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围城莫入

一日浮生  作者:欧文·D. 亚隆

80岁的亚隆遇上成功富有的77岁前首席执行官,两人斗智斗勇。亚隆如何点出他难以适应养老院生活的关键因素?

亲爱的亚隆博士:

我是一个77岁的(前)首席执行官,一年前我搬到了佐治亚州的一家养老院。这地方不错,但不尽如人意。我受困于严重、持续的适应障碍。过去一年我一直在看治疗师,但我们的工作最近陷入了困境。你能为我提供咨询吗?我愿意在任何时候飞到加利福尼亚州。

---瑞克·埃文斯

三周后,瑞克·埃文斯自信地走进我的办公室,似乎他是这里的常客。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退休的首席执行官该有的样子:精明强干、活力四射、放松自如。他皮肤呈高尔夫球员的古铜色,举手投足间尽显高贵不凡,鼻子和下巴如精雕细琢一般。无论他出现在任何高档退休社区的宣传册封面上,我都觉得不足为奇。他那浓密的直发整齐地分开,白得耀眼,甚为养眼,令人赞叹。我用手摸摸自己的秃顶,颇有些沮丧。对于他的目光,我虽然一时间不能一览无余,完全解读,但他那强烈而又略带平淡的眼神,甚得我心。

瑞克没有浪费时间,甚至在他入座之时,已然开口侃侃而谈。“你的那本书《直视骄阳:征服死亡恐惧》(Staring at the Sun: Overcoming the Terror of Death)强悍有力,非常震撼。尤其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人。正因为那本书,我才来到此地。”

他瞥了一眼他的手表,好像在检查我们是否准时开始。“让我直奔主题。正如我在电子邮件中提到的,我一年前搬进了费尔劳恩橡树。在我妻子去世后,我一开始试图在自己家里适应新生活。我拼命尝试了18个月,但还是无法适应——即使很多家务有人帮助打理。购物、烹饪和清洁都太麻烦了,而且太孤独了,所以我就搬家了,但这并不奏效。不是说我抱怨费尔劳恩橡树。这所养老院很好,但我就是不适应。”

瑞克没有做的一切让我吃惊不小。他没有环顾我的办公室,甚至连一瞬间都没有,也没有做出任何寒暄的社交姿态。他千里迢迢跑来见我,却没有向我的方向投来过一次目光。也许他比表面上看起来更焦虑,也许他完全以任务为导向,只想最有效地利用他的时间。我稍后会回到这些问题上。现在,我鼓励他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怎么不适应?”

他手腕一扭,弹开了我的询问。“我会告诉你这一点的。但我想先说一下我的治疗师,我找她咨询了一年半。她是一位不错的女士。她帮助我走出了悲痛,这一点毫无疑问。她把我从地板上拉起来,用海绵把我擦干净,让我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回到这个世界里。但现在我们已经停滞不前了。我没有怪她的意思,但在我们的治疗时段里,我们纯粹在浪费时间和金钱,当然,她没有收取你这么高的费用。我们只是在兜圈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东西。之后,我读了你的这本书,接着又读了一些你写的其他书,并突发奇想:向你咨询可能会让我的治疗有新的进展。”即使话到这里,他也没有看我一眼。这感觉相当古怪,他肯定不是一个内向害羞之人。他继续滔滔不绝,自说自话。“当然,我知道治疗师对这种事情有强烈的占有欲和敏感度,所以我决定动用社交手段,让她来处理。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没有寻求她的许可。无论她如何回应,我都会联系你,因为我意已决。结果她非常积极。她抓住了这个想法:‘当然,当然,好主意。联系他进行咨询。我很乐意你这样做。加利福尼亚州距离我们很远,但还有什么比这能更好地利用你的时间和金钱呢?’她提出给你写张纸条,描述我们的治疗工作,但我有点儿不高兴,告诉她我是个大人了,我可以负责给你解释。”

