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拷问博物馆

洋果子店的午后  作者:小川洋子

这一天死了很多人。在北方的某个城市,一辆观光客车从悬崖坠落,二十七人死亡,六人重伤昏迷。债务缠身的一家三口以煤气自尽,爆炸的煤气将邻居六人卷入其中。一名八十六岁的老先生被卡车轧到,卡车司机逃之夭夭。幼儿园的儿童跌进水渠,渔船倾覆在海面,登山者被雪崩吞噬。中国发生洪灾,尼泊尔有飞机坠毁,尼日尔的新兴宗教团体集体自杀。

不单是人类的死亡,还有仓鼠的死亡。今天早上,我在汉堡店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一具仓鼠的尸体。我当时正喝着咖啡,视线不经意间扫到那个垃圾桶,它被塞得满满当当,盖子半敞着。这景象再平常不过,我却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随后我就发现了那只仓鼠。

仓鼠被卡在揉成团的包装纸和压扁的纸杯之间。浓茶色的后背上带着白色的花纹,尾巴直挺挺地翘着,短短的四肢仿佛还有血液流过,呈现出可爱的淡粉色。我仿佛看到它微微动了一下。那双黑黢黢的眼睛正盯向我这边。

我把垃圾桶盖彻底掀开,一股番茄酱掺腌菜混咖啡的味道扑面而来。原来令仓鼠看起来在动的,是它身上的蛆虫。无数的蛆虫密密麻麻,正试图钻进它柔软的肚子里。

为什么一切生物都会如此突然地死掉呢?明明昨天还活得好好的。

我住的那栋公寓的楼上,有个男人被杀了。据说是大学附属医院的副教授。他被扎了十几刀,失血过多而亡,脖子差一点就断开了。

“您见过这个人吗?”

警察准备从前胸口袋掏出照片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要是看到一颗血肉模糊的被斩断的脑袋,那我费力做好的晚餐就吃不下了。警察找上门时,我正把压碎的番茄倒进炖煮着的意式浓汤里。

“没事的。”

警察用关照的口气说。那张照片似乎是在研究室一类的地方拍的。只是张普通的照片。没有血污,脑袋也好好地连在脖子上。

“不,没见过。”仔细确认后,我回答。

“关于住在楼上508室的女性,您知道些什么吗?”

问话的警察体格匀称,看上去很年轻,还有点紧张。或许是因为他刚刚目睹和触碰了尸体,还闻到了味道的缘故。他似乎很惶恐,好像那人是他自己杀掉的一样,一直垂着头,做笔记的动作也有些僵硬。

“没有,我和她没什么交集。顶多是在电梯里碰到时打声招呼。”

“见到过有男人出入她家吗?”

“呃,我也说不好。之前见过她和男人在一起,不过是不是照片里这位,我就记不清了。”

我又打量了一眼照片。男人穿着白衣,胸前的衣兜装着钢笔、剪刀和小型手电筒,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他笑得很勉强,嘴周挤出了皱纹。

“前天夜里十一点左右,您听到过什么可疑的响动吗?”警察一字一句地问道,因为过于谨慎,反显得结结巴巴的。

“嗯,我听到了。”

“什么样的响动?”

警察第一次抬起头来正视我。看得出他在真心期待我的回答。

“我听到有钝响,好像在挪动什么很沉的家具。我当时以为楼上的人想改变一下家里的布局。”

“在几点听到的?”

“当时我准备睡觉,正刷着牙,大概刚过十一点吧。”

“响动持续了多久呢?”

“也就响了两三次吧,很快就安静下来了,所以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没听到什么惨叫声或者争吵声吗?”

“没,完全没有。”

警察专心地记着笔记。他认真地听着我的讲述,不想落下任何一句话,似乎把我说的每一个字都看得非常重要。我们才相见不久,但我好像已经成为对他而言无可取代的人。

“说起来,昨天大学附属医院里还有一位病人被杀了。我们正在调查这两起事件的关系,您这边有什么线索吗?”

