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给孩子们做个榜样

一日浮生  作者:欧文·D. 亚隆

当作为心理治疗师和护士的助人者,无法安顿自己的身心时,亚隆如何协助她们解开心结?

因为我不能为死神驻足,

所以他好心地为我留步。

当一个电话通知我,阿斯特丽德因动脉瘤破裂而死亡时,我想到了艾米莉·迪金森(Emily Dickinson)诗中开头的这几行。阿斯特丽德,去世了?不可能的。阿斯特丽德是一股不可阻挡的生命力,她摆脱了一个又一个的危机和悲剧,无所畏惧,继续前行。这种无穷无尽、火光四溅的能量,现在却永远地静止了?不,我无法相信这一消息。

阿斯特丽德是一位治疗师,我为她做了十多年的督导和治疗师,我们的关系也越来越好。当她的家人发来电子邮件,宣布两周后在当地社区中心为阿斯特丽德举行“生命庆典”时,我立即接受了。在指定的日子里,我穿上了西装,打上了领带——对我这个坚定的加利福尼亚州人而言,实属罕见。

那日中午时分,我准时出现。与其他两百名客人一起,我受到了香槟和开胃菜的欢迎。没有鲜花,没有黑色的东西,没有眼泪,没有拉长的面孔。没人穿西装,除了我打领带外,没有看到任何人打领带。不久,一个小孩,可能是阿斯特丽德的孙子之一,手持扩音器穿过人群,宣布:“请入座。仪式开始。”

然后我们观看了一段精心制作的40分钟的视频,庆祝阿斯特丽德的一生。它将我们无缝衔接进她的生活画面。首先,在她还是父亲怀抱中的婴儿的时候,她扯下了父亲的眼镜并高兴地挥舞着。然后,我们很快地看到,阿斯特丽德迎向她母亲伸出的手臂,迈出了第一步;阿斯特丽德玩夹驴尾巴的游戏;阿斯特丽德青少年时在夏威夷的日落海滩冲浪;阿斯特丽德从瓦萨大学毕业时;阿斯特丽德作为新娘在她最后一次的结婚仪式上(她结过三次婚);阿斯特丽德怀孕和灿烂微笑的几个镜头;阿斯特丽德与她的孩子们玩飞盘;然后是令人心碎的结局——让我泪流满面——阿斯特丽德在突然死亡的前一天晚上,和她六岁的孙子一起跳华尔兹。影片结束时,我们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当灯光亮起时,我很遗憾,因为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勇敢、自信的人鼓起掌来,很快大部分观众都加入进来。我发现,自己渴望一个传统的宗教仪式,这对我而言,的确是非常罕见的心境。我怀念在神职人员和拉比的带领下,舒适、熟悉的节奏和井然有序的仪式流程。不过,在一个以香槟和开胃菜开始的、没有哭泣场所的葬礼上,一个人应该如何行事为人呢?

在阿斯特丽德家人们之间匆匆讨论之后,她的三个孩子和五个孙辈成群结队地走到麦克风前,每个人都依次表现出非凡的风度,分享着对阿斯特丽德的回忆。每个人都准备充分,演说精彩。但最让我着迷的,是一个八岁的孙女,她描述了阿斯特丽德奶奶如何悄悄地走到他们身后,摇动一盒拼图或拼字游戏的碎片,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相邀玩耍。

由于这是一个生命庆典而不是葬礼,所以我并不惊讶他们没有提及她的第四个孩子朱利安。他16岁时,在一个高尔夫球场被闪电击死。不过,阿斯特丽德和我,已经用了整整一年多的治疗时间,来处理他的死亡问题。

接下来,阿斯特丽德的许多朋友自发地站起来,拿起话筒,分享他们的回忆。两个小时后,现场安静了片刻,我以为有人会发出活动结束的信号。然而,令我惊讶的是,阿斯特丽德的第三任,也是最后一任丈夫,沃利站起来向庆祝者——哀悼者致辞。我对他的镇定感到惊讶;我试着想象在妻子去世后仅几周,就要在这样的场合发言,我知道我肯定无法胜任,我将无法抬起头来面对这个世界。我仔细观察了沃利。多年来,我一直听到阿斯特丽德对他的描述,现在我面临着一个奇怪的任务,就是把有血有肉的沃利装入阿斯特丽德向我描述的形象之中。每当我遇到来访者的配偶时,我都会惊掉下巴。几乎每次我都会对自己说,这有可能和我听闻已久的那个是同一个人吗?

令我惊讶的是,沃利是一个庄重的人,而且比我想象的要高大得多,也更为英俊,更有风度,而且更有存在感。阿斯特丽德经常把他描绘成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即使到了70多岁,他仍然对他的对冲基金和办公室热忱不减。他总是在早上六点进入办公室,为股票市场的开盘铃声做准备。周末也不在家——不是在航海,就是在修理他那艘27英尺长的单桅帆船。阿斯特丽德告诉我,她从未踏上过这艘船。我记得我们一起笑过,当时她告诉我,她一见船就晕船,而我回答说,我即使看到船的照片也会晕船。

“感谢大家来向我们的阿斯特丽德告别,”沃利开始说道,“我知道这里有很多她的同事,而且你们都知道,她从不厌倦教学。所以我相信,她会很感激我把她的一点儿遗产传给你们,她对抗焦虑的最高秘密武器:鸡蛋沙拉三明治!”

