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试样缝

洋果子店的午后  作者:小川洋子

“呼吸内科的Y医生,呼吸内科的Y医生,请您马上与诊疗室联系。”

从刚才起每隔五分钟,医院内就会反复播放同一条广播。Y医生是谁?我站在医院的导览图前,研究着这份复杂的地图。中央病历室、冲击波疗法室、ICU、会议室、内窥镜中心……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词语跃入眼帘。

“Y医生是谁?”

“是呼吸内科的副教授。”

“他怎么了?”

“今早起就没见他上班,医院正在找他。”

问讯处的女人有些不耐烦地回答我。我有点后悔,何必要打听这些?没准白白招来了这位小姐的厌烦。

“那个……请问心脏外科病房在哪里呢?”

为了抑制快速的心跳,我一字一句慢慢问道。总算问出自己真正想问的了。

“乘坐那边的电梯到六楼就是。”

她抬手指了指新病患接待处的对面,那里聚了群人。她食指上的指甲油脱落了一些。

我是个做包的工匠。在车站的后巷开店已有二十四年。

我的店面门脸很小,只有八坪[日本1坪约合3.30平方米。],但橱窗、桌台、穿衣镜、收纳架等一应俱全。当然,帷幕后还有我的工作坊。橱窗内展陈着聚会用的小包、鸵鸟皮手包和旅行箱。店里的假人模特装模作样地提着手包。因为多年都没动过,模特脸上凹下去的地方积了层淡淡的灰。

店铺二楼是我居住的地方,只有两间屋子,一间是厨房兼餐室,一间是起居室兼卧室。不过二楼的采光还是不错的。某个天气晴朗的冬日午后,我不经意间想起阳光会直射到仓鼠笼上,顿时慌了神。这种情况下,必须把仓鼠笼移到洗脸池下面,因为仓鼠很怕被太阳直晒。

一天的工作结束,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脱下工作服,冲完淋浴后再吃饭,一切行云流水。长年独居后,我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简单了。为某人清洗浴缸,更换浴巾,分切奶酪,摇晃沙拉酱……这些事我很久没有做过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要照顾这样微不足道的自己,真的无须费力。

相比起来,皮包的世界是多么丰饶!不论怎么端详,怎么抚摸一个包都不会腻。而我懂得制作它。我在脑中描摹一个包整体的模样,从五金的光泽到针脚的数量,我会把一切细节绘在纸样上。之后裁剪材料,一点点缝合起来。

就这样,一个包在我手中逐渐显露真容,而说起我胸中那份瞬间高扬的兴奋……不亚于将整个宇宙的真理彻底掌握在手中。

你或许会说,包不就是个放东西的容器吗?的确,毕竟一个包自己并没有任何期望。不期望完成更重要的任务,也不期望得到更多的爱。他们(或许该说“她们”)容纳下各样物品,委身于人类手中,仅此而已。那么严谨持重,又那么甘于忍耐。

吃过晚饭,我会端着泡了中国茶的杯子在窗边的沙发坐下。关掉室内的灯,望着楼下的街道,不时举起茶杯啜饮。

若能看到明月,那最好不过了。这是条萧索的街,路灯昏昏暗暗,月光因而格外醒目。照我的经验看,无论哪种皮包,在月光下的模样都是最魅惑的。

加班回家的人、陪酒的女人、醉鬼、情侣,各种各样的人从街上走过。他们都拎着一个与其人生相衬的皮包。有的皮包因里面物品的重量而变了形,把手沾上了污垢,包身还有两道不知在哪里划出的伤痕;有的包轮廓圆润,仿佛在凸显其主人的圆脸,皮革上留有似乎是雨水造成的痕印,包身各处都已褪色。

月光能映照出人们很多细微的表情。在他们从店前经过的短短时间内,我能尽兴品味他们的神态。

仓鼠在我脚边的笼子里踩着跑轮。仓鼠是夜行动物,我关掉电灯,仅让月光洒进来,也正好照顾到了它。它是不会叫的,只是偶尔发出“啾”的微响,连声音都算不上。那只是在打喷嚏,它从不会打破宁静。

走来一位挎着包的女人。她下意识地扭着腰,刚好露出了挎包正面的金属部件,扭曲的包带勒进了她薄薄的罩衫里。随后走过一位拿着波士顿包的女人。不知为何,她非常用力地攥着把手,看来包里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吧。那包身的皮革仿佛要将皮肤融化,让女人的手指也一并嵌进去。皮包随着大腿每次碰到包身而晃动。但随即我又觉得,皮包的皮革似乎已经粘在了她的大腿上。

