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小镇疑云  作者:麦克·哈维

凯文下了车,慢慢走上钱普尼大街。树叶在微风中相互摩擦,探听着他身边的窃窃私语。凯文在人行道上徘徊,凝视着那些白天也拉上帘子的窗户。这幢老房子已经没有了慈悲,没有了往昔之情,甚至没有了不祥之兆。只有一台割草机躺在门廊上。还有一辆报废的自行车,只剩下车架和一大块生锈的铁链。一辆黑色小轿车驶入街区,冲上路沿,停了下来。

“凯文·皮尔斯?”

这声音把凯文从缭绕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勒尼汉神父已经在圣安德鲁教堂工作了三十年。据凯文所知,他所在教区的风滚草[又名“俄罗斯刺沙蓬”,是一种有害的杂草,几乎占据了北美的所有地区,但在美国的东南部相当罕见。]比星期天走在教堂走道上的教徒还多,他是唯一留在这种教区里的神父。

“神父,您好吗?”

“我很好,谢谢。”

凯文向他走近了一些,但没有伸出手。神父探过身子,黄昏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脸上,点亮了他眼睛里的脉络以及脸颊和鼻子上的红血丝。

“你看上去不错,凯文。”

“我有点儿惊讶,您居然能认出我来。”

“你跟你妈妈长得一模一样。你为何事而来?”

“没什么,只是想来看看以前住过的地方。”

他们都开始凝望着街区。通信电缆上挂着一双球鞋,车辆在橡树广场上兜来转去,黑沉沉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一掠而过。神父先开口说话了:“这里发生了诸多变化。”

“每个人都这么说,但是我不确定,他们指的是变好了还是变糟了。”

勒尼汉点了点头。这时,一个敦实的白人小孩从街对面的一栋联排别墅的走廊里偷偷跑了出来。他跑到前院里伫立着的“贝壳上的圣母玛丽亚”的雕塑旁边,停了下来,用波士顿当地人特有的方式打量了一眼凯文和空转着引擎的汽车,然后跑回他刚才来的地方,消失在视野里,留下“圣母”自生自灭。

“我听说你在《环球报》工作?”

“我当了记者。”

“很适合你。”

凯文所在的报社曾经揭露过一桩波及整个波士顿大主教管区的丑闻。凯文认识那些负责这篇报道的《聚焦》栏目的记者们。他提前去确认了一下勒尼汉和他童年时认识的其他几位神父是否被列在丑闻名单上。名单上没有勒尼汉,但来自布莱顿的其他几位神父榜上有名。凯文想说自己曾经预感到恶魔的存在。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感觉脖子后面的皮肤上有什么东西在爬行。人们对他俯下身,摸摸他的肩膀,拨乱他的头发,纠正他犯下的错误,对他进行惩罚,教育他分辨是非,但是他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圣安德鲁教堂对他而言从来不是他的家——不像有些孩子那样——但是,只要待在那里,他就会一直感到很安全。然而现在,那里只让他觉得恶心,他想尽快摆脱整件事情。老神父却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还见过其他人吗?”

“今天早上我见过波比·斯凯尔斯。”

“波比?你知不知道他几乎每天都来教堂?我在为弥撒点燃蜡烛的时候,他就坐在教堂后方。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又回到了那里,但其实我知道。”勒尼汉的脸上燃起了一个老式的爱尔兰人的微笑,这让凯文不由自主地把上臂搁在了汽车顶上。

“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您注意到了他?”

“让我们保守这个秘密吧。”

“没问题。”

“神知道,我们无法赶走那些真正显现的人。”神父端详着凯文,好像一个乞丐在圣诞节盼望着落入杯中的硬币。

“对不起,神父。”

“事实如此,你大概比其他人都更了解这一点。”他抬起下巴,望着钱普尼大街,“那里看上去有何变化?”

“有变化,又没有变化。”

“一如往常?”

“的确如此。”

“欢迎回家,凯文。请代我向大家问好。”

“我会的,神父。”

勒尼汉微微挥了挥手,好像是在祝福,之后便开着车慢慢地离开了路沿。又只剩下凯文一个人了,只有他和这幢房子——他在这幢房子里长大,外婆在这幢房子里死去,他逃离了这幢房子。他走过铺着石板的人行道,爬上水泥阶梯时感觉到了鞋底的刮擦。他在童年时曾经穿过百万次的纱门还在那里,只是原先完整一片的纱门被撕成了好多片,被仅剩的一颗螺丝钉钉在仅剩的一个铰链上。他用两个手指打开了门,在一片嵌在门槛上的木板下面摸到了钥匙。