“你不高兴了?为什么?”是时候把我自己挤入这个独白剧目了。

“我老了,但不是无能为力。我可以自己想出如何与你沟通。”

“就这样?这就值得你生气了?再深入点儿。”我感到有种冲动促使我表现得比平常更有攻击性。

瑞克的语速慢了下来。也许现在,他终于注意到了我,尽管他仍然没有正眼看我。“嗯,我也不晓得。也许是对她一想到可能要摆脱我就欢欣雀跃而心存恼火,也许我希望她占有欲更强点儿。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我的恼怒并不理性。毕竟,她和我想利用这次与你的咨询来帮助我们继续一起工作。她不是想摆脱我,她也说过了,但我却和你较劲。这是我的感觉:有些生气。我今天不打算隐瞒什么。我希望我的钱能从这项投资中得到回报。你知道,你的费用加上飞机票,这可不少。”

“讲讲你对养老院的适应情况吧。”

“等一下。”他又一次把我弹开了,“首先让我回到前面的话题,明确地说,费尔劳恩橡树是个好地方,这点千真万确。那真是个优秀的社区,如果我处于管理位置,我想我做不了什么改变。我的问题都是我自己的事,我承认这一点。费尔劳恩橡树的一切都完美无缺。膳食精美,活动丰富。高尔夫球场有点儿无趣,但在我这个年龄段,它恰到好处。但问题是,我整天都心无定所,矛盾重重。每当我开始做某件事,我的头脑就开始想做别的事。现在我不遵守时间表——至少不遵守别人的时间表——那可不是我的风格。时间表是为别人准备的。为什么我必须在每天下午四点去游泳馆锻炼?或者在上午十点去参加时事课?为什么我每次都必须把门钥匙放在门上的那个袋子里?还有,为什么我必须每天在同一时间吃饭?那不是我。真正的我,真正的瑞克·埃文斯,崇尚自主自发。”

他把头转向我的方向。“你从大学直接去了医学院,对吗?”

“对。”

“然后进入精神病学领域,对吗?”

“是的。”

“嗯,我从事过九种职业。”他举起九根手指,“九种!而且这九种职业都做得异常出色。白手起家,做印刷厂的学徒……然后我成了一名印刷工……然后创办了一本杂志……然后是几家杂志的出版商……然后是一家小型教科书出版公司的负责人……然后买下并建立了连锁机构,为精神失常者提供寄宿和护理……然后经营一家医院,然后,信不信由你,接受咨询培训之后,从事组织发展工作……然后是两家不同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他坐回椅子上,看起来很满意。这时轮到我说话了。我心中没有特别的计划,但还是开始回答,希望我的灵感缪斯能引导我。

“很多不同的职业。很难把它们都记录下来。告诉我,瑞克,如果我们彼此直呼其名,可以吗?叫我欧文?”

瑞克点了点头。“我更喜欢这样。”

“瑞克,你现在回顾职业生涯时有什么感觉?”

“听着,请放心,我的那些改变都不是被迫而为。我从未在这些事业中失败过。我只是在一段时间后变得焦躁不安。我拒绝被锁定在任何生活方式中,我需要改变,自主自发。我再次重复:自主自发,这就是我!”

“那现在呢?”

“现在呢?嗯,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自主自发,曾经是个好东西,曾经是我的力量,我的支柱,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听着,情况是这样的:当我开始去参加一些活动时,无论是健身训练、泳池有氧运动、时事新闻课、瑜伽课,还是其他什么活动,我的脑子里就开始闹腾,想着其他选择。我听到我内心之声在问:‘为什么要做这个活动?为什么不做其他活动?’我陷入了一个无法判断的僵局。然后呢?然后我什么活动也没做。”

我检查了自己的思绪流。瑞克说话的时候,我想到了布利丹的驴,这是一个古老的哲学悖论,即在两捆同样香甜的干草之间放一头驴,它饿死了,因为它不能决定选择哪一捆。但我认为和瑞克说这些对他没有好处。我只是在回击他那难搞的态度,炫耀我的博学。然后,我脑海中又出现了另一个主意,可能对他来说更容易接受,也更有用。“瑞克,让我分享一下刚刚飘进来的想法。”

