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语文老师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第一位是王老先生,王德修。他教的是文言文,但和在家里魏老先生教的还是不一样。魏老先生就是讲《论语》,还是四书五经的那一套教法,主要就是背。在中西我们是有课本的,内容丰富多了,也不是那么一本正经,而且以讲解为主。讲课文,并不是逐字逐句地讲,就是大概其地讲,我们都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太细就听不下去了。照规矩我们该端端正正坐着,可正是好动的年纪,有时忍不住要在下面说悄悄话,他听到了,眼睛会从老花镜上面看过来,眉头紧皱,却不停下来,还接着讲。偶尔低声呵斥一句“不要讲话!”,我们也不大在乎。说话的人暂时安静了,脸上却还笑嘻嘻。

一般来说,我们都是不大喜欢文言文的,好多文章只记得头一句,比如“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王老先生教得有些有意思,没逼着我们背,我们倒一下就记住了,像李清照的词“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辛稼轩的写他喝醉酒的词,到现在我还能背得一字不落:“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一是老王先生教时一边吟诵一边比画,做出醉倒的样子,我们一下就记住了;二是因为“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这句,我们经常挂在嘴上——不是讨厌文言嘛,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还要学它干吗?这下有理由了。

学课文以外,也要作文。王老先生教的作文当然是文言的,白话的他恐怕也写不来。我们都是用毛笔写。虽说烦文言,学着写时也有它的好玩。写过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诌过一篇《愁城记》,因为是后来登在班刊上的,要不也早忘了。

私塾里学生都怕老师,我们不怕。王老先生不怎么严厉,我不用功,总惦记着玩儿,他拿我也没办法。毕业纪念册上给我写,“杨静如是我的弟子,颇颖悟,勤于学”,我姐一看,说,就知道玩儿,还勤于学哩!这当然是说好话,后面他用朱笔写“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还有“莫到悬崖方勒马,须知歧路惯亡羊”,我姐说,这才是他的中心意思,警告你哩。我哪会不知道?只是好话更容易记住。数学老师写的是“静则心多妙,更上一层楼”,“飘然思不群”。

第二位是范绍韩老师,初中三到高中一,他是我们的国文老师。起头他是教“党义”的。在他之前,教“党义”的是一位姓郑的老师。郑老师上课教室里总是乱哄哄的,他站在前面不断地摇着手说,不要吵了,你们不要吵了,但谁也不睬他。我们谁也不怕他。我们都很讨厌“党义课”,他又一副没脾气的样子,声音低低的,一说话就脸红,我们因此背后叫他“男Miss郑”,意思是说,他像女孩一样容易害羞。一直到解放后,我们才听说,他是地下党。地下党?!我们一听说,顿时肃然起敬,连说想不到,想不到。

不要说地下党,连他是教“党义”的,我们都觉得不像。郑老师那样子就不像个教“党义”的。教“党义”的该是什么样,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是声高气壮,还是长得凶样?反正不该是他那样。比较起来,范先生的样子,我们觉得倒比较像个教“党义”的,虽然他并不凶。忘了他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好像是个师范学院。他讲课很好。我们一听“党义”就反感的,他居然能讲得我们愿意听。

“党义课”讲什么?三民主义嘛。后来我们的国文老师(王老先生)走了,范先生来代课。王老先生,净讲古文,我们不大爱听。范先生变了,讲白话文的文章,我们都爱听。他还鼓励我们自己办刊物、写文章。我们的班刊就是在他教国文时办起来的,我们出班刊《十九支箭》,他是我们的指导老师。

范先生对我们要求很严,逼着我们不断地动笔,每周要写一篇命题作文,文言、白话轮着做,之外每周还得交至少两篇周记,都要用毛笔抄好。他常说,要讲真话,“你怎么想就怎么写,骨鲠在喉,一吐为快”。我们也真把什么都写出来,不管是快乐还是烦恼。他看得很仔细,因此每个学生的性格、心思他都了然于胸。但周记里的那些内容他是不会拿出来说的,权当我们的“悄悄话”。我们都很信任他,越发“怎么想就怎么写”了。有次我在周记里自叹才不如人,太笨,以后不会有什么成就了,他用朱笔批了八个字:“不问收获,只管耕耘”,很潇洒的草字。他是很会鼓励人的,我后来喜欢写作,还有爱写长信,多少都和他最初给我的鼓励有关系。

他后来也倒霉了,他教过“党义”,不知会怎么样哩。七二年我回天津时,就这么想的。没想到他运气不错。那时他是河北省的政协委员,好像算“民革”的人。我们中西的老同学相聚,找到了他,一起在起士林吃饭。他用调羹敲敲杯沿要说话,我们就静下来听他讲,好像回到做学生时的情形,其实我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说了些勉励的话,就像老师对学生的口气。那之前我去上海看望过巴金,说到巴金的现况,他就说,应该告诉巴金,要有信心,还是有前途的。他是巴金的读者,我在信里跟巴金说了,巴金寄了自己的书给他,他收到了很高兴。只是没几年他就死了,听说是做痔疮手术,已经在手术台上了,他忽然说不做了,也许是因为紧张、害怕,那时他年纪大了。但这时已经打了麻醉药,就给摁躺下做,不知麻醉还是哪里出了问题,人就没了。

在中西,范先生代了一年国文课以后,来了一位新老师,叫高玉爽,范先生就教回他的“党义课”了。高先生很喜欢新文学,自己为我们编讲义,自己动手刻钢板油印,选的全是新文学的名家名作:鲁迅、茅盾、巴金、叶圣陶……他还喜欢讲新诗,讲新月派,讲闻一多、陈梦家、徐志摩。我喜欢上新诗,自己也开始写,起初就是受他的影响。他并没有让我们像背古典诗词那样背下来,就因为喜欢,我们自己背,好多新诗我们都能背,比如闻一多的《死水》、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虽然新诗其实比整齐押韵的旧体诗难背得多。

高先生给我的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日那天上的课——日期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头一天是鲁迅的忌日。他走进教室,表情很严肃,第一句话就是对我们说:同学们,鲁迅先生昨天去世了。我们班上有几个同学一听,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不过前些年有记者采访我,报道登出来,说我说的,鲁迅去世,我们全部戴起了黑纱,那是不可能的,记者弄混了,或者,是把几件事弄一块儿了。全体戴黑纱那次,是因为九一八事变。

据说高先生是北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又爱讲新文学,照说怎么都应算是个新派人物了,我们却给他起了绰号,背后叫他“高老夫子”。那是因为他戴着近视眼镜,穿着长袍,总是目不斜视的样子,一副老气横秋的神态,事实上不过三十来岁。和他沉默的外表相反,他是个追求进步的人,我们排演李健吾的反战独幕剧《母亲的梦》,还有毕业季打破常规,不用英文演莎士比亚,以中文演《玩偶之家》,都和他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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