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判决

月光堡的失踪者  作者:克丽丝黛尔·达博丝

在保险库里,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地上的流水声、倒了的台灯的滋滋声和满地狼藉的家具发出的吱呀声,奥菲丽什么都听不见了。刚刚发生的一切让她大为震撼,她得花几个月、几年,甚至一生去恢复。眼下,只有一件事显而易见:“我得去跟法鲁克大人谈谈。”

奥菲丽转向托恩。他出人意料地保持着沉默,他的手遮住眼睛,好似一只大蜘蛛缩在脸上。

“托恩?”她有点儿担心。

他瘦骨嶙峋的长手指更僵硬了,把他的脸挡在阴影之下。他的胸开始震颤,好像正在忍住咳嗽一般,他的喉结也不住地动着。突然,他放声大笑,这声音像是来自他体内最深处,非常刺耳,非常不合时宜。

奥菲丽惊慌失措,她在想他是不是失去了理智。然而,当他那只大手终于放下来时,她看到了像箭一般锐利的目光,一支终于找到靶子的箭。

“这个假神给我上了一堂最有教育意义的课。”透过血和水粘在他额头上的发缕,托恩的眼睛发出强烈的光芒。“您也是。”他说,“您教了我很多。”

就在他想换个姿势的时候,他的苦笑消失了,他的伤口提醒了他它们的存在。

“别动了,”奥菲丽对他说,“我去找人帮忙。我会跟法鲁克大人谈谈的。”

她的短靴徒劳地在地上那摊水里滑动:托恩抓住了她的裙子,不让她离开。

“不,让他来这里吧,这都不重要了。”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眼皮微启,只露出一星目光,“仔细听我说,神不是唯一一个会一直关注您的人。”

他试着想告诉她的话,她一点儿都没听懂,她也不想知道。也许这亢奋来自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但一股坚定的信念像滚烫的蒸汽一样从她内心升起。她猛地一拽裙子,甩掉托恩的手。

“等您平安出来之后,我们再讨论,不是之前。我会阻止法鲁克大人找您的麻烦的,我向您保证,所以也请您向我保证,在我回来之前,您绝不会做任何欠考虑的事。”

托恩颓然地把头靠向墙壁,目光像是迷失在内心遥远的地平线上,破裂管道的水流继续把他的血冲到大理石地面上。他让奥菲丽联想到一个关节脱臼的木偶,她突然很怕留他一个人待着。

“答应我。”她坚持要求。

托恩的大鼻子里冒出一声叹息。

“我从来不会做任何欠考虑的事。”

奥菲丽一刻都不再耽搁,她潜入墙壁的金子里,然后从门外冲了出来。在千面人进入的地方,奥菲丽清楚地看见一道金属熔接的痕迹。她很想知道保安为什么看不见。她也很快就知道了——她被一个穿着制服的身体绊倒了。站岗的宪兵躺在地上,奥菲丽发现他正在酣睡,却怎么都叫不醒他。千面人应该是让他进入了一种人工睡眠中。

为了避开那一大串她来时经过的装甲门,奥菲丽把金色的门板当作镜子来用,直接从第一扇门穿到了最后一扇。如果千面人的话是真的,法鲁克应该已经在来警察局的路上了,现在只要知道此时此刻他具体在哪里就行了。

正当她爬上从地下层通上来的大理石楼梯时,一阵巨大的喧哗声给了她答案。在台阶的最上方,一大群廷臣迎面而来,满目皆是假发、礼服和长裙,像一场名副其实的雪崩。他们全都站在法鲁克的身后亦步亦趋,后者正用非常缓慢的动作下着台阶。宪兵们试图阻止这股访客的浪潮,但一切都是徒劳,他们还是被众多的访客吞没了。

“求您了,我的大人!”

