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发商来了。开发商离开了。他们拆毁了毗邻的几个街区里的大部分木头房屋，把月租房改造成了过去几年美国梦里描绘的样子——联排别墅和产权公寓大楼，一栋连着一栋的红砖房屋，镶在上面的一排排刷了油漆的窗户冷冷地回望着大街。世俗的品位在房子里面也继续展现着：花岗岩台面、不锈钢管道、小巧的假火炉。如果你想搞得更华丽点，可以再加一个带有水疗设备的专业浴缸。凯文凝视着这一片在郊区的潮湿梦想中生长出来的野草。费德里斯路，在20世纪70年代，没人会认错这里。喧闹、黑人、贫穷、汗臭，到处都是毒品和绝望。黑人老乡在街角来回走动，售卖强效可卡因，一包十美分；十几岁的妈妈们，天刚黑就坐在门廊上，看着自己的孩子，等着子弹降落；老年黑人玩着快速象棋，一口口地喝着从纸袋里拿出来的麦芽威士忌；拉皮条的兄弟们以每小时十千米的速度在街上开车招徕生意，他们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往旁边倾斜着身子，摇头晃脑，一副标准的流氓腔调。那就是费德里斯，是生活，是女妖塞壬的歌，它用看似很多实则很少的一点儿钱引诱着年轻人，让他们惹祸上身，并借此把他们的生命早早地送入坟墓。80年代，市政府投了一大笔钱来解决这里的问题。他们为费德里斯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并把它和多彻斯特的哥伦比亚角以及南部的D大街贫民区一起改造成“混合收入”住宅。然而，在新刷了油漆的表面之下，费德里斯依然是费德里斯。年轻的专业人士花五十万美元在隔开一个街区的地方定居下来。他们开车经过费德里斯时，总会摇上车窗，锁上车门，把一切都封死在车外，不想接触任何现实的东西。当然，周五晚上是个例外。他们会来到费德里斯，找地方打上一局八球比赛或者吸上一包大麻。凯文对这里持有不同的看法。他上一次来费德里斯的时候是十五岁，从那时起，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感觉那个死人的一对白眼珠子跟着自己。

阿茉把克里希·麦克纳布的文件留在了凯文那里。他再次快速地翻阅了一遍，然后把它整理好，放在他从丽萨的电脑里获取的资料旁边。一如既往，阿茉是对的。看上去麦克纳布是图案的一部分，与桑德拉·帕特森和罗茜·塔伦特被同一个凶手杀害。麦克纳布也与费德里斯路有关联，这带着凯文兜了一圈又回到了柯蒂斯·乔丹的案子上。还有波比。他应该直截了当地问波比关于那把38口径手枪的事情。它在哪里？谁拿着它？它是怎么被卷入这些案子里的？他一直没有问波比，是因为他依然希望能找到别的解释——为他自己和他的朋友。所以，他来到了费德里斯。正要下车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最小的妹妹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着。

“科琳？”

“那是真的吗？”

“什么？”

“普利策奖。”

凯文后仰，靠在头枕上：“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无关紧要。你真的得奖了吗？”

“嗯。”

“太惊人啦！你会见到一些有名的人吗？”

“我不知道，小科。”

“你有点石成金的能力，我跟每个人都这么说，你有点石成金的能力。”妹妹的声音在他的周围旋转，越转越快。

“暂时别告诉别人。”

“哦，好的。”

“我就是想低调一些，你懂吗？”

“我懂。”旋转木马开始下降，放慢速度，然后呼哧呼哧地停了下来。

“谢谢你，小科。”

“没关系，你了解我的，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很兴奋。”

“那没什么不好的。”

“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小凯。妈妈和爸爸也会的。”

凯文的父母比沙克斯早一年离开人世——父亲因严重的心脏病先走一步，六个月后，母亲开着车滑下了牙买加路，撞上了一棵树。当人们往父亲的棺材上洒圣水时，凯文呆若木鸡地望着教堂的背面。科琳走上布道坛，看见凯文站在教堂前廊。她微笑了一下，然后帮了他一个忙——没有在悼文里提起他。他的母亲过世时被放在麦克纳马拉的地下室里，在关上棺材盖子前，他有十五分钟的时间与她独处。他记得自己坐在她的脚边，看着她支离破碎的身体，回想着二十年前的那一天，她精疲力竭的眼睛和他手上的鲜血。母子俩随后跑上楼梯，来到外婆的公寓里。他知道自己应该摸摸她的脸，亲吻她的手指，或者和她一起蜷缩在棺材里，但是他能想到的只是《异乡人》开头的一句话：