我缩了缩脖子。哦,不。不要这样做,沃利。亲爱的阿斯特丽德才死了十天,你就把模仿杰·雷诺(Jay Leno)的脱口秀,全搬到这里来了。

“当阿斯特丽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沃利毫不掩饰地继续说,“当她为任何事情感到不安的时候——在学校、与朋友争吵、男朋友的麻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的母亲总是用鸡蛋沙拉三明治来安慰她。用切碎的鸡蛋、蛋黄酱、芹菜,在烤过的白面包上加一点儿胡椒粉,没有生菜。阿斯特丽德称这是她的安定剂,并声称,它的效力是鸡汤的4.5倍。每当我傍晚回家,从车库走过厨房时,我总会看一眼水槽,如果我发现那里有蛋壳,我就会为最坏的情况做好准备。”

我环顾四周,笑脸环绕!除我之外,每个人都被沃利的幽默所吸引。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非常孤独,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认真对待这件事。然后我提醒自己,我不是局外人,我是局内人,是真正了解阿斯特丽德的人。

在整个活动中,我的感觉摇摆不定。起初,当演讲者描述他们与阿斯特丽德的特殊接触,以及他们有关阿斯特丽德的故事时,我为自己在她生命中的特殊地位感到洋洋自得。毕竟,我才是那个掌握内部真相的人,那个了解真正的阿斯特丽德的人,熟知那个真实的阿斯特丽德的人。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我听了一个又一个的演讲者的分享之后,我内心开始动摇了。也许,我对于在她生活中拥有特殊地位的信念是虚幻的。是啊,这么多年来,她和我每周都会分享那特别的一小时。我有机会接触到她真实的部分——她的恐惧和激情、内心的对话、幻想和梦想。但是,这比知道是什么能使她微笑更真实、更实在、更幸运吗?她最喜欢哪些人?她喜欢吃什么?她最喜欢什么电影、书籍、商店、瑜伽姿势、音乐、云彩、杂志、游戏、小吃和电视剧?还有与丈夫和朋友之间的玩笑,只有恋人知道的性秘密?我尤其想知道,我是否比那个小孙女更了解她呢?那个当阿斯特丽德在沙发后面,摇晃拼字游戏或拼图的碎片时,听到她的脚步声的小孙女。是的,我想是那个孙女让我归位了。她让我明白,虽然我知道一部分,但阿斯特丽德还有很多东西我都不知道。

我第一次见到阿斯特丽德是在十年前,当时她请我督导她对几个病人的工作。她当时50岁,虽然已经执业多年,却依然追求专业技能的提升。她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学生:精明、有同情心、聪慧。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我们每隔一周面谈一小时。督导是一种乐趣。我很少认识像她一样临床直觉如此出色的学生。但在第二年的年底,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她开始讨论她对一个病人的工作,一个名叫罗伊的年轻人。他是一个无节制的酒鬼,她一反常态地过度参与其中:她把家里的电话给了他,并不分昼夜地接他的电话;白天经常为他着迷,甚至在看其他病人时也是如此;允许他开出几千美元的大额账单,而这人显然永远不会支付。一旦阿斯特丽德开始讨论罗伊的案例,她就从学生变成了病人。当发现学生对病人有强烈的、非理性的感情时(专业术语为“反移情”),督导往往必须改变形式。

她对罗伊的强烈感情的来源并不神秘。阿斯特丽德有一个哥哥,马丁,比她大六岁。在他们的母亲生乳腺癌期间和死后,他一直是她的救星,当时,阿斯特丽德还是个青少年。马丁保护阿斯特丽德免受他们父亲的虐待,她还记得在从他们母亲葬礼回家的车上,他搂着她,俯身在她耳边说:“阿斯特丽德,在你的余生中,请依靠我。我会在你身边。”马丁遵守了他的诺言,直到他加入海军陆战队,并在1991年的海湾战争中服役。服役回来后,他患上了海湾战争综合征和多种毒瘾。尽管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来陪伴他,但她不是海洛因的对手,无法阻止他在2005年过量吸食毒品,造成致命后果。阿斯特丽德从未原谅没有救出马丁的自己。她对年轻罗伊的过度投入,只是她重温自己试图拯救哥哥的最新体现。

马丁死后两年,袭击她16岁儿子的闪电,再一次打破了她可以保护他人或自己的想法。孩子死亡后的悲痛,是最难应对的悲痛。用叶芝的话说,这是“悲剧的极致”,而除了眼泪之外,往往没有别的出路。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我们每周会见两次,每次阿斯特丽德的眼泪都会一直不停地流。渐渐地,她的情绪开始平复,有时甚至表现出她那富有感染力的生活乐趣,我们便恢复了每周一次的日程,然后我们开始了在督导和治疗之间来回转换的模式。直到阿斯特丽德恢复了她的平静,我提出了终止的建议。但我们从未真正结束:她在我面前得到了安慰,每隔几周就会打电话来参加督导会议。