我饮了口茶。仓鼠把一粒葵花籽塞进了自己的颊囊里。白天我一直紧握针和锥子的手正突突地疼着。

只要客人提出需求,我什么包都能做,不管是装什么东西的包。假肢、尿壶、步枪、生鸡蛋、假牙……任何客人所希望的形状,我都能完美实现。

但是,听到那位女人的需求时,我畏缩了。那是我先前从未做过,以后应该也不会有人要求我做的一类东西。

“我想请你做一个装心脏的包。”女人说。

“什么?”我听得惊出声来,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为了掩饰心中的迟疑,我无谓地咳了几声,先请她落座。她把外套脱下,搭在椅背上,然后坐了下来。那是件与时节极不相称的厚外套,比她的体格明显大出太多。

她的动作很优雅。但那优雅令人感觉并非自然流露的天性,而是一种为吸引男人而故作的风姿。

“您是说……心脏?”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我听说这里什么包都能做。”她摘下墨镜,用长长的指甲敲了敲桌子。

“是的,当然。”为了平息心里的混乱,我故意慢吞吞地翻开了素描本,“您需要一个装心脏的包,对吧?”

“对,没错。”

她的声音令人印象深刻。那是一种蕴藏着寒意的,仿佛能一瞬冻住鼓膜的声音。

女人身形颀长,肩膀斜溜,并不适合背挂挎包。她头发长得可以遮住肩胛骨,发梢微微带卷。与她展现出的无畏态度相反,她那双细长的眼睛一直盯着桌面,并无看向我的意思。

我的迷惑迟迟无法消散。除了“心脏”这个词之外,她身上还存在着某些令我紧张的东西。

最初,我以为问题出在包上。女人的膝头放着一个鳄鱼皮手包,是高级货,但已经变形了,而且似乎用了错误的清洁剂,皮料不见光泽。它不单承受了粗暴的对待,还将主人的疲惫尽数显现。不同于其美妙的声线,这女人的品位我实在不敢恭维。

客人找我做包时,也会随身带着包。只要观察一下那些包,就能多少掌握客人的情况。

“太好了,已经有好几家店拒绝我了。”女人的坦诚令人意外。她撩了撩额前的头发,移动目光,参考起摆在架子上的皮料。

正是这时,我注意到她的左胸有一处不自然的隆起。

那不是乳房,是不同于乳房轮廓的凸起,仿佛有个大肿瘤由她左边锁骨和腋下之间冒了出来。右侧则与常人无异。也正因此,她的身体看上去有些不太协调。那处凸起就是她的心脏。

“我已经把能想到的一切都试过了。”女人说道,“丝绸、棉布、尼龙、薄膜、麦秸、和纸、塑料……全都不行。最大的问题是保温,一冷人就会没命。然后是分泌物,像丝绸、棉布、和纸这类东西,会立刻把心脏表面的分泌物吸光,让心脏迅速干掉。塑料薄膜又封得太闷,上不来气。”

她的心脏生来就长在体外。可就算她解释了,我还是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景象。总之,原本应该长在体内的心脏,此时正挂在她的皮肤之外。

所幸心脏的功能一切正常,只是不加保护地裸露在外。一不小心撞到,或是暴露而出可就糟了。所以,我需要找些其他东西来代替人类的脂肪、肋骨和皮肤,保护这颗心脏。

严格来说,这其实不该算是一个包。至少它和我之前做过的所有东西都不一样。但仔细想想,若将包看作收纳某物、陪在人们身边的物件,那她想要的东西其实完全符合这个定义。

“那么,我想海豹皮会非常合适。”我从架子上取出一张样品皮料,“海豹生活在寒冷的大海,这种皮保温和保湿性都很好,质地柔软而坚韧,而且很容易保养,用清水洗洗就好。”

“的确很适合心脏呢。”

女人拿起那张皮,一会儿摸摸,一会儿翻来检视,一会儿用力拧了拧。

“形状可能有些复杂,有点像单边的胸罩,但必须比内衣结实才行。还要注意,如果皮包本身损伤了黏膜就糟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当然。您有什么需求请尽管提出来。”

我随手在素描本上画着线条。虽然此刻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但我不想失去她的信任。

