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小睡魔洋果子店的午后 作者:小川洋子 |
||||
火车车厢内拥挤不堪,座位上坐满了人,还有一些人在站着。暖气似乎已经停了,双脚凉飕飕的。 车厢靠前的位置,坐了约三十名十岁左右的小孩,他们身穿统一的藏青色上衣,头戴贝雷帽。女孩的胸前系着缎带,男孩则扎着蝴蝶领结。带领这群孩子的男人正投入地读着一部厚书,不时抬起头,瞄一眼孩子们的情况。 火车停在原地已经快一个小时了。车内广播来回播放着同样的内容:铁路转辙器出现故障,还需一定时间才能恢复运行。 窗外下着不合时节的雪,铁路沿线的樱花已经含苞待放,飞舞的雪花却全无停下的意思。转瞬,天地已覆上一片纯白。 “不知道还能不能赶上妈妈的葬礼。” 我以不会被旁人听到的音量嘟哝了一嘴。看了眼手表,又伸手拭去窗上的雾气。我的指尖冰冷、潮湿,大雪不断落下,密得叫人喘不过气。 关于妈妈去世的消息,我还是从在出版社当手工艺杂志编辑的女友那里得知的。 “之前曾是你母亲的那个作家,她去世了。前天走的,突发心脏病……不知这算不算我多管闲事,如果你介意的话,我抱歉……” 为了不伤害我,她在很小心地措辞。 我十岁至十二岁的时候,她曾经做过我的母亲。我当时就和眼前这些戴贝雷帽的小孩差不多。那段日子已经过去近三十年了。最终,那成了我人生中唯一拥有母亲的时光。 我的亲生母亲生下我后很快就死了。据说她是因为抓破了鼻子里的脓疱,感染了细菌。 “鼻子不是离脑子很近嘛。” 父亲总是这么和我解释。 “所以啊,一定要小心,不然细菌一下子就会钻进脑子里的。” 我最害怕的,就是医院的耳鼻喉科。当那个前端微弯,明显比我的鼻子长出一截的银色管子插进鼻孔时,我总担心那管子不小心戳进我的脑子里。那种恐惧我一直不能克服。 关于亲生母亲,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所谓母亲,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也不甚清楚。在那个人出现之前,我心中的母亲,就等于探进鼻腔深处的金属所引发的触感。 父亲的再婚对象,是一位在画材店工作的年轻女人。她只比我大十四岁。父亲是初中的美术老师,时常光顾那家画材店。 妈妈身材娇小,话也不多。在儿时的我看来,从脖子到指甲,从双膝到双脚,她浑身上下都是那么小巧。 “这双鞋也太小了吧。” 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当时,我对着摆在玄关的那双女鞋端详了很久。那是双很显品位的黑鞋,鞋跟很高,设计上颇契合成熟女性的气质,可又是那么袖珍,简直可以被双手包拢。 就这样,我们硬生生地开始了三个人的生活。大家都竭力去适应和习惯自己被赋予的新角色。不过我同时也懂得了,弦绷得过紧是会断的。最关键的是不磨蹭,行事机敏而遵循理性。如今想来也是不可思议,即便是十岁的孩子,也有着属于十岁孩子的理性。 父亲曾送过她一个七宝烧挂坠[七宝烧类似中国的景泰蓝,为一种传统的金属珐琅工艺品。]做礼物。这是他在美术室隔壁的仓库做的,他称那里是自己的“作坊”。那个六角形的挂坠穿着金链,呈现出绿色、紫色、胭脂色和明黄色的光泽,颜色会随着欣赏角度的变化而变化。为了配上她纤细的脖子,挂坠也做得很袖珍。她一直戴着它,从不离身。 我喊她妈妈,她很开心。 “乍一听,感觉自己也成了大人呢。”她对我说。于是我便不停地喊她妈妈。 仅仅过去两年,他们就离婚了。但在我的记忆中,她一直是我的妈妈。某一天,我突然发觉自己记不起她的名字了,不由得慌了起来。我不好去问父亲,家里也没留下任何和她有关的东西。我焦急地在家四处翻找。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把她彻底忘掉。