今天，妈妈死了。 “你在哪里？”科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实际上，我正坐在费德里斯路的前方。”

“你在那里干吗？”

凯文瞥了一眼街道对面低矮的贫民区的轮廓：“没什么，真的，只是在写一篇报道。我在考虑过会儿要不要顺路来趟钱普尼。”

“你是说真的？”

“我考虑一下。”

“你能回来太好了，小凯。”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说“太好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考虑一下。但是，他确实考虑了。

“我估计布丽吉特还住在那儿吧？”

“她还住那儿，但我不确定她目前在不在家。”

“钥匙还在老地方？”

“在老地方，你能相信吗？”

“我能相信。”

“布丽吉特干得还不错，小凯，真的还不错。”

“你呢？”

“我什么？”

“你过得怎么样？”

科琳嫁给了一个名叫斯科特·卡森的小伙子。他们有一个孩子，今年十三岁，名叫康纳。他们住在牛顿。凯文见过康纳一次，但还没去过他们的家。

“我很好。”她说。

“斯科特和康纳呢？”

“他们都很好，确实都很好。”

凯文听出了异样。她的声音正在变得紧绷，僵硬得反射出细腻的光泽。

“我得走了。”她说。

“也许我会在去过钱普尼之后到你那儿看看，跟你们打声招呼。”

“也许今天不太合适。听着，我正在银行里排队，柜员现在正盯着我看……”

“没关系。”

“我下周打电话给你。我们可以在市中心一起吃个午餐。”

“听上去不错。”

“太好了，再次祝贺你，小凯。我真为你感到高兴。小心一点儿，贫民区还是那副老样子，你知道的。”

科琳挂断了电话。凯文想着他的小妹妹，他能为她做的一直都太少。而他也隐约意识到，在这场游戏里，他已经来不及作出补偿。凯文把手机随手放进口袋里，下了车，走上通往费德里斯的斜坡。他路过市政府建造的全新的社区中心，从两栋大楼之间走入贫民区的中心地带。藏在街道后面的是“老费德里斯”，70年代的费德里斯，当地人称之为“FWP”[Feidelis Way Projects的缩写，即为“费德里斯路贫民区”。]。在他左边的窗户上，出现了两个女孩，或许是姐妹。当凯文与她们的眼睛相对时，她们低着头跑开，消失不见了。一个戴着洋基队棒球帽的男孩从旁边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警察？”

凯文摇摇头。

“你想买点什么？”

“我不买什么。”作为一名记者，凯文需要探访城市里最恶心的那些地区，那些人们隔着很远的距离谈论着他们实际上并不了解的地方。在大部分地方，他都感觉没什么危险。记者在这场游戏里不扮演任何角色，不会成为匪徒们的目标。但是这一次，或许有所不同。他不是为了写报道而来的，无论他嘴上怎么说，匪徒们总能看穿一切。

“如果你不是来买点什么的，那你在这里干吗？”戴着洋基队棒球帽的孩子十三岁左右，体重还不到一百磅，动作如同快速痉挛。凯文唯一想到的是米奇·里弗斯[指Mickey Rivers（1948—），著名的美国职业棒球运动员，1976—1979年任纽约洋基队的中外野手。]年轻时的模样。

“我只是想打听一些消息。”

“去你的消息。”

“你还不知道我想打听什么消息。”凯文说。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打听的究竟是什么消息。“快手米奇”撩起衬衫的下摆，露出他皮带上插着的一把重型手枪。

“你要开枪打我吗？”

米奇似乎感到很吃惊——大部分白人看到这家伙之后都会逃跑的。

“我会付你钱的，”凯文说，“只要找个人跟我谈谈。”

米奇往他身后看了看。凯文看到有更多的脑袋正躲在窗户后面偷看。一些人影如流水般聚集在过道里。

“想清楚你要的到底是什么，卡斯伯[美国在20世纪90年代出品的动画片《卡斯伯》（又名《鬼马小精灵》）中的主角小精灵，通常用来形容瘦弱的白人男孩。]，跟我走。”