我知道我有点儿突然,但这往往会得到回报——病人一般都很喜欢我分享自己的东西,而且这种做法通常会激发更多的分享。“也许会令你感到有趣。这是一个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件。我在某个地方写过它,但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它了。有一天,我注意到我的眼镜不能正常使用,于是我去看了我的眼科医生,一个非常年长的人。在测试了我的视力后,他问我的年龄。‘40岁。’我回答说。‘40岁,嗯?’他说,然后他摘下自己的眼镜,仔细擦拭后,接着道,‘好吧,年轻人,你的老花眼真是按时按点来的。’我记得我感到非常恼火,想对他说:‘什么时间表?谁在按时按点?你或你的其他病人可能是按时按点的,但不是我!不是我!我,不一样。’”

“好故事,”瑞克回答,“我在你的一本书中的某个地方读到过它。我明白你的点,但实际上这并不是我真正的点。我已经知道了计算方法。我77岁了,我们不必在这点上浪费时间。我不再否认年龄。我不仅每天都告诉自己我已经七十又七了,而且我那单调的治疗师也在不断地强调这一点。我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年龄,这使得我离开家、搬到费尔劳恩橡树相当困难。但我已经移步向前了。我正在谈论新的事情。”

显而易见,分享我的眼镜故事并不是一个好主意。瑞克不是一个我可以放任自流、分享我脑海中浮现的联想的人。他更想投入精力和我竞争,而不是得到我的帮助。我决定聚焦于一个更清晰的点。

“瑞克,早些时候你说:‘自主自发,这就是我!’”

“没错。这是我的口头禅。这就是我。”

“这就是我,”我重复道,“如果我们把这个状态改换一下,就会变成‘如果我不自主自发,我就不是我’。”

“是的,我想是的。听起来很可爱,我猜。但是……你的意思是?”

“嗯,这种想法有阴暗的含义。它近似于对自己说,‘如果我不是自主自发的,我就不存在’。”

“我不会作为‘我’存在,作为我的核心部分存在。”

“我猜测它甚至更有深意。就好像你相信你的自主自发可以抵御你的死亡。”

“我知道这些话语是为了对我有所帮助,但我没有理解。你是说……?”他伸出双手,掌心对着我,手掌摊开。

“我在想,在某种更深的层次上,你可能觉得放弃自主自发是有风险的,它使死亡更临近。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理性地看待你的情况,我们会问:‘按计划做一些事情的真正威胁是什么?’在77岁时把钥匙放在某个指定的地方是有意义的,当然需要这样做。而且很明显,在某个时间去上锻炼课或讨论时事是有意义的,因为一个团体的存在需要一个指定的时间来让组员聚在一起。”

“我并没有说我的想法是理性的。我承认它不合逻辑。”

“但如果我们假设它由一些深层的、不完全有意识的恐惧所驱动,它确实很有意义。我认为,对你而言,‘按计划行事’象征着与其他人步调一致地迈向死亡。费尔劳恩橡树在你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与生命的终结联系在一起,而你无法——或者说,不愿意参与这个项目,一定是一种无意识的抗议形式。”

“太牵强了,这听起来真的很牵强。我只是不想排队,手里拿着毛巾和所有其他老顽固一起做水上运动,这并不意味着我拒绝接受我的死亡。我不排队。我不打算加入任何形式的队伍。”

“我不加入任何形式的队伍,因为……?”我问道。

“我是指挥队伍的人。我不在他们之间。”

“换句话说,我不排队是因为我是特殊的那个。”

“该死的没错。这就是为什么我告诉你我的九种职业。”

“伸展、扩展、实现自己,所有这些努力或许都是正确的。它们或许适合生命中的某个时期,但也许它们可能不适合人生的这个时期。”

“你仍然在工作。”

“那么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嗯,你为什么要工作?你真的和你的年龄同步吗?”