“必须是正好裹住心脏的大小。太大了不行,晃晃荡荡的话会损伤黏膜,太小了会影响血液循环,那就更糟了。总之就是要刚刚好。”

“嗯,您说得没错。无论什么样的包,我最重视的就是合适。”

“太好了,看来我们意见一致。”

女人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她跷起二郎腿,摆弄着手里的墨镜腿。每当身体晃动的时候,胸前的隆起便跟着抖动,仿佛胸口趴着一只温顺的幼猫。她的左臂几乎不动,似乎是在护住那处隆起。那件厚外套应该也是为了保护心脏才穿的吧。

“难点在于为了让静脉和动脉通过,必须留出洞口。这可不是个简单的口袋,要找准位置,得先试着粗缝一下吧。之后再穿上一条带子,方便挂在脖子上,就算大功告成了。”

也就是说,我必须直接看到她的心脏?想到这里,我不禁慌了起来。我还从没见过活人的内脏。并不是单纯觉得恶心或恐怖,而是因为我产生了一种被无缘由的甘甜气息所萦绕、手心不自主地微微冒汗的感觉。

女人毫不迟疑地脱下罩衫,解开内衣。她的动作就好像没当我在场一般。我成了侍奉贵妇的奴仆。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选择工作坊,而是把她带到二楼的起居室。我拉上窗帘,把仓鼠笼挪到了洗脸池下面。仓鼠此刻正沉沉地睡着。

首先令我讶异的是它的跳动。刚才在交谈时,我脑海中的心脏不过是一个静静挂在她身上的物件。

可是,那心脏正依着节律,一刻不停地咕咚咕咚收缩着。暴露在我面前的它,似乎有些羞怯。

我能清晰地看到血管里血液流淌的模样。不知为何,那血液并不是红的,而是透明的。血液顺着细细的管道,消失在她的身体里。

因为如此奇异的构造,左侧的乳房要比右侧的下垂一些,稍稍有些走形、凹陷。但肌肤仍有着年轻女性特有的细腻和弹性。乳头的形状非常端正。眼前正是女性裸露的前胸,我却没有被勾起任何欲念。我不想用指尖去触压隆起的胸部,也不想凑上去含住那乳头。相反,我更希望那对乳房都变成心脏。

她的心脏覆了层温热、潮湿的淡粉色薄膜,小巧得一只手就能捂住。轮廓完美而协调,肌肉十分柔韧……这是何等的美,简直使我窒息。

如果用双手覆住那层薄膜,手掌一定会被打湿吧。稍稍用点力的话,薄膜说不定就会破裂。这样我就会直接抚摸到内里的肌肉。它会在我的手中收缩,在我的爱抚下扭动。我的指尖不会放过任何微小的沟壑、曲线和凸起。我要玩味它的全部,用嘴唇去描摹那些血管。一种柔软的黏膜,就该适配另一种柔软的黏膜。血液的流动,会传导到唇上,稍稍一抿,说不定就能断开血管。多想沉浸在那瞬间的触感之中。为了压抑自己的欲望,我要把这颗心严密地封闭起来。

“我先去给手消个毒。”我小心地说着,努力不让声音发抖。

“拜托了。”女人面无表情地回答。

仓鼠被脚步声惊醒了,但它只是伸了个懒腰,就又蜷成一团。

我仔仔细细地洗了手。就像电视上的外科医生一样,抹上肥皂,起泡后用刷子,从指甲到指间,从手腕到手肘,把每个部位都刷洗了一遍。仿佛在准备一场神圣的仪式。

究竟该从哪里下手呢?我呆呆地站定不动。眼前就摆着一颗心脏。女人双手下垂,挺直后背。脱去衣服后,她的溜肩更加显眼了。或许这是因为心脏本来的位置成了空洞,肋骨随之凹陷后影响到了肩部。

她右肩肩头长了一粒痣,锁骨轮廓清晰可见,身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我本来只想盯住心脏,但心心念念之下,反而不能直视它了。

为了离心脏更近些,我单膝跪地。我突然感觉自己在她面前变得渺小了。随后我拉开卷尺,测量心脏的尺寸。最宽处、最窄处、纵长、厚度、动脉与静脉的直径,还有血管处的间隔。对这样复杂的形状,要测量的细节何其之多。我尽量不去碰触它,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指尖的活动上。我心里很担忧,生怕卷尺不小心碰到后,会粘在黏膜上剥不开,还怕有细菌钻进去,减弱心脏的搏动。

