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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J洋果子店的午后 作者:小川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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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搬的房子位于小山的山顶,视野相当好。从一楼的房间眺望,能看到呈扇状铺开的城镇,以及更远处的大海。这房子是相熟的编辑介绍给我的。 小山的山坡是一处果园,种了少量的桃子、葡萄和枇杷,剩下种的几乎都是奇异果。那果园据说归房东J太太所有。J太太是一位年老的独居寡妇,并不亲自打理果园。不过也没见她雇过什么人,整座小山一直都很僻静。但植物长得都很好,总能结出漂亮的硕果。 尤其是奇异果,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条。在强风吹拂的月夜,那些奇异果树就如同成群的暗绿色蝙蝠,摇撼着整座小山,让观者不由得担心它们会在某一刻齐刷刷地振翅飞走。 我常常好奇,这些果实平时由谁来打理,谁来采摘。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有一片奇异果树的果实通通消失了,没多久,树上又开始结出小小的果实。或许是因为我总趁夜色写作,睡到临近中午方醒,所以才没见过在果园工作的人。 房子拢共三层,设计呈U形,中间是宽敞的庭院。庭院正中有一棵高大的桉树,将炎炎日光过滤得十分柔和。J太太将这里当作菜园,种了番茄、胡萝卜、茄子、芸豆和辣椒等。她似乎会把收获的东西分享给自己喜欢的租客。 隔着庭院,我住处的正对面就是J太太的房间。她的房间掉了半边窗帘,但一直不见修补的意思。我在写字台前抬起头,正好能看到那扇没有窗帘的窗户。 仅凭我透过窗子观察到的来看,J太太平日里过得很简朴、平淡。我大多在午饭时分起床,那时的她往往一边在瞧电视,一边懒洋洋地嚼着饭。吃漏了嘴就用桌布或袖口抹一抹。之后就做做针线活,刷刷锅,歪在沙发上打个盹,诸如此类。当我开始投入工作,她已经换上磨旧的睡袍,钻进了被窝。 她有多大年纪了?看上去早过了八十岁吧?她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脚下已经不稳了,经常不是撞到椅子,就是碰倒桌上的杯子。 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那个菜园。浇水也好,立桩也罢,抑或用镊子夹走害虫,在菜园里劳动的J太太看上去很是愉快。一到收获蔬菜时,庭院里就会回荡起惬意的剪刀声。 我第一次得到J太太送的蔬菜,是因为一只野猫。 “你们这群家伙,真够调皮捣蛋的!” J太太骂道,手里挥舞着铲子。只见一只和J太太老得不相上下,貌似患了皮肤病的野猫朝果园的方向逃走了。 “在周围弄些松叶就好了。” 我推开窗对她说道。她往我这边走来,仍是一脸怨气。 “把我辛辛苦苦种的种子都翻了出来,拉屎又臭,还喵喵直叫,真拿它们没辙。” “在园子周围放些松叶,猫就不会靠近了。” “为什么光往我这里来啊!真受不了那些猫毛,我因为过敏,喷嚏打个不停。” “猫不喜欢尖尖的东西,所以找来些松叶……” “说不定有人在偷偷喂它们呢,你要是哪天看到了,也帮我抱怨抱怨吧。” J太太一边说着,一边从后门走进我的房间。 大骂一通之后,她似乎难抑心中的好奇,环视起我凌乱的写字台、放餐具的橱柜,还有窗台上的玻璃摆设。 “你是小说家,是吧?” 她口齿不清,“小说家”三个字的发音对她似乎有些难度。 “嗯,是的。” “写写东西蛮好的,很安静。过去这里住了个搞雕刻的,可要命了,咣咣地凿石头,害我落下了耳背的毛病。” J太太点了点自己的耳朵,又转悠到书箱前,手指从一本本书的书脊上滑过,念起了书名。不知是眼神不好,还是不认识字,她念出来的书名全不着边际。 J太太身体瘦得不成样子,头发稀稀疏疏,额头生得很窄,下巴却又长又尖。她的眼间距很大,鼻梁又低,所以面中有一片不自然的留白。每说一句话,她的假牙就仿佛要掉下来,发出骨与骨摩擦的声音。 “您先生是做什么的?” 我问道。 “他可配不上‘先生’这种叫法,就是个酒鬼而已。我全靠这里的租金和做按摩师的钱,凑合着过日子。” 看够了书箱后,她又对文字处理机下手了。她像是在触碰什么危险的物件,敲了两三下键盘。 “结果他还拿我的钱去赌博,所以才不得好死的。喝得烂醉,跌进海里,就这么失踪了。” “方便的话,您下次可以为我按摩一下吗?我整天坐着,肩膀都僵了。” 