房门被打开了,太阳在门厅的地板上投下长方形的影子,他闻到一股旧油漆和尘土的味道。凯文在门槛上轻轻地晃了晃,寻找他父母夹在客厅沙发和椅子上的靠垫之间的身影。老男人的声音似乎一把抓住了拴住他后颈的一根细线。他还记得想象中的小便顺着腿部流下的温暖感觉,以及随之而来的战栗,单纯的战栗,那来自一种未经雕琢的恐惧,用一种只有孩子才能够体验的方式。那一年他九岁。之后,他一直保留它,用一生的时间养育它。他看见了他的母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嘴角疲惫。她生命的外壳剥落成了一片片薄薄的悔恨。他想,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泥土沉沉地落在他父亲的棺木上,宣布了他一部分生命的终结,而这部分生命其实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终结了,也或许并没有。他咽了一下口水,浸润干涩的喉咙,走进了房间。前窗旁的书桌上放着一些他之前没有见过的纪念品。一张模糊的照片上,科琳戴着毕业帽,穿着毕业服,手上拿着高中毕业证书,微笑着对着照相机镜头竖起大拇指。旁边是一些科琳在高中时期的照片,还有一张是布丽吉特的:她托着手肘,站在房屋的后门廊上抽烟,眯着眼睛,凝视着远处某个令人恼怒的东西。凯文在一把绿色条纹配粉色花朵图案的旧椅子上坐下,抚摸着费德里斯的男孩们在他的太阳穴边留下的一道一碰就痛的淤青。然后,他站起身,走进厨房。

和客厅一样,厨房也没什么变化,只是这里的东西更破旧,更灰暗。他看见自己小时候用来喝牛奶的那些杯子和吃谷物的碗,还有那些刀、盘子和叉子。他走进食物储藏室,这里曾经是他的卧室。门框上有一列铅笔标出的刻度,曾经用来测量他们的身高。他注意到隔壁的走廊里有一个旧的电话线插孔,里面冒出一团乱糟糟的电线,散落在地板上。凯文想起桌子上曾经有一部笨重的黑色电话机,桌子旁边有一把椅子。深夜里,他的父亲喝饱了威士忌和啤酒,摔倒在走廊里。电话机拨号盘被拨转,然后又弹回。父亲的说话声像枫糖浆一样。他对他的女人们说着甜言蜜语,告诉她们他很快就会离开家,求她们再等等他,描述他见到她们时会对她们的身体做的那些事情。然后,他挂上电话,爬到凯文母亲的床上去了。这回忆令凯文感觉喉咙里的口水变成了木屑,温热的脉搏在他的喉咙深处加速跳动着。

他往储藏室的深处走去。里面唯一的窗户被刷上了油漆,封了起来。凯文俯下身子,查看窗户下方的一块墙面。1967年的时候,波士顿红袜队还是一支很烂的球队,完全无足轻重。赛季开始时,庄家把红袜队夺冠的赔率定为100比1。但那时候,凯文不怎么在乎庄家的看法。开幕式那天,他跳上开往芬威体育场的公共汽车,和沙克斯以及其他八千名死心塌地的球迷一起坐在体育场的廉价座位区内。那一天,朗博格以5比4击败了埃迪·斯坦基和他所在的芝加哥白袜队。凯文通过半导体收音机收听了那一季的所有比赛。他在夜里调低音量,把最后的比分刻在床边的墙上。一开始,只是在各地进行的一场又一场的比赛,但随着这个“不可能的梦想”的慢慢实现,他越来越频繁地在墙上记录比赛结果。1967年的那支球队成为他的家人,肯·科曼和内德·马丁的嗓音给他带来了安慰,在每个夜晚欢迎他的加入,为他提供了一片土壤——在那里,他感到安全和温暖,甚至感到自己是被爱着的,以一种只有他自己能理解的疯狂的方式。凯文用大拇指刮下墙上的一层厚厚的尘土,一些用黑色圆珠笔写下的字迹显露了出来:

4月14日

红袜队 3

洋基队 0

比利·罗尔本垒打!!

7月27日

红袜队 6

天使队 5

10局

他又刮下一些尘土,找到了一个困倦的三年级小孩用潦草的笔迹写下的完整的比赛记录:

8月22日

红袜队 2

参议员队 1

8月28日

红袜队 3

洋基队 0

9月4日

红袜队 6

参议院队 4

在墙的最底部,凯文刮出了已经褪色的决赛记录:

10月1日

红袜队 5

双城队 3

决赛

红袜队 92-70

双城队 91-71

老虎队 91-71

冠军……世界联赛!!!