“你放心碰它,不要紧,心脏的肌肉其实挺结实的。”女人说。

此刻,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感受。将心脏展现给他人,对她来说应该并不是件常事。可是,她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惶恐,也不见警惕和羞耻。

那颗心脏仍然十分羞怯。每一次泵出血液,血管便会颤抖。凑近观察,可以用视线描摹表面浮凸的肌肉纹路。那是神秘的暗号。

一不留神,我的指尖触到了它。一切就发生在瞬间。

它好温暖。我从未触碰过如此温暖的东西。那温意迅速从指尖涌入,包裹住我的全身,令我彻底沉醉其中。

卷尺跌落脚边。

“抱歉。”

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了。我捡起卷尺,女人没有说话,一动不动。指尖的触感仍未散去。仓鼠似乎醒了,传来了它喝水的声音。

女人在一家名叫“R”的酒吧当歌手。第一次试样后,我曾偷偷去过那家酒吧。

我是第一次在皮包店以外的地方见客人。我从不和客人聊多余的话题。除去皮包的事,不和客人建立任何联系是我的理念。

不过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我并不是为了见那位女人而去酒吧的。我想见的是那颗心脏。我想知道,那颗心脏是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外面的世界的,又会受到外界怎样的对待。

酒吧比想象的更加宽敞,气氛安稳。我松了口气,在这种环境,应该可以在不被她注意的情况下观察到心脏。随意摆放的圆桌在烟酒的浸染下黑得发亮,木地板上尽是划痕,到处都散落着花生壳。正面左手边摆了一架大钢琴,她就站在钢琴旁。全场仅有的一束橙色灯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我坐在角落的桌边,点了杯啤酒。我不太会喝酒,所以其实点什么饮料都无所谓。服务员往盘子里撒了一把花生。

女人身穿一条富有光泽、质地丝滑的紫色长裙,腰部以下是收紧的贴身设计,上身套了件立领的披肩。披肩上绣着许多亮片,在灯下熠熠闪烁。

这身装扮很好地掩饰了她胸口的畸形。或许是披肩鼓起的形状和璀璨的亮片使然,她的身体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协调和不自然之处。

大部分桌旁都坐着人。大家静静地喝着酒。这些人里,有多少人知晓她的秘密?我小心地环视四周,似乎没有一个人在注视她的心脏。

无论用什么样的服装遮掩,都骗不过我的眼睛。就在她左胸的某处,生着那团柔软的东西,隔着披肩我也能感受到它。身体线条微妙的偏移,左腕略显生硬的动作,都昭示了它无法掩饰的存在。

和初次见面时听到的声音一样,她的歌喉令人印象深刻。她唱的这首歌叫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应该是首情歌。她的表情、握着话筒的手指,还有摆动的腰肢,都在挑拨着感官。她原本想穿的,应该是一条更能凸显胸部轮廓的裙子。这身带披肩的装扮,让我联想到了修女。

歌曲渐入佳境。她双眸半睁,抬起下颌,摇动肩膀。白色的颈项露了出来,喉间正因发声而颤抖。那颤抖带动锁骨,传递至心脏。或许是担心心脏痉挛,她的左手捂在胸口的位置。

在她歌唱时,那心脏应该也在不间断地收缩着,绝不会停下。如果从正面抱紧她会发生什么?就像彼此深爱的恋人一样,不留一丝空余地紧紧搂在一起。任骨骼撞击骨骼,喘息变得困难,哪怕疼痛奔流而过,也要无所顾忌地相拥在一起,会如何?

心脏会破碎掉吧。可悲的团块将迸裂,化为粉末的肉屑在胸口四溅。薄膜绽开,血管碎断,血液喷薄而出。一段痛苦而美的幻想。

唱罢,大家一齐鼓掌,我也跟着拍手。女人鞠躬以表感谢。她的身子压得很低,以至于我不禁担心起那颗心脏的安危。紧接着,她又开始唱起下一首。

啤酒的泡沫已经消散,早已变得微温。我拿起一颗花生,想要剥开它的壳。可不知为何,指尖怎么也使不上力,剥得十分吃劲。是因为白天工作太耗神了吗?还是说,我想起了触碰那颗心脏时的感觉呢?花生从手上掉落,滚到了脚边。

第一次将心脏纳入包中的时候到了。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暖日。女人依然是穿着厚厚的外套来的。