盖过所有人声音的是伯赫尼尔德优美的嗓音。她朝法鲁克抬起一张哀求的脸,长长的裙子下摆沿着台阶一级级滑下:“给我侄子一个缓期吧,想想他在任职期间为您所做的一切吧!”她痛苦地皱起眉头,狂热地摇晃耳环,睁大了那双浑浊的眼睛。从来没有,奥菲丽从来没有见过她在宫廷面前表现得如此脆弱。

如果说伯赫尼尔德是感情的化身,法鲁克就是冷漠的化身。他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无动于衷地下楼,让人以为他和楼梯是用同一种大理石做的。

当伯赫尼尔德看见台阶下的奥菲丽时,她站住了,整个队伍都步履凌乱地仿照她,后面响起了几声窃窃私语:“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走了?”但这不耐烦的喧闹声终于也消失了。很快,楼梯上就只剩下一片死寂。

只有法鲁克还在有气无力地下楼,他半闭着眼睛,飘飘白发宛如一张真丝斗篷。奥菲丽并不在乎,她尽可能地抬高眼睛,在法鲁克那好似灯罩一样的眼皮底下寻找他的目光。

“我也遇到他了,”奥菲丽宣称,在大理石的音效下,她的声音放大了,“我知道他对您的期待,但您不必服从于他。”

廷臣们交换了一阵惊愕的眼神,伯赫尼尔德本人也目瞪口呆。奥菲丽很清楚这里没有多少人能明白她暗示的是什么以及是谁。法鲁克继续朝她走去,用慢动作一级接一级地下楼,像个梦游的巨人。现在,他离她是那样近,她很惊讶自己还没有感受到他超能力的冲击波。这不是什么好征兆,这说明她没有得到他的全部注意力。

“表明您的自由,”她坚持,“用赦免托恩来表明您的自由!”

法鲁克靠得越近,奥菲丽就越有一种悖论的感觉——他离得很远。他的目光始终触不可及。当他终于回复她时,他的声音就像回荡在冰川的缝隙里:“我必须做书里写下的事。”

这一刻,奥菲丽明白法鲁克不但不会停止下楼,而且也不会绕开自己。如果不是伯赫尼尔德及时把她从路上推开,她就会被他踩在脚下了。

廷臣队伍继续跟着法鲁克前进;宠姬们在钻石服饰下瑟瑟发抖,这穿戴非常不适合警察局冰冷的环境;就连备忘纪要也紧紧抱住法鲁克的备忘簿,朝周围投去犹豫不决的几瞥。当法鲁克终于下到台阶下面时,宪兵们二话不说,打开了一层层装甲门。

伯赫尼尔德把奥菲丽拉到一个人不是太多的角落。在这里,她们不会被过多推搡。她死死握住奥菲丽的手,就像海上遇难的人抓住了木筏。

“我认不出我们的大人了!他的状态不正常。‘我必须做书里写下的事。’他的嘴里就只有这一句话,就好像……就好像他满脑子只想着去惩罚我那可怜的孩子。您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些话?您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吗?他会对托恩做什么?”

“我看到她们了!”一个超级强音响了起来,“让我过去!那是我女儿!”

让奥菲丽大吃一惊的是,她母亲从贵族的人群中跳了出来,身上的红裙子仿佛炸开了。她的父亲、叔祖父、萝丝琳姨妈和姐姐雅格特紧随其后。

“所以那不是戏言?”

“他们真的把你嫁给托恩先生了?”

“在监狱里?”

“没有我们其他人?”

“没有仪式?”

“没有蕾丝婚纱?”

阿尔奇巴德从队伍中走了出来,他的礼帽就要从脑袋后面掉下去了。他伸长胳膊,双手抓着伯赫尼尔德的宝宝,好像人们交给他的是一个即将点燃的礼花。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托恩让我把你们全部疏散,如果情况恶化的话。”阿尔奇巴德用评估的眼光望着冲进地下层的贵族人流,“就我目前所见,情况可一点儿都不妙。”

“妹妹,我们回家!”雅格特拽着妹妹的围巾求她,“宫廷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奥菲丽被弄晕了。她转过身去,背对所有人,闭上眼睛,无视噪声,终于集中了精神。法鲁克真的变得触不可及了吗?

她转向叔祖父,每次有贵族推搡他,他都用方言大声咒骂。

“您寄给我的有关物品的故事集……没有哪个故事比娃娃的故事更让法鲁克心神不宁了。”

“娃娃?”叔祖父在胡子底下含混不清地说,“梦想当演员的娃娃?”

