裙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姿势里没有一丝优雅。

“战争,”他叹了口气,“永远都是战争。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我的后代摆脱这个讨厌的癖好呢?”

托恩扔掉武器,一把抓住奥菲丽的围巾,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推开。

“走开!”

没等千面人做出反应,托恩就用双手按住桌子,施展出密布在他神经网络上的爪子。几秒钟之内,她母亲的脸、喉咙和手臂上便伤痕累累,布满了开裂的伤口,仿佛他把几十把无形的剪刀投到了她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一个伤口刚被消除,另一个就在别处裂开了,整个身体始终体无完肤。托恩爪子造成的某些切口太深,肉整片地掉下来,但千面人的重生能力总是能让他迅速恢复。

奥菲丽背靠着墙,只敢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动,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一条龙发挥全部潜能的样子。她也不知道,托恩和千面人谁更令她惊叹。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被搅进了造物的力量和毁灭的力量之间。

她终于成功地靠近了电话机。她取下听筒,想寻求帮助,请宪兵们开门。但作为回复,她只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线路被切断了。当她的眼睛和金色墙壁上影像的眼睛交会时,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看见了自己,看见了托恩,但是她在牢房里看不见其他任何人。千面人没有影像吗?

奥菲丽没有时间多想。一股狂风般的强力把她按在墙上,脸压在冰凉的纯金挡板上。她的眼镜歪了,包着围巾的胳膊戳到了肚子。她感到自己突然变成了一根被吸铁石吸附的磁针,就连手中的电话听筒也被吸到了墙上,都快把她的手指压断了。

房间里的家具被冲得七零八落——床伴随着钢铁的吱呀声掀翻在地,椅子死死钉在天花板上,桌子腿交错插进安全网的栏杆里,只有台灯飘在空中,像流动游乐场中的气球一样。台灯拴在电线上,灯罩不停地旋转,朝千面人投下一束摇摇晃晃的光线。这一次,千面人变成了一个秃头的孩子。秃头是圆眼悬岛居民的典型特征,他们是掌控磁力和重力的大师。

托恩在哪儿?奥菲丽不停地扭动身子,终于看见托恩那高大的身体蜷缩在洗手池的下面。他的头撞碎了细瓷洗手盆,水管在他身上洒下血和水的混合液体。他身体的一半在墙上,另一半在地上,被千面人的斥力压得无法动弹。

“毁灭世界的人。”

看着千面人走近托恩,在他面前蹲下,奥菲丽不禁浑身颤抖。台灯温顺地跟着千面人,它悬在空中,像只失重的水母。

“我没有窥觊时间……毁灭世界,”千面人用细小的声音说,“我拯救了它。我是族灵的父亲和母亲,是你们所有人的家长,我一直都想要你们好。你选错了对手,我的孩子。”

托恩用胳膊肘做支撑,想脱离墙面,但千面人一弹指,更强的压力便把他重重地推了回去。

“你还认为我软弱吗?”

在这一刻,千面人真的像个孩子:一个捉住蟋蟀,准备扯断它的腿的孩子。

奥菲丽推着墙面,好让自己有更多的空间。她骨折的胳膊弯向肚子,直顶到肋骨里。重力变形得那样厉害,她都分不清水平状态和垂直状态了。

她注视着金子护板上的影像——一面镜子。这间保险库的墙面和其他镜子没有两样。奥菲丽让墙面把自己完全吞了进去,又从对面的墙上,托恩的身边冒了出来。千面人发出的斥力磁场立刻压缩了她的肺。

“够了,”她呼着气说,“您提出了您的提议,托恩拒绝了,你们到此为止吧。”

奥菲丽能感到托恩落在她身上的那种“禁止”的目光,但她还是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个蹲在他们面前的孩子身上。千面人转向她,眼中比好奇更多的是无聊,仿佛他正透过火车的窗户,望向千篇一律的风景。不过,慢慢地,他的眼神变了。他的眼皮、眉毛、额头和整个秃头都在同一个扩张动作中抬了起来。第一次,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真实的感情。

“你是一个酸性人……穿镜人。我就知道,我能感觉得到你身上有什么熟悉的东西,你有他的标记。”

“标记?”

如果奥菲丽不是被任性的压力压扁了的话,她就会问出一个完整的问题。当千面人又一次变换形状时,她感到自己又能顺畅呼吸了。他看了奥菲丽太久,最后变成了她的样子。一丛丛深色的发卷从秃头上冒出来,眼镜也出现在他那张孩童的脸上。在他身后,所有贴在墙面和天花板上的家具都掉回到大理石地板上,宛如下了一场流星雨。台灯落地之后就熄灭了,牢房在长达几秒钟的时间内陷入了完全的黑暗。突然,在一小串犹犹豫豫的忽明忽暗中,灯泡又亮了起来。

“是你让他逃跑的,”第二个奥菲丽的声音难以辨认,“你释放了另一位。因为你的缘故,世界的平衡被动摇了。”

一从磁力的控制下解脱出来,托恩便扶着水池想重新站起来,但他听到千面人的话,身体动到一半又停住了,管道里的水继续流淌在他那张惊呆了的脸上。

心脏狂乱地跳了好几下之后,奥菲丽才明白千面人在跟她说什么。

“放我出去。”

“我第一次穿越镜子……”她喃喃道,“现在看来,这不是我的想象。那天晚上,的确有人在另一边。”奥菲丽很想站起来,直面自己的“化身”,但她在湿了的大理石上打了一个趔趄,只做到了让自己的胳膊更加疼痛。“假设您是对的,”她疼得做了个鬼脸,“这个另一位是谁?他在我房间的镜子里做什么?

看起来,千面人正在激烈地思考。看着自己的脸上出现一种如此严厉的表情,奥菲丽感到极不舒服。

“另一位会造成全套的单打……悬岛的坍塌。现在已经开始了,将来只会越来越糟;另一位自由的时间越长,世界就会分崩离析得越厉害。”

开始,奥菲丽还以为他是在逗自己玩儿,但一阵惊惧的颤抖很快就蔓延到她的围巾。她突然想起四年前,从极地边缘掉落的那块土地。“这一块不算大。”托恩曾经对她说,“两年前,赫利奥波利斯悬岛的一座卫星小悬岛上有一块几公里大的土地断裂了。”

不。

这总不会是因为她那次穿越镜子,总不会是因为她。

千面人慢慢转向牢房里的钟。这座钟奇迹般地从周遭的混乱中幸存下来。对于一个刚刚预言了末世的人来说,千面人看起来并不是特别紧张。他变成了一位古铜色皮肤的老者,朝托恩投下一个漠然的眼神。

“奥丁就要到了。我会让他来了结你的命运,正如十五年前,他了结你母亲的命运一样。至于你,”千面人转向奥菲丽,补了一句,“你得修补你犯下的错误。另一位和你,你们从此密不可分。或早或晚,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会把我奶酪他大米……带到他那里。在那之前,我会一直关注你。”

说着这些预言,千面人那具衰老的身体从固态变成了气态,化为一种红色的灵化物升到空中,最后消失在通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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