想到这里,我害怕极了。 费了好一番工夫,我从抽屉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七宝烧挂坠。其颜色丝毫未褪,背面刻的就是她的名字。我松了口气,将它放回原来的地方。 只有我俩时,她很少说话。我想,那不是因为她心情不好,而是为了不打搅到我。她不会硬找话题打探我,也不会强迫我听她讲些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她每次都会热忱地倾听我说话,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我们都很享受我俩相处时的那种沉默。 虽然寡言,但她又很爱自言自语。她准备晚饭时,我会悄悄在厨房观察她,时常看到她在嘀咕着什么。像是在唱歌,或是在背诵戏剧的台词,或是在对神明忏悔。 我竖起耳朵,努力去听清她在说什么,但从未成功过。一旦发现我,妈妈就立刻噤声了。接着,她就好似要瞒过去一般,故意发出些响动,叮叮当当地切起了菜。 闲暇时,妈妈常坐在餐桌边写东西。她将笔记本摊开,我本以为她会摆弄一下头发,收集一下橡皮屑,没想到她突然用铅笔写起了字。 “你在写什么?” 就算被我打扰,妈妈也全无愠色。 “写小说呢。” 不如说,她反倒很希望有我陪在身边。她注视着我这边,仿佛我的躯体中藏着什么崭新的语言。 “为什么要写那种东西呢?” “因为我想写,仅此而已。不过,要对你爸爸保密哦。” “为什么?” “因为害羞。你爸爸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对吧?” 父亲是艺术家吗?我不清楚。的确,他一直在自己的“作坊”里制作各种东西。但他做的,都是自己用的烟斗、我的铅笔盒、门牌、报刊架,还有狗项圈一类的物件。或许,妈妈相当喜爱那个挂坠吧。 每当父亲出差或夜里回家晚了,家里只剩我们两人时,妈妈就会来到我的房间,让穿着睡衣的我坐在椅子上,然后站在我跟前朗读写在笔记本上的小说。 说实话,她当时写了什么故事,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或许那些故事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太难懂了。但妈妈一点也不在乎,她面对唯一的听众,坚持朗读着。 我记得她朗读时那低沉、有力的音色,和她那瘦弱的体格很不相称。此外还记得的,就只有纸页翻动时咔嚓的声响,以及她胸前晃动的挂坠,仅此而已。 睡觉的时间早已过去,可她却仍在读着。一旦视线落在笔记本上,她就绝不会抬起头。她偶尔会左右踱两三步,但绝不会远离我。我手放膝头,挺直身板,全力摆出一副端坐姿势。为了不流露一丝的不耐烦,小心地控制表情。 妈妈的声音渐渐变得沙哑了。语言的轮廓含混起来,每吸一口气,喉间就会颤抖,嘴唇也干涸开裂。 妈妈她,是不是哭了?我有好几次产生了这种错觉。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溢满了悲哀。我祈祷这朗读能快点结束,不是因为觉得无聊,而是因为不忍看到妈妈伤心。 火车依然停滞不前。邻座的中年女人为打发时间,从手包里接连掏出各种小玩意儿。一开始是带画的明信片,接着是编织物,然后是橘子……像在变戏法一样,简直无所不有。眼下,她正在做杂志上的填字游戏。一有想法,她就用圆珠笔敲敲桌子,将答案填进格子里。 我对面并排坐着两位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女性。她俩都没化妆,打扮得有些老派而素朴。从刚才起,她们就在认真谈着什么。那是一场理性且淡然的讨论,但离得出结论似乎还为时尚早。