他展示的第二张照片上,印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据说是酒吧的驻唱歌手。她身材纤瘦,下巴又尖又长,正不太开心地拨弄着长发。漂染的发色已经斑驳,发梢也显得毛糙,作为美容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据说是被人用剪刀剜了胸口。”

“哎呀,好可怕。那这个人受伤的是喉咙,这个人是胸口,对吧?”

“是的。”

厨房里的意式浓汤在灶台上咕咕作响。我的围裙上溅了番茄汁。

“这张脸,我没有见过……”

“这样啊……”

警察惋惜地嘀咕道。我担心自己让他失望了。

“多小的细节都可以,您能想起些什么吗?”

我真想帮一帮他,说出能当即勾起他兴趣的话,但苦思冥想之后,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如果您想起什么,请随时给我打电话,麻烦您了。”警察端正地对我颔首道。

“好,没问题。我会再好好回忆一下的。”我说。

他准时赴约。时隔许久,我们俩又能共度休息日了。我们都太忙了,几乎隔三周才能碰一次面。

我们可以一起看没赶上档期的电影录像,晚饭则在家里悠闲享用。逛逛书店或唱片店,在公园里散散步也不错。要不然,在阳台帮他剪回头发好了,虽然他总以羞于被过路的人盯着为借口,一直回避在阳台理发。

我为晚饭做足了准备。虾已经用香料腌上了,烤一下即可。沙拉本就是冷食。红酒杯已经擦得透亮。意式浓汤或许煮得有些过头,但味道没问题。他爱吃的草莓蛋糕,我早就从中央广场的那家洋果子店买来。桌布、餐巾、垫子都换了新的。一切都很完美。

“我好想你。”

他抱住我说道,声音闷在我的头发里,有些听不清楚。

我本想问声:“什么?”但还是忍住了。我害怕刚刚听到的那句话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脱掉上衣,嗅着从厨房飘过来的饭菜香味,抬手撩起过长的额发。我们在沙发上相拥着,两人都很沉默。我们深知,只有这种安静才能让我们深切地体会相隔三周的漫长等待。

我感觉楼上的房间有人——警察还没走吗?屋外也比平时嘈杂些。但我们两人之间的沉静并未被打破。

他一只手搂住我的肩,另一只手与我的手相握在膝头。我的脸颊蹭着他的锁骨,耳中响起他的心跳。他每一次呼吸,我都能感受到颈后拂过的气息和嘴唇的温度。

我不知道蜷缩在他怀中时,我的身体是什么样子。我怕那样子太过滑稽。

不论他制造出怎样的空洞,我都能容身其中。我可以将双腿折叠在一起,肩膀收缩到近乎脱臼。我就像是一具被塞进石椁的木乃伊。就算永不得抽身也无妨,倒不如说我正渴望能恒久地藏身其中。

然而,我当时主动抽身,打破了宁静。

“你知道吗?楼上的房间里发生了杀人事件。”我说道。我无法抑制住说出这件事的欲望。对我来说,杀人实在是一件罕见的事情。

“我看公寓门口还停了警车。”他回答,依然在握着我的手。

“是啊,来了好多警察,还有很多看热闹的人和媒体,可不得了。警察也到我家调查了,真是刺激,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警察问话。你呢?你和警察说过话吗?”

他摇摇头。

“那个警察人很好,肯定是个新人,很客气,很有礼貌。我昨天晚上听到了可疑的响动,应该跟案件有关。那警察对这点很有兴趣。咚沙、咚沙的,沉沉的声音。我听到时并没觉得奇怪,但既然能记住这个细节,说明那气氛应该非同寻常。我当时下意识地看了眼表,差不多是晚上十一点十分。这就是关键。毕竟碰上这种事,确定时间是特别重要的吧。”