然后,一年前,阿斯特丽德在一个周末的晚上,给我电话留言,告诉我她今天早些时候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虽然只受了点儿轻伤,但现在她身上的瘀伤正以惊人的速度增长。她联系不上她的内科医生,问我她是否应该去急诊室。我回电告诉她,血液凝固的问题肯定要去急诊室。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没有收到她的消息,我留了几条电话留言,询问急诊室的情况,并接到了她儿子的电话。他告诉我他母亲在医院,无法接听电话。她被诊断为自身免疫性肝病,生命垂危,如今正在重症监护室里。我对这种疾病一无所知。50年前我在医学院读书时,还没有对这种疾病的描述,但在快速搜索医学文献后,我了解到这是一种严重的、往往是致命的疾病,最好的生存机会就是肝脏移植。两周后,我接到她儿子的电话,告诉我他母亲的病情急剧恶化——她有严重的黄疸,处于急性肝衰竭阶段。几天后,他又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医院奇迹般地找到了一个肝脏,她已经接受了移植手术,现在她的病情虽然仍然非常严重,但情况稳定。

三周后,我与阿斯特丽德进行了简短的电话讨论。她告诉我,她的身体越来越强壮,不久就可以出院了。我去她家做了几次咨询,很快,阿斯特丽德就强壮到可以去我的办公室了。她告诉我:“去过地狱,又回来了。”“这是我生命中最可怕、最恐怖、最糟糕的时刻——如你所知,我已经经历了不少。在医院的几天里,我无法停止颤抖,无法停止哭泣。我确信我将会死去。我没法和你说话……没法和任何人说话。然后,突然之间,我来了个大转弯。”

“你是怎么做到的?有一个具体的转折点吗?”

“非常具体。这个转折点是我与一位护士的谈话——一位强硬的、不苟言笑的护士长。她有一颗善良的心。那是在孩子们要来探望我之前,我已经处于极端状态好几天了。我非常害怕死亡,我无法停止颤抖和抽泣。然后,就在我的家人进来之前,在我的房间里,她俯身在我耳边说,‘给孩子们做个榜样’。这句话改变了一切。”

“告诉我怎么发生的。”

“我不确定是怎么回事,但那是卓越超凡的力量。不知何故,它让我走出了自我。到那时为止,我都无法停止恐惧。我有好几次与死亡近在咫尺。我无法说话,无力应对,甚至无法拿起电话与你沟通。我所能做的就是哭泣。而这句话,‘给孩子们做个榜样’,让我重新想到了自己以外的人,让我看到,我仍然可以为我的家人做一些事情,我可以为他们树立榜样。那个护士很了不起,她的爱严厉而‘硬核’。”

阿斯特丽德出院后,逐渐恢复了她以前的生活,并很快再次开始看望她的病人。但她从死亡中重生的时间很短。几个月后的一天,她倒在理发师的椅子上,因脑内动脉瘤破裂而当场死亡。当我和其他庆祝者走出社区中心时,所有这些都在我脑海中闪过。所有的戏剧性,艰苦的生活,英勇的努力——她克服母亲逝去的悲痛,将自己从父亲那里解脱出来,逃过哥哥死亡的阴影,又经历了比以上所有更糟糕的事,她儿子的死亡。她在与自己的病人,以及与我的治疗工作中,克服了许多棘手的情况。她从一个在摩托车事故中丧生的年轻人那里获得了肝脏,并成功移植,战胜了她的肝病。然后,所有这些非凡的、戏剧性的事件,都因她大脑中的一条小动脉爆炸,而在瞬间熄灭了。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她非凡的自我世界,那个丰富的、层次分明的感官数据库,她一生中大量的记忆,所有的痛苦、勇气、挣扎和超越,移植外科医生和护士的大军,所有的恐怖、哀号和那些勇敢的恢复。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

我离开了庆祝会,走了大约半个街区的距离,走到我的车前。一个轻拍落在我肩膀上,把我从沉闷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我转身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一个沉闷的、50岁左右的女人,头发蓬乱枯黄,穿着普通的、笨重的黑色西装。她犹豫了一下,显然对说话感到不安。

“对不起,你是欧文·D. 亚隆吗?”

我点了点头,她继续说:“我想,我是通过你的书的封面照认出你的。”

我希望和阿斯特丽德一起沉浸在我的遐想中,不愿意进入谈话。所以我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阿斯特丽德给了我一本你的书。我是贾丝廷·柯西。我是阿斯特丽德在外科病房的护士之一,而且……嗯,我……我想知道你是否还在接收病人?”

还在接收病人?许多年来,至少有10年或15年,也许更多,从来没有人简单地问过我是否在收病人。一律问话的口径是:“你还在给人看病吗?”这是对我年事已高的无休止的、不必要的、到现在还有点儿令人恼火的提醒之一。我告诉她我很高兴见到她,给了她我的名片,并请她给我打电话来预约一次咨询。当我看着她大步离开时,我想知道这是否就是阿斯特丽德所说的那位护士。是不是她在阿斯特丽德耳边说过“给孩子们做个榜样”?