我怕J太太会一直唠叨她丈夫的坏话,赶忙换了个话题。 “啊,好啊,你随时和我说,我这双手还算宝刀未老。” J太太说着,掰响了手指。她骨节发出的巨响让我担心是不是真的骨折了。离开时,她送了我五颗刚摘的青椒。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院子里已经铺满了松叶。除了种菜的地方,从桉树脚下到库房周围,全都覆着松叶。 “为什么要铺松叶呢?”其他租客问道。 “为了赶猫,猫讨厌松脂的气味。以前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奶奶告诉我的。” 我听到J太太得意地回答道。 她真有“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吗?我总觉得她自打出生就一直是个老太婆。 某天晚上,J太太家难得来了客人。那是个魁梧的中年男人。当时天上挂着一轮橙色的满月,将那扇窗户里照得格外清楚。男人在床上躺倒,她跨坐其上。 一开始,我以为J太太在绞男人的脖子,因为她的动作全然不似往常,看上去机敏而有力。她双腿稳稳地控制住男人的身体,双手卡住颈部要害。床上的男人似乎在逐渐萎缩,而她仿佛正通过指尖不断吸取对方的能量,一点点膨胀起来。 按摩持续了很久。松叶的气息融于黑夜,四下飘散。 之后,J太太常到访我的房间。我们喝喝茶,聊起膝盖的积液、价格涨得离谱的煤气,还有过热的天气,然后再道别。我不想和房东的关系变差,所以尽量有礼节地招待。每次来访,她都会送给我比上一次更多的蔬菜。 她还热心地开始帮我代收信件和包裹。 “有人给你寄来了这个。” 某天我回家后,还没来得及放下包,J太太就找上门了。从她的房间望过来,我这里也是一览无余。 “今天白天,快递公司的人送来的。” “谢谢您。哎呀,是朋友送的虾夷扇贝。您喜欢吃吗?不嫌弃的话,我分您一些吧。” “啊,那可太谢谢了,虾夷扇贝可是高级货呢。” 打开包裹的瞬间,我登时感到非常恶心。扇贝已经全部腐烂了。蓄冷剂早就化了个干净,一点冷气都没有。我用刀撬开贝壳,内里的肉和内脏已经变成浑浊的液体,黏糊糊地流了出来。 我仔细检查了货签,日期是两个星期以前。 “喂喂,你过来一下,看看这个。” 有一天,J太太突然大喊着跑进了我家厨房。 “怎么了?那是……” 我正在准备晚饭的土豆沙拉。 “是胡萝卜,胡萝卜。” 她自豪地把手里的东西递到我眼前。 “哎,这形状真奇怪。” 我停下了压土豆泥的动作。那胡萝卜的形状的确特别,长得好像一只手掌。 那胡萝卜长了五根手指,大拇指最粗,中指最长,圆鼓鼓的,像是小宝宝的手。而且其形状非常自然,整体浑然天成,连上面的叶片都像是特别定制的装饰品。 “这个,我送你。”J太太说。 “可以吗?把这么稀奇的东西给我。” “没事的,我收获了三根呢,专门送你一根。要对别人保密啊,说不定有人会忌妒呢。”她把嘴唇凑近我的耳畔低语道。一股潮湿的气息扑到我的耳边。 “哎呀,你在做土豆沙拉?这里有胡萝卜,不是正好嘛。” J太太笑得开心极了。 我有些迷茫,不知该从哪里下刀。胡萝卜身上还残留着阳光的温度。我用水清洗掉上面的泥土,胡萝卜皮显现出鲜红色。 先在五根手指的根部落刀吧,这样比较合适。一根接着一根,胡萝卜手指滚过案板。那一晚,我吃的是加了小拇指和食指的土豆泥沙拉。 那天的风很大,过了半夜都没有停下的迹象。狂风在高空打旋,猛烈地吹打着山坡。不论怎么锁紧大门,屋内仍能感到奇异果树的摇撼。 我在厨房里朗读着写好的稿子。在完成阶段出声朗读是我的创作习惯。不过在那晚,我可能是因为恐惧奇异果树摇动的声响才这么做的。 我不经意地望了眼水槽那边的窗户,突然发现果园里有个人影。在被黑暗笼罩着的果园里,有人正沿着陡斜的坡面往山下疾驰。我只能看到背影,但可以看出那人正抱着一个巨大的纸箱。在风声暂息的间隙,还能听到踩踏草地的脚步声。 那人从山坡一直冲到马路上,身影被路灯照得清清楚楚。没错,是J太太。 她头发倒竖,挂在腰间的汗巾在风中招展,似乎就快脱落。纸箱看上去颇有分量,底部已被压得变形。就J太太的体格而言,这纸箱显然太大,可她丝毫不显吃力。她目视前方,腰杆笔挺,步伐非常稳健,仿佛已经和纸箱合二为一了。 我靠近水槽,凝望着那景象。风吹得更猛了。她停下脚步,踉跄了几下,立马又找回平衡站定。奇异果树发出的响动越来越喧嚣。 J太太走进山脚下已经被封闭的老邮局。散步时,我偶尔会路过那里,但并不清楚它现在作何使用,也不知道那里是否也属于她。 等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东方的大海已经开始转变色彩。她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脱掉衣服,漱了漱口,梳理了头发,然后换上了平时的那件睡袍。 她又是原本那个老迈的J太太了。