这一回他点了点头。

“听说被害人是大学附属医院的副教授,他被出轨对象用刀子捅了喉咙,头都差点被切下来了。真吓人,竟然捅到这种地步。不过,有些痴情的人确实能干出这种事。话又说回来,为什么要捅喉咙呢?一般不都是胸口或者肚子吗?如果是我,一定会尽量选肉多的地方。喉咙这个目标太小了,有失手的风险,捅上去也不够带劲。我总觉得,如果恨得不行,就应该戳烂内脏才对呀。还有一点也很不可思议,那个被杀的男人工作的医院,在同一天有一位住院的患者也被杀了。那患者是个女人,马上就要做心脏手术了,结果被人用剪刀剜了胸口。不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说不定背后还隐藏着更多内情,并不是简单的出轨杀人呢。对了对了,电视节目的记者也来采访了,这种事最对他们的胃口了。摄像机突然出现在眼前,真吓人一跳。那个记者就是老在电视上出现的那个妆化得很浓、语速很快的人。508室的罪犯好像和左邻右舍没什么来往,相关信息特别少,电视台也很苦恼。所以我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细节都告诉他们了。她是个美女,打扮也很时髦,扔垃圾非常守规矩。不过,我也就和她在电梯里见过几面,打过招呼而已。虽然说得不多,但电视台的人特别感谢我,说我提供了很好的素材。当然了,我的脸会被遮起来的。我可不想因为这么可怕的事情上电视。节目会在明天播出,可得好好录下来。也不知家里有没有新的录像带了。等下一块儿去买吧?我说不定是手握关键信息的证人呢,你说是吧?”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手从我的手上抽走了。我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变得气喘吁吁的。

一阵奇妙的沉默降临了。不同于刚才我们之间的那种宁静,而是一种让人感到窘迫的沉默。餐桌上整齐地摆着红酒杯。煤气灶上的锅子冒着热气。508室似乎已经没有人了。

“有人死了,你那么开心吗?”他说。

“啊对,差点忘了,我给你倒咖啡。”

我站起身,假装没听到。我有意用杯子撞向餐柜门,发出咔嚓的声响。只要能挽救这沉默,任何刺耳的噪声我都可以忍受。但不论我怎么做,最终都是徒劳。

“有人死了,你那么开心吗?”

他的语气和刚才一样。就连音量、音调,甚至停顿也完全一样。

“你说什么呢?我没有在开心,我只是……”

我话说到一半,他便抓起上衣,踢掉脚上的拖鞋,不言不语地离开了。玄关的门发出一声巨响,旋即闭上了。

我变成一个人了。就好像从一开始,这里就没有别人,只有孤零零的我。

不知发愣了多久,水开了,我知道现在已经不需要泡咖啡了,便把杯子放回橱柜。随后,我走出了家门。

我不是要去追他。我知道,他一定去了一个我追不上的遥远的地方。事到如今,不管追到哪里都是徒劳。

我真的有那么轻浮,以至于要遭受那样的对待?我当然承认我有一点兴奋,可我绝不是在拿他人的不幸寻开心。我的内心是为他们感到惋惜的。在接待警察和记者时,我的表现也很有礼节。之所以表现得那么亢奋,并不是因为案件本身,而是遇到了许久不见的你,太开心了,才……

我在心底不断重复着本该告诉他的解释。可是没有人会回应我了。

市政厅前的广场在工作日的下午没有多少人。昨天是周日,彼时在广场上随处可见的冰激凌小店和气球商贩也不见了踪影。有个男人正在长椅上打盹儿。学生们坐在钟楼的台阶上读书。今早去买蛋糕的那家洋果子店安静极了。偶尔有鸽子振翅飞过,轻轻带起一阵风。

下午四点的报时声响起。钟楼正中的门开了,冒出了士兵、公鸡和骷髅形状的玩偶。聚过来了四五位拍照的游客。

那个报时装置我早已看腻。我经常在这里等着和他见面。他一般都会迟到,所以我会时常看到玩偶跳舞的机关。

生着金色翅膀的天使出现了。第二位天使左侧的翅膀晃晃荡荡,似乎就快脱落。骷髅的下颌没了润滑油,动起来不太顺畅。公鸡的鸡冠掉了色,变得十分斑驳。关于这座钟的一切,它全部的细节,我都能答得上来。

