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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洋果子店的午后 作者:小川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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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肾脏内科,短白衣一件;内分泌外科,长白衣一件;急救中心,短白衣一件……” 我一件件拿起第二会议室地板上堆成山的脏白衣,检查着口袋。我念出用马克笔写在领子里侧的科室信息,将白衣扔进推车。她坐在椅子上检查着名单,以便下周确认从洗衣房返还的白衣是否有遗漏。 秘书室的工作中,没有比这种分类工作更让人讨厌的了。气氛阴郁,卫生又差,偏偏洗衣房就在地下的太平间旁边。 通往地下的专用电梯是旧式的,顶棚很高,永远冷飕飕的。运行时还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动静,令人不快。 电梯开门后,眼前仅有一道长长的走廊,狭窄到令人担心尸体能否正常通过。荧光灯沾满尘埃,浑浊地照着奶白色的墙壁。 推着塞满白衣的推车往前走时,我的后背在某一瞬间会忽然感到一股压力,仿佛后脊梁正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顶着。若任凭这手推搡,我不禁害怕自己会越走越快,使推车径直朝走廊深处奔去,一头撞开尽头的太平间大门。我们只得拼命稳住步伐,紧抓着推车把手。 “啊,真烦人,这种感觉最讨厌了!”她说。这条走廊是下坡路。在地下室,她的侧脸看起来如死人一样美丽。 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惧怕太平间。当我在秘书室敲着论文的时候,当我在休息室品尝奶油泡芙的时候,在医院的某间病房里,不是也有人正在死掉吗? “皮肤科,短白衣两件;循环内科,长白衣一件;口腔外科,短白衣一件……” 工作远远没有结束。成山的脏白衣比起刚才一点没见减少。 “他今天下午应该在内窥镜中心吧。”她盯着名单说道。 “嗯,因为今天是周一嘛。”我回应。呼吸内科的值班表我早背得滚瓜烂熟。 “这里我一个人负责就行。如果你有事的话,可以……” “没关系,我不是因为有事才说的。”她摇摇头,手指寻找着口腔外科的栏目。 她的恋人是呼吸内科的副教授。眼下,他应该正在为患者的支气管插内窥镜吧。 我又展开一件白衣,把它倒过来抖了抖。有东西顺势掉下来滚到了地上,撞到了推车腿。是颗李子,看上去像颗干巴巴的睾丸。 我已经不再去思考白衣的口袋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了。此前,白衣的口袋里曾掉出过形形色色的物件:风信子的球根、揉成一团的吊带衫、红酒的软木塞、《圣经》、茄子蒂、避孕套、假睫毛…… 这些东西被意外抛到了外面的世界,一个个羞涩又怯懦地蜷在第二会议室的地板上。 “昨天晚上他本来要见我的,可是他爽约了。”她说。 “大概有病人的情况突然恶化了吧,这种事不是常有嘛。”我捡起地上那颗李子,扔进垃圾桶。 “他之前去妻子的娘家提离婚的事了,我们说好要聊一下结果。” 副教授的妻子因为待产,在这个月回了老家。那将是他们第三个孩子,也是他们第一个女孩。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 “他还在编借口,说火车因为下雪动不了,既到不了他妻子家,也回不到我这里来,一直被关在火车里。谁会信这种话?现在连樱花都开了,怎么可能还下雪?” “肯定不是在骗你啦,春天的天气本就变得快,突然下雪也不稀奇。