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记忆

月光堡的失踪者  作者:克丽丝黛尔·达博丝

警察局的建筑非常高大,正面的装饰宛如古典庙宇。它处在天塞堡的心脏部位,拥有八部足够承载数支宪兵队的大电梯。正是在其中一支的护送下,奥菲丽爬上宽大的主楼梯,穿过中央大厅。备忘纪要的效率极高,她一个字都没说出口,所有的门就都打开了。

离开法鲁克之后,她立刻就被宪兵们接管了。他们不允许她打电话、发电报或是在公共场合讲话。在围观她的好奇的人群中,奥菲丽绝望地寻找着萝丝琳姨妈,但她只看见了那些正用金质长柄眼镜盯着她的廷臣。

他们要背着她的家人,在监狱里给她完婚。

奥菲丽被带到地下层,拘押国家级囚犯的地方。在被一位老妇人搜身之后,她被请去等候室,四名宪兵监视着她。她在冷若寒冰的大理石长凳上坐下,望着巨大的摆钟,也是这里唯一的家具。三百一十七分钟后,宪兵队长陪着一位身穿黑色长袍、戴着白色假发的年轻法官来了。

“啊,这就是那位幸运的新娘!”他看到在长凳上瑟瑟发抖的奥菲丽,叫道,“请跟我来,亲爱的小姐,我将是您婚礼的行政主持。噢,我看您受伤了,希望您不是用这只手写字的,我有一大堆纸张需要您签字。”他拍了拍腋下夹着的红皮公文包。请原谅我们让您等了一会儿,我们得打扮犯人,召集司仪和证婚人,做好一系列事情。婚礼就是婚礼,法律就是法律!”他欢快地说道。

奥菲丽穿过了几条戒备森严、设有无数装甲门的走廊,最后才走到托恩的囚室。最后这道门是她所见过的门中最惊人的。这是一道直径差不多三米、看上去是用金子打造而成的金属圆门。金子的质地很纯,都能映出人影。它的开关机制极为复杂,有无数的机件和金属条,让人还以为关在里面的是人民的头号公敌。

奥菲丽吃了一惊。她在安保人员里看见了阿尔奇巴德,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像个游客一样轻松随意,他一定是从另一个通道进来的。

在他面前,法官恭敬地鞠躬。

“感谢您自愿前来,大使先生。您几个小时前才刚跟犯人面谈过,为了庆祝这场即兴婚礼,您愿意再次来到这里,实在值得敬佩。宫廷就是如此,日常充满戏剧性。上校,”他语气庄严地继续说,这一次是对着宪兵队长,“您可以下令开门了。”

保险库的门需要三个人同时各操作一个轮盘和一把钥匙才能开启,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在大厅的大理石上回荡震动。

“您在这里做什么,大使先生?”趁着他们开门的时机,奥菲丽小声问。

阿尔奇巴德把他的旧礼帽压在胸口上。

“我是你们的司仪和你们的证婚人。”

“您一个人担任吗?”

“是我一个人。如果您梦想着盛大的婚礼,您可能会失望了。”

“我很高兴您在这里,”奥菲丽脱口而出,阿尔奇巴德不禁扬起了眉毛,“但是……天赋交换仪式?您能主持吗?”

阿尔奇巴德的笑容越来越灿烂,他的眼神则正相反,看上去更加空虚。

“我和网族之间的线断了,”他用意念回答,“但我没有因此失去我的家族超能力。您和托恩很快就会在一种比婚姻更有趣的关系下结合了。”

保险库的门终于被打开了,它厚达几十厘米,通往一道金色的栏杆。宪兵队长用自己的钥匙打开栏杆。

和整个地下层一样,牢房内部使用了同一种大理石和同一种涂金墙面。当奥菲丽在房间中央看见托恩时,她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扭曲了。他被人安排坐在一张对他来说太矮的桌子旁,绑住手腕的皮带让他不得不弯着腰。他的脸上涂了几层粉,用来遮掩被殴打过的痕迹。就连他们给他套上的漂亮衬衫也不合身,袖口解开的袖子只能盖住半只前臂,露出了他的旧伤疤。

所以,这就是“打扮犯人”?

