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桔梗花  作者:连城三纪彦

明治末年的这个秋天,一连发生了三起引起巨大轰动的事件——“夕萩殉情事件”,同一天夜晚的高见内大臣意外死亡事件,以及其后不久的人心党叛乱事件。其中内在的关联竟如此复杂。如果高见内大臣确属自杀,那么西村宽在《明治史上的黑幕》一书中提出的观点,即但马宪文是由于受夕萩殉死之辱,而迁怒于人心党人,因而虚构出人心党密谋刺杀内大臣一事,最终造成冤案的观点,是合乎逻辑的。

然而,若是高见内大臣根本就是人心党人谋杀的,即人心党中有人设计了一系列假象,使这起谋杀看似自杀——那么这一连串的历史又该改写了。

我在设想高见遇刺的可能手法时,马上就联想到可能凶手就是御萩慎之介。御萩或许就是从那个寒冬的晚上,从消失的夕身上悟出一个巧妙地制造高见自杀假象的方法。这个人必须知晓或者可能知晓但马夕在屋里突然蒸发使用的手段。而此人非御萩慎之介莫属。

我想,御萩一定经过冥思苦想,终于找到了但马夕在屋里消失的答案。并把这个办法用于刺杀高见内大臣,造成让人信以为自杀的后果。

御萩之所以刺杀高见内大臣,完全是出于政治上的目的。御萩在其“夕萩日记”中所记,坦承自己“一时与人心党人有过来往”。这是为了误导后人而刻意隐瞒实情的写法。我并不认为日记所记的完全是假话。的确,慎之介坠入爱河,爱上但马夕是有着纯真的一面,但是相比于怜香惜玉,整日为卿卿我我而煎熬于其中不能自拔的年轻人,首先他更是一个身上流淌着死去的父亲不屈的血脉的、积极参与反政府活动的叛逆者。虽然慎之介在其日记中记载,他是出于对夕的丈夫但马宪文的嫉妒才参与人心社活动的,但我认为并不完全如此。慎之介在家乡鹿儿岛时起,思想上就已有无政府主义倾向,而传承下来的反抗性格时时在点燃着心头的怒火,时时召唤着他参与对政府的抗争。父亲留给他的凝聚着复仇执念的茶碗,促使他幼时就投身反政府的阵营中。因而他一面满怀社会主义思想的激情,同时心灵深处又耳闻目睹着旧武士氏族的叛逆精神。在养父安排他进京城借住但马府读书以后,慎之介结交认识了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士,思想立场更趋激进。他不但积极参与人心社的活动,还利用打入但马府的机会收集情报提供给人心党,因此在组织内拥有相当重要的地位。“逆党案”审判时,人心党人虽极力否认曾经策划暗杀活动,但实际上当时人心党人中以御萩慎之介为核心的激进人物的确已经制订了详密的暗杀计划,首个暗杀目标即是死去的高见内大臣。按计划,先由御萩慎之介动手,在成功刺杀高见桂太郎后全体人心党人即举行暴动,目标是推翻现政府。暴动日就选定在当年的十月二十八日。当然,这个日子也是御萩决定的。

暴动决定日与当年御萩之父在萩城组织、随即惨遭镇压的暴动日相符。御萩口中期盼的萩花开放日即暗指暴动成功,为父雪耻之意。这一天既是萩城暴动之花凋谢之日,更是慎之介期待的复仇之花绽开之时。

与此同时,慎之介在但马府中偶然邂逅了夕,并为她的美丽和人生的不幸而深深打动,不由自主地坠入情网中。这件事假如仅是慎之介的单相思也罢了,恰巧但马夕内心也深爱着御萩慎之介,陷入迷茫与绝望之中的两人于是相约自杀。在两人定下终将共同殉情之后,慎之介又设想了一个利用自杀来掩护实施刺杀内大臣行动的方案。“夕萩日记”中的记叙并非完全虚构,但至少在刻意隐瞒了御萩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倾向这个问题上,是日记最大的失实之处。

关于慎之介以茶碗催促夕的一段文字,实际上并不像日记所叙,仅是让夕下定殉死的决心。可以推知,当两人共同约定赴死之前,慎之介已经把自己的一切行动计划都告诉了但马夕,并动员夕协助自己完成暗杀高见内大臣的计划。慎之介在灯影下与夕的相叙中,早已把自己的身世以及父亲对政府的仇恨告诉了她。另外,他还向夕诉说了广大贫苦大众在政府统治下的悲惨生活。他把人民的牺牲和痛苦的原因全部归结于高见桂太郎、但马宪文之流的当权者。慎之介一连持续数晚以自己的思想、立场最终说服了夕。也就是说,慎之介是用浸透着父亲鲜血的茶碗,来最终确认夕是否同意协助自己完成复仇大业的。