奥菲丽点点头,看起来是在回答他,但实际上更像是在回答自己。“故事的结尾,娃娃发现她一直努力实现的梦想其实是她主人的梦想。”

“法鲁克大人把他自己的人生和故事混为一谈了,我本该给他编一个另外的结局。”

这些话刚一出口,一道痛楚的闪电便横穿了她的额头。在托恩的家族超能力的推动下,她“阅读”的记忆打开了:无头士兵、旧学校、金合欢花的香气、没了玻璃的窗户、盖着床单的镜子。奥菲丽被时间的旋风吸了进去,重新看见年轻的法鲁克跪在自己脚下,朝她投来热切的目光:“为什么我得按照书里写的去做?对你来说,我是什么,神?”

“我知道了,”奥菲丽转向伯赫尼尔德,轻轻说,“我终于知道我该对他说什么了。带着您的宝宝远离这个地方。我稍后跟你们会合。”

她已经开始匆忙下楼梯了,母亲却拽住了她的袖子。

“慢着!”

奥菲丽的目光不可动摇,她挑战着母亲,决不让她阻止自己离开。母亲带着宿命论者的姿态走近她,重新系紧了包住她胳膊的围巾,把她乱蓬蓬的头发朝后拢,让她露出脸来。

“这可是个不得了的选择,你那托恩先生。你很在意他,我不会忘记的。因为我,我是管不了他的。不过算了,现在他是你的丈夫,你的位置是在他的身边,而我的位置则是在这里等你。千万小心。”

奥菲丽握紧母亲的手,然后松开:“谢谢,妈妈。”

她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边走边思考。她所承载的信息和她今晚在神那里见到的一切都背道而驰。然而,她绝对肯定这里面没有任何错误的可能。她要对法鲁克说的就是这个,没有其他。

她终于在走廊尽头看见了法鲁克,他就像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峰,俯瞰着假发的海洋。法鲁克站在关押托恩的保险库前面,等待开门。现场的气氛有点儿古怪:宪兵刚刚发现他们的同事睡倒在地上,门上有金子熔化的痕迹。“越狱”这个词已经口口相传,宪兵队长却非常肯定:“牢房依然密不透风,我的大人。有人企图破门而出,但大门依然从外面锁着,打开它需要三把特殊的钥匙,我本人就掌握着其中一把。”

奥菲丽终于来到前排,看见宪兵队长自豪地晃着脖子上闪闪发光的钥匙串。她本可以跟他解释,想要不拿钥匙而进出这间牢房,办法有的是,但这很可能对她没什么益处。

“开门。”法鲁克命令,声音有气无力。

“等等!”

奥菲丽拼命用胳膊肘顶来撞去,终于从队伍中钻了出来。她挡在法鲁克和装甲门中间,无视周围蔓延开的低声指责。她踮起脚尖,高昂着头,脖子都要拧断了,希望可以捕捉到法鲁克那似乎没有穷尽的身体上端的眼睛,但没有成功。他从死气沉沉、半开的眼皮下面目视前方。奥菲丽就算是一只小鲤鱼,在他眼里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女士,请让开。”宪兵队长介入。

他下命令的声音很礼貌,却不乏威严。有那么一下子,他耸了耸眉毛。他真的很想知道奥菲丽是怎样离开牢房的,但他一定是觉得宪兵队今天已经出够了洋相,因此对这点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昨天,我没能履行合同。”奥菲丽把精神集中在法鲁克身上,“关于您的书,有一件您很想记起来、我却没能找到的事。我现在知道那是什么了。”

法鲁克没有看她,而是继续盯着那扇巨大的、被各种机关和锁扣加固的钢铁圆门。

“我必须做书里写下的事。”他一字一顿地徐徐说道,声音里没有一丝抑扬顿挫。

奥菲丽的眼镜变深了。她清楚地猜到千面人是怎样操作的,才完全控制了法鲁克——他动了他的书。奥菲丽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与他当年想要教授给他的“尊重事实”完全背道而驰。

“您不是一个娃娃,”奥菲丽用尽体内所有气息高呼,“您不用去实现别人的梦想。”

“我必须做书里写下的事。”法鲁克冷漠地重复,“开门。”