“您请坐,小姐,”法官向奥菲丽指了指一把椅子,“我们要开始了。”

他站在离托恩很远的地方,仿佛担心他会一爪子割下自己的头。宪兵和安保人员已经部署好了,他们手持木棍,稍有风吹草动,便随时准备介入。至于阿尔奇巴德,他斜眼望着一只从他鞋上的洞洞里露出来的脚指头。对于一个前来证婚的人来说,他可不算专心。

奥菲丽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当她的目光与对面托恩的目光交会时,她发现他的神情像一只猛禽一样难以揣测。屋里唯一的光源是一盏放在桌子上的白炽灯,灯在他脸上的棱角后面投射出令人不安的阴影。

法官开始演讲:“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庆祝托恩先生和奥菲丽小姐的婚礼。”

“托恩先生是我们的大人法鲁克的后裔,尽管其血统来源不符合传统。奥菲丽小姐是亚底米夫人的后裔。婚礼不仅仅是家庭的盛宴,它既是家庭的基础,也是家庭的冠冕。从本质和传承的角度来说,它就是家庭本身!”

法官在浪费时间方面极尽所能,他的陈述没完没了,先是婚姻里的义务,接着是一段极长的法律文本。奥菲丽撞上托恩冷若冰霜的目光,感到前所未有的不自在。她不但违背了他的意愿,还一点儿忙都没帮上。由于过度紧张,在签署公证文书的时候,她弄断了一支笔上的羽毛,撕破了一页纸,掀翻了两次墨水瓶。至于托恩,他一言不发,机械地签着每一页纸,几乎没有受到皮带捆绑的妨碍。与此同时,他一直死死盯着奥菲丽。

“我宣布,你们结为夫妇。”法官叫道,“下面有请大使先生主持天赋交换仪式。”

阿尔奇巴德大大咧咧地走到桌前。

“请把椅子靠近您的丈夫,奥菲丽小……托恩夫人。这样,完美了。现在我将成为你们之间的通道,方便你们的家族超能力配对,你们也许会感到轻微的不适,但很快就会过去。”

奥菲丽在椅子上扭来扭去。过去的几个月,她一直很害怕这一刻,现在她却希望奇迹发生。如果法鲁克的话是真的,书里有“别的什么东西”,而她没能“读”出来,那么,托恩得成为一个比她更出色的物灵阅读者才行,而且要快。法官耽误了那么久,这一夜,他已经偷走他们的一部分时间了。

阿尔奇巴德把一只手放在奥菲丽的头上,另一只手放在托恩那阴森可怕的头上。阿尔奇巴德用拇指按住她眉心的位置,也正是他自己文身所在的位置,奥菲丽浑身一阵颤抖。一开始,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后来渐渐地,一股热气侵入她的体内,就像是一股强度逐渐增大的电流。奥菲丽抬头看向托恩,他也有这种感觉吗?他被绑在桌上,朝她弓着身子,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奥菲丽的身体一阵痉挛,一种发麻的感觉沿着全身的血管蔓延,仿佛血液的质地正在改变。发麻的范围渐渐缩小,最后集中到额头下面、阿尔奇巴德拇指按住的地方。无数张她既不知道来源也不明白性质的图片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风驰电掣,但她一张都没能捕捉住。

当阿尔奇巴德终于收回手时,一阵强烈的偏头疼在奥菲丽的太阳穴处打鼓。

“很好,很好,很好,”法官把文件收入公文包,兴高采烈地说,“一切都符合程序。我们得离开了,好让你们……我的老天……做你们该做的事。明天早晨六点,宪兵队长会来放您出去,亲爱的夫人。”他转向奥菲丽,做了结语。

“六点?”她有些恼火,“我们需要更长时间。”

“规章就是规章,亲爱的夫人。”法官嘴里回答着,一掀黑袍走远了。

阿尔奇巴德也抬起礼帽,以示道别。

“我会通知您的父母和伯赫尼尔德的。前总务长先生,向您致意。”为表祝贺,他握了握托恩被绑住的手,“享受你们短暂的蜜月吧!”