最后的天使转动身体,骷髅敲了最后一声钟,大门关上了。游客们也都离开了。

我从钟楼侧面穿过,沿市政厅背后的小巷走着。有一半土特产商店已经关门。我曾有个朋友,她买了件新大衣,她的恋人臭骂了她的品位后就甩了她。

“一看你穿成这样子我就反胃。”

那人好像是这么说的。那是一件山羊绒的优雅外套,没有任何惹人不快的地方。她用剪子剪碎了那件外套,淋上灯油,扔进了焚化炉。可她的恋人最终也没回来。

还有一个朋友,因为在男友面前点眼药水而被甩了。她只是早上在被窝里点了一下缓解双眼充血的眼药水而已。

“我左手撑开眼皮,右手举起眼药水,滴了一滴,仅此而已。这有什么特别的吗?可他为什么……”

她愤愤地重复着这些话。

这世上,就是有些事会被一件外套、一滴药水摧毁。

我在逐渐变窄的道路上走着,每当和路人擦肩而过,我都会怀疑那是不是他……我真的熬不下去了。我路过图书馆,路过洗衣房,路过倒闭的美容院,路过只有秋千和沙坑的小公园。而后是一道长满红叶石楠的篱笆。最后是有约克夏犬玩耍的草坪庭院。不经意间,钟楼已经看不见了。

走得累了,我停在原地,眼前是一座古旧的石房子。屋旁茁壮而茂盛的栎树遮住了房子的大半。窗户挂了蕾丝窗帘,花盆的红色花朵娇艳、水灵。玄关的大门雕刻着一些厚重的纹样。

我侧耳听着,但什么都听不到,也感觉不到任何人的气息。唯有栎树的叶片随风招摇。

“拷问博物馆”——门柱的标牌锈迹斑斑,但还能看清文字。

“拷问博物馆。”我出声念道,感觉这个词与此刻的自己正相符。

入口大厅是明柱无墙的构造,非常宽敞,日光透过彩绘玻璃将无数色彩洒进屋内。配镜子的伞架、两把高靠背的椅子、似乎很久没有发出声音的钢琴、衣帽架……房内的家具陈设非常协调。

钢琴后面延展出一段缓缓拐弯的楼梯。铺在地板上的地毯有长长的绒毛,踩上去应该很舒服。边桌上是未插花的陶制花瓶,椅子上是一头螺旋卷发的瓷娃娃,鞋柜上则装饰着天鹅模样的花边。样样都是高级货。

空气一片沉寂。眼前的一切都在屏息凝神。只有当庭院里的栎树叶沙沙作响时,光线透过彩绘玻璃,投到脚边的影子在轻轻摇曳。

我四处张望,寻找前台,可没有任何收获。宣传册、指示箭头、售票机,博物馆该有的东西在这里都找不到。两侧大门也紧闭着。

“打扰了。”

我鼓起勇气喊道。

我并非决心要参观这家拷问博物馆。但不知为何,我就是不愿放弃。比起那个被残酷的沉默所支配的房间,接受拷问反而更好些。

“打扰了。”

我的声音转瞬就被寂静吞噬了。思考了一下,我选择了左边的那扇门。这是我一贯的做法,在不知是左是右时,通通选左,因为他是左撇子。

绒毯非常柔软,和想象中的一样。

“欢迎光临。”

一位系着蝴蝶领结的老人向我深深鞠躬,伸出手示意我进去,显示出一副事先已经得知我的到来的样子。我被吓了一跳,在原地呆立不动。

“来吧,请不要客气。”

老人一头浓密的白发被梳成背头,喷洒其上的香水散发着蕨类的气味。他胸口的口袋露出与蝴蝶领结质地相同的薄巾,袖口缀着珍珠,周身打扮得无可挑剔。

“抱歉擅自闯进来,我刚刚在门口打过招呼,但没听到回应……门票要多少钱?应该去哪里付钱?”

我慌慌张张,正要掏钱包,却被老人拦住了。

“别担心,我们这里不需要门票。请问您今天是来参观的吗?还是有自带?”

“自带……自带什么?”

