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警报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联大开学的时间,原来定在十月,可就在快开学时,日本飞机轰炸昆明,学校那一带炸得一塌糊涂。

日本飞机第一次轰炸昆明是九月二十八日。在那之前,昆明已经开始有警报了。是预防警报,城门楼上挂起一只红色的气球。头一回有这事,新鲜得很,好多当地人跑到外面来看,嘴里还叨叨:“挂灯笼喽,哪里真的会有敌机哟!”云南是大后方,到那时为止,除了外地人多起来以外,生活很平静,好像没什么战争的氛围,的确很难想象这地方会打起仗来。

预防警报也没让人紧张起来,好多人甚至都没想到要躲一下,有人说该出城去躲一躲,也只是说说而已,根本就没有跑警报的概念。我们年轻人就更不知害怕了。我和纮武(他是和我一起搬到青云街的)看见大家跑到外面,议论纷纷的,只觉得好玩,穿过圆通公园到北门城墙外,坐在菜地上东张西望,看天空看城门楼,等着看会不会有第二只红色警报球挂起来。来的路上我们买了些胡萝卜,昆明的胡萝卜又大又脆,水分多,特别好吃,我们一边看野景似的看着,一边啃得津津有味。这时昆明空军基地的飞机纷纷出动了,不是迎战敌机,是和我们一样“跑警报”(否则在机场上待着,敌机一轰炸就完蛋了)。等我们的胡萝卜吃完,警报也解除了。我们溜达着回到青云街,都说下次再不“跑”了。

九二八大轰炸那天,我们也真的没跑。那天是个大晴天,天上一丝云彩都不见,真的是碧空如洗,蓝得让人心醉。我们一帮年轻学生喜欢把昆明这样的晴爽的蓝天说成“蓝得像马德里”,这是从一首诗里引来的,其实谁也没去过马德里,想象中西班牙阳光灿烂,马德里的天空极蓝极美就是了。联大还没开学,两个年轻人过来闲聊,我和纮武便合计着该去哪儿玩。这时外面忽然就乱起来,就听到有人嚷:“挂灯笼喽!”朝城门楼望去,果然有一个球挂出来。我们原来就没打算“跑”,后院和最后一进房里的人也没动静,只是一个个不紧不慢地踱到天井里,三三两两站着聊天。杨振声、沈从文、郑颖荪几位先生都放下手头的事出来,望着天空,施剑翘姐弟也出来了。

这时候传来了很响的飞机的声音,我们还以为又是我们的飞机,忽然发现不对了,有三架涂着太阳旗的敌机就从头顶上飞过去,几乎是同时,紧急警报响起来。就听到一种十分刺耳的声音,让人本能地捂住耳朵,没容我们分辨那是什么声音,前前后后就都是震动耳膜的爆炸声了。炸弹一颗颗落下来,地动山摇,我们站在那里怔住了,好像在做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沈先生是最镇静的,他根据爆炸声分析炸弹可能会落在什么地方。从湖南那边迁过来的联大师生刚刚安顿下来,他担心他们那边会不会有损失。他还有心思开玩笑,爆炸声一起,施剑翘吓着了,用天津话说了句“我的妈呀!”,抱着头就往外跑,沈先生笑话说:“女侠也害怕嘛。”

真像沈先生担心的那样,联大那一片那天挨炸了。轰炸停止后我们跑出去看,翠湖周围炸得一塌糊涂。到处是倒塌的房屋,玻璃的碎片,街上许多联大的师生,满身的灰土。在人流里我看到了闻一多,乱乱的头发上全是灰土。在中西时,高玉爽老师领我们读新诗,闻一多的《死水》我会背,没想到第一次见到闻先生,是这样的情形。

有个同学叫吴锦天,和我们同船来的,整个行李给炸没了,天冷下来快到冬天时,我和纮武特地跑到裁缝店给他做了件棉袍过冬。几十年后,吴说起这事,说这事他永远忘不了,当时还照了张相片给我们。若不是他说起,我完全记不得这事,那相片也早没了,我清清楚楚记得的,就是那天轰炸的情形,还有那个日子,九月二十八日。

从那天开始,整个昆明进入另一种节奏,跑警报成了大家生活的重要内容。早上起来,头一件事就是往城门楼上看,看警报球是怎样的情况。敌机都是白天来,跑警报就是要把白天避过去。往往天刚亮人们便扛着箱笼衣物,出城到郊外山沟里,下午四五点钟再回来忙着做晚饭。一整天就这么没了。

跑警报总是伴着对日本鬼子的愤怒和诅咒。有一次,城防的高射炮打下了一架日本飞机。我们看着那飞机拖着黑烟栽下去,高兴得又叫又跳。后来这架飞机的残骸被弄到大成殿供老百姓参观,我也跑了去看,参观的人一边看一边咒骂,骂了才更解气。回来之后我写了一首诗,题目叫《破碎的铁鸟》,发表在云南文艺抗敌协会的刊物《战歌》上。

我到昆明不久就开始向《战歌》投稿,加入了文协,跟穆木天、罗铁鹰、雷石榆等诗人一起开座谈会,吃小馆子。这在天津是不可想象的,想想家里不让我像刘嘉蓁那样去游行、参加集会,现在可以“我行我素”,我尤其有一种成了大人的感觉。我记得几首诗之外,我还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纪念“九一八”》,最后写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纪念“九一八”了,意思是不要一年,我们就胜利了——仗已经打了两年了,还不够我们赢吗?真是天真乐观得很。那时候发表作品,都是用笔名“晓黛”。

在《战歌》上发表的诗文,应该是给沈从文先生看过。他虽然鼓励我要用功,多写,但这样的抗战诗他是不赞成的。我还记得,就在他因为我们过于喧哗责备我的那天晚上,他跟我谈话,不是为白天的事说我,是耐心地劝我以后少写那些净是口号的抗战诗,说那样的诗即使发表了,也不见得有多少价值。他给我抱来一大堆世界名著,叫我做读书笔记。这也是他一向的立场。

关于抗战与文学,文坛上一直有争论的,沈先生坚持文学是文学,抗战是抗战,文学是不该用来当工具的。当时全国上下,都是浓浓的抗战氛围,他坚持这种立场,压力不小。别看沈先生平时低声细语,动不动就脸红,他有他倔强的那一面。像他对抗战文学的不屑,可能别人私下里也有同样的态度,却不一定公开说,他就要写文章公开说出来。

关于跑警报,他的看法也与众不同。他和杨振声先生有过一次不愉快,就与此有关。

我们几个都是在外面包伙的,每天到吃饭时候小馆子就送过来。杨先生他们雇了个人烧饭,开饭时坐一桌人。沈先生在杨家搭伙,跟他们一起吃。有一次吃午饭,杨先生的女儿跑到我屋里说,沈先生在饭桌上突然大哭,她吓死了。原来是他和杨先生就跑警报的事争起来。之前他在报纸上写文章,批评那些跑警报的人。说大家从各地聚集到这里,整天忙着跑警报,开不了学,书也不念了,成个什么事?文章出来后许多人认为他说得不对,写文章驳他,他挺委屈的。那天他在饭桌上又说这事,还是他那些理由。杨先生就说,你可以不跑,我拖家带口的,孩子还小,不跑等着日本飞机炸死?沈先生说不出话来,大概还有那时的压力,一下就哭起来。(后来接触多了,我发现沈先生挺容易哭的。)从那以后,两位先生之间就有些别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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