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女儿的和解

厌女  作者:上野千鹤子

最近接连出版了不少关于母女关系的书籍,有信田佐与子的《不堪承受的母亲之重——守墓女儿的叹息》〔2008〕,还有斋藤环的《母亲支配女儿的人生——“弑母”为何困难》〔2008〕,压卷之作则为佐野洋子的《静子》〔2008〕。本章的执笔受到了这些著作的刺激和启发。

斋藤环是拉康派的正统继承人,他的母女论对于熟悉弗洛伊德理论的人很好懂。不过由一个男性学者来解剖母女间复杂纠缠的关系,让我有些难以接受也无法满足。正因为好懂,不自在的感觉也就更为强烈。与母女关系相比,父子关系更单纯。在父子关系中,儿子弑父之后去代替父亲的位置便了事,儿子只需憎恶作为压迫者的父亲即可,但女儿对母亲却不尽然如此。斋藤说,儿子有很多切断父子关系的机会,但女儿并非如此。

“有论者将与‘厌母’相通的‘厌女症’视为近代以后的产物[此处所指“论者”,可以理解为江藤淳〔1967,1988〕和赞同江藤之说的上野〔1994〕。],我不那么认为。至少,按照弗洛伊德的学说,女孩子的厌母情结有更为根源性的因素。”〔斋藤(环),2008:117〕

如果斋藤所主张的,是说母亲本为婴儿欲望的绝对对象,“厌母”是起源于婴儿对与母亲分离的怨恨,那么,“厌母”应该是不分性别的。即便婴儿的“厌母”确如斋藤所言,南希·霍多罗夫(Nancy Chodorow)也曾经论述过这个问题,她认为这仅仅是由于一个历史性事实,即婴儿的最初抚育者为母亲。另外,“不拥有阳具”便等于“软弱无力”的意识,也是近代家庭制度下所特有的吧[事实上,人类学学者马林诺夫斯基去母系社会超布连群岛(Trobriand Islands)时,曾因发现彼地并无“俄狄浦斯情结”而困惑混乱。另外,我们还知道,对于在单身母亲以及收养女婿的家庭里长大的儿子,与父亲同化的机制很难产生。]。近年来,在对弗洛伊德的研究中,一种有力的倾向是对他的理论进行历史化的解释,只把他的学说视为产生于19世纪末维也纳的父权家庭之下、关于近代家庭中特有的性别分化机制的理论,而不是视为关于人类普遍心理的学说。斋藤说:“弗洛伊德的假说对性别分化的过程机制提出了明晰而体系性的解释,在这一点上的价值,无论如何也不可忽视。”这是事实,但我认为,还需要加上“在近代家庭制度之中”这样一个历史条件。

斋藤的书,副标题为“‘弑母’为何困难”,可是,“弑母”的问题表面看来没有时代之分,其实也是当今特有的现象。在过去,结婚为切断母女关系提供了一个社会性契机。不管怎么哭怎么唤,嫁出去的女儿就是“别人家的人”,娘家母亲再不能对女儿多嘴,女儿对娘家母亲也不能多管。婚礼时三三九度[日本婚俗。婚礼时新郎新娘用一组大小不同的三种酒杯三度相互敬酒的仪式。]的最初两杯酒,第一杯是与婆家双亲结亲子之盟,第二杯才是结夫妻之约。对于女人,婚礼就是重新结成亲族关系的不可逆转的仪式。女儿出嫁以后母亲还能终身支配,不过是最近才出现的现象。

与之相反的是,信田佐与子的书名中的“守墓女儿”一词,表面看来与历史潮流背道而驰,其实反倒是非常现代的现象。在父权制之下,出嫁的女儿作为儿媳,所守的应该是婆家而不是娘家的墓,父母本来不能期待女儿为自己守墓。现在,不但有不婚的女儿,还有出嫁以后也切不断与娘家关系的女儿,如果没有她们的登场,就不会出现“守墓女儿的叹息”了。对于这种历史变化,信田自己也意识得很清楚,她说:“‘守墓女儿的叹息’居然能成书名,四十多年前当我还二十多岁的时候,根本无法想象。”〔2008:86〕