“自带拷问刑具。”

老人唇边泛起微笑。我忙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请慢慢参观,我来为您导览。”

看样子,这个房间应该是起居室,里面有一组沙发、陈列柜、修道院食堂里那种细长的餐桌,以及唱片盒等。

房间尽头是壁炉。不是装饰性的,而是真正的壁炉。炉内的灰烬看上去还有余温。

这个房间富有格调,像是有品位的富豪的居所。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住在这样的地方。房间里唯一异样的,就是四处可见的拷问刑具。

这些刑具无所不在。除了陈列柜和餐桌,外飘窗、壁炉、椅子下、窗帘的阴影、房柱的拐角,以及四周的墙壁,各处都多少放着拷问的刑具。有的在玻璃柜里闪闪发光,有的就直接摆在餐桌上。

“这些全都是您的东西吗?”我问。

“不是的。”老人似乎觉得我的问题很荒唐。

“我只负责博物馆的管理和运作,为您这样的客人提供讲解服务,保养展品,检查新发现的器具,因为偶尔会有一些赝品。”

“这种东西也分真品和赝品吗?”

“当然了。”老人充满自信地点了点头,“我们所定义的真品,不单单是用来观赏的装饰,还要看它是否真的曾被用于拷问。来,您往这里看。”

老人最先指向的刑具是由铁链相连的四个铁圈。这件展品被挂在东侧的墙上。看上去很像变戏法或马戏团表演时用到的小道具,又像巨大的巧环。铁圈锈得厉害,墙面的壁纸也被染上了锈色。

“四个铁圈套在四肢上,铁链系在四匹马上,由四匹马朝不同的方向拉拽。从工作原理上讲,这属于最正统的拷问用具。在十八世纪初期的法国,人们曾使用过它。随着时代推移,绞车一类的器械取代了马。因为绞车能循序渐进地对受刑者不断施加折磨。拷问中最重要的,就是讲究循序渐进。”

老人在说出“循序渐进”四个字时,吐字格外认真。

“接下来是这个,皮带和铁钳。这两样东西可以将手腕固定在桌面,拔掉受刑者的指甲。为了方便拔指甲,这种铁钳的前端都被做得很薄,而且打磨得十分坚实。”

或许是屋内灯光的缘故,那皮带看上去湿漉漉的,铁钳的形状则十分纤细,一点也看不出它是那么残酷的工具。

“这座宅邸里,原本住的是某位煤炭大亨的一对双胞胎女儿。这对双胞胎都在年逾八旬之际离世,她们终身未婚,两人一边环游世界,一边收集了这些藏品。”

“为什么要收集这种东西呢?一般来说,有钱人收藏的不都是绘画、珠宝吗?”

“当人类为某事夺去心神的时候,往往没有理由。您不也一样,踏足了这家博物馆吗?”

老人清清嗓子,抬手理了理脖子上的蝴蝶领结,确保它端正。他每动一下,我都能闻到蕨类植物的气味。

“您刚刚提到的‘自带’,具体是指什么呢?”

“是这样的,偶尔会有客人带着他们发现的新奇器具前来拜访。我会鉴定这些器具,如果遇到合适的就付钱买来,展示在这里。”

“那么,是不是真货……究竟是怎么分辨出来的呢?”

“首先鉴定材料的年代。铁、木材、黄铜、皮革、布料、马口铁……各种各样的都有。无论看上去有多古旧,只要科学地分析,马上就能判断它的真实情况。至于看它是否被用过,则比年代鉴定还要简单。只要检查一下是否有血液反应就可以了。”