“够公平。让我试着回答。我们都以自己的方式面对衰老。我知道我已经很老了。不可否认的是,80岁已经很老了。我的工作减少了,我现在看的病人少多了,每天只有三个左右,但我每天剩下的大部分时间仍在写作。我要和你说实话:我喜欢我正在做的事情。能够帮助别人,我感到很幸运,特别是帮助别人直面我也遇到的问题——衰老、退休、处理配偶或朋友的死亡、思考自己的死亡。”

瑞克第一次没有回应,而是默默地看着地板。

“你对我回答的感受是?”我用更柔和的声音问。

“我不得不佩服你。你讲到了最棘手的问题。朋友的死亡,你自己的死亡。”

“还有你对死亡的想法。你常常想到它吗?”

瑞克摇了摇头。“我不去想它。我为什么要想?这不会有任何好处。”

“有时思绪会不由自主地进入脑海,比如白日梦,或者晚上的梦。”

“梦?我不怎么做梦……几个星期都没有……但奇怪的是,我昨晚做了两个梦。”

“把你记得的都告诉我。”我拿起我的记事本。就在我们的咨询之前他做了两个梦,我有一种预感,这些梦会带来点儿启示。

“在第一个梦中,我在一个学校操场上,操场周围有一个大的铁丝网。”

“瑞克,让我打断一下。你能不能用现在时态描述一下这个梦,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

“好的,我开始吧。我在一个学校的操场上,也许是我的初中操场,有一场棒球比赛正在进行。我环顾四周,发现那里的人都要年轻得多。他们都是孩子、青少年,穿着制服。我想玩球,真的想玩,但我觉得这会很奇怪,因为我年纪太大了。然后我看到了老师,他看起来很眼熟,但我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他。我朝他走去,想问他该如何做,就在这时,我注意到操场的另一个区域,那里有几个和我同龄的老人正在组织另一个比赛——可能是高尔夫,可能是曲棍球——不确定是哪一个。我准备加入他们,但我无法越过球场周围的栅栏。”

“关于这个梦的直觉是什么?瑞克,告诉我你想到的任何事情。”

“嗯,棒球。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喜欢打棒球。这是我最喜欢的运动,我很擅长这个——出色的游击手,地狱般的赛场楔子。我本来可以打大学联赛,甚至职业棒球,但我不得不去工作。我的父母没有钱。”

“继续说。多说说你的梦想。”

“嗯,孩子们在玩,我也想玩,但我不再是个孩子了。”

“你对此有什么感觉?或者你在那个梦里的其他感觉?”

“是的,我的治疗师从来不会放过这个问题。我不记得有什么感觉。但让我试试。当我刚看到棒球比赛时很高兴,那是一种感觉。然后当意识到我不能打球时,我感到有点儿痛苦和困惑。不过,如果你想要知道我的感觉,昨晚的另一个梦有一些更强烈的感觉——特别多的委屈和沮丧。在那个梦里,我在浴室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但影像模模糊糊的。好像镜子被蒸过一样。我手拿一瓶清洁剂,不停地挤掉瓶中最后的喷剂,不停地擦拭和清洗镜子,但它就是不会变清晰。”

“这不是很奇怪吗?你之前几个月都没有做梦。”

“我说的是‘几个星期’。”

“对不起,你已经几周没有做梦了,然后昨天晚上,就在我们见面的前一天晚上,你做了这两个强烈的梦。就好像你是为了我们今天的咨询而做的梦,就好像你的无意识在向我们发送一些神秘的线索。”

“天哪,你们的想法——我的无意识向我的意识发送神秘的信息,让我的心理医生来解码。你们不会把它当真吧?”

“好吧,让我们一起研究这个问题。想想你带来这里的主要问题,你不能适应你的养老社区,你被其他的欲望所束缚。你最后被冻住,什么都不做。对吗?”

