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桔梗花  作者:连城三纪彦

又过了十几天,这天夜晚,我到半田的住处找他,不巧他不在,我只好一个人沿着昏暗的街道返回住处。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只能小心地迈着脚步慢慢摸索着回去。突然,我的前边出现了亮光,我的身影被拉得长长地显露在地上。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手提着一盏灯笼,正急匆匆地向前赶去。我在他前边借着灯光,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往前走。那人很快就赶过了我。在和我并肩的一刹那,我脚下的人影突然消失了。他赶到我前面以后,我回头一看,地上的影子正落在我的身后,随着来人越来越远,影子也变得越加细长。

突然,我灵机一动,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看着远去的灯光,我突然想起那年在蒲之原里的一幕,想起了夕给我的那盏灯来。我清楚地记得,在我返回村子的途中,遇见的那个人正是但马宪文,但那时他手里并没有打着灯笼。那么他究竟是怎么摸到蒲之原里来的呢?蒲之原的苇林甚至白天都难找到路,他是怎样准确地跟着两人找到那里的?

至少在我返回的岔路口碰见他时,他并没有迷失方向,正追赶前头的两个人。

另外,我还想起了地面上拖得长长的影子。这仿佛勾起了我心里潜藏的一个疑虑。那究竟说明了什么?我停住脚步,呆呆地伫立在黑暗中,陷入了沉思。

回到住处,看见我前些日子托鹿儿岛的友人打听的事已经有了回复。据说夕萩两人殉死之事在鹿儿岛也早已家喻户晓,因此打听这些并不十分费劲。御萩慎之介的养父御萩正藏在事发后受到官府的追查,已被迫辞官回乡归隐。该养父是在慎之介七岁那年领养的他。但对于慎之介的亲生父母是谁,该养父始终守口如瓶,也从未有人听他提起过慎之介的来历。但是夕萩殉死一事发生后,人们对慎之介的来历众说纷纭。有人提出的一个线索据说有一定的可靠性。说是之所以对慎之介的亲生父亲讳莫如深,原因是他父亲就是明治十年西南战争中响应西乡隆盛的号召,会合南部一带反抗政府的势力举行暴动的骨干分子,义军被政府剿灭后,此人作为西乡的余党而隐姓埋名。

据说慎之介的亲生父亲叫石田梅次郎,母亲名郁。其父在西南战争中失败,据说一直住在鹿儿岛某处偏僻地方,有人说他还是山口县一带的旧长州的士族出身,自西南战争中投奔了西乡,以后就一直留在鹿儿岛一带,后在此地生下了慎之介。明治二十年代,慎之介七岁时,慎之介的母亲郁不幸病死,其父梅次郎因欲随妻而去,将慎之介送给御萩家做养子后自己剖腹身亡。御萩家族与石田梅次郎相熟,缘于御萩正藏十分欣赏石田所烧制的陶瓷,尤其喜爱他制作的茶碗。西南战争战败后的十数年间,石田梅次郎正是靠制碗手艺谋生,至死也未向政府屈服,终以自杀身亡证明了自己无愧于武士的荣誉。而在政府中做官的御萩正藏对石田的底细心知肚明,因害怕二人的关系而被人追究,因而对领养石田之子一事始终守口如瓶。

读完来信,我不禁想起慎之介赠给艳的那只茶碗。它既是慎之介留下的纪念物,更是石田梅次郎留下的遗物。我的脑海里不禁把那只茶碗和回来路上的灯影重叠在一起。

为了揭开这许多不解之谜,我反复阅读了那本“夕萩日记”,并翻阅了不少有关明治时代的历史书籍。许许多多的疑念浮现在我的心头,我竭力想把这些碎片似的线索凑成一个完整的答案。——晚开的萩花;蒲之原中突然撞见的满脸惊愕的但马宪文;灯笼的火光下闪着白光的萩花瓣;门格子上映射着的人影;还有众说纷纭的“逆党案”;人心社;御萩慎之介的身世:以及其父石田梅次郎;他所为之奋战的西南战争……

我久久地思考,直到天明。清早,我想再去探访一下那位知道许多秘密的女子——艳。

我再一次把慎之介送给艳的茶碗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突然,一个念头浮上了心里。我问道:

“这个茶碗是出自哪儿的?”

“我没听御萩说过。”

艳愕然回答。

“但是说起古陶瓷。我丈夫倒比较内行。”

说罢她从屋内把丈夫叫了出来。艳的丈夫反复地端详了一会儿,才略显得犹疑地说:“依我看,这个茶碗的特征与萨摩地方的产品有点像。”

说完又小声嘟囔道:“这可值不了几个钱。”

“请您再看仔细点,是山口地区的长州窑出产的吗?”