夕素知但马宪文的卑鄙无耻,很快与慎之介的思想产生了共鸣。为了帮助自己倾心相爱的男子实现理想,夕很痛快地答应协助慎之介的计划。

夕将慎之介的茶碗完整奉还,即暗示自己赞同慎之介十月二十八日实施的计划。

御萩慎之介提出的具体计划如下:首先,两人约定当天会合后一同乘火车前往夕的故乡,给人留下当天已共同赴死的假象。但中途御萩只身偷偷折返东京,只剩下但马夕一人前往蒲之原等候。御萩返回东京后即趁夜偷偷潜入内大臣府,实施对高见桂太郎的刺杀,次日一早,御萩再乘头班火车赶往蒲之原与夕会合,并一起殉情自杀。总之,为了避免引起作案的嫌疑,在案发时间里被人认为身处遥远之处,就是这个计划的目的。人离得越远,越不可能被怀疑。那么离现场永远不可到达的距离——死亡,则成了最好的不在现场的证据。就是说。御萩慎之介为了编制无懈可击的不在现场的证据,不惜搭上自己的生命。

御萩的这个计划要不是被艳偷听到,并告诉了但马宪文,可以说是绝对周密的。不幸的是,由于艳的告密,事情整个变得不可收拾。可悲的是,御萩至死都没发觉计划已经泄露,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带着对自己完美计划得以实施的满足,死在遥远的蒲之原的苇林里。

十月六日清晨,慎之介与夕在约定的新桥车站会面后,立即乘火车前往夕的家乡。途中御萩只身返回东京。待夜深后潜入内大臣府,刺杀了高见内大臣后立即成功地伪造了现场,使人误以为该事件是自杀。御萩事前一定多次窥探和踩点,对于高见桂太郎晚上喜欢独自在茶屋喝茶,以及值夜的高见府家丁巡逻的时间尽已掌握。从内大臣府逃出后,御萩即赶赴蒲之原与夕相会,并完成殉死之约。

抵达蒲之原找到但马夕以后,御萩用佛珠将自己的手和夕的手缠绑在一起,然后拔出短刀将夕杀死,又用同一把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即御萩带着人心党同仁当晚共同举事,成就大业的梦想安然死去。

按照最初的设想,两人的尸体被发现后人们一定认为殉情是发生在十月六日,也就是说,六日晚内大臣发生命案之时,外界会以为御萩与夕二人无疑已经殉情死去。

御萩是带着计划已经完成的错觉离世的。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人正利用了自己的计划,策划了更大的阴谋。此人巧妙地把同时发生的、御萩刺杀高见内大臣以及夕萩殉情自杀两个事件结合起来,实现了自己对社会主义思想分子进行大规模屠杀的目的。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但马宪文。

“等等。”半田连忙打断了我的话。

“既然你说慎之介到达蒲之原比但马夕晚一天,那么请问,他是如何能准确地在蒲之原里和但马夕碰面的?据我所知,蒲之原深不可测,外人去那儿根本没法找到路。”

“靠的就是萩花,萩草的花。”

“萩花?”

“不错。夕当天在沿途采集了不少萩花枝,把它散落在自己途经的路上,这样第二天慎之介就可以寻着萩花跟随而至。这可是我亲身体验的经历。”

“那年的十月六日夜晚,你不是在现场见过御萩慎之介?你说过,当晚碰见了一男一女,男的不就是戴着学生帽的御萩吗?”

“当天我根本就不可能见到御萩。我只说过见到过的男子帽舌压得很低,身穿黑大褂,根本看不清面孔。那人本来就不是御萩慎之介。只能说现场出现了一位帮助慎之介完成计划、刻意打扮成慎之介的男子。”

我简洁而肯定地回答。

“然而从常识来判断,两人自杀的现场同时还有第三者在场是不可能的,那么我猜想但马夕在沿路途撒落萩花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帮助当晚送她到达现场的男子原路返回。”

半田站立起来激动地说。

“我也这么想。那位男子打扮成慎之介的模样,无非是想让遇见过的人误以为是夕与慎之介二人向苇林深处走去。那么这位专程送夕到达殉情现场的男子必然要独自返回。恰巧二人在前往蒲之原的路上遇见了一个男孩。”

“不用说那就是你了。”

“是我。夕看见我独自在小路上哭,起了怜悯之心,把带去的灯笼给了我。可是这样一来,送她前去的男人就没法寻路返回了。于是两人商定,待我转身返回后,夕一个人继续往前走,而该男子则尾随着我的灯返回村里。那男子此刻一定已将帽子和大褂丢弃,和我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悄悄跟在后面。途中正巧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那男子没有跟上。即我在岔路口找不到花瓣后,只好碰碰运气,可是突然折返后给了那男子一个措手不及。差一点就和我撞个满怀。当时我还以为他是从村子方向来的。那男子情急之下问我看见过去的两个人没有,装作自己正在追赶前面的人。”

其实揭开这个秘密还要从那天艳来找我说起,当时我刚出门,因遗忘了东西返回住处,艳却误以为我外出正好回来。

“男子装着赶上前找人,等我向村子跑去时又跟在我后面。到了村子,他又装成坐火车刚刚到达,敲响了老爷家的门。”

我又接着说道。

“那照你这么说,当晚你碰见的男子就是他……”半田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转而面露愠色说道。

我对视着半田的眼睛,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他——但马宪文。正是他一手帮自己的妻子和别的男人一起殉情自杀,另一手又暗中放任御萩慎之介刺杀了同朝为官的高见内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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