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女症与同性恋憎恶

厌女  作者:上野千鹤子

在这里,让我们再次回到伊芙·塞吉维克〔Sedgwick,1990〕。

塞吉维克将厌女症和同性恋憎恶视为构成男人之间纽带的一组难分难解的机制。男人为了成为同性集团的一员,得到其他男人的承认,必须要证明自己“不是女人”。因为,在“欠缺对立”(privative opposition)的基础上成立的、作为“标准”的“男人性”,只能以“被标识(marked)的女人性”的欠缺来定义[所谓“欠缺对立”,是指对立的双方中,只有一方有特征标记(mark),而另一方则以无此特征来定义。比如,“品行不端的少年”与“普通少年”、“不良行为”与“非不良行为”,便属于这种两项对立。man/woman(人=男人/有子宫的人=女人),也是这种对立关系。]。承认一个男人为男人的是男人,不是女人。为了证明自己“不像女人”,需要通过拥有女人而立于支配女人的位置。所以,“拥有女人”就是“成为男人”。这个关系是非对称的,不可反转。将至少一个女人置于自己支配之下,是“男人之为男人”的必须条件,正因为如此,如果对女人控制失败,就会成为男人的污点。“连让老婆听话都做不到”的男人、“气管炎”的男人,都是被轻蔑的。妻子的通奸不但意味着男人管理的失败,还因为是“被自己养的狗咬伤”而让男人失去面子。所以,男人要对女人报仇,与其说是因为妻子的背叛,不如说是因为事关在同性集团中的“男人名誉”的问题。

关于同性恋憎恶的原因,米歇尔·福柯〔Foucault,1976〕认为,是缘于“插入者”与“被插入者”之间性行为的非对称性。这种非对称性,不是指阳具之有无的解剖学意义上的实物差异,而是指主动与被动、性的主体与性的客体之间的不对称。由于这种非对称性,“处于女人位置”就成为男人的精神创伤,被称为“女性化”(feminization)。所以,同性恋男人成为“女人化了的男人”(feminized man)的符号。而且,如果男人集团中混有同性恋男人,就意味着其他男人有可能沦为那个男人的欲望对象而被“女人化”。男人必须排除这种可能导致男人地位失落的危险,所以,同性恋憎恶在男人集团中成为一种严厉的规则。而且,如塞吉维克指出、基思·文森特〔ヴィンセント等,1997〕亦强调的那样,正因为每一个男人身上都潜藏着对男人的色情欲望,这种排除必须更加严格,而且还必须是一种自我审视和自我检阅。已有许多论者指出,男人同性社会性欲望的集团,同时也是带有浓厚的同性恋色情色彩的集团。男人之间的关系,用了多少性爱的词语来表达!如“男人为之着迷的男人”之类。在《叶隐》[讲解武士道精神和修炼法的指南书,成书于 1716年左右。]一书中,“恋”本来是指男人之间的忠君恋阙之情。

对于男人,无需冒着被“女人化”的危险去实践同性恋行为的唯一办法,是“少年爱”。在这里,年长者与年少者之间、“插入者”与“被插入者”之间,非对称的关系是固定的,不会发生逆转。也就是说,年少者总是年长者的欲望客体,年长者绝不会反过来因少年的注视而沦为少年的欲望客体。在古希腊的“少年爱”中,被视为最上等的是与自由民少年之间的性爱,与奴隶少年的性爱则次之。因为与奴隶少年的性爱伴随着强制,而与自由民少年之间的性爱则被视为有自由意志的因素。在表现肛门性交场景的古典色情制品中,被动的少年一方亦感快乐的表象明显稀少,由此可以推测,少年们不是因为快乐,而是出于尊敬和爱而将自己身体主动献给长者。因为这些少年将来会成为自由民,所以他们奉献出的性爱被赋予了极高的价值。

本书的读者到这里应该意识到了吧,福柯介绍的古希腊的“少年爱”理想,与儿童性侵犯的幻想何其相似。

无需担心男人性主体地位被侵犯的危险,在性活动中控制他者,为此选择障碍最小、无力反抗的对象,并且还希望对方也很情愿——这就是儿童性侵犯。至于被害者是女童还是男童,已经不重要了。

由此,这些儿童性侵犯多为胆怯之辈、他们作为“男人”的自我确认十分脆弱的理由便很好理解了。他们就是这样来实践着厌女症和同性恋憎恶——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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