“长州”一词刚说出口,我明显感到艳的神情有所触动。她想想了对我说:

“啊!先生先前向我提过的‘乏狠了’的说法,我忘了跟你说了。我问过几位常在各个码头跑的老客,他们都说那是山口县一带的方言。”

艳的丈夫显然受到这句话的启发,在一旁插话道:

“对了,我想了想,这个茶碗确实带着点萩城的风格。严格地说,是夹杂着萨摩地方和萩城地方两种特色的东西。”

“萩城?”我心中一愣,“就是说,是山口的长州藩的萩城?也是有名的高杉晋作和桂小五郎的故乡?”

“没错。萩城窑的产品历史上非常有名,这你大概也听说过吧?”

我暗暗点了点头。至此萩这个名字已经和三个线索接上了头绪。一是遗留在我儿时记忆中散落的萩花,二是当事者御萩慎之介,三就是艳的丈夫提到的萩城窑所在地——萩城。

据我所知。萩城不但是以陶瓷著称,也是上演过许过轰轰烈烈的历史事件和名人辈出的小城。尤其是名垂青史,以“万世一新”为口号的那场萩城起义。那是在明治九年,萩城旧藩武士发起的武装暴动。萩城旧藩武士以及各界民众,在首领前原一成的率领下,攻入州府,杀死政府官吏,并拥兵割据。这场暴动首先揭开了士族武装对抗政府的大幕。萩城起义虽然以失败告终,但是因它的影响,三个月后继而就发生了西乡隆盛率领九州旧藩镇举行的公开反叛,即历史上所称的西南战争。也许慎之介的亲生父亲石田梅次郎正是这次起义被镇压后的漏网之鱼。正因如此,梅次郎才会在得知西乡隆盛率众起事后,立即携家奔赴九州,投奔西乡的萨摩军。梅次郎欲借萨摩军为萩城起义复仇,但没想到萨摩军很快又被政府军击溃,他再次四处逃生。性情刚烈的梅次郎就在这两次失败的屈辱下,身怀东山再起之志而蛰伏求生十余年,最终在妻子故去和复仇之梦破灭的双重打击之下自戕身亡。

我端详着手中碗边上几滴像是淌溢而下的青黑色痕迹出了神。艳的丈夫在一旁说道:

“你看到的黑痕叫釉,把它涂在陶坯外面烧透后会产生各种花色。咦,这些釉倒是有些怪,像是其中混进了什么杂物,显得有些浑浊。”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悲壮的历史画卷。那是一个羸弱的少年,呆立在自戕后的父亲尸体旁,男孩眼中的悲愤溢于言表。他默默地凝视着父亲渐渐冷却的尸体上缓缓凝结的褐红色血迹。男孩在心里深深记住了仇恨,也深深记住了父亲一生为之追求的东西。父亲身上的血就是遗恨的化身,正是父亲十数载忍辱求生,而不忘报萩城之仇和萨摩之恨的执念,才使鲜血中融入了太多的黑色。父亲尸体旁放着一个茶碗,茶碗上明明白白地刻记着父母的期望和遗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父亲经常念叨的话像鲜血渗进土壤般烙印在少年的心坎中,茶碗正是他们一家凝聚着复仇之身的灵魂。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碗边黝黑的血痕。也许艳的丈夫说得对,这只茶碗作为古董值不了多少钱,但其中沉淀着的明治维新过程中的历史风云和国仇家恨,又怎能用价值来评说?志士先人为之奋斗抗争的呼号,历史大潮里失败者的重托,又岂是小小的茶碗所能承载得下?男孩身上流着的不屈的、叛逆的父辈的血。复仇之志随着时间的流淌反而日益强烈,终有一日会从沸腾中迸发而出。

一缕朝阳洒落在茶碗黝黑的釉面上,闪发出点点清幽幽的亮光,但是阳光无法遮盖釉层的本色,反而更加衬托出碗面上的青黑色釉面包裹下的厚重和灿烂。

一位失败者数十年前的遗愿,甚至在他的传承者也已故去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能透过手中的茶碗体会到它代表着的愿望的执著和强烈。

“你说过,慎之介最早提议的殉死日期是十月二十八日吧?”

我转脸向艳问道。我从明治史的书上刚刚查到,这天正是明治九年萩城起义的日子。

离开艳的古董店,我向半田的住处走去。

大概昨晚睡得太晚,半田还在蒙头大睡。我硬把他从被窝拽起来,告诉他我注意到“夕萩日记”中的一个细节,即御萩慎之介第一次推开夕的屋门发现夕不见了这一段。

“你认为夕真是突然消失了吗?”