不可能的梦想

他去看了最后一场比赛,他们一群人都去了。二十个人硬闯球场右侧的几个大门,他们之中的一些人被抓住了,但凯文逃脱了,因为他跑得不是一般地快。他坐在廉价座位区的水泥台阶上,距离候补队员区几英尺远,看着朗博格打完了全场比赛。接着他跑到球场上,在青草和红土上打滚。那一刻在一个年轻男孩的一生里只会出现一次,前提是他得极其极其幸运。

凯文拍掉手上的尘土,站起身来。走廊的另一头有他父母以前的房间,现在已经锁上了。他摸着光滑的球形门拉手,并没有转动,接着往回走,穿过厨房,走上门廊,靠在弯弯曲曲的金属栏杆上,往下看着自己年少时待过的后院。“老汤出租车公司”已经在几年前关门了,但办公室依然在那里。窗户都是暗着的,停车场的泥地上长满了高度及腰的野草。凯文穿过院子,走上寥寥几格台阶。大门被锁上了。凯文走近了才发现大门很厚实,而且是新安装的,锃亮的带锁把手也是新的。他转到房屋的侧面,试着爬窗进去,但窗也被锁上了。房屋里面的窗台上有一个红色的报警器正在耐心地闪烁着。远处,办公室里看起来空空荡荡的,只在靠墙的地方露出一个办公桌的轮廓。凯文想知道,那是不是他外婆的办公桌,现在谁在用它,以及为什么会在这里安装报警器。他沿着一条若有似无的小路走到房屋的背后。那里的树木已经长得相当粗壮了,和屋顶连在一起,形成一片顶篷,造出一条深深的阴暗的隧道。他正要拐弯时,有个什么东西从黑暗中呼啸而来。他低下头,听见球棒击中房屋的侧墙发出的木头碰撞的声音。有人正拿着球棒胡乱地挥舞。凯文心想,这人要么就是水平太差,偏离目标太远,要么就只是想吓唬他一下。他向前一步,一手抓住袭击者的手腕,将手肘翻转过来。一只穿着靴子的脚猛踢他的膝盖,球棒夹住了他的小腿。他骂了一句,加大力气转动袭击者的手肘,直到他听到球棒落地的声音。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头发,把他拉到地上。他们滚到了野草丛里,然后滚出了树荫。最后,凯文占据了上风,用膝盖压住了袭击者。

“该死的布丽吉特!”

“凯文哥哥。”他的妹妹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衬衫。她张着鼻孔,老男人一样的疯狂在她的眼睛里流动,她的血管里涌动着他们共有的血液。这就好像在某个感恩节的餐桌上,医生和律师围坐在一起,争论着他们各自职业的细微之处,而他们的一些亲戚们却用银餐具相互捅来捅去,啃着饭后甜点上的花边装饰。布丽吉特眨了眨眼睛,眼睛变得很困倦,昏暗而浑浊。凯文站起身,把她扶了起来。

“我弄伤你了吗?”

“天哪,没有。”她揉着手肘,捡起球棒,“你干吗回到这里鬼鬼祟祟地瞎转悠?”

“你干吗拿着一根斯拉格球棒冲向我?”

“这附近还是有很多贼头贼脑的家伙,去年他们三次想闯进这里。”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装了报警器?”

“当然。”她走回出租车办公室的大门。凯文跟在后面。

“我没在我们住的房子里看到报警器。”

“他们不想去那里。”

“这里面有什么?”

“其实没有什么,但那些家伙不知道,一群该死的蠢货。”她把车停在泥地停车场的边缘。后座上有一些购物袋,“我开车经过的时候,正好瞥见你,但我不知道那是谁。我们把车留在这里,只要拿上购物袋。”

他们开始穿过院子,布丽吉特走在前面一点儿。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们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五次,每次不过悄悄讲个一两分钟。此刻,他研究着她沐浴在黄昏的粉色和紫色交织的光线下的侧脸。他的妹妹今年三十八岁,已经从一个碍手碍脚的小孩长成了一个高效得近乎残酷的女人。她身材精瘦,上唇有着波士顿女人——这是一群来自爱尔兰和英格兰的厨房的女人们——与生俱来的刻薄的线条。如果在这里或者那里稍作一些调整,布丽吉特也许会很漂亮。然而现在,她不得不勉强接受自己平淡的长相。

“你已经进过屋子了?”布丽吉特问。

“就进来了一分钟。你该找个新的地方藏钥匙了。”

“你打算来告诉我该怎么管理这个地方?”