我再度看向四马分尸和拔指甲的器具。它们就那样静静待在自己被安排的地方。那些扩散到壁纸上的污渍,还有皮革的湿润质感,或许都是鲜血造成的。

“可以的话,咱们就继续吧。”老人说。

除我之外,这里再没有别的参观者。不管过去多久,始终只有我和老人。早餐厅、厨房、图书室、客房、洗手间、书房,所有房间都成了展示室,装饰着与房间本身相称的拷问用具。

床上盖着干净的床罩。烤箱里散发出甜美的香草味。桌子上摆着一本摊开的书,就好像方才有人工作过一样。然而,真正支配着这一切的,是拷问。

或许是早就习惯了这项工作吧,老人的解说流畅且准确,语气中透着对这些展品的自豪。那自豪背后所蕴含的,是这里的一切都无疑沐浴过人类鲜血的事实。

我站在老人身边,聆听他的讲述,跟随他的脚步。外面的一切嘈杂声都钻不进我的耳朵,只有我们脚步的回响。每一扇窗都映照着庭院的绿意。日头快要西斜,可阳光依旧明亮耀眼。

老人个头高大,肩膀很结实,声音洪亮,动作柔和。我不禁开始怀疑,他可能比我以为的要更年轻些。想到这里,我凑近仔细观察,发现他脸上的确散布着不少老年斑,颈部的皮肤也很松弛,褶皱几乎要埋住了领结。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现在又在干什么呢?我满脑子都在想着这些。那些虾腌了太久,肯定辣得很;本想放入冰箱的葡萄酒依然在橱柜里待着;草莓蛋糕明天应该就会开始变质——一切都晚了。

就这样,我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观赏着那些拷问器具。那些精巧、美丽的器具,绝不会打扰到我对他的思绪。

“这是某位制包匠带来的。”

老人指向展品的手势十分优雅。

“好像是束腰?”

我观察着说道,那器具就摆在客房的衣橱里。

“是的,您说得没错。这是将牛皮贴在鲸鱼骨上制成的筒状束腰。如果用它箍住身体,一点一点向上卷,就会折断肋骨,压碎内脏。这是专门针对女性的刑具。”

“我可以摸摸它吗?”

“当然可以。”

“看上去不是很有年份,不像是古董。”

“您的眼力很敏锐。其实这件刑具是那名制包匠自己做的。不过分析结果显示,束腰内部附着了人类的皮肤碎片和脂肪。所以作为展品,它是合格的。”

我赶忙缩回手,悄悄用挂在旁边的裙子擦了擦指尖。

“没关系的,皮肤和脂肪只有很少一点,不会弄脏手的。”

“这是证明它是真品的重要证据,被我抹掉就不好了……”我说。

割开喉咙、剜掉心脏、绞裂身体……哪一个最痛苦呢?应该是穿束腰的拷问吧。因为内脏的破裂是不会立刻送命的。

508室的女人已经被捕了吗?那个被迫穿上束腰的女人,坦白自己的罪孽了吗?

我想起了那个警察,他紧张地注视着我,看重我说的每一句话。可那个人连我的一句解释都不曾听过,就夺门而出了。

铺着白色瓷砖的卫生间非常明亮。肥皂是崭新的,浴巾叠得整整齐齐,剃须用品和瓶瓶罐罐的化妆品井然地摆放着。

“这件藏品比较稀有,产自也门。”

老人嘹亮的声音听上去底气十足。

“这是漏斗吧?”

“没错,和漏斗的原理相同。让受刑者仰躺着无法动弹,随后从漏斗里会一滴一滴地落下水珠,滴到受刑者的额上。”

“这也算是一种拷问吗?”

“当然,这是一种相当残忍的拷问方式。”

老人用双手将其捧起。器具的材料是耐酸铝,有着与老人的白发相称的银色,大小刚刚好可以被双手拢住。

“拷问过程中,重要的是持续性。不是瞬间的疼痛,而是无休无止的持续性。冰冷的水珠一滴又一滴地打在额头上,滴答,滴答,滴答……如同记录时间的秒针。水珠本身并不能造成多大冲击,但那种感受是无法忽视的。一开始或许多少可以忍受,但五个小时、十个小时地持续下去,忍耐就渐渐变得不可能了。经过反复刺激后的神经变得过度兴奋,最终彻底爆发。全身的神经仿佛都被吸引到了额头的那一点,受刑者最终将误以为自己只剩下了额头的部位,产生一种额头中央正被细针一点点穿透的幻觉。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说不了话,完全被那一滴接一滴的触感所统治,在远胜疼痛的苦境中煎熬着。一般不过一个昼夜,人就疯了。”

