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住在位于牙买加平原[指Jamaica Plain，位于波士顿的一个街区。]的一幢老旧的褐砂石房子的一楼，她已经八十八岁了。根据医生的记录，她至少有过两次严重的中风，可能还更多。医生希望她能够住在配有急救设备的地方，被一些态度忽冷忽热的护士们照顾着。但是她的外甥孙女不同意。费用是布丽吉特·皮尔斯付的，所以她说了算。

布丽吉特在位于沃特敦[这里指的是一个位于美国东北部马萨诸塞州的住宅和工业城市，是波士顿的卫星城。]的一个叫作“拉索”的农产品商店里找到了在那里工作的艾曼妞。艾曼妞是个非法移民，每天的时间都用来把香蕉搬到柜台上和在后屋用软管冲洗托盘上的樱桃番茄。布丽吉特提出给这个目光敏锐的危地马拉人相当于“拉索”给的两倍的工钱，让她整日整夜照顾阿吉。艾曼妞欣然接受了这份工作。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布丽吉特走上通往公寓的凹陷的阶梯，用力敲了敲大门。艾曼妞瞬间就来开门了，她嘴上沾着砂糖，请她的老板进屋。布丽吉特坐在整洁的小沙发上，艾曼妞在厨房里忙碌着。插花的香味弥漫在房间里，家具表面刚擦过一层光亮剂，泛着微光。一台竹制的电扇在头顶轻轻地转着，还有古典音乐——这两种声音合并起来，掩盖了从卧室传到客厅里的经久耐用的人工呼吸器发出的嘶嘶声。艾曼妞走了进来，拿着茶和一盘薄脆姜饼。布丽吉特笑了笑，尽老板之宜，给两人倒了茶。

“她身体不错。”艾曼妞说。布丽吉特对着这个令人舒服的谎言点了点头。在过去的四年里，阿吉的神经系统功能并没有明显好转。喂她，她就吃；催她，她就排便。艾曼妞每周三次让她坐在轮椅上，推她在街区里转转。她不能说话，但似乎知道自己在哪儿。每次有人来家里看望她，她会张着嘴，用呆滞的眼神盯着人家。这并不是说有很多人来看她。早些时候，科琳曾经想来看她，但是布丽吉特一直给她妹妹泼冷水，直到妹妹放弃这个念头。现在，除了艾曼妞和医生，只有布丽吉特会来看她，一周两次，像钟表一样规律。布丽吉特掰下一块饼干，在茶水里浸了浸，然后在饼干边缘咬了一小口。

“你还好吗？”布丽吉特问，并抬手示意艾曼妞坐近一些。女孩在沙发上移动了大约一英寸的距离。

“我很好，夫人，都还不错。您想看看她吗？”

“等一会儿吧。跟我讲讲，你家里人都还好吗？”

“都很好。我的外甥女，哈辛塔，她上中学了。”

“她这么大啦？”

“是啊，是啊[原文为西班牙语。]，十三岁了。”

这是她们每次见面时的例行公事——茶水，还有几分钟的闲聊。之后，布丽吉特会进房间去看望阿吉。不过在此之前，会先解决钱的事情。布丽吉特拿出一卷纸币，剥下几张二十元钞票。“这是你这周的薪水。多出来的给你的外甥女。”

艾曼妞试着退回多出来的钱，她每次都这么做；而布丽吉特不肯收回，她每次也都这么做。这个女孩养着一大家子人——据布丽吉特所知，至少十二个人。所以，她需要钱。这些钱可以牢牢地拴住她的心。艾曼妞小心地拿着钱，飞快地穿上了外套。布丽吉特看着她出了门，在前窗边望着她走上街。她会离开两个小时。时间绰绰有余。布丽吉特往卧室走去，打开了门。

她外婆的鬼魂坐在床脚，手上拿着一支烟，咧着嘴巴，形成一个永恒的微笑。她舅公沙克斯的鬼魂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飘浮着。当布丽吉特靠近床边时，他一头冲向她，然后伴随着一声蜿蜒的长叹，消失不见了。布丽吉特也毫不示弱，用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回敬了她的外婆。然后，她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能和她的病人说悄悄话的地方。

“他们不会帮你的。”