“是的,我跟着你的思路走。”

“当然,第一个梦就说明了这一点。请记住,梦几乎完全是视觉的,只通过视觉图像传达意义。因此,看看你的梦为你的生活困境提供的画面吧。你想打棒球,你小时候喜欢的运动,你有很高的天赋,但由于你的年龄,你不能加入那个比赛。那里有另一个适合你这个年龄段的人的比赛,但你不能参加那个比赛,因为你不能越过球场周围的栅栏。所以,你对其中一个比赛来说太老了,却被另一个比赛拒于场外。对吗?”

“对。是的,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好吧,也许它是在说,我并不真正了解我的年纪。意思是我很愚蠢,以为自己足够年轻,可以参加棒球比赛,可我并不属于那边。”

“那另一场比赛呢?”

“在那个栅栏后面?那部分就不太清楚了。”

“在你的脑海中还能看到栅栏?”

“是的。”

“继续看着它,让关于那个栅栏的想法飘进你的脑海。”

“普通的老式铁链栅栏。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曾经透过它看大孩子们打球。哦,对了,我们镇上有一支B级小联盟球队,中场的栅栏上有一条小缝,我们在被赶走之前经常在那里看比赛。就是普通的栅栏,到处都能看到。”

“如果那个栅栏能和你说话,它会说什么?”

“嗯,一个小小的弗里茨·皮尔斯(Fritz Perls)技术,是吗?我记得我在咨询项目中学过。”

“你是对的。弗里茨对梦还是很有研究的。继续吧。栅栏可能会说什么?”

“呃,发生了最该死的事情。”

“什么?”

“嗯,我听到我的脑海中正在播放一首曲子。‘别把我围起来。’你知道那首歌吗?”

“我想我记得一点儿。”

“事情是这样的。上周,那首曲子侵入我的脑海好几个小时,我无法摆脱它。它就像背景音乐一样一直在播放。我试图记住所有的歌词,但失败了,最后我上了YouTube,找到了罗伊·罗杰斯(Roy Rogers)骑着他的马唱这首歌的视频。很棒的歌词!然后,当我看到一个可以把那首歌的旋律变成我的手机铃声的广告时,我很想订购,就点击了它。但当我看到对方要收取高得离谱的月费时,我放弃了。”

“还记得其中的一些歌词吗?”

“当然。”瑞克闭上眼睛,轻轻地唱着:

哦,给我土地

在星空下的许多土地

不要把我围起来

让我在我所爱的宽广的乡村里驰骋

不要把我围起来

让我在晚间的微风中独自待着

听着木棉树的呢喃声,让我永远离开

但我请求你

不要把我围起来

“太好了,瑞克。谢谢。你的歌唱得很用心。这些歌词——‘不要把我围起来’——确实说到了你生活的困境。想到你用这个旋律做手机铃声,我就觉得很开心。我想知道它是否会有帮助。”

“它肯定聚焦于我的困境,但没有什么解决方案的提示。”

“让我们转到另一个梦——你一直在清洗的镜子,还有喷雾瓶最后挤出的几滴水。有什么直觉的念头吗?”

瑞克闪过一个大大的笑容。“你在让我做所有的工作。”

“这是你的梦。你就是那个做梦人,唯有你才行!”

“嗯,我在镜子里的形象是模糊的。我知道你会说什么。”

“什么?”我抬起下巴。

“你会说我不了解自己,我自己的形象对本人而言是模糊的。”

“是的,可能我确实会这么说。那最后的几滴清洁剂呢?”

“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我已经77岁了。”

“没错,你想让自己更加聚焦,但做不到。不能让图像更清晰,而且天色已晚。我对你在梦中的努力和你跑这么远来见我的努力感到震惊。似乎你内心动力强大,渴望了解自己,想要强化你的专注力。我很欣赏这一点。”

瑞克抬起头来,终于抓住了我的目光。“这种感觉如何?”我问。

“什么感觉?”