“我只是想说……”

“我告诉你,除了我,没有人想进这个地方。进来吧。”

凯文坐在厨房桌子旁,看着布丽吉特打开购物袋。她把一些法式面包披萨和一些炸鱼条胡乱地塞入冷藏室,“砰”的一声关上冰箱门,然后在他对面坐下。那是一把很厚实的椅子,掩盖了她瘦长的身躯。

“你现在是得了普利策奖的大人物了。”

“你怎么知道?”

“霍里根商店里的人们正在谈论这件事情,你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样子。”

“这不是什么大事。”

“当然是大事。”她用大拇指揉搓食指,把桌子上的一把勺子翻了过来,“早知道你要来,我们应该给你举办一个派对。”

他想象她抬起头咯咯笑的样子,好像一只鬣狗压着刚捕获的猎物,嘴角流着鲜血。然而,她只是坐在那里,皱着眉头,好像他是一幅残缺的拼图。

“你看上去老了。”她终于开口说道。

“谢谢,布丽吉特。”

“每个人都会老去,或者死去。你听说沙克斯的事情了吗?”

凯文点点头。

“就在爸爸妈妈死后,他也死了,他所有的兄弟都死了,一个接着一个。”布丽吉特把她死去的祖辈们在手指上排成一行,“你知道阿吉的事情吗?”

“我听说她在养老院。”

“是他们想让她去养老院,但是我对他们说‘去你的’。我在牙买加平原找了一间公寓,安排了一个住家保姆。是谁告诉你她的事情的?”

“科琳。”

布丽吉特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沾沾自喜的神情。凯文感觉自己好像出卖了一方。

“这么说来,你和小妹妹还有联系?”她问。

“这个你是知道的。”

她毫无意味地耸耸肩,似乎聊起这个话题没什么意义。“她现在住在牛顿。”布丽吉特提到这个地名时,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不过科琳认为那是个好地方。

“我知道。”

“和她卑鄙的丈夫和愚蠢的小孩住在一起。”

“天哪,别这么说。”

“你不觉得斯科特是个卑鄙小人?”

“科琳过得怎么样?”他尖声说道,像他母亲一样加快语速。

“没什么,她再好不过了。”

布丽吉特站了起来,开始收拾桌上刚买来的东西。凯文走到门廊上。几分钟后,她也走了出来。

“你已经二十五年没在这里露面了,你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凯文张嘴想要回答,但是又一次,他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们就这样站着,布丽吉特用她自己特有的方式打量着凯文。

“你发现我拆掉走廊里的电话了吗?”

他感觉一阵热血冲上脑袋:“那又怎样呢?”

她眨了眨眼睛。凯文心里很清楚,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了一切,她也知道谁真的在乎这些。凯文指着阴暗的楼梯问:“谁住在楼上?”

“顶楼空着,二楼住了一对年轻夫妇,他们每个月付八美元租金。”

凯文走上第一段楼梯。布丽吉特紧随其后。

“你还记得克里希·麦克纳布吗?”

“你是指那个吸毒女?”

“你知道她的事情吗?”

“每个人都知道克里希的事情。后来她失踪了,她的姑妈还住在毕格罗大街。怎么了?”

“你俩在学校里是同一个年级的。”

“我恨那个该死的地方。你问她干什么?”

“没什么。”他们走上另一段楼梯,“你过得怎么样?”

“我睡在小时候睡的床上。你觉得我还能怎么样?”

“抱歉。”

“不用抱歉,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再说我很适应。”

他还是觉得抱歉。布丽吉特是他的妹妹,他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你会在这个房子里住多久?”

“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让我猜猜,你和小公主想把这房子卖掉?”

凯文在楼梯口停下脚步:“我只是想确定你一切都好。”

“我交税,付暖气费、电费,还在去年装了一套新的热水器。”

“我只是想说,如果你还缺什么的话……”

“如果我缺什么的话,还有波比。”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我听说你俩在约会。”

“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好吧,你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凯文在最上面的一段楼梯上转来转去,然后在最高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在离他外婆以前的公寓大门几英尺远的地方。布丽吉特就在下方坐了下来,侧着身子,张着鼻孔,东张西望。现在她充满着野性,好像正在捕猎中。

“怎么了?”凯文问。

“没什么。”

“我不是你的玩具,布丽吉特。你有话要说,那就说出来。”

“你听说过皇家旅馆吗?”

“你是指那个在博伊尔斯顿大街上的廉价旅馆?”

“科琳的丈夫就在那里嫖妓,每周二,跟钟表一样准时,有时周三也去。”

科琳的婚姻好像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失事撞在路边。

“你告诉过她吗?”

“这不关我的事。”

“那为什么你看上去好像很享受这件事情?”