老人说罢,将漏斗摆回原位。

他的额头是什么样子的?平时,他的额头躲在长发的后面,但我应该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刚洗过澡的时候,随意撩起头发的时候,还有在床上激烈晃着脑袋的时候。

倘若那片轮廓端正、没有伤痕的额头被冰凉的水滴打湿,一定会很美吧。触碰一下便令全身酥麻的冰冷水滴,先是落在额头的正中,随后由凸起滑落,淌过太阳穴,最终消失在发隙。宛如流下的泪。而下一滴,眼看就要从漏斗的底端滴落了。

他闭着双眼,嘴唇紧抿,一动也不动。额头散发着微光,令人忍不住落去一个吻。可我却不能触碰他,如果给他带去了水滴之外的感触,拷问就将前功尽弃。

“我们最引以为傲的,最独一无二的刑具是这个。”

老人从洗脸池上的橱柜里取出了一把极普通的镊子。材料是坚实的钢,尖端的刃口经过了精密的调节。从发黑的手柄可以看出,镊子曾被频繁地使用过。

“这把镊子造成的痛苦与刚刚的漏斗相近,但要更加恶俗。它可以把头发一根根地拔掉。”

“具体要怎么做呢?”我追问道。

“您有疑问很正常。”老人点了好几下头,再度抬手理了一下蝴蝶领结,还装模作样地将橱柜开合了好几次,“一根一根地拔掉,要很有耐心,不能放弃。一根不差地,拔到只剩头皮为止。”

我深深叹了口气。

“失去自己的头发是很痛苦的。在纳粹的集中营里,为了摧毁人性,第一件事就是剃头。失去头发并不会带来什么不便,但人类会将自我的存在寄托在头发上。”

“是这样的,我是美容师,所以非常明白这种感受。”

“既然如此,那就好解释了。要用这种刑具,拷问得在贴有大面镜子的房间里进行。无论看向哪里,受刑者都会看到自己被拔秃的模样。虽然费时费力,但一下拔掉一二十根是没意义的。关键是一根一根地拔,引起渐渐失去重要之物的痛苦。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头发被拔掉时的微痛感。这种微痛重复上千遍上万遍,乃至十万遍,就会变成无可承受的剧痛。虽然操作简单,但可以说,这种方法体现了拷问的所有要义。”

天窗染上了暮色,风已经停了,庭院里的栎树在静谧地休憩。夕阳照着老人的侧脸,在他的眼周投下阴影,更加深了他嘴角的笑意。

下次他来家里,我一定要在阳台给他理发。用围布包裹住他的身体,在他脖子上缠一圈毛巾,然后把他的手脚绑在椅子上。

到时候,就借用一下这家博物馆的皮带吧。四马分尸用的皮带也行,拔指甲用的皮带也行,在这里,结实的皮带要多少有多少。

我要拔掉他的头发。我要自由地挑选下手的位置。是从耳后好,还是从头顶好?

拔掉的头发会落在他的脚边,如同生着长长翅膀的昆虫,飘飘荡荡地飞落。我享受拔掉毛发时那转瞬即逝的、微小的剥离感。那是撕裂皮肤、剜去脂肪的感觉。

最后显露出来的头皮孱弱、苍白、柔和,就和被扔在汉堡店垃圾桶里的仓鼠遗骸一样。

头发落在地上,越积越高。它们被风吹起,飘在空中,或缠在他的腿上,或附在他的唇上。可他无法拂去它们,只能发出呻吟,任我恣意摆布。

“您参观下来还满意吗?”老人问。

“嗯,感谢您的讲解。”我向他颔首示意,“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老人用力点了点头。

“这里的刑具,不会让您产生试一试的欲望吗?”

老人将手抵在太阳穴处,凝望了一会儿入口大厅的光亮,说:

“当然会有这种欲望。”

他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无法勾起这种欲望的刑具,我们是不会陈列出来的。”

老人将视线从那片光亮移开,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我以后还能再来拜访吗?”我问。

“当然可以。如果您有需要,不必多虑,请随时光临。我会一直在这里恭候您。”

老人再度露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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