几天后,当贾丝廷走进我的办公室时,我为造物主对她的不友善所震惊。她的脸实在太小了,配不上她的大脑袋;她的圆润与她那威严的护士长架势非常不协调。她让我想起了半个多世纪前,我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当住院医生时,我的住院病房的护士长马库姆小姐,她冰冷而令人生畏。想到“我的住院病房”这几个字,我自嘲地笑了笑;从各种意义上来说,这显然是马库姆小姐的病房。哈哈,永恒的医生-护士之争!我迅速地把过去的事情从我的脑海中抹去,和贾丝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她慢慢地转动着头颈,观察我办公室里的物品。她的目光停在一面靠墙的书架上。

“我看到这里有一些熟悉的书名,亚隆博士……”

“如果我们直呼其名,你会觉得如何?欧文和贾丝廷?”我几乎总是对病人这么说,但很少这么快。也许是因为我需要从我的脑海中,把马库姆小姐扫除出去。

“嗯,好吧,但感觉有点儿奇怪——你是精神病学的知名教授,而我是护士长。”

“谢谢你没有说‘可敬的’教授。”

她笑了,非常短促。“我会尝试,但可能会忘记。我对头衔的看法是老派的。”她又瞥了一眼我的书柜,“我读过你的几本书。它们对我很重要。”

“那些书是你决定与我联系的原因吗?”

“是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我们的病人,阿斯特丽德。她说了很多你对她的帮助。她经常谈到你。”

“我们的病人”,我喜欢这个说法。这可能有助于我们建立联系。“我认识我们的病人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一个好女人,也是一位好的治疗师。告诉我,这些书中是否有什么特别触动你的?”

“也许在阿斯特丽德给我的那本书里,《直视骄阳:征服死亡恐惧》。我的书上有许多划线,我已经读了不止一次了。我是一名外科护士,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重症肿瘤患者和移植患者身上,我在工作中每天都与死亡打交道。我还喜欢你的小说《叔本华的治疗》(The Schopenhauer Cure)。那个主角同恶性黑色素瘤过招——我无法将他从我的脑海中抹去。”

“我有一种预感,不仅仅是预感,你已经在试着解决问题了,但让我问得更直接些。告诉我,你为什么联系我?你目前要处理什么问题?”

贾丝廷大声呼气,让自己的手臂松弛地垂下,并向后靠在座位上。“我还有什么问题没有处理?很多。”她停顿了一下。她的焦虑显而易见。

“试着下潜,贾丝廷。你在这里是安全的。”

她似乎很惊愕。也许她仍然不习惯我叫她贾丝廷。她直视着我。我想象,很少有人告诉过她,她是安全的。

“好吧,”她深深吸了口气,“开始吧。我将从最严重的事情开始。大约一个月前,我从脚上切除了一颗痣,病理报告说这是一个恶性黑色素瘤。所以你可以想象,我对你的《叔本华的治疗》中的角色感兴趣。朱利亚斯,对吗?我反复读了描述他死亡的部分,每次都哭。”

“我很遗憾听到黑色素瘤的事,贾丝廷。告诉我你的医生是怎么说的。”

“情况不妙,但还可能更糟。我的病变部位轻微溃烂,长得相当深,大约四毫米,但第一个淋巴引流部位,即前哨淋巴结,是清楚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腹股沟淋巴结?当我和精神病医生交谈时,我从来不清楚,他们可以记住多少他们自己开的药。”

“我承认我对目前的很多医学知识掌握不足。但我曾与许多肿瘤病人打过交道,所以到目前为止,我可以跟上你。”

“很好。当然,没有结节问题是令人振奋的,但病变部位的深度并不是好消息。我不像朱利亚斯那样糟糕,可我复发概率很大。病理学家说,也许有近50%的可能性。所以我现在一直在努力接受这个事实。”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我的心也跟着她一起跳着。50%的复发概率!如果真的复发,她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真的复发,她和我都知道,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试着想象自己处于她的位置,感觉自己开始出汗。“这太难了,贾丝廷。但有个人可以分享,往往会有帮助的。”

“等等,还有呢。”

“对。我已经标记了你之前的声明:‘我还有什么问题没有处理?’你的生活中还发生了什么?”