“我想御萩大概是思念过度出现了幻觉,把本就不在的人影想象得那么真切罢了。”

半田含含糊糊略带着睡意答道。

“不,决不是那么简单,屋里要不点灯怎么能出现人影?日记上明明白白写着‘突然灯灭了’。那么灯到底是谁弄灭的你想过吗?”

“要不只能是但马夕躲在哪个看不见的角落里,御萩没找着她吧。”

“不,”我坚定地摇了摇头大声说,“我不认为夕能躲在哪个地方,事实只能是,夕根本就没有在自己的屋里!”

“制造这个效果并不难。昨夜我在路上看看自己的影子才想起来。影子的位置可以随灯的位置而变换。简单地说,要是把夕屋门的格子门当做幻灯的银幕来设想,光源、幻灯机和观众,完全可以在银幕的同一边。也就是说,银幕上的投影从前方投射过来和从身后投射过来,它都能映在银幕上。假如你跑到银幕背后看投影,它的效果完全一样。”

“那又能说明什么?”

“我看最简单的解释就是,格子门上映出的夕的身影,未必是从夕房里投射出来的,而应当是从御萩的身后投射出来。也就是说,夕就在屋外御萩的后面躲着。”

我把听艳说过,她躲在厨房里抬头看见两人正在门前说话的事告诉了他。艳提到过,慎之介坐在厨房和屋子中间的夹道上,从厨房看去几乎就在眼前。夹道很窄,两边的门实际上离得非常近。也就是说,当天晚上夕的屋里本来就没有点灯,夕躲在厨房里把厨房的门打开,从身后把灯影投射到自己的门框上。从慎之介的角度看来,厨房照出的灯就像是夕屋里的灯一样。

不过,造成这个效果必须要有一个条件,即厨房的门开着而不能被慎之介觉察到。如果当时他回头一看,一切也就瞒不住了。夕只能等到慎之介面向自己屋门走去时迅速吹灭厨房里的灯,并悄悄地把厨房的门关上,才能造成慎之介误以为夕屋里的灯熄灭,进去后发现夕消失了的效果。

“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夕根本就没有和慎之介发生肉体关系的念头,仅是希望两人能留下一份完美的恋情就足够了。因此才导演了这一出既不让慎之介近身,又不绝了他念头的好戏。”

“这出戏有那么重要吗?”

“非常重要。我就是从中探究出了高见桂太郎内大臣被人刺杀的真相。”

“胡说!我叔父亲眼看见的,高见不是被杀,是自杀身亡的。”

“亲眼看见的?看见的只是映在门框上的影子吧?看见的是一个影子里看似高见的人正把刀向自己胸口捅去吧?”

我猜想,半田的叔父发现茶室门框上的身影后,在他进入茶室之前,灯一定已经灭了。我虽然不清楚茶室周围的环境如何,但设想一下,茶室门口有一片矮树丛,凶手事先隐藏在其中,用手里的灯或火把,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在门框上,制造出高见仿佛拔刀自尽的假象。只要凶手先做完案,再躲在暗处静等巡夜人到达前制造这个影子让他看见,并趁巡夜人进入茶室看个究竟时再伺机逃走,一切都能做得天衣无缝。

“也就是说,这个事件的确并非自杀,让你的叔父相信是自杀,目的是为了让他将来在法庭上做出不正确的供述。当然供述者仅仅是因为相信自己的眼睛而被骗。我的结论是,‘逆党案’并非完全属于冤杀,人心党人中至少有一人确实实施了计划中的刺杀要人的行动。”

半田把双手叉在胸前,逼视着我的眼睛说:“看来你对谁刺杀了内大臣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点了点头。

“此人知悉了但马夕制造幻觉的手法,可以让人相信人就在屋里,而且把这个方法用在了刺杀高见内大臣的事件上。他之所以这么做,是考虑到案发后不至于牵扯到自己以及人心党人身上。而且的确他也已经达到了目的。绝不会有人把高见内大臣之死,联系到一位当天不在东京的人身上。”

用现在的话来说。凶手有着不在现场的完美证明。

“你说他当晚不在东京?那又身在何处呢?”

“身在遥不可及之处。那是个凶手预先选定的,风景如画的遥远的地方。”

“你是说——”半田愣了半晌,鼓足勇气从牙缝间迸出一句话,“妙武岳山脚下的蒲之原?”

“不。”我平静地摇了摇头,“比蒲之原更加遥远。远到你我无法到达,永远也无法到达。”

“死。”

我望着满脸狐疑的半田,轻轻地、不容置辩地回答。

“高见内大臣被害的时刻,外界认为他正在实施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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