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课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联大原来是要在十月初开学的,因为轰炸炸坏了校舍,开学推迟了,我们跟着李抱忱忙了好长时间准备的百人大合唱,也因轰炸炸没了。

联大是在轰炸中开学的,印象中好像并没有开学典礼。新生入校时也许有吧,我不太清楚。新生是通过联大的考试考进来的。开学了,有面墙上贴着课程表,分必修课和选修课,必修课是必须上的,选修课按照自己的情况选,不过指定必须自然科学选一门,社会科学选一门。社会科学我选的是“社会学”,自然科学我选的是“地质学”。

我们去上课就是了。校舍分散在几个地方,都是借来的,工学院是一处(挨着航校),农校那儿是一处,还有就是昆明师范学院,后来新校区建起来,就是现在当作西南联大旧址的那排房子,我们称作“新教室”。我们女生开始住在农校的小楼里,每天早上起来,急急忙忙跑到师范学院那边去上课。经常是上完两节课,急急忙忙往农校那边跑,两头跑。农校在小西门里,新教室在小西门外,中间隔着翠湖,要走一段路,第一二节课和第三四节课之间有二十分钟,真挺赶的。

给我们上课的老师都是名人。讲“西洋通史”的是皮名举,讲“社会学”的是陈序经。印象最深的是“大一国文”,许多老师合教的,每人讲一两周,给我们上这课的有陈梦家、朱自清、刘文典、闻一多……没有教材,他们各人讲各人的。我们许多女生期待的是闻一多、陈梦家,他们是有名的新文学家,他们的一些名诗我们会背的,没想到他们根本不讲新诗,都是讲他们的研究,关于古代文学的,陈好像还讲一点甲骨文。不过他们的课我不大逃,毕竟是我崇拜的,陈梦家还长那么帅。女生逃得多的,是刘文典的课,我是最不喜欢的,去了一次,把听课证交上去就完了。好像只有朱自清是讲新文学,讲白话散文,但他课讲得不好,拘谨得很,我也不爱听。有人以为沈从文也教“大一国文”,那是弄错了,“大一国文”都是教授才有资格上的,沈先生是名作家,但在联大排不上号,只是一位讲师。

还有一门“逻辑”,最头疼的,是必修。我完全不懂,忘了是谁教的,只记得他左一个logic,右一个logic,不晓得他在讲什么,我们背后开玩笑,什么logic,就是“垃圾”吧?考试怎么办呢?我连笔记都记不下来,只觉得和数学有关系。后来因为认识赵瑞蕻,他的同乡把笔记塞给我,让到时候抄抄呗。条件是我把一年的英语作文借给他们。

外文系的英文作文,大概是每周交一篇,负责批改和讲评的是廖福,他是留校当助教的。大一的国文课,也要写作文。作文要批改,每个学期还要面批一次,这些都是助教的事。管我们作文的是余冠英,他当时还是年轻的助教。跟我面谈时,他就我的作文评说了一通,鼓励我说,以后我是可以写作的,我听了很得意。记得英语作文也一样是有面批的,廖福也跟我说,将来我可以成作家。我的英语作文成绩不错,不过英语作文得高分恐怕也没那么高兴——我原先就是考中文系的。解放后我找工作也一直想到中文系教书,没想到最后还是在外语系。

外文系给我们上课的老师就多了,陈嘉讲莎士比亚,谢文通讲英诗,陈福田讲英国小说,莫泮芹讲英国散文。印象比较深的是陈福田的课,Western Novels,讲小说之外,他还给我们开过一门Reading。不管讲小说还是上阅读课,他选的材料都是当代的东西,我记得让我们读过毛姆的《人性的枷锁》。他不是只管自己讲那种,他会指定我们去读,还让写读书心得。我比较习惯这样的讲课方式。我印象深,还有个原因是他英语说得漂亮,举手投足也比较洋气。

外文系不等于英语系,还有其他的语种,比如法语。第二外语大家几乎都选法语,教法语的是吴达元和林文铮。赵瑞蕻是跟吴达元学的,吴对学生特别严格,赵瑞蕻学得很用功,他后来译《红与黑》,虽是从英文译,还是参照了法文本,底子就是在联大打下的。比起来林文铮要松得多,我对法语没下多少功夫,总认为,把英语学学好就行了。

英语加法语,联大外文系的重头戏就在这儿了,德语也有,很边缘的,俄语、日语都是没有的,穆旦后来从俄语翻译俄国文学,那是他自学的。

当时钱锺书也在联大,但没教过我们。印象中选他课的人并不多,至少不像陈嘉的课。陈嘉讲莎士比亚,教室里坐不下,窗台上都坐着人。大概还是慕“名”吧,陈嘉是拿了耶鲁的博士的,学生教喊他Dr.Chen(要不就是喊Carl)。当时外文系的系主任是叶公超,我们喊他George,他都还拿过博士学位哩。叶公超也没给我上过课,但是带我们新生去郊游过。要不是在许渊冲的回忆录里看到郊游的合影照片,上面有我,这事我早忘了。我只记得叶公超很洋派,英语说得特别流利,发音也很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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