“我的工作占据了我大部分的生活空间,而工作是痛苦的。以阿斯特丽德为例。我照顾了她几个星期,很了解她,真的很了解,现在她死了。我们如此努力地工作着。她病得很重,离死亡很近;她的胆红素和凝血酶曾达到了峰值;她的黄疸是我见过的病人中最严重的;奇迹般地,她的肝脏移植手术可以进行,我们救了她,使她恢复了健康。而现在,几个月后,突然,就像那样,她死了。而她只不过是很多病人中的一个。这是我大多数病人的故事,我的囊性纤维化肺移植患者,我的晚期卵巢癌、宫颈癌或胰腺癌患者。我接近他们,拼命工作以拯救他们,结果是什么呢?一般来说,他们很快就会死去。我只是护送他们走过死亡之谷。我的巨大困境是,如果我保持距离,我就是一个没有做好工作的坏护士。然而,如果我全心全意投入我的工作,我就会被烤焦。”

“听起来很熟悉,贾丝廷。非常熟悉。让我和你分享一些事情。那一天,当你第一次在阿斯特丽德的追悼会上拍我肩膀时,我没有太大反应,因为当时我陷入了沉思。与你同样的想法,确切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流淌。那么多的工作,我的工作,阿斯特丽德的工作,你的工作,然后,在一瞬间,她就走了。我很难想明白。”

“上周,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要拍你肩膀。我有一种感觉,好像会打断什么。”

“我很高兴你抓住了这个机会。让我们继续吧。在你的余生中,还有更多的事情我们应该谈谈吗?”

贾丝廷慢慢点了点头。“我的余生……这就是问题所在。没有足够的其余部分。我的生活太小了。我的丈夫和我在20多年前就分开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是最困难的部分。我过去有一个孩子……有一个孩子……一个海洛因成瘾者。他在圣昆廷监狱因致命攻击、贩毒和入室盗窃而服刑十年。”

“当你说‘过去有一个孩子’时,我一开始以为你在说他已经死了。”

“这正是我的意思。对我来说,他已经死了,我祈祷我再也见不到他。我已经把他忘了,彻彻底底地。我没有孩子,我很孤独。”

“有很多痛苦。”

“一旦我放任自己思考这些,我就会痛苦。但正如我说的,我已经把他忘了。这些年来,痛苦是无法忍受的。他以各种方式伤害了我。最后,他从我这里偷走了他能偷走的一切,然后还有一些别的。”

“你有没有为这些事情寻求过帮助:你对工作的感受、你的黑色素瘤、你的丈夫、你的儿子?”

贾丝廷摇了摇头。“从来没有。我是个强硬的女巫。这是我的名声,我想我以此为乐。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即使现在和你在这里,请注意,我的要求不多。面谈两次,也许三次,就足够让我重新找准方向。此外,我还欠着我儿子偷窃的信用卡债务,我不认为我还能负担更多。而且,如果黑色素瘤复发并开始扩散,谁知道我还能坚持工作多久。”她停下来,直视着我,“你能接受吗?真正的短期?我想让你跟我说实话。阿斯特丽德告诉我,你不是一个胡说八道的人。”

“我对短期没有意见。让我们计划三个疗程,今天一次,再来两次。如果你发现你将来需要更多,我们可以重新商量。而且,说实话,关于短期,有一些东西让人感觉很舒服。你的‘烤焦’一词对我来说很有意义。阿斯特丽德的死让我很焦灼。是的,短期对我来说听起来不错。我认为它不引发焦灼感。”

“哇,她是对的,你不是胡说八道的人。我有点儿不习惯,病房里的心理医生,他们总是在耍滑头。”

“我会极力避免耍滑头。现在让我问你一个你可能没有想到的问题。到目前为止,你在这次治疗中的情况如何?我们才刚刚开始,我知道,但你已经讲述了很多你的个人生活,我有一种直觉,这对你来说是不同寻常的。”

“极其不同寻常。但你让它的痛苦降到最低。我确实向两个好朋友敞开了自己的心扉,康妮和杰基,我大学时代的朋友。我们住在美国的不同地方,我们通过Skype或电话保持联系,每周至少一次。康妮的父母在密歇根湖上有一个很棒的度假屋,我们每年夏天都会聚一次。”

“她们是亲密的知己?”

贾丝廷点了点头。“是的,她们几乎什么都知道。甚至是我儿子的事。她们是我唯一的知己。”

“除了我之外?”

“对。但我还没有告诉她们黑色素瘤的事。那件事我只和你分享过。”

“为何?”

“我想你知道。癌症实在是太沉重了。除非是亲密的家人,否则人们会跑得远远的。”

“她们会跑吗?康妮和杰基?”

“嗯,不确定。可能不会。”

“那么你不告诉她们是因为……?”

“嘿,让女孩喘口气。”

“我逼得太紧了?对不起。”

“不,不。不要停下来。这可能对我有好处。我是一个强硬的女巫,总是做推动的工作。对我来说,身份的转换也是一种教育。更重要的是,你推的位置很对。你的鼻子很灵,因为下个月我和康妮、杰基的重逢日就要到了,过去几周,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她们。事实上,说实话,我犹豫不决,不确定是否告诉她们,这份犹豫可能是联系你的主要原因。”

“让我们深入探讨一下。如果告诉她们这事,你最担心什么?”

“怜悯,我想是……怜悯和退缩。我与她们的联系,是我感觉最真实的部分,我不想危及这部分,我担心会失去她们。当年在纽约,我还是一个孩子,每年夏天,我的祖母都会凑钱送我去阿迪朗达克山的营地。我们大多数人去两个月,但有些人只去一个月。我记得在第一个月快结束的时候,我从那些提前离开的人群里退出来,把时间花在那些留下来的人身上。与临终者多打交道,没有未来的。”

“你抓住了机会,告诉了我黑色素瘤的情况。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贾丝廷直视着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哇,这真是一个新的转折。我不认为心理医生会回答问题。”她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是的,我确实有一个,如果你愿意的话。你怜悯我吗?”

