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镇疑云  作者:麦克·哈维

波比走下卸货码头,闻到各种气味——强烈的柴油味,混合着从塞得满满的洋葱大蒜袋子、装着柔软草莓的运货托盘和熟过头的香蕉堆里飘来的气味。他在一个“塔维利亚番茄”的展示架前停下脚步,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景象——魁梧的男人、瘦削的男人、深色肌肤的男人、毛发浓密的男人、嘴上叼着还没点燃的雪茄腆着肚子在订货本上拼命涂写着的男人、沉默不语的男人、忍不住吠叫的男人,还有一些男人一会儿虔诚地低语,一会儿又因为来自加利福尼亚的橘子和不知怎么在该死的新泽西失踪了的一批生菜,用外人难以理解的农贸市场简略的行话尖声叫嚷着。这就是新英格兰农贸市场在早晨十点多时的景象。又一个充满交易、争吵、阴谋和偷窃的一天即将走向光辉的终点。大部分的采购商会前往酒吧、赌马场或者脱衣舞娘俱乐部——最好三个都能去,只要手里有足够的钱。波比钻出人群,走向位于码头另一端的一栋房屋。十二个手脚利索、眼神平静的非法移民正在一个四处漏风、灯光昏暗的仓库里工作。他们把芹菜芯塞进塑料袋,再把袋子装进运货托盘上的箱子里。波比穿过房间时,一个意大利人盯着他看。这个人头发雪白,身材魁梧,眉毛如甲虫般漆黑,鼻子跟茄子差不多。波比朝他点点头。这个意大利人名叫萨尔·里加。他用大拇指深深地掏着自己的一个鼻孔,他的大拇指似乎天生就是用来干这个活儿的。他看看自己掏出来的东西,然后把它抹在自己的蓝色保罗衫上。一个越南人向意大利人跑去,疯狂地打着手势。萨尔跟着越南人穿过挂着塑料条帘子的门。

波比轻轻地走出包装间,路过一排空着的手推平板车。一个名叫奥比·利斯顿、来自切尔西的鼠头鼠脑的家伙从一堆包装箱后面探出鼻子,对着走过的波比嗅了嗅。奥比是个瘦小的家伙,红色的头发剃成板寸,脖子后面有着一些绿色黄色三叶草交缠图案的文身。他喜欢飙车,在他母亲的车库里贩卖从偷来的汽车上拆下来的零部件。另外,他还在农贸市场里开设赌局,大部分人都会在他那里押注。奥比极有可能不喜欢波比出现在他的地盘上。

波比在最后一个平板车那里左转,悄悄走进一个小房间,里面还设有与其他房间相连的门。他站在房间门口,可以看到一片延伸出去的仓库空地。在房间的正中央,有一个卷心菜瀑布——红色、白色和绿色小碎块——从房顶上的一个洞里缓缓地落下来,消失在一个深蓝色的滑道里。从他头顶上方的某处,传来大机器有节奏地运转的声音。

“你喜欢吃酱菜吗?”

波比吓了一跳。萨尔·里加是个大个子,走起路来却像只猫一样。

“你觉得呢?”

“每天早上,我们把地板上的这些垃圾扫起来,扔到楼上的碾碎机里。”萨尔朝着卷心菜瀑布点点头,“我们把落入滑道的东西加工一下,然后在地下室里包装起来。”

“所以,我最好不要吃这些酱菜?”

“也许并不比他们喂我们的那些该死的热狗和香肠来得更糟。但是,是的,我不吃这些垃圾。”萨尔“砰”的一声甩上金属门,门上一个套着金属笼子的电灯泡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我叫你走另一条路过来。”

“抱歉,我转错方向了。这要紧吗?”