“实际上,我觉得这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情。更令人难过的是,那个小姑娘知道这些后却无动于衷。我猜是因为她太爱她在牛顿的那幢房子了。”布丽吉特靠近了一些,“现在,跟我讲讲你的女朋友吧。”

“讲她的什么?”

“我听说她是个杂种。”

“滚开。”

布丽吉特解开一粒纽扣,然后两粒。她让身上的衬衫滑落了下来。凯文瞥见缠绕在她身体上的几道紫色疤痕,它们在一侧的肩膀上汇合,然后如长长的细流一样伸向她的背部。她转过身面对着他。她没有穿内衣,右侧的乳房被粉红色的光线笼罩着。下方还有另一条疤痕,纤细而又清晰。布丽吉特的手指在疤痕上移动着:“一个黑鬼给了我这个,哥哥,就在我们现在坐着的地方。难道你已经忘了?”

“我没有忘。看在上帝的分上,穿上你的衣服。”

她拉上衬衫,用两个手指捏住它,防止滑落:“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凯文朝着肩膀上方的公寓大门点了点头,“也许我想再去那里看一眼。”

“如果你想进去,我有钥匙。”

“在这里就可以了,已经够近的了。”

布丽吉特轻笑了一声:“老男人总说你是个胆小鬼。”

凯文离开了。布丽吉特坐在楼梯上,抽着一支烟,一条长腿搁在另一条上面,衬衫依然只穿了一半。凯文到达山脚,偷偷回头看了钱普尼大街8号最后一眼。夜幕正在降临,蓝黑色的天空下,房屋的轮廓看上去很模糊。飘窗前出现了一个身影,他总以为那是他的父亲。那个身影往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便关上窗,拉上窗帘,消失不见了。那一刻,凯文产生了沿着原路返回山顶的念头,但是他又想了想,最后还是离开了。

布丽吉特从窗户边走了回来,琢磨着她的哥哥。她明白什么是贪婪,什么是欲望,什么是复仇。但是,对于人类的那些更细腻的情感,她总是无法理解。这令她感到不安。她关上客厅的灯,那里只剩下街上传来的一点儿亮光。她从后门廊走出房屋,穿过野草和暗影,来到以前的出租车办公室的大门口,轻易地打开门锁,钉在铰链上的门无声地转开了。她按下报警器的密码,解除了警戒,然后坐在外婆的办公桌后面,给自己倒了一杯斯多里伏特加,点燃了一支烟。门外传来了声音。布丽吉特伸手去拉一侧的抽屉,但动作不够快。科琳的丈夫已经站在了门口。

“我告诉过你,今天别在这里转悠。”

斯科特·卡森往里面走了一步:“刚才离开这里的是谁?”

“你太太的哥哥,他没想见你。”

斯科特的目光落在酒瓶上。布丽吉特用一只手按住酒瓶,一口喝掉了杯子里的酒。斯科特又走近了一步。

“你让我的妹妹很难堪,斯科特。”

“我没有……”

“你睡了几乎半个城市的女人,而且她都知道。”

“科琳什么都不知道。”

布丽吉特从一侧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数出十张二十美元的钞票,推了过去:“回家去对她好一点儿,表现得好像你是真心的。”

斯科特一把抓过钱:“能给我喝一口吗?”

布丽吉特给他倒了一小杯酒。他一口喝了下去,想再要一杯。

“你记不记得有个名叫克里希·麦克纳布的姑娘?”布丽吉特一边问,一边又给他的杯子倒上酒,看着他喝掉。

“麦克纳布?”

“过去住在毕格罗大街上,有很重的毒瘾,街头妓女,为了一口毒品可以给人口交的那种女人。这些年人们都没在附近见过她。”

“完全没印象,怎么了?”

“没什么,当我没说。”

斯科特举起那叠钱:“波比知道你给我这个吗?”

“波比根本不在乎。”

“他在哪儿?”

“不关你的事。”

斯科特舔了舔嘴唇,眨了眨眼睛。他有话要说,但又不想说。

“怎么了?”

“我听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他是谁?”

“波比。”

“现在你可以走了。”

她知道斯科特想解决掉她。他想开枪打她,杀死她,睡她。如果他搞得定的话,最好三桩事情都做。她在他身上嗅出了这个念头,她希望并祈祷这个蠢货会决定碰碰他的运气。然而,他却夹着尾巴逃跑了。她掐灭了烟,喝掉了酒,拿出一个粉饼盒。圆形的小镜子里映照着她紧抿的嘴唇。她在嘴唇上涂了一些唇彩,又开始猜想她哥哥究竟在忙些什么。接着,她又想起了波比。她很清楚斯科特·卡森在街上听到的是哪一类事情,没有一件会是好事。该死的波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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