“说实话,我不是想回避你的问题,但这个词,‘怜悯’,让我感到困惑。你必须更清楚地说明你的‘怜悯’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我认为你在回避我的问题?在这里,让我换一种说法。当我告诉你黑色素瘤的时候,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

“悲伤、同情、关切,这些是我对你的第一感觉。然后我想象,自己被告知有黑色素瘤时,我会感到恐惧,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开始出汗。你的‘怜悯’一词的问题是,它含有一个‘其他’甚至是‘比我渺小’的意味。我怜悯一只饥饿的狗,或一只受伤的小猫。但是,贾丝廷,你不是‘其他’,你和我没有什么不同。你正面临着我们所有人迟早都要面对的问题。我没有具体的疾病,但我年事已高,不得不时常思考生命终结的问题。我的预感是,你的好朋友们也会有类似的反应。我个人无法想象你会被抛弃,我也无法想象,她们会抛弃你。”

在我们第二次见面时,贾丝廷感谢我的建议。她确实把她的黑色素瘤告诉了她的两个朋友,而她们也慷慨地、充满爱意地做出了回应。她看起来更温暖了,用一个短暂的微笑感谢我,然后转向她儿子的话题。在接下来的咨询中,关于这个唯一的孩子,她讲述了噩梦般的故事。

“也许我不应该结婚,我从没想过要结婚。我生来就很笨拙,很笨拙。我从来没有吸引力,没有与生俱来的女性小心思、小诡计,也没有女性导师。我母亲在我九岁时死于宫颈癌。我没有兄弟姐妹,父亲大多数时间不在身边,他是个粗暴的、没受过教育的人,是个卡车司机,只在周末回家。我的外祖母,是一位来自南斯拉夫的移民,她抚养我长大。她是一个不快乐的女人,几乎不会说英语。男人不看我,虽然我有过一些性经历,但我从来没有和男人建立过良好的关系。如果我没有怀孕,并且在祖母的帮助下,强迫孩子的父亲与我结婚,我可能永远不会结婚。这发生在我上完护士学校的五年后。我的婚姻是个错误:他是个粗暴的酒鬼,对我和詹姆斯都很粗暴,有一天在他工作时,我收拾好行李,和当年三岁的詹姆斯一起离开,搬到几百英里外的芝加哥,在那里,我在迈克尔·里斯医院得到了一份工作。我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再也没有联系过我的丈夫。我怀疑他是否会努力寻找我们。他可能对我们的离开感到解脱。”

“继续说。告诉我你和詹姆斯的事。”

“我为他尽力了。我每周做40个小时的护士,其余时间做母亲。我没有其他的生活,没有。而詹姆斯每一步都是问题:睡觉、走路、说话、与其他孩子玩耍,都是问题。在他的一生中,都有重大的纪律问题。我现在读了很多书,我认为他生来就是一个反社会的人,他身上有一些深层的、内置的、遗传的、不可改变的东西。他还有严重的学习问题。他不能集中精力,从来没有学好过阅读,总是在特殊学校。若在今天,我怀疑他也会被诊断为严重的注意缺陷障碍。”

贾丝廷花了咨询时间的大部分,详细地告诉我詹姆斯的医疗和心理问题,以及所有尝试过的治疗方法。“我们尝试了很多药物,包括利他林、抗惊厥药,甚至还有抗精神病药。一切均毫无效果。我在医疗和心理援助上花了所有的钱。所有这些,都是徒劳的。

“当他进入青春期后,他开始大肆吸食娱乐性毒品,并使用任何他能找到的东西。我把他送到戒毒中心、康复牧场和荒无人烟的疗养院。他从每一个地方逃走,他对抗一切。然后,在16或17岁,他遇到了真正的毒品,特别是海洛因,他就永远与美好无缘了。从我那里,他偷了所有能偷的东西,包括从我的信用卡里偷了几千美元。他抢劫了我的邻居和朋友,我最后把他赶了出去,与他断绝关系。接下来,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有关他的消息——他在圣昆廷监狱。这就是我的故事,而且我已经讲得很累了。”贾丝廷靠在椅子上,用纸巾擦了擦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补充说:“整个星期,我都在想象着给你讲这个故事。我排练了与你的对话,我想象着你的反应。”

“那是……?”

“我想象你询问我对詹姆斯幼年时的积极记忆,关于晚上哄他睡觉,关于我对他的温暖感觉,或我们共度的美好时光。而我对你的回答是,我记不起任何一个。我是认真的,一件都没有。”

“你是对的。你说得很对,这就是我想问的。而你的答案非常沉重,非常黑暗。你告诉我的事情让我很难过。为詹姆斯感到难过,但更多的,是为你感到难过。告诉我,你是否与康妮和杰基分享了这一切?”