光是从洗脸池移动到床边,她就两次撞到家具,给睡袍扣扣子时也很费力。 我再次朗读起来。手心的汗水濡湿了稿子。 从那以后,手掌形的胡萝卜越来越多。分给住在房子里的所有人后还有富余。样子也五花八门,有的纤细如钢琴家的手,有的粗壮如樵夫的手,有的肿胀,有的多毛,有的生了痣…… J太太认真地采收这些胡萝卜。她一点点挖开土壤,小心拉拽叶子,不敢让胡萝卜少了一根指头。之后拂去上面沾染的泥土,对着太阳光端详它的形状。 “你真是僵得厉害啊。” J太太说。我想回应她,但全身都被她控制,只能哼唧几声。 按她的要求,我脸朝下埋在枕头里,趴在床上。她伏到我身上按摩时,力道大得出乎我的意料。我感觉自己好像被一条铁打的毛巾裹住了。那力量简直能扰乱人心。 “你整天净坐着,这样可不好。你这块儿的肌肉都僵住了,像个瘤子一样。” 她用大拇指按压着我脖颈上的一处,指尖深深陷进我的肉里,痛得我脖子一动也不能动,甚至全身都动弹不得。 她的手指冰冷,我感受不到皮肉的触感,简直与一截白骨无异。 “这个疙瘩得按开才行,不然你会一直僵下去的。” 床在吱呀作响,脚边的毛巾掉了,J太太的假牙发出咔嗒声。 再这么下去,她的手指可能会戳破我的皮肤,分裂我的血肉,碾碎我的骨头。我想大喊,枕头已经被口水打湿。 “你不必客气,咱们这交情,我给你好好按按。” J太太用巨大的力量紧紧锁住了我。 “来,二位靠得再近些,笑得自然点。” 报社的记者举着相机大声说,声音在房子里回荡,估计是以为J太太耳背吧。 “啊,把胡萝卜举得高一点,抓着叶子的地方,把五根指头都露出来。好,没错,就这样。” 我们被要求站在菜园的正中间。记者每次走动都会踩到松叶上。其他租客都透过窗户探头观察,好奇发生了什么。 我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但不是很成功。阳光过于刺眼,连睁眼都困难。嘴、手、眼各顾各的,显得十分笨拙。加上之前那次按摩,我浑身上下都在作痛。 “请二位摆出正在交谈的姿势,别太僵硬了。胡萝卜还得对着镜头,它可是主角啊。” J太太用心打扮了一番。为了遮住少得可怜的头发,她在头上包了条丝巾。她涂了口红,穿了一条长及脚踝的连衣裙。鞋子也不是平时的凉鞋,而是换了一双造型古旧的高跟皮鞋。 可是,头上的丝巾反倒凸显了她脑门的狭窄,口红涂到了嘴巴外,连衣裙和皮鞋又和胡萝卜格格不入。 “请把我拍得好看点,我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头一回上报纸呢。麻烦你了。” J太太大笑起来。她喉咙抽动,声音沙哑,脸上的皱纹十分扭曲。第二天,报纸的地方版块出现了一篇报道,说:“发现神奇的胡萝卜!老太太的家庭菜园出现大量手掌形胡萝卜。” 高跟鞋的鞋跟似乎陷进了泥土,J太太瘦削的身子有些右倾。她挺胸抬头,尽力摆出一副神气模样。她手里的胡萝卜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形状和大小无可挑剔。明明笑了那么久,可照片却记录下她嘴唇歪斜的一刻,看上去显得有些怯懦。 她身旁的我也举着胡萝卜,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飘忽不定的眼神表露了我有多难为情。 被拍成照片的胡萝卜看上去更加怪异了,像长了恶性肿瘤后被切下的手掌。J太太和我拎着手掌,它们还是温热的,正滴着血。 “您见过她先生吗?”警察问我。 “没有,我最近刚搬来。”我回答。 “那您知道她先生去世的事吗?”另一个年轻的警察问道。 “嗯,说是喝醉了酒,跌到海里死了……不,抱歉,当时好像说的是‘失踪’。我记不太清了,我们并不是很熟……” 我望向庭院。J太太的房间里没有人,只剩一侧的窗帘在风中摇曳。 “您有什么觉得可疑的地方吗?即便是很小的细节也可以,能跟我们说说吗?” 年轻警察倾下身,直视着我的眼睛。 “可疑,可疑,可疑……”我反复嘟囔着这个词,“有一次,我在大半夜看到她从果园跑下了山,还抱着一个看上去很重的纸箱,样子急匆匆的。她抱着纸箱跑进了山下的邮局,那是一个已经停用的旧邮局。” 警方立刻搜索了那个邮局。那里面是堆积成山的奇异果。把所有奇异果搬出来后,只找到一只患了皮肤病的野猫的尸骸。 很快,挖土机驶入庭院,开始翻掘土地。被碾碎的松叶散发出呛人的浓重气味。站在窗边围观的租客们纷纷捂住了口鼻。 当白骨被从菜园里挖出的时候,晚霞已染遍果园。尸检结果表明,白骨就是J太太的丈夫,死因是绞杀。J太太的睡袍上检测出了血液。 然而,即便整个庭院被掀了个遍,最终仍不见死者的两只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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