“请您远离罪犯,大使先生,”宪兵队长建议,“他很危险。”

宪兵队长等着阿尔奇巴德、法官和宪兵们都出去了,才给托恩的手腕松了绑,然后用钥匙锁上栏杆。他看了一眼奥菲丽,神情痛心疾首,就好像他把她丢进了恶贯满盈的罪犯的魔爪中一样。最后,他把牢房墙上的一部固定电话指给她。

“如果您有任何问题,夫人,请给警卫打电话。”

沉重的装甲门在保险库后关上,一阵“砰砰当当”没完没了的机关开合声后,屋里落下震耳欲聋的寂静。

此刻,这里只剩下奥菲丽独自面对托恩和他那沉重的目光了。尽管皮带已经取下,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驼着背,双拳放在桌面上。他的脸上敷了一层粉,但台灯的光线反而让他的伤口和青肿愈加明显。

“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她终于忍不住说,“我想说,是的,我想维持婚礼,但我并不想加速您的判决。我本想利用这一个星期的最后期限进行上诉,您明白吗?梅勒习奥尔男爵曾经提到过岛际家族大法院,而这……这给了我一个主意。现在,您不是只和我有关系,您也跟所有的阿尼玛悬岛人有关系。我发誓,如果法鲁克大人给我些时间,我就能让他们把您移交给另一个司法机关,您就有权接受一场真正的审判,没有人会虐待您,我会作证的。还有……还有……托恩,”她把椅子拉近,轻轻耳语道,“我在那本书里读到的,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奥菲丽把在塔上第七层所发生的事混乱不堪地陈述了一遍——她和法鲁克的交易,去往过去的深潜,族灵和书的真实属性,那造成了他们记忆漏洞的缺失的书页。她也对他讲了无头士兵、旧学校和金合欢花的香气。她相信这些荒唐可笑的细节也有它们的重要性。

托恩牙关紧闭地听着。当奥菲丽谈到她眼中的“神”时,他眼都没眨一下。

“对这段记忆,我有一处不确定的地方。”她承认,“我有一种错过了什么的感觉,也就是这个东西,您得替我找出来。您觉得这跟您和梅勒习奥尔谈的东西有关吗?”

托恩终于坐直了身子,这让奥菲丽吓了一跳。坐直身体让托恩已经绷得很紧的衬衣备受考验。

“我能喝杯水吗?”

“呃……是,当然。”奥菲丽结结巴巴地说。

她被台灯的电线绊了脚,膝盖碰到了床的铁架子,之后又撞上了细瓷脸盆。偏头疼让她比以往更加笨手笨脚,这是因为她的体内灌入了新的家族超能力吗?她望着墙上自己那惊慌失措的映像,墙壁和装甲门是用同一种反射力很强的黄金制成的。她的眼镜气色很差,但除此以外,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

她转向托恩,差点儿把杯子里的水洒到地上。直到现在她才注意到,托恩那条瘦骨嶙峋的左腿可怕地扭曲了。

“这是……他们对您做了什么?”

托恩在椅子上困难地挪动了一下,腿的角度变得更可怕了。

“梅勒习奥尔男爵有很多朋友。”他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吻说,“如果您没有,用您的话说,‘加速我的判决’,我的整个骨架都会遭受同样的对待。别这样看我,”他低声抱怨,“我对疼痛有很强的忍受力。”

奥菲丽抖得像一片树叶,她不敢想象裤子下面的腿是什么样子的。

“我并不是想催促您,但是我们得开始您的课程了。”她看了一眼牢房里的钟,担心地说。

托恩不急不慢地喝水,一口接一口。奥菲丽不明白他是如何在这样的时刻保持冷静的。就她而言,她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才没让自己屈服于恐慌。