“一切的一切。她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所有故事,当詹姆斯出生的时候,她们就跟着走了每一步。但今天,在这里,一次性讲完整个故事,是一种不同的体验。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这样做过。我精疲力竭。”

“我对问你更多的问题感到不安,但你最好是把它全部说出来,就像挖出一个脓包。告诉我,你现在和我在一起,经历了什么?”

“羞愧。就像你来到我的家中,看到的只是肮脏和破烂。”她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问,“你有孩子吗?”

“四个。我知道为人父母的感受,我能够感受到这对你来说是一种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是,还是不要停下来。我希望你能继续表达这一切。”

“我一定是个可怕的母亲,但相信我,我试过了,我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一切。但这是耻辱。它……詹姆斯……在圣昆廷的那个生物……不管你怎么说,他是我的一部分。他被包裹在一面旗帜中,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上面写着‘贾丝廷·柯西制造’。”

“你认为其他人会这么想吗?”

贾丝廷抽泣着点了点头。“是的,任何知道我故事的人。”

“我知道你的故事,我不这么认为。试着继续说说吧。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我是不是很可怕?我是一个可怕的母亲吗?我是詹姆斯吗?他是我吗?”

“以上都不是。我想让你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贾丝廷。我是来帮助你的。没有一次,没有一个瞬间,这种想法进入过我的脑海。我现在经常想的是,你对自己是多么无情,多么苛刻。我们今天必须停止,但我想把我们最后一次咨询的内容,聚焦在‘对自己好一点儿’的主题上。”

一周后,贾丝廷来到我的办公室,手里拿着一张折叠的纸。“我昨晚做了一个梦,从你的作品中,我知道你对梦境很关注。这个梦,在凌晨四点左右,把我吵醒了。我想它与你有关。”

“我们来一起看一下。”

她把纸展开。“这只是一个片段,我无法记住它的大部分内容……我正沿着一条小路走着,爬过一扇窗户,进入一个大而黑暗的房间。那条路让我想起了去你办公室的路,但现在是晚上,我看不到什么。然后,我一进入房间,就躲在一把很小的椅子后面等待。我手里拿着一件武器。突然间,我注意到那把椅子不见了。有人把它搬走了,我完全被看见了,完全没有保护。我吓得屁滚尿流。就在那时,我醒了过来,浑身是汗。”

“你对这个梦有什么直觉?”

“我不知道,一点儿头绪都没有。我们该如何进行下一步?”

“由于我们只有这最后一次咨询,我们没有时间探讨它。但一般来说,我会请你思考梦的某些部分,然后自由联想。也就是说,大声说出你的想法,让你的思想自由驰骋。但是鉴于我们的时间有限,让我先说说。这个梦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它的地点。你说它与通往我办公室的路很像。此外,它是在我们咨询前一天晚上梦到的。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那是你的路。我可以听到噼里啪啦的卵石声,就像你的人行道。但那扇窗户和那个非常大的房间,我并不熟悉。一个大房间,也许是一个电影场景?我不知道那是从哪里来的。”

“然后你试图躲起来,但躲在一把非常小的椅子后面,似乎并不能给你带来多少保护。然后,那情景很快就消失了。所以,你在我的办公室里,突然之间,你的藏身之处不见了。这让你想到了什么?”

“我知道你要去哪里了。我在这间办公室里,也许是你的办公室,我的掩护被扯走了,我无法躲藏,我变得非常害怕。”

“你说你的掩护被扯掉了,但你是通过你的决定来扯掉的。”

“这比我想象的要艰难。我无法或没有躲避你,我是赤裸裸的。”

“赤裸裸?”

“我不是那个意思……”贾丝廷脸红了,“我的意思是我把一切都说出来了。”

这句话很奇怪,可能有很多含义,但在这最后一次咨询中,我没有时间去探讨它。我给它贴上标签并把它放进仓库,便于将来贾丝廷选择做更长时间的治疗时使用。然后我回答说:“这个梦的另一个方面是,那是一个晚上,你通过一扇窗户,偷偷地进入房间,你躲在里面。我想知道,这是不是指你与我联系的不寻常的方式。在阿斯特丽德的葬礼上见面,并在那里预约,与从我的前门进入我的办公室,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同的。然后你确定这是一个非常短的咨询。”

“是的,这很正确。我明白你的意思。”

“但我一直在想你携带的那支手枪。你对它有什么直觉?”

“我从未说过手枪的事。我说我有一件武器。”

“告诉我。你的脑海中还能看到那个梦吗?”

贾丝廷闭上眼睛,似乎飘飘然了。“对,它在那里。我可以看到它,但它有点儿褪色,但我可以看到我带着一件武器,而且绝对不是手枪。我带着一个大的、巨大的东西。这是一个火箭筒……不,不,这是一个原子弹。”她睁开眼睛,摇了摇头。

“此刻有很多感觉。坚持住,继续前进。那件巨大的武器呢?”