三名负责开门程序的宪兵走向奥菲丽,但她岿然不动。神的话语自动冒了出来,好像它们一直都莫名其妙地隐藏在她体内的某个角落,等待着出场的时机。

“你的书只是你故事的开头,由你也只由你来书写结尾。”

所有的喉咙里都冒出惊讶的感叹。奥菲丽这句话产生的效果立竿见影,突然而壮观。法鲁克向后一个趔趄,用手捂住皇家披风胸口下面他放书的地方。他这个样子,好像心刚刚碎成了一块一块的。在头发和皮草的大崩溃中,他跪倒在地,他的冷漠飞灰湮灭了。在过于强烈的情感冲击下,他睁开眼睛瞪着奥菲丽,好像终于看见她了。

她本该感到害怕,害怕自己对他所做的,害怕他可能会对自己做的,然而并没有。那段阅读记忆让奥菲丽那样亲密地进入了法鲁克的个人历史,她已经分不清他的过去和自己的过去了。

她走近他,用一个震撼了整座宫廷的手势,把他的白色长发拢到脑后,正如刚才在楼梯上她母亲对她所做的那样。法鲁克跪在大理石上,手僵硬地按在书上,脸上表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困惑。他的精神力量像个无形的强大气场,再一次向周围辐射。奥菲丽的神经系统受到了冲击波的冲击,她感到一阵阵剧痛,但她坚持着。法鲁克不再是一位不朽的君王,而是个迷失的孩子。在这一刻离他而去,对他来说可能是致命的。

“亚底米的孩子,”他用迷茫的声音轻轻问,“我该……我该怎么做?”

“该由您来告诉我们。”

奥菲丽示意备忘纪要走上前来。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这位年轻人带着他一贯的敬业精神拿来了备忘簿。在他们周围,宪兵和廷臣交换了一些审慎的眼神,里面既有想要干涉的欲望,也有想要逃跑的本能。

法鲁克瘫在大理石上,打开备忘簿,慢慢地翻页,那里面有审判托恩的报告、他们“阅读”合同的复印件以及一堆几乎难以辨认的潦草字迹。法鲁克重读了一遍笔记,表情惊惶不安。他看起来像是从内部被撕裂了,一些相互矛盾的指示在折磨他。除了纸张在他手指下发出的沙沙声和人群里几声神经质的咳嗽,四周像墓穴一样寂静无声。

月光堡的失踪者

读到一半,法鲁克突然僵住了,他的眼睛停在一张从杂志上剪下的书页上。尽管奥菲丽看到的图案是反的,但她还是认出了伯赫尼尔德坐在摇篮边的身影。

当法鲁克合上备忘簿站起身时,所有人都惊得一跳。

“开门。”他命令道。

一时间,奥菲丽停止了呼吸。她感到法鲁克的一只巨手压在她的脑袋上,但这个手势里没有支配,只有安慰。他们二人的角色刚刚掉转过来了:他成了家长,而她则是孩子。

“您履行了合同,亚底米的孩子。我赐予托恩先生贵族头衔,废除他私生子的身份。考虑到这个情况,他将重新接受审判,这一次将是一次合乎规范的审判。开门。”法鲁克再一次对宪兵说。

幻族的人群中响起抗议的低语,但在法鲁克那寒冬一般的眼神下,又都像蜡烛一样熄灭了。奥菲丽的心脏怦怦打鼓。这是她第一次把他看作一位真正的族灵。她突然一下子放松,双腿像黄油一样软了下去。她不得不靠着剩下的一点儿意志才勉强保持站立。很快,她又会见到托恩了。他会被医治,受到公正的审判。她和他,他们俩会走上崭新的道路。

沉重的金门在三名宪兵的操作下发出一阵冗长的金属叮当声。在这期间,奥菲丽只专注在这一个想法上。她既不愿去想千面人和守护人,也不愿去想那所谓是她释放出去、会造成悬岛坍塌的“另一位”。不,她现在还不愿想这些。她只想和托恩一起享受这一刻纯粹的喜悦,哪怕它是短暂的。

当大门终于朝保险库打开时,奥菲丽感到血管里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看见房间四角七零八落的家具。

她看见台灯在地上可怜兮兮地忽明忽暗。

她看见水从洗手盆里无穷无尽地汩汩而出。

托恩,却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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