托恩喝完水,目光陷入空杯子的底部,另一只手依然在桌上握紧拳头,他似乎迷失在深刻的思考中。

“起初,我们原为一。”他突然宣称,“但神认为我们这样不合他心意,于是把我们分开。”

“抱歉?”奥菲丽结结巴巴地说,完全摸不到头脑。

“十五年前,我的母亲被‘截肢’了,”托恩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它就发生在上一届家族各级全体大会后不久。我上一次见到她,正是在这里,在这座监狱里。我至今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了我,我对她来说一向什么都不是,我推测她是别无选择。事实是她获得了三分钟的探访时间,而她利用这个机会和我分享了她的一段记忆片段,非常小的一段,”托恩凝视着他的空杯子说,“但这足以永远改变我的生活。”他朝奥菲丽抬起像金属一样闪闪发光的眼睛,“法鲁克的私人记忆,至少是几个片段。我花了很多年去推敲,好提取它全部的内涵。您从‘阅读’里得到的信息,除了其中的几个细节,我都已经知道了,我知道的甚至比这还要多一些。”

奥菲丽听得入神,屏住了呼吸,这时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比这还要多一些?”

“神弄碎了世界。”

托恩说这话的样子,就像别人在评论天气一样。奥菲丽有些眩晕,不得不扶住桌子。

“破裂……出自一个人之手?”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神弄碎了世界。”托恩极其平静地说,“自此他便对剩下的碎片有一种绝对的控制。梅勒习奥尔向他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而他绝不是孤例。无数的男人和女人躲在阴影里暗中操纵,确保族灵和他们的全体后代都依照神的计划行事。我的母亲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这让她腐败到骨髓,最后连神都抛弃了她。如果证实您的长老们也是他们的人,我一点儿都不会感到惊讶,也许连您的家人都是。因此,我请您保持最大程度的谨慎。”

奥菲丽闭上眼睛。她的偏头疼突然加剧了,好似狂风暴雨,仿佛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浮出水面。

“说到底,神是谁?”

“‘他是什么’才是更合适的问题。”托恩把杯子留在桌子上,纠正她,“从我继承了母亲记忆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找到满意的答复。我只知道他把控着一种和我们不可同日而语的技能。他创造了族灵,把世界弄碎,再把人类置于他的监护之下。他的寿命无与伦比。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的真面目。不幸的是,我和法鲁克这些罕见的共同记忆只要一涉及神,就变得混乱难辨。”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您那么想‘读’他的书?”奥菲丽喃喃地说。

托恩皱了皱眉,也许是台灯的光效,但他眼中那阴沉的天空中划过一道可怕的闪电。

“每个人都应该有投骰子度过人生的权利。它们给出随机的结果,超越了一切的命中注定。但如果骰子被动了手脚,这一切就没有意义了。整座宫廷都在作弊,这不可避免,因为我们的族灵本人、我们社会的模板就是个弄虚作假的人。法鲁克随心所欲地施加恩惠或降下惩罚,不遵守任何规则。那个世界的破坏者更是变本加厉。”托恩咬牙切齿地说,“他偷了人类的骰子,却从来,从来都没有从暗影中露过面。”

奥菲丽感到惶恐,这是托恩第一次这样向她敞开心扉。他终于跟她交谈了,四目相对,平等相待。

“因此,从一开始,您就在调查神?”她说,“那么接下来呢,您准备做什么?”

托恩耸耸肩,好像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把骰子还给世界。至于世界之后会用它们做什么,就不是我的问题了。”

奥菲丽越来越震惊。

“您是说……面对神?”

“为了吸引他对我的注意,我什么都没落下(我做了一切能做的)。为了阻止我‘阅读’法鲁克的书,梅勒习奥尔不惜做任何极端的事。而这其中的原因在于:法鲁克和神有过一段共同的过往。我本来期待通过涉足这个禁区,挑起一次和他的会面。神一定有他的弱点,所有人都有弱点。我只需要找到它,问题就解决了。”

“但是为什么是您呢?”奥菲丽坚持问,“为什么让您,您一个人去解决这个问题?”