你也可以给气象局打个电话问问。真要撒谎,拿患者当幌子不是更好?那样更真实,也更省事呢。” 我本来想安慰她的,但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进入大学附属医院的秘书室工作时,听说要安排我和她一起搭档工作,我大松了口气。她的品格和素养都很好,一言一行非常稳重,对工作也有热情。而且她生得很美,几乎让人看不够。我想我会和她相处得很好。 工作时,她的美愈来愈盛。打字时专注的双眼格外清澈,打电话时从发丝中探出的耳朵也有着完美的轮廓。就连在复印会议资料时,她的手指也总能以最优雅的姿态在打印机上利落地舞动着。 不过最令我心动的,还是她为邮件封口时伸出的舌头。只是短短的一瞬,舌头从双唇间露出红红润润的身姿,轻快地舔过淡蓝色信封的边沿。 所以遇到邮件的打字任务,我会尽量留给她,为此我还费了不少脑筋。或是假装我手上有急事而抽不出时间,或是假装我的打字机突然出了故障。不过结果往往不遂我愿。 “一次也好,我真想用一下那个支气管镜。想到可以看到活生生的人体内部,多叫人兴奋。” 我试着转换话题,她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 看到一件有血污的白衣,上面是黏糊糊的发黑血迹。是谁吐上去的吗?是从肺里咳出来的吗?这位患者有多痛苦呢?我一边想着,一边将那件白衣放进推车里。 “我小时候被插过支气管镜,但我一点也记不清了。当时气管里卡了花生,差点就送了命。人类真是脆弱。” 她依然不发一言。我只得继续朗读白衣上的信息。没有窗户的会议室空气浑浊,混杂着药味和腐臭味。 她应该也去过内窥镜中心。功能训练室、灭菌材料室、动物实验楼、保洁间……他们会在这医院的各个地点幽会。说不定,副教授已经见过她的支气管了。 她的内里也和她的外表一样有魅力吗?黏膜带着鲜艳的红,温暖得令人沉醉。那些褶皱、凸起和凹陷,构成复杂的空间。齐齐招展的绒毛好似训练有素的臣仆,发出通往更幽深、更晦暗处的邀约。副教授继而将内窥镜探得更深。 她的工作方式完美得滴水不漏。无论遇到何种情况,她都不会被击垮。 资料若在二十页以内,她就用小号曲别针夹住,若是二十一页以上,就用活页夹固定。会议上喝的咖啡要配小包砂糖,招待客人的咖啡则要配方糖。信封上的收件地址要用圆珠笔写。打印手术预约表时页面要放大一半,然后张贴在黑板左上角、柜子侧面和休息室的门上。收到的礼物点心,会放在橱柜右侧正中间的一格。 只有十九张的资料绝用不到活页夹,预约表绝不可以放大至两倍,不用说,点心也不能放在最上面一格。对她来说,这样就是正确的。 刚入职秘书室没多久的时候,有位神经内科教授拿来一大堆学会上要用的幻灯片资料,里面有超过三十张复杂的柱状图表。期限是两天后。我和她开始分头誊写这些表格,把数值和字母输入电脑。 “表格要用508号贴签。神经内科的学会资料一直都用那个颜色。”她说道。508号贴签是素淡的灰色。我照她说的贴上。 教授看到完成后的稿件,只看了一眼就扔到了桌子上。有几页稿件散在地上。 “这东西用不了,这颜色在幻灯片上根本看不清楚。” “非常抱歉。” 她先我一步开口道。我暗暗感慨,她道歉时的语气真是干脆利落、不卑不亢,但又真心实意。这种道歉方式,没人会不接受的吧。 “我已经被告知学会资料的图表要用608号,但我检查时出了疏漏。这位新人第一次用贴签,我本该最后再仔细确认一下的。这位新人是色弱。实在抱歉,今天之内我会把所有资料重做一遍。” 教授满意地离开了秘书室。 色弱?我一时半刻没能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这个词听上去却有种别样的可爱。最终,我什么都没有说。 她当时确实说的是508号,我不会记错,因为那号码就和她的公寓房间号一样。我怎么可能记错她的住处呢? 做资料的时候,她也反反复复地检查了那些图表,在提交之前来回看了三遍,可她从未提及贴签的事。 608号是鲜艳的蓝色,和灰色全然不同。 