“你刚才所做的。看着我,盯着我的眼睛。”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在我看来,这是你第一次真正看着我,我们第一次真正接触。”

“我从未想过治疗咨询属于社交时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是你之前说的那句话,‘我太孤独了’。我在想,在这个房间里和我在一起,你一直觉得很孤独。”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我身在人海,但我就是不与任何人联结。”

“如果你能带我了解你某一天的24小时,这将有助于我了解更多。从上周里挑一个有代表性的日子。”

“好吧,我吃早餐……”

“你一般几点钟起床?”

“大约六点。”

“那你晚上通常的睡眠情况呢?”

“大概是六到七个小时。我十一点左右睡觉,11点30分或11点45分左右睡着。起床小便大约两到三次。”

“而且你提到你不经常做梦。”

“我很少记得梦。我的治疗师一直在关注我这方面的情况。告诉我,每个人每天晚上都会做梦。”

“那早餐呢?”

“我很早就到了餐厅。我喜欢这样,因为我可以一个人坐在那里,边吃早餐边看报纸。这一天的其余时间你已经知道了。我为去或不去参加活动左右为难,折磨自己。如果天气好,我就独自散步,至少一个小时。而且我经常独自在房间里吃午饭。但在晚餐时,你不能独自坐着。他们让你和其他人坐在一起,所以我装出一副善于社交的样子。”

“晚上呢?”

“看电视,或者有时在费尔劳恩橡树看电影。大多数晚上都是一个人。”

“谈谈你现在生活中的主要人物。”

“我花了很多时间避开他人,而不是去联结他人。那里有很多单身女性,这很尴尬。如果我和一个人太友好,那么她会在每顿饭和每项活动中找我。如果你和其中一个人走近,你就没有机会和另一个人约会,除非你想地狱里走一遭,付上惨重代价。”

“在你进入退休社区之前,你认识的人都怎么样了?”

“我有一个儿子。他是个银行家,住在伦敦,他每周日早上都会打电话,或者,近来用Skype。他是个好孩子。我还有两个孙辈,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就这些了。我同以前生活中的其他人都失去了联系。那时我妻子和我的社交生活很活跃,不过,她是中心。她组织一切,而我只是顺着她走。”

“这很奇怪,不是吗?你说你很孤独,但你有这么好的社交技巧,而你试图避开你周围的人。”

“毫无道理,我知道。但不知道这与我的自主自发和优柔寡断的问题有什么联系。”

“也许有不止一个问题。也许,随着我们的进展,会出现一些蛛丝马迹。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你对任务的强烈关注和你对关系的不重视。你对你在费尔劳恩橡树的活动的两难描述只涉及活动的性质,但没有提到其他人。谁会在那里?谁在指导这项活动?你想和谁一起玩?我们今天在这里只尝到了你生活的一点点味道,因为你只专注于快速启动任务和高效完成,却没有寻求与我真正的相遇。你从未询问过我是谁或我能提供什么。在我邀请你向我提问之前,你对我没有任何兴趣。”

“我说过,我读过你的书,而书中已经对你有过介绍。”

“对。但你和我的关系是私人性的,而你却把我排除在外。”

“拜托,这听起来很傻。我是来找你买东西的,我为你的服务付费。我很可能不会再见你第二次,社交上的虚情假意有什么意义呢?”

“早些时候你提到了你作为咨询者的培训计划。对吗?”

“是的,两年的培训计划。”

“你记得访谈部分吗?就像我们今天的访谈一样,由过程和内容两部分组成。内容是显而易见的,它指交换的信息。过程,也就是面谈者和被访者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更多的相关信息,因为你可以窥见来访者对他人的行为。这很重要,因为访谈的情况是来访者对其他人的行为的缩影。所以这就是我所注意到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我们之间没有联结,直到你看到我的那一刻。”

“所以你是说,我在这里的行为告诉你我同其他人的行为。”

我点了点头。

“有时我认为心理医生把关系看得太重了。世界上还有其他事情。我并不渴望见到其他人。没有他们我也能过得很好。有些人喜欢孤独。”