一个假设会引出新的论点,在验证新论点时发现矛盾,便返回起点重新梳理,在这个过程中又遇到新的问题……如此反复,始终不见尽头。 她们似乎一点都不关心火车抛锚的问题。世界上真的存在这么值得热烈讨论的问题吗?我真想象不出。 那些戴贝雷帽的孩子都很乖巧,没有一个人吵闹或乱跑。领头的男人拿出糖果发给他们,他们就乖乖地按顺序领取,安静地舔起了糖果。 好像起风了,雪花在空中乱飞,相撞又落下。生着杂草的树丛、农户的屋顶、铁路旁的土堤,全都覆盖着一层雪。 和妈妈一起去动物园的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雪。除了我俩,动物园没有其他客人。售票处只坐着一位冷淡的姐姐。 为什么会在那么冷的天跑去动物园?对,是妈妈提议的。她下一部小说要写动物园,所以想去看一看。 我穿着衣领和袖口缀着人工毛皮的茶色外套,还戴着耳罩和手套,脚上套了两层袜子。我和妈妈牵着手,紧挨着彼此向前走。强风吹过时,我们索性贴在一起,努力扛住猛烈的大雪。 “要是有必须一见的动物,就告诉我,我会陪着妈妈的。” “难得来一趟,咱们把所有动物都看一遍,好吗?” 大雪之中的妈妈看上去更瘦弱了。她外套下的肩膀似乎用力一按就会坏掉。她脚下那双长筒靴,看上去像是玩偶穿的小鞋。 或许是因为天太冷了,大部分动物都躲在室内,无论如何认真地寻找,都只能看到空空的围笼。 猎豹、孟加拉虎、美洲狮、骆驼、鬣羚、狮子…… 我逐一念出那些名牌。就算不见它们的身影,我们依然会在它们的围栏外站定,倚着扶手,沉默着观察上片刻。 围栏内有漂着枯叶的饮水池,有沾血的碎骨,有风干的粪块。所有的一切都披着雪。 但是,我真正在意的,其实是身旁的妈妈。她观察得尽兴了吗?她找到小说中必要的元素了吗?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些,并估摸着移动到下一个围笼的时机。 犀牛、美洲驼、火烈鸟、鸵鸟、企鹅、北极熊…… 仅有企鹅和北极熊看上去很精神,它们和眼前的雪景十分相称。企鹅不慌不忙地跳进池中,北极熊摇头晃脑地溜达着。雪落在它们的毛发上,变得透明,渐渐冻结。 食蚁兽、树懒、长臂猿、眼镜蛇、刺猬、鳄鱼…… 逐渐地,我们即便面对空荡荡的围笼,却仍能想象各类动物生活在其间的样子。打着哈欠的老虎、抖着耳朵的美洲驼,还有伸手抓树枝的树懒。 “长颈鹿的脖子,怎么那么长?”妈妈一边拂去栏杆上的积雪,一边说道。 “是啊。”我回应道。 “你不觉得很荒诞吗?” “荒诞”——我不太理解这个词的意思,只好含糊地点了点头。 “你想,多神奇啊,居然有那么长。而且就是长,却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既不像大象的鼻子,能用作洗澡的喷头,也不像食蚁兽的嘴巴,可以用来吃蚂蚁。” “嗯,没错,是这样的。” “我想,长颈鹿一定不是因为喜欢,才长了那么长的脖子。如果我是长颈鹿,我希望自己的脖子只有普通的长度即可。” 妈妈的语气里透着怜悯。 把所有围笼看了个遍后,妈妈给我买了甜筒。我们坐在长椅上吃完了甜筒。在冷得把人冻僵的天气里吃甜筒,如今想来很荒唐,可当时我却一点都不觉得有问题。妈妈摘下手套,从手包底下掏出钱包,哆嗦着冻僵的手,吃力地数着硬币。 甜筒上也落了雪,我一并将其舔下肚。因为过于冰冷,我没有尝出甜味。妈妈不时会看看我,为了不让她失望,我尽量摆出一副吃得美美的表情。动物的低吟不时会乘风吹进我的耳朵。 妈妈有没有写关于动物园的小说呢?到最后,我也没听她朗读过那个故事。 “亲爱的乘客,耽误您的宝贵时间,我们深感歉意。列车恢复运行还需一定时间,请您耐心等候,多谢配合……” 一成不变的车内广播还在播放着,车厢内叹息声四起。 “拖着长长的白尾巴飞过的星星,叫什么来着?”