我捡起了散在地上的稿件。她命我自己改好资料,神情颇具威严。 “谁犯的错,就由谁负责。”她说。 我熬到半夜,把所有图表重新做了一遍。做完时,我头晕目眩,仿佛一头跌进了深不见底的蓝色池沼。 第二天一早,她把我做的资料当作她一个人的成果交给了教授。教授反倒很不好意思,提出要请客吃饭。被邀请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永远是正确的,绝不会犯错。为了守住这个真理,我甚至可以是色弱。 “正要提出离婚的当口儿,好巧不巧,那人竟然就怀孕了。” 每次抖动白衣,就会扬起一片灰尘。这次掉落的是食堂的餐券,一张是意大利肉酱面的,一张是冰激凌苏打水的。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肯定是那个女人下的套,她肯定要捣什么鬼。” 她眼盯着名单,嘴里说个不停,看样子并不需要我回应什么。她在工作上做得无可指摘,可一提到副教授,就会乱了阵脚。 “每次我问起离婚的事,他就战战兢兢的。他这人平时可自信了。然后就开始找借口,每个借口都很完美:这次是孩子被小学考试搞得很紧张,下次是妻子先兆早产住院了,再下次是研究室有重要实验,必须集中精力,要不就是临近教授选拔,或者妻子患了妊娠中毒症,母子情况危急,再或者天上下雪……他的借口要多少有多少,一次又一次,永远都在敷衍我。” 我算准她讲话的间隙,念出白衣上的信息。她准确地在名单上打钩。 每一件白衣都又潮又垮,尽是褶皱和磨损。上面沾着的不只有血液,还有胃液、腹水、唾液、尿液和眼泪。白衣沾染了各种各样的液体,每种液体都有着独特的颜色,散发着独特的味道。身体里为什么会充溢着这么多不洁的液体呢? “一旦开始撒谎,谎言就没个头了。”我说。这一点她应该很清楚。她的谎言可要比那位副教授高明多了。 “昨天晚上他才赶过来,那时都十点多了。他看上去累坏了,说自己在火车里被关了五个小时。可真正累坏的应该是我。我一动都不敢动,竖起耳朵生怕放过一点声响,就那么等着他。从早上开始准备的饭菜也已经冷透。外面越来越黑,我脸上的妆一点点花了。我等得忍无可忍,再等下去可真要发疯了。” 她将手指滑入发间,垂下眼帘。圆珠笔在桌子上滚动着。她的颈项很白,肩膀瘦削,眼周是睫毛投下的阴影。 “那个人是这么说的:‘我在火车里一直考虑着,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拉住了我,告诉我现在还没到时候。所以天上才会下雪。我希望你能再等等。求求你,再等等吧……’然后和往常一样,我们抱在一起。我俩之间只剩下这些了。” 她被脱光了衣服。副教授的手指爬上了她的头发、皮肤和黏膜。真是难以置信。秘书室里的她是最美的。那个为信件封口的她,才是最美的。 “消化内科,长白衣三件;眼科,短白衣一件;脑外科,长白衣一件;儿科,短白衣四件。” 我提高了朗读的速度。可她却不再去检查名单了。那支圆珠笔还在桌子的角落里待着。 “为什么?为什么能心平气和地说出那样残酷的话?我已经等不了了,一天、一分钟、一瞬间都等不下去了。” 我自己标记起了名单,尽力模仿她的笔迹,仔仔细细地标好。 “所以我下手了。” 她语气冷静。 “所以我杀了他。” 哎?我把声音咽了回去。 我完全能想象出那场景。她手里的刀被打磨得闪亮,刀刃反射的光芒,将她的手指衬托得更加优雅。 副教授松弛的喉头显示了衰老的迹象,被她手中的刀刺中无数次。皮肤破裂,血液飞溅,消化液流了出来,可她未染上一点脏污。 我又展开了一件白衣。 “呼吸内科,长白衣一件。” 是副教授的白衣。我抖了抖它。口袋里掉出一只舌头,那只总在找借口的舌头。嘴唇、扁桃体、声带也接二连三地掉了出来。它们都还柔软,尚残留着一丝温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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