这个词(指守墓女儿,引用人注)要引起感同身受的共鸣,需要具备如下几个社会条件:母亲寿命延长;女儿结婚年龄随高学历化而上升;母亲的经济状态比较富裕;女儿有职业,但又因非正规雇佣人口的增长而经济状态不稳定;少子化现象导致独生女增多等等。〔信田,2008:86〕

因此,在今天谈论母女关系,与不顾具体历史条件地谈论存在于任何时代的母女关系是不一样的,也与谈论二十年前或四十年前的母女关系不一样。信田说,由于上述历史条件的变化,母亲现在的依赖对象,不是儿子而是女儿。这是女儿地位上升的证据吗?

另一本母女关系的书,著者是佐野洋子,她说:“母亲其实一直嫉妒我。”作为一位学业优秀的长女,她一直对母亲心怀憎恶。佐野接受了大学教育,一直拥有职业,这在那一代人中是少有的。与世上许多母亲一样,比起优秀的女儿,她的母亲更溺爱病弱的哥哥。富有绘画天赋的哥哥11岁时突然病逝,妹妹便代替哥哥接下了哥哥的绘画用具,背负着父母的期待,升入美术大学,成为一名成功的画家。看到女儿的华丽成功,母亲满脸不开心。

“不是你那么辛辛苦苦地供我上大学的吗?我不是在好好地工作吗?你为什么要那么阴沉、那么不开心?”〔佐野(洋),2008:62〕

佐野对母亲一直抱有一个不能消释的疑念:当哥哥死去的时候,母亲一定在心中祈愿,死的是女儿就好了。佐野一直无法爱上母亲,一直心怀憎恨,同时又一直责备憎恨母亲的自己。

憎恨父亲的儿子应该不会如此责备自己吧。父子关系与母女关系的决定性差异,或许就在此处。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憎恨母亲是不能被原谅的。仅仅因为憎恨母亲,女儿就得把自己当作“非人”一般引以为耻。为什么?因为母亲既是压迫者,又是牺牲者。在佐野的书中,比起对母亲的憎恨,更多的是充满了对自己的谴责。

在“用钱把母亲扔掉了”的老人公寓里,母亲渐渐患上了痴呆症。那么要强、那么粗疏、从没表扬过女儿、从没说过“对不起、谢谢”的母亲在痴呆了以后,“变得像个菩萨”。自从小时候牵着母亲的手被推开以后就再也没牵过的母亲的手,佐野第一次去牵了。去抚摸一直不愿接触的母亲的身体、钻进母亲的被窝去陪睡,这些都是母亲痴呆以前不可能的事。

佐野说:“神智清醒的母亲我一次也没喜欢过。”在母亲不再是母亲之后,她才与母亲和解。听到痴呆的母亲说出“对不起,谢谢”的时候,佐野放声痛哭:“终于从折磨我五十多年的自责中解放出来了。”“活到今天,真好。”她的表达是“我被原谅了”,而不是“我原谅了母亲”。她的自责意识当真强到了那个程度吧。

读者是否会松一口气:终于赶上了母亲还活着。不,人生不是总能“赶上”的。当母亲不再做母亲了,女儿才终于从女儿的角色中解放出来。

我与母亲的和解,没有赶上母亲去世之前。在我原谅母亲、被母亲原谅之前,她已经走了。时机已经错过了吗?可是,死者也会成长。女儿的母亲,存在于女儿身体之中。在与她的反复的对话中,我体内的母亲在慢慢发生变化。

无论是回应母亲的期待,还是背叛母亲的期待,只要母亲还活着,女儿就不可能逃离母亲的束缚。无论是顺从还是叛逆,母亲都一直支配着女儿的人生,直到死后。女儿对母亲的怨恨,表现为自责和自我厌恶。女儿无法喜欢不能爱上母亲的自己,因为母亲和女儿互为分身。对于女儿,厌女症总是包括母亲在内的自我厌恶。

有解决办法吗?正如信田所言,母亲向女儿、女儿向母亲,相互告诉对方:“我不是你。”我们只能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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