阿吉摩擦着她牙齿已经掉光了的牙龈。布丽吉特的姨婆越接近死亡，看上去就越像刚出生一样。她的身体只剩被子下的一块凸起，在药物、疾病和不可避免的衰老的侵害之下不断地萎缩。她只剩一两缕头发，头皮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看上去好像刻在岩洞壁上的古老的北欧文字。布丽吉特突然很想摸摸那些皱纹，看看那些文字究竟有何含义。然而，她没有这么做。她站了起来，绕着床走来走去，查看着那些让她的姨婆维持生命的机器——她花钱买的那些机器。布丽吉特拽了拽一根管子，管子里滴着清澈的液体。她又拉了拉几根电线，电线沿着地板，一直延伸到冰冷的床单底下看不见的地方。她坐回椅子上，拿起友好冰激凌店的袋子。这是每周一次用来款待阿吉的奶昔，用吸管喂给她喝。布丽吉特第一次让艾曼妞给阿吉喂奶昔时，艾曼妞叫喊着亲吻了布丽吉特的手背。从那以后，这成为她们的例行公事之一。布丽吉特拿出奶昔，往杯盖上的小洞里插了一根吸管。阿吉专注地看着，长了白苔的舌头舔着因发烧而干裂起泡的嘴唇。布丽吉特找到一些艾曼妞放在旁边托盘上的药膏，在姨婆的唇疮上涂了一点儿。姨婆像只老野猫似的，喉咙里发着咕噜声，在被子底下挪动着双腿。布丽吉特做了个让她安静下来的手势，拿起奶昔，把吸管放进阿吉的嘴里。阿吉睁大了眼睛，蜡黄的面颊长时间地起伏着，吮吸着香草味的佳饮。布丽吉特让她享受了一会儿美味，然后拿走她嘴里的吸管，看着她的嘴唇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对着空气继续吮吸着。布丽吉特揭掉奶昔盖子，自己喝了一小口，让厚厚的奶油泡沫在她的嘴唇上形成了胡须的样子，又舔掉了它。

“今天就喝这么多了。”她说着，把奶昔杯扔进了垃圾桶。阿吉呻吟着，噘起了嘴。

“好了，别这样。”布丽吉特用毛巾把姨婆的脸和手擦干净，然后拍松枕头。当她亲吻姨婆的额头时，老妇人用望着上帝的眼神回望着她。布丽吉特走出房间，轻轻地关上身后的门，走上通往厨房的走廊。

公寓的后门外有一段楼梯，通往大楼的地下室。布丽吉特在租下一楼公寓时，也一并租下了底下的那几层。她希望自己——而且只有她自己——能够进入那几层，她愿意为此多付点钱。贪婪的房东见钱眼开，立即表示同意。布丽吉特告诉他，她会换一把锁，并自己去配钥匙。她拽开了地下室里的第二道门，打开手电筒，寻找另一段楼梯。地下二层闻起来有一股老鼠、死亡和墙壁腐烂的味道。布丽吉特听见那些活老鼠在她前方奔跑时爪子磨着水泥地的声音。她来到楼梯底部，借着手电筒的亮光，找到第一个储物箱，然后看了看手表。如果进展顺利，她能在一个小时内完成。她按下了防盗密码，打开箱子抓出一个帆布袋子，然后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拿出几捆现金，堆放在自己的周围。布丽吉特刚开始数钱，手机就响了。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来电信息，拿起了手机。

“怎么了，费恩？”

费恩用鼻子呼吸着，没有说话。

“费恩，你在吗？”

“我听不清你说话。”

“你想干吗？”

“你见过你哥哥了吗？”

“还没有，怎么了？”

“我昨天在塔尔公园里见到了他，他问我关于波比的事情。”

“那又怎么样？”

“我不喜欢他到处打听。”

“他没有到处打听。”

一年前，布丽吉特开始从波比的生意里捞油水。波比不需要那么多钱，而她什么都没有。费恩不怎么关心钱，他关心的是和布丽吉特上床。对布丽吉特而言，他就像个廉价保险。如果他认为他们只是炮友，那也无所谓。

“我今天去看了一下我们的钱。”布丽吉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摞二十元钞票，默默地数着。

“你把钱藏在哪儿了？”

“这不关你的事。”

“或许还是让我知道一下比较好。”

“我们当时是怎么约定的？”

“反正你小心点。波比不是个傻瓜，你知道的。”

“没事的。今晚你还想见面吗？”

“我应该八点能下班，也许八点半。”

“我得十点才能到。”

“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你还想不想见面？”

“布丽吉……”

“我去酒桶酒吧找你。如果我十点半还没来，那就不来了。”

她挂了电话，数完了那一摞二十元钞票。在她头顶上方的某个地方，大楼管道里发出“嘎吱”的声音。布丽吉特拿出一本记账簿，里面填满了她最好的朋友们——用小巧整洁的字体写成的一列列黑色数字，它们用一种“账面上看起来完美无缺”的秩序行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