他带着凯文走上一条弯曲的小路，小路通往柯蒂斯·乔丹被杀害的那栋大楼。当他们走到门口时，那些人影已经回到了平坦的砖墙后面。米奇走了进去，凯文跟在他后面。一个有着可可色肌肤和齐肩辫子、年纪稍长一些的孩子拿着一把手枪，顶着凯文的脸颊。他说话带着一丝牙买加口音。

“你想挨揍，兄弟？”

凯文舔了舔嘴唇：“我只是想打听一些消息。”

“干掉他。”米奇说。他也拔出了枪，似乎很喜欢挥舞它。

“闭嘴。”牙买加人把凯文逼到一排信箱前。墙上到处都是一道道的涂鸦。有一双燃烧着的眼睛正在楼梯井下往上看，然后一闪即逝。

“你想打听哪方面的消息？”牙买加人的声音里透露着机灵。凯文拿出一张麦克纳布在停尸台上的照片。

“她看上去不太健康。”

“她是你的一个客户，他们在市中心找到了她的尸体。”

牙买加人耸耸肩。凯文把照片放进口袋：“那么关于一个柯蒂斯·乔丹的男人呢？他在这栋大楼里被人开枪打死了。”

“很多人在这栋大楼里被人开枪打死了。”

“我是《波士顿环球报》的记者，也许我可以帮忙查出是谁杀了他。”

“你为什么在乎是谁杀了柯蒂斯？”

问对人了！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匪徒居然听说过二十六年前的一场凶杀悬案。那意味着什么？一定意味着什么。“我就是做这行的，”凯文说，“这可以写成一篇报道。”

“让我来把这个混账揍一顿。”米奇说，他迫不及待地想找些乐子。牙买加人用两个手指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举起了他的枪。他先用枪托像鞭子一样猛抽了一下凯文的脑袋侧面。凯文双膝跪地，倒了下来。几双穿着球鞋的脚疾步走上前来，把他围住。年轻模样的“米奇”发起了第一轮攻势，想要弄出一个本垒打。第二拳把凯文打倒在大堂的地板上。

“看着我。”

凯文抬头看着一丛长发辫子，一个镶满钻石的牙箍在脸的正中央闪耀。

“你叫什么名字？”

“凯文。”

“我感觉你想伤害某个人，凯文。也许是杀了某个人。”

“我只是在写一篇报道。”

“你的眼睛说出了一些别的事情。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没有。”

听到这个谎言，牙买加人的脸收缩了起来。他迅速地翻了翻凯文的口袋，拿出那张麦克纳布在停尸台上的照片，然后跑上楼，消失不见了。年轻模样的“米奇”用力掐着自己的膝盖。凯文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的后脑勺已经开始肿胀，手机在口袋里响了一下。他打开手机，看到一条消息：

去看看布丽吉特，她干得不错……快点离开贫民区！！爱你，科琳。 这次，凯文把他妹妹的忠告放在了心上。他“啪”的一声关上电话，拼命地跑出了费德里斯。

那个牙买加人名叫德龙。他往上走了两段楼梯，进入一个位于走廊尽头的公寓。一个女人站在那里，眼睛盯着窗外，看着凯文离开。

“他想要什么？”她直截了当地问。德龙很多次想要开枪打死她，但只有在深夜里剩下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敢这样想。

“他是一个记者，问我们关于一个女孩的事情。”德龙拿出那张停尸台照片，女人看了一眼。

“我们认识她吗？”她问。

“一个吸毒女，很久没人见过她了。”

“我猜我们知道原因。还有别的吗？”

“他问了关于柯蒂斯的事情。他说他要写一个报道。”

“他在说谎。”

“他知道这个地方。”

“每个人都知道费德里斯。”

“他知道这栋大楼。我觉得他认识柯蒂斯。”

“这有什么问题吗，德龙？”

“你知道有什么问题。警察和我的人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你的工作是搞定大街上的那些事情。如果你做不了，下面还有一大堆小狗崽子等着吃你的这碗饭。”

德龙感觉胸口升起一股热气，但是他的表情依然镇定。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间，也不是一个合适的地点。他垂下眼睛，朝门口走去。

“德龙。”

他转过身。女人右手拿着一把小手枪，他意识到自己为这份犹豫不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事实上，老板从不会犹豫不决。所以，德龙天生只能是个二把手。他现在明白了。这是一种比较好的死法。牙买加人的牙齿闪闪发亮，与此同时，他的胸口中了两枪。还没倒地，他就已经死了。女人蹲在尸体前，掰开他的嘴，用两个手指猛地拉出钻石牙箍，然后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