即便拉上窗帘,猛烈的阳光也没有减弱,房间里又热又闷。仓鼠从窝里爬了出来,瘫在铁网上睡觉。天一热,仓鼠便不再缩成球,而是四肢大张地睡觉。

女人的胸口汗涔涔的,打湿后,她的皮肤显得更白了。

“请您试试吧,如果痛的话随时跟我讲。”我说。女人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最终,这个包成了超乎预料的形状。为了做出复杂的球形,我不得不将九张皮子缝在一起。这个左右不对称的包上开了七个大大小小的洞口,底部呈椭圆形,往包口处渐渐收窄。这个包没有盖子,侧面用挂钩固定。为了挂在脖子上,包带相对包身大小要略长,而且皮革鞣得还不够熟,不小心的话容易缠到一起。

这个包简直像某种造型前卫的艺术品,又像某种罕见的节肢动物,或是尚未发育成熟的胎儿。

我解开挂钩,尝试将心脏放进包里。手一靠近那颗心,就能感受到体温。我等待着两次收缩间的短暂平静,守候着时机。拿着皮包的手因为汗水变得黏糊糊的。我感到头晕目眩。

“快一点。”女人有些烦躁地说。

“好的,很抱歉。”

我慌忙扣上挂钩。我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是否太过唐突,或者有没有掐准时机。不过这些事可能并不要紧。

“帮您把包带也系上吧?”

“麻烦了。”

女人放松双臂,一眼都没看向那个包。我伸手探进她的头发,将包带绕到她的颈后系好。一股汗水的味道从头发深处飘来。

我在工作服上擦着手,后退数步观察,长出了一口气。

实在是太合适了!皮肤的颜色和皮革的光泽,与乳房轮廓连绵在一起的曲线,由缝隙中窥见的血流,伴随每次收缩而褶皱的表面,以及环绕在她纤细颈子上的包带……

一切都非常完美,我从没见过这么完美的包。

我将镜子搬到她面前。女人脱下的罩衫和衬裙在沙发上堆成一团。远处传来了车站的广播声。

“比较细的这根肺动脉的出口,好像有点太靠上了。”女人动了动胳膊,上下活动着肩膀说道,“可以调整吗?”

“当然可以,现在只是在试样。”

无论女人做出什么动作,这个包都能灵活应对,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多余的阻力。它好像自一开始就是保护她心脏的忠诚卫士。

“非常轻便,真不错。这样就舒服多了,但是挂钩顶着腋下,感觉有些难受,能改一改吗?”

“那把挂钩的位置改到前面吧,然后换一个更小的尺寸。”

“行。”

和女人对话的时候,我也一直在欣赏我的包。她似乎还有些顾虑,一会儿松松包带,一会儿蹦蹦跳跳,一会儿又比出握着话筒的姿势。

“那是什么?”

女人指着洗脸池架子上的小包。

“哦,那是放仓鼠的小包。”

我一边回答着,一边为她的杯里添了些新茶。

“仓鼠也要装在包里?”

女人已经穿上罩衫。刚刚脱下的那个装心脏的包被小心翼翼地摆在了桌面正中。

“我散步时会把仓鼠放进那个包里,带着一起走。它很乖的。”

“是你做的?”

“当然。”

“这样啊……”

女人稀罕地打量着那个包。

和心脏比起来,给仓鼠做包可要简单多了。那不过是个普通的小挎包。为了不让它在拉上拉链后窒息,我在包上开了几个通气洞。

“这世上,装什么东西的包都有呢。”

“一点不错,正是这样。”

我喝了口茶。窗帘外的日光依旧强烈。

这个装心脏的包终于快做好了。颜色是淡淡的奶油色,和女人肤色很相称。剪裁和缝合都不能有分毫的差错。我整日整日地伏在工作台上。

店外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在完成这个包前,我不想被其他的包打扰。有位老顾客找我修理化妆盒,也被我拒绝了,那是我五年前的得意之作。

“我身体不太舒服,现在还躺在床上。”

谎言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无论多么紧张,无论多么为心脏的美而悸动,手头的动作都不能乱。作为工匠,我有着可靠的手艺。我能做出任何人都做不出来的包。

仓鼠死了。可能是因为这段日子天气骤然变热了吧,也或许是我沉迷于工作,对它照顾不周所致。但我每天都在喂它新鲜蔬菜,隔天也会给笼子消毒,可它还是死了。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年零八个月。