托恩试着换一个姿势,跟着便疼得做了个鬼脸。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头发根冒出来。无论他嘴上怎么说,他的那条腿一定让他饱受折磨。

“职业病,”他嘟囔,“您可以把它看作一种可笑的责任感或是知识分子不可救药的死板。”

奥菲丽听得入神。在昏暗的灯光下,她久久地凝视着托恩。她从来都没有感到自己这样渺小过,而他在她眼里也从来没有这么高大过。就算此刻她站着,而他在椅子上弯成三截也丝毫没有改变这一点。这个男人是个完美的厌世者,但他对一切的考虑都更广、更深,远远超越他的个人利益。

“您把这一切独自隐藏了十五年?”

托恩点点头,眼睛眯成了两道银色的闪电。

“我坚决拒绝把我姑母搅进这件事。无知比知识更安全。至于您,自从您读了那本书,情况就不再是这样了。您要时刻记得,真相是有代价的,而且是高昂的代价。永远都别忘记海德嘉尔的遭遇,她知道的很可能比我更多,而与其接受我的保护,她宁愿自杀。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梅勒习奥尔如此热衷于安排她和神的会面。”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

“现在,他也把这个秘密带进了坟墓。”

一道闪电突然从奥菲丽的偏头疼中冒出来,像是开启了一道定时开关。托恩的家族超能力灌注到她的体内,朝她记忆的余火吹了一口气。她再次看见年轻的法鲁克跪在她的脚下,抬起眼睛朝她投来一个渴望的眼神。他在等她,唯有她才能赋予他的生命以意义。“为什么我得按照书里写的去做?对你来说,我是什么,神?”

无数微小的细节回到她的眼前,那些她确信在那次“阅读”中没有见过的:没了玻璃的窗户、盖着床单的镜子,还有她——神,正在对法鲁克讲话,向他解释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

钟声粗暴地把奥菲丽带回了现实。

“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我从来都不浪费时间。”托恩弓起眉毛,确认道,“对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必须现在对您说。这样您就可以做主更好地利用它们。”

说着,他张开了刚才一直握成拳头的手指:里面是一把小手枪。看到手枪,奥菲丽的心脏宛如受了一击。她确定托恩在签署法官的文件时,双手都是空的。

“阿尔奇巴德,”她终于明白了,“当他向您祝贺……”

“除了不风趣,他还算有效率。他刚才来会客厅见我的时候,我求他帮我这个忙。”

奥菲丽觉得自己先后陷入了冰火两重天,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为什么向他要武器?”

“我绝对不会以我母亲的结局而告终,”托恩用决绝的语气说,“我希望由我自己决定何时以及怎样死去。”

“您不会以您母亲的结局告终的,我向您承诺,所以请立刻扔了这个。”

她是如此激动,托恩那些严厉的线条在惊讶的作用下松弛下来。

“您不用向我承诺什么。关于这件物品,有个细节您一定会感兴趣。”托恩尖锐的目光停留在这把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小手枪上,“自从我的手碰到它,我还没有‘读’到它。”

“怎么?”

“我读不到它。”托恩又说了一遍,“我碰到它,却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当然,我不是专家,但我倾向于认为这不是个好征兆。”

奥菲丽看到桌上的镀锡铁杯子,把它推到他的面前。托恩用手指抓住它晃了一阵,又把它放下了。

“什么都没有。”

“专心一点儿。”奥菲丽建议,并努力克制自己不表现出恐慌,“‘阅读’一件物品,就像接电话一样,得用心去听它要讲的话。”

托恩又试了一次。这一次,他同时转了转台灯转纽。他一会儿朝这边转,一会儿又朝反方向转,以此调亮或调暗灯泡。

“什么都没有。”

“没有异象?”奥菲丽喃喃地问,“没有特别的感觉?甚至都没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吗?”