“你是对的。我确实假定关系是核心。我相信我们被嵌入其中,而且我们都在一种亲密的滋养关系之中做得更好。就像你和你妻子的那段漫长、美好、充满爱的关系。”

“嗯,那已经结束了,而且,坦率地说,我没有精力再开始。”

“或者,也许你永远都不想再面对那种失落和痛苦。没有关系,就没有痛苦。”

瑞克点了点头。“是的,我想过这个问题。”

“你最终保护了自己,但代价很高。你将自己与这么多东西切断。让我再重复一遍:如果你把‘哪些人’放入等式中,那么你选择‘哪种活动’的困惑就可能失去其影响力。”

“对。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你说的可能有道理,但我想你已经忽视了我最初的担忧,我对自主自发的热忱。你就这样把它划掉了?”

“不是的,在我们谈话的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个人很珍惜自主自发。我在写作时依靠它。我重视被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所牵引,进入不可预知的方向。事实上,我喜欢这样。但我不认为你现在的很多行为是由自主自发推动的,也就是说,被你自己以外的东西所吸引。你没有被拉动,相反,你被内心的某种力量推动着,试图逃避恐惧或危险。”

“你能把它翻译成更通俗的语言吗?”

“我试试吧。让我这么说吧。我认为有一种巨大的危险感潜伏在你体内,正在腐蚀你的自主自发。你自己说过,你的自主自发已经演变成了一个怪物。你不是被某种目标所牵引。相反,你的行动似乎是为了抵御某种内在危险。”

“什么内在危险?”

“恐怕我只会重复自己的话,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死亡是危险,是我们所有人都面临的危险,它在于你的认知。如果你的妻子可以死亡,那么你也会死亡。退休社区,无论多么可爱,也是不祥之物。你把它当作一个陷阱,一个最后的驿站,当作一个禁锢你的监狱,你不想顺从它制订的任何时间表。”

我可以看到他微微地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把它当作一个监狱。它经营得该死地好,而且我随时可以选择离开。”

我知道我没有说通。我瞥了一眼我的手表。“说到时间表,瑞克,我们今天就要面对一个——恐怕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知道你很困惑,但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今天所说的内容,并通过电子邮件回复我,让我知道这些东西以后是否对你有帮助?我希望我们的咨询能给你提供思考的素材,帮助你的治疗摆脱困境。”

“我会好好考虑的。我现在有点儿混乱。但我会考虑的,也会写的。你是否可以再加一次咨询,比如说,万一在几个月后我想重复这个进程?”

“如果我在这里,我会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瑞克离开时,我觉得很累。这次咨询是一场竞赛,一场挣扎,当我想到这次咨询时,我从来没有明确地处理过有关他的悖论——他为见我而做出如此努力,但又几乎抵制我提供的一切建议。在一次治疗中,我所能做的就是真实:跳入病人的生活,提供观察,希望他能够打开心门,在持续的治疗中探索自己的一些新部分。我期待着他的消息,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

四个月后,一封电子邮件来了,这说明瑞克的治疗,确实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了催化。

嘿,亚隆博士:

我已经好了。你确实帮助了我,现在是时候感谢你了。自从我回来后,我的治疗师全力关注我的竞争力,以及为什么我不能(或不愿)向你承认你在我们的治疗期间有一些好的见解。她是对的,而我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所以,这里有一些我想坦白的事情。当你说我把费尔劳恩橡树视为监狱时,你真的说对了。我当时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知道,但我就是不肯承认。还记得我告诉你我对那首歌有多着迷吗?

好吧,我本可以与你分享,但没有,我给你唱了《不要把我围起来》第二段的歌词。我没有提到第一段的歌词。它是这样的:

“野猫凯利,脸色苍白,站在警长的身边

当警长说‘我要把你送进监狱’时,野猫抬起头来,哭了起来

哦,给我土地,在星空下的许多土地

不要把我围起来”

谢谢你。

——瑞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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