我把它放入专用的小包里。将它捧起时,它软绵绵地瘫在我的掌心,半张着嘴,露出了口中的门牙。黑溜溜的眼珠似乎在凝望着远处某个地方。它的皮毛依然顺滑,但再摸上去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冷冷的触感。

我对要把它扔在哪里感到全无头绪。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悠,走过河畔的步道、公园和蓄水池旁,但没能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时不时地,我还拉开拉链看上几眼,仓鼠应该是真的死了,并无复活的迹象。

走得累了,我进入了一家汉堡店。我并不想吃这种东西,只是因为无心思考要吃什么才进来的。

汉堡和薯条我都剩了一大半。咖啡也难喝得要命,不过我还是硬着头皮喝完了。

把剩下的吃食倒进垃圾桶时,我顺手把仓鼠也扔了进去。我麻利地将它从小包里掏出来,用托盘作掩护,将它扔进了垃圾桶。一切顺利,应该没被任何人发现。

眼下,我的仓鼠应该已经浑身沾满了番茄酱吧。

“您说什么?”

我忍不住问道。

“我是说,包我不要了。”

女人从手包里取出香烟,点上火。

“可还有一两天,包就做好了……”

“当然了,我知道这会儿再取消订单很不讲理。你会生气也是自然。但这也是事出突然,我自己也很意外呢。”

女人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我感到手足无措,目光紧紧地追着那团烟雾的去向。

“以前我就考虑过做手术。就是把心脏放回身体里的手术。但因为医生口中的风险,我迟迟无法下定决心。不过,我这次又找到一家医院,那里有位特别优秀的心脏外科医生。医生说使用最先进的机器的话,手术是没有问题的。我也不是很懂,总之就是有很厉害的机器被发明出来了……”

我根本不关心这种事。重要的是装心脏的皮包,仅此而已。

“我下周住院,马上就会手术。总算可以不用再看见这颗烦人的心脏了。”

女人说着,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左胸上,眼神中带着轻蔑。

“这是一个很棒的包,请您拿在手上瞧瞧吧。肺动脉的开孔位置我调整过了,挂钩也换成了小号的。您一定会满意的。”

我把包展示在女人面前。

“还差一点,我把这个地方缝得再结实些,改一下包带的位置,整体再做些调整,就大功告成了。”

“钱我会付给你,但这个包我不要了,我用不上了,因为没有要放进去的东西了。”

“请您看看这无与伦比的美!世上找不出第二个如此精细的皮包。保温、保湿、透气,触感、材质、做工都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你好难缠啊。”

女人站起身,一把推开皮包。那个包像死掉的仓鼠一样,软绵绵地跌在地上。

“呼吸内科的Y医生,呼吸内科的Y医生,请您马上与诊疗室联系。”

又是那条广播。那家伙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我依照问讯处的指示乘上电梯,按下六楼的按钮。

电梯里挤满了人,有医生,有护士,有打着黄色点滴的病人,大家都沉默不语。

只要假装是来探望病人的,很容易就能找到女人的病房。如果被人怀疑,我就说是来要钱的。我有追款的权利,不必畏首畏尾。找理由,我有的是。

“前天是我太失礼了。”

上来先要道歉。为了让她放下戒备,我得尽可能恭敬、诚心地道歉。

随后我说道:

“您的订单对我来说是一次极其宝贵的体验。我想,今后我再也不会有制作这种皮包的机会了。对您接受手术一事,我也由衷地感到高兴。不过,我希望能最后一睹自己的作品将心脏纳入其中的样子,只要一次就好。我的请求非常冒昧,但希望您能同意。我绝不会给您再添麻烦。作为一名工匠,没有什么比看不到自己作品的最终形态更残酷的了。求求您,一次,一次就好。”

女人脱下病号服。我温柔地将心脏裹入包中。我死死盯住在包中一张一缩的心脏,将其模样烙印在脑中。

“行了吧?”女人催促道。

“谢谢您。”

我假装要把包拿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事先准备好的皮革剪,剪下了那颗心脏。

这样一来,这颗心脏就属于我一个人了。

我将皮包收在左边的口袋里。我试过把它叠得平一些,但裤子还是鼓起一块。那个包乖巧地藏在兜里,一动不动。从刚才起,右边口袋里的剪刀就一直在隐隐刺着我的大腿。

电梯铃响起,六楼的灯光闪烁,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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