邻座的女人用圆珠笔顶着自己的太阳穴,询问道。 “那不就是彗星吗?”我回答。 “还差一个字啊。”女人掰着手指小声念叨。 “那肯定是扫帚星了。”对面的两个女大学生中的一个插嘴道。 “扫帚星……对,这样就对了!谢谢你。”女人开心地埋头填起了格子。 “别客气。”说罢,女大学生又回到和同伴的讨论中。 我曾经不相信妈妈会变老。记忆之中,她比现在的我还年轻得多,她的样子从未改变。但我真的清楚记得她的模样吗?我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参加陌生人的葬礼?我感到忧心。 “貌似是被收报纸费的人发现的。那人听到屋里有电视声,却没人回应,就觉得有些蹊跷……”女友是这么说的。 “她似乎是抱着稿纸,趴在桌子上去世的。” “她的心脏一直都不太好吗?”我问。 “我也不知道。这十年左右,她几乎没发表过任何作品吧?所以我们出版社里和她仍有交集的编辑老师也很少了。不过……”说到这里,她支吾了起来。 “没关系,不用照顾我的情绪,知道什么都告诉我吧。”我说。 “她好像是因为写不出作品,精神上压力很大。觉得她自己的小说被人抄袭了,或者有人趁她出门时摸进家里,偷走她的稿子……她摆脱不了这些幻想,闹出过好几次乱子。所以每次出门,她都会把稿子包好,随身带着。” 作为作家的妈妈,绝对算不上成功人士。似乎是离婚五六年后,她的作品曾在某一届新人奖上入选佳作,报纸用很小的版块报道了这件事。我碰巧看到那篇报道,便马上把那部作品找来读。那是一部不可思议的小说:有位在公寓庭院里种胡萝卜的房东太太,某天她挖到一根手掌状的胡萝卜,那胡萝卜长着五根手指,特别像只真正的手,后来人们在那片地里发现了她丈夫已经化成白骨、没有双手的尸体…… 此后,她又出版过好几本书,但基本没引起什么关注。书店里,她的作品往往被孤零零地搁在书架的某个角落,很不起眼。但是我一定会将它买来,避开父亲,小心地藏进抽屉的深处。 我想象不出妈妈离开家的理由。她越来越频繁地自言自语,就算被我发现也不会停止,最后像台坏掉的录音机,整日不停地叨念。 “你真是个好孩子。” 最后那天,妈妈捧着我的双颊,这样对我说道。不知何时起,她胸前那个挂坠已经不见了。 “你这孩子比我要好得多,好得多。” 就像在大雪纷飞的动物园那天,妈妈的手很冰凉。 “开始吧。” 男人说道。戴着贝雷帽的孩子一齐起身,在通道排成两排。乘客纷纷把目光投向他们。邻座的女人合上杂志,两位女大学生也停止了讨论。孩子们叉开双腿,手背在身后,眨了眨眼。 “请欣赏,勃拉姆斯作曲,《小睡魔》[《小睡魔》为勃拉姆斯根据德国民谣改编的摇篮曲,又被译为《小沙人》。——译者注]。” 男人语气庄重,他用笔代替指挥棒,挥手指挥起来。 原本寂静的车厢内,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澄澈的歌声从我们每个人的上方飘然而落,传递出超越人声的美妙。歌声透过耳膜,抵达遥远的记忆之泉,在水面掀起涟漪。这些孩子尚十分幼小,但他们似乎深晓抚慰人心的奥秘。 我为妈妈祈祷着,雪依然没有停下。 我收到一小箱遗物。里面有衣服、简单的饰品、记事本,以及稿子的断篇残章。我还看到一张被镶进画框的剪报,在长年日晒下,那剪报已完全变了色。 公寓的庭院内,一位老妇正在微笑。她身形瘦弱,头上缠着丝巾,正一脸得意地双手高举手掌状的胡萝卜。她旁边站着的就是妈妈。妈妈也举着胡萝卜,但并不显得煞有介事,反倒有些难为情,似乎颇感不安。那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妈妈眼睛眯着,似乎被阳光晃得睁不开,就像在哭泣一样。 |
||||
上一章:老妇J | 下一章:白衣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