“梦中说我很危险。”

“多说点儿关于危险的事。”

“事实是,我很危险,是带毒的。我充满了愤怒。关于每个人的坏的、愤怒的想法在我脑海中盘旋。这就是为什么我远离人群。这就是为什么我如此孤独。”

我们保持了一两分钟的沉默。时间已经到了。我犹豫了一下,同时拟定了我想要和需要对她说的内容。“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我一直犹豫不决,直到现在。因为我想到病人的保密原则,会感到不舒服。这是阿斯特丽德在我们的治疗过程中告诉我的事情,通常我不会重复病人告诉我的事情。但这对你来说可能是非常重要的,我不能保持沉默。此外,我确信,阿斯特丽德不会介意我分享这个。”

贾丝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阿斯特丽德告诉我,有一次在她最糟糕的时候,充满了恐惧,确信自己快要死了,无法控制自己的抽泣。她正在等待家人的到来,这时一位护士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说:‘给孩子们做个榜样。’”

我停下来,瞥了一眼贾丝廷。她的脸,她的整个身体都死气沉沉的,仿佛凝固在时间中。

“她没有告诉我名字,只说是一个护士,她很严厉,但她非常尊重她。是你吗,贾丝廷?是你对她说的吗?”

“是的,是我对她说的。”

“阿斯特丽德告诉我,那些话,你的话,是‘蜕变’性的。她称这是她磨难中的转折点,是她所听到的最有帮助的话。”

“为什么?怎么会?”

“她说,这句话立即奇迹般地把她带出了自我,这句话让她想到了别人,这句话给了她一种意义,这句话告诉她,即使她要死了,她仍然有东西可以提供给她的家人——她可以示范如何面对死亡。你给了她一个无价的礼物。”

贾丝廷沉默地坐了很久,直到她说:“天哪。这是最残酷的笑话。”她凝视着我办公室的窗户,望着远方,她说得好像很恍惚。“最残酷的笑话。你看,我不是在阿斯特丽德的耳边说的。我是嘶喊着说的。是的,声嘶力竭的那种。阿斯特丽德拥有一切——满屋子的漂亮花瓶和鲜花,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钻石戒指……出色的孙辈,大家庭和朋友们都围着她。我愿意付出一切,来拥有她的生活——即使要患上她的疾病。她穿着粉蓝色的开司米长袍,为络绎不绝的美丽访客和朋友们举行宴会。她的丈夫给我讲了一百次他那该死的游艇。她的治疗师和朋友是有名的亚隆博士,她的床边铺满了他签名的书。然而,尽管如此,她所做的,只是日复一日地呜咽和抽泣。她很可怜。我对她充满恶意、怨恨和嫉妒,我被她气晕了。”

“然而,尽管如此,你是给她带来巨大安慰的人。她说,她‘蜕变’了。你改变了她的生命。你知道了这些,准备做点儿什么?”

贾丝廷静静地坐着,慢慢地摇着她低下的头。

我瞥了一眼时钟。“我们的时间快到了,我正在努力寻找结束的契机。尽管你对自己有诸多指责,但你的内心找到了自我表达的适宜之语。最后,真正重要的,是行为而不是想法。让我们做一个思维实验,贾丝廷。”

她抬起头来,盯着我。

“想象一下,”我继续说,“就在我的办公室里,有一排你帮助过的人,也许甚至改变过的人。这条线从这里开始,”我指着我椅子附近的一个地方,“想象一下,所有对你心存感激的人,不管是死是活。你能看到你记得的人吗?请努力尝试。”

贾丝廷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想象,”我尝试说道,“一条非常长的队伍从办公室蜿蜒而出,一直到街上。对吗?”

“是的,”贾丝廷轻声说,“我可以看到他们。他们在迈克尔·里斯医院时的日子。我看到活人和死人,康复者和奄奄一息者。我看到阿斯特丽德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是的,它确实延伸得很远,一直延伸到我能看到的最远处。”停顿良久,她说,“谢谢你,这很有帮助。但还有很多东西没有解决。我的愤怒并没有平息。那些恶毒的想法无处不在,伺机而动。”

“那些想法是旧的、陈旧的,可以追溯到你早期坎坷、不幸的日子。而你的愤怒是诚实的产物。当然,你的大部分愤怒和内疚,仍然与你的儿子联系在一起,他被剥夺了所有权,但正如我们都知道的,他没有被遗忘。所有这些感觉,都必须被挖掘出来,仔细检查,最后,被疏散。这将需要时间和指导,但你可以做到。我确信这一点,如果你愿意,我很乐意做这个向导。”

贾丝廷坐在那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不再冷硬,不再像旧时的马库姆小姐,而是变得更柔和了,几乎是迷人的,几乎可以拥抱她。她抬起下巴:“你真这么想的?你曾说的被烤焦的话呢?”

“不做正确的事比被‘烤焦’更糟糕。而且更重要的是,你值得我这样做。只要你准备好了就给我打电话。”

贾丝廷站起来,收起她的东西,我和她一起走到门口。当她离开时,她回头看了我最后一眼。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和悲伤,也许还有自豪感。我希望她会打电话来。

上一章:第5章 下一章:第7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