意大利人剧烈地耸了耸他的肥肩。

“到底什么事,萨尔?上周你赢了钱。”

五年前,他们在波士顿大学旁边一个名叫“T酒吧”的地方相识。当时,他们都在喝布什米尔斯威士忌[一种爱尔兰威士忌。]。他们谈起了运动,然后是赌博。那个周末,新英格兰爱国者足球队打了胜仗,波比因此在迈阿密赢了一个半球的钱。通常情况下,像萨尔这样的人只会在像奥比那样的人那里下注。但是那一周,他下了两个赌注。萨尔在波比那儿押了五百美元现金,最后赢了钱。第二周,他又下了赌注,又赢了钱。很快,萨尔成了波比那里最大的玩家之一。此外,他还把农贸市场里的其他人也带去波比那儿下注。他们都很有钱。波比抽取的佣金比例不高,但依然赚了不少,就因为他们押注的金额很大。萨尔通常押个五千到一万美元,他的几个朋友押得更多。

“明天晚上凯尔特人队的赔率是多少?”

“我记得是6。”

萨尔点点头:“我也许会想下个注。”

“把金额告诉我。”波比等着他回答。这时,机器的声音变小了一些,但萨尔依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为什么他想让波比到农贸市场来?为什么他们站在这个狭小的、脏兮兮的房间里,肚子贴着肚子,谈论着用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的下注的问题?

“有一些事情,”萨尔慢慢地说着,好像他拥有全世界的时间,“一些我想和你当面谈谈的事情。”意大利人在两只脚上移动着重心。他穿着懒汉鞋和菱格纹袜子,鞋底边缘都已经磨破了,还掉了一个流苏装饰,“我有一个生意要介绍给你。”

“哦?”

“这个地方的老板们,”萨尔环视着房间,“那些拥有这个该死的农贸市场绝大部分股份的家伙们,他们想买进你的生意,做你的合伙人。”

“不,萨尔,谢谢。”

“我还没说完呢。”

波比不用听下去了。萨尔为一个来自普罗维登斯、绰号叫“糕点”的人做事,这人名叫弗兰克·格里桑迪。格里桑迪家族是新英格兰地区大部分巨额赌局的庄家,还干着卖淫、高利贷、诈骗以及其他一切他们认为能够赚到钱的勾当。

“你的老板抖一抖生殖器掉下来的钱都比我坐庄一年赚得多。”

“谁说要拿走你的赌局生意了?”萨尔的眼睛眯成一条黑色的细缝。此时此刻,他凑得很近,波比能够看到沿着他的鼻梁上长出来的一片细毛,一直延伸到他的眉毛。波比感觉自己离富兰克林动物园仅一步之遥,他知道接下去得小心行事。

“我被你搞糊涂了。”

“别跟我兜圈子,波比。”

“我没有……”

“其他的随便什么垃圾玩意儿——兴奋剂、大麻、可卡因——你继续搞就是了。我们知道你的生意正在往近郊发展。牛顿、布鲁克林、韦尔斯利,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知道你还在一些校园里搞这些。听着,‘糕点’是个守旧派,他讨厌黑鬼,从不和他们做生意。所以,我们让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做他们的垃圾生意,让他们互相残杀。但这次有所不同,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想帮助你扩张生意,先扩张到南岸,再一直往下扩张到海峡。我们提供资金,安排人员,而你只需要坐着分钱。”萨尔在嘴里塞了一根牙签,用手指将牙签在他香蕉似的湿润光滑的嘴唇间转动着,“我甚至还打算给你一笔奖金,就因为我喜欢你,我希望我们能出师顺利。”

“哦?”

“你一定想知道我们是怎么了解到你那些生意的。”

“我有很多事情想知道。”

“你有没有听说过,在布莱顿有个叫‘科里布’的酒吧?”

“那里的一品脱健力氏啤酒量很足。”

“有一个爱尔兰佬在那里喝酒,一直喋喋不休。他说他要么拿到他的钱,要么就让你做不成生意。你知道我说的爱尔兰佬是谁吧?”

“我知道。”

“我都告诉你了,那么我们成交了?”