“没有。”

她摘下眼镜。

“拿着,读一件还没有沾染过本人精神状态的物品要容易得多。”

托恩摸了几下,又把眼镜还给了她。

“还是什么都没有。这有点儿讽刺,但我似乎真的不擅长‘阅读’。现在,请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这里,我想请您帮个忙。”

“不。”

奥菲丽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但这并没有阻止托恩不为所动地继续说:“带着我姑母和您一起去阿尼玛,你们俩谁都不该替我承受法鲁克的惩罚。您知道的事,对谁都不要提起,像过去一样过您的日子。真相是个沉重的负担,您不用去背负它。”

“不。”奥菲丽又说了一次。

她环顾四周,寻找任何可以供人“阅读”的物品,但牢房里并没有太多选择。

托恩把小手枪塞进衬衣口袋里。

“我不会在您面前用它。叫警卫,离开吧。”

奥菲丽拼命摇头,她的发髻散了,头发披散在背后。她被恐惧占据了。

“不,不,不,”对眼下的情况,奥菲丽感到越来越难以置信,她结结巴巴地说,“您还得再试试……我们还得再试试。我会说服法鲁克大人让我再‘读’一遍他的书,一定有解决办法的,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奥菲丽。”

托恩用双手捧住她的脸,迫使她直视自己。他在椅子上坐得很别扭,却用一种极庄严的神情凝视着她。在屋内昏暗的光线下,他胳膊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像月牙一样闪着光。

“别让事情变得更艰难。我们没人能满足法鲁克,您是知道的。他会清空我的记忆,而我的人也会跟着记忆一起消失。我不想重复母亲的结局,您明白吗?”他的手指把奥菲丽的脸颊捏得更紧了。“我不会受苦的。”他向她保证。

“求您了……”奥菲丽的声音变成了气若游丝的哀求。

托恩望着她,显然不知所措。接着,他的嘴唇抽动了一下,半像微笑半像鬼脸。犹豫中带点儿羞涩,他请奥菲丽靠近他的椅子,同时注意在她骨折的胳膊和他断掉的腿之间找到一种最佳平衡。当她靠得足够近的时候,他把她的额头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我第一次见到您时,对您做了个非常拙劣的判断。我以为您既没有见识也没有个性,根本撑不到婚礼,这永远都是我此生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奥菲丽被悲伤和愤怒撕裂了。他没有权利,他没有权利这样闯入她的生命,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然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离开!

托恩抱紧她的那一刻,她的心碎了。

“不要掉下楼梯,避免接触锋利的物品,尤其,尤其要远离那些不值得交往的人,听到了吗?”

一滴眼泪滚下奥菲丽的脸颊。托恩的话在她体内挖了一个似海深的空洞。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从他离开她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感受不到温暖了。

靠着肩膀,托恩咽了口吐沫:

“啊,顺便说一句,我爱您。”

奥菲丽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呼吸让她疼痛难忍。

托恩的手插进她厚厚的发卷中,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紧紧抱住她的身体,靠得不能更近。接着,他便离开了她,动作猛烈,近乎粗暴。

他清了清突然沙哑的嗓子。

“这……这比我想象的还要难一点儿。”

他把浅色的头发朝后拢,目光顽固地避开奥菲丽的眼睛。他眼皮的边缘变红了:比起其他的一切,这一幕让奥菲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受震撼。

“现在,走吧,”托恩嘟囔,“我最厌恶哭哭啼啼的道别。”

他掰开奥菲丽那只死死抓住他衬衣的手。她多希望自己的另一只手也能用,好更紧地抓住他。

“走开,”托恩见她没动,小声说,“您在这里逗留得越久,我就越难……”

他的后半句话僵在了嘴唇上,他慢慢睁大眼睛,脸上的伤疤无限延长。奥菲丽转过身,她也看到了。

一只脚从大门的黄金护板上伸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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