“我不做合伙生意,萨尔。如果我想做的话,你和你的老板会第一个出现在我的候选人名单上的。但我现在还不想做。”

萨尔拿出牙签,用它指着波比,说:“你确定?”

波比耸耸肩:“非常确定。”

萨尔点点头,几乎与此同时,一个酱菜塑料袋套在了波比的头上。透过印在塑料袋上的字母,波比依然能够看见萨尔。他呆呆地瞪着萨尔,这时塑料袋紧紧地封住了他的鼻子,他的肺里开始缺氧。波比的两条手臂胡乱地扑腾着,这大概是此时他能做的最傻的事情了。但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被酱菜塑料袋闷死过,所以他怎么会知道该怎么做呢?相反,站在他身后的男人却有过闷死别人的经验!他熟练地走到波比的一侧,双手像该死的老虎钳子似的系住塑料袋。波比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有没有尖叫、扭打,或者进行任何形式的挣扎?他再次看见了萨尔,在逐渐缩小的光圈里,萨尔看上去只是个黑影——很快,他就会被永远地埋在里维尔市[Revere,美国马萨诸塞州萨福克县的一个城市,位于波士顿以北,东临大西洋。]垃圾填埋场的最底下了。波比拼命咽下喉咙里向上蔓延的疼痛,让自己头脑冷静下来。如果他还有三十秒可以活,他应该理智地利用这段时间。首先,他应该放弃对呼吸的挣扎,这种挣扎有什么用呢?他放松了肩颈,让自己跪了下来,手臂和手腕无力地耷拉着,手指在空气中胡乱地刻画着自己的墓志铭。他身后的那个人凑近了一些,最后狠狠地拧了一下塑料袋。他渴望尽快把事情办完,好去酒吧喝上一杯。波比弯腰向前方倒下。就在额头即将碰到地板的时候,他的头突然向后一转,用尽全力,一个野蛮的拳头幸运地击中了攻击者的鼻头,把他打得晕头转向,踉跄着跌入黑暗的角落里。塑料袋滑落了下来,波比的肺里吸入了甜蜜的氧气。他向前猛冲,肩膀撞向萨尔柔软的肚子。萨尔呕吐了起来,吐得满地都是香肠和青椒。波比拔出他塞在膝盖里的刀,在他最好的客户身上一刀割了下去,从肚脐一直到胸骨。萨尔看了一眼自己的肠子,一卷卷冒着热气,露在水泥地上。他哀嚎着,试图把这些内脏胡乱地塞回原处。他像个婴儿般蜷缩在地上,喃喃自语。想要闷死波比的那个男人瘫坐在墙边,直到波比一把抓住他的头发,他才回过神来。

“确保刀子够锋利,动物才不会太痛苦。”

男人睁大了眼睛,眉毛弯成两个问号的形状:“啊?”

波比手一挥,割断了他的喉咙。然后,波比走向萨尔。萨尔不知怎么还有一口气,想求波比饶命。波比也割断了他的喉咙,在他的保罗衫上擦干净刀口,然后悄悄地穿过酱菜工厂,在之前停车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汽车。在距离自己公寓还有一千米的地方,波比把车开到了河岸边一个狭长的空地上。他刚推开车门,就吐了起来。一辆汽车呼啸而过,一个家伙从后窗探出脑袋,大叫着:“垃——圾!”波比对他竖了个中指,然后下了车,走到河边。早晨清冷的空气让他的头脑清醒了过来。他希望自己感到恶心是因为刚掏出了两个男人的内脏。但事实上,对于萨尔和他同伙的死,他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他们想要杀了他,是他们先耍花招的。所以,去他们的。他恶心只是因为他感到恶心而已,没有别的原因。再说了,这根本无关紧要吧?在“糕点”派人查出在萨尔身上发生了什么之前,他还有一天的时间——也许不到一天。那之后,波比·斯凯尔斯就会是个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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