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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独自前行  作者:若竹千佐子

八月末的一天,桃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医院门诊室外头的长椅上。她脸上擦了粉,涂了口红,穿了一件蓝花衬衣,虽说洗得有点旧,但配上与衬衣般配的裙子,再戴一只金镯子(虽然只是镀金),已经是盛装打扮了。

桃子膝盖上摊着她出门时的相伴之物,那本被太阳晒得发黄的关于地球46亿年历史的笔记本。

桃子用手指摩挲着本子的一角,眼看着要翻页了,可是这姿势已经保持了很久,笔记本也没翻页。桃子的眼睛一心一意地落在来来往往的人身上。

这是桃子居住地附近最大的一家综合性医院,连着大厅的候诊室满满的都是人,而且几乎都是老人。每个人都在医院忙忙叨叨地来来往往穿行,一会儿做这个检查,一会儿做那个检查,一会儿向左走,一会儿向右去。

盂兰盆节已经过完了,最热的日子眼看已经过去,而熬过了酷暑的老人们的步伐好像都特别懒洋洋。

桃子用眼睛盯住一个人,相当执拗地盯着,直到他从桃子的视野消失,看不见了,她又将目光聚焦到下一个人身上。桃子简直乐此不疲。

桃子盯着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老太太,如果对方腿脚不灵便、老态毕现,她就在内心得意一番,窃喜一会儿;若是见到走起路来意气风发的,桃子就立即把裙子里的双腿放端正,并且坐直了身子。她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这么干着。

桃子的身体其实没啥不对劲儿,可是她还是来了医院。

偶尔,真的只是偶尔,桃子会突然想走出来,就像是住在山里的熊啊、狐狸啊,反正不管什么动物吧,从暗黑的洞穴爬出来,下山来到人间,就是那种感觉。桃子偶尔会突然非常想待在人群里,而且那种念头非常深切——今天就是这种日子。

我这是狐狸出洞啊?桃子笑话着自己,其实呢,情况并不是这么平安无事。

这阵子,桃子过得挺艰苦。

平时,桃子能说话的人很少,也就是和周围邻居打个招呼,还有和邮递员啊、快递员啊之类的服务人员说上两三句。桃子也没觉得特别寂寞。桃子以为这就是平常。

每个人都以自己的一生为代价而得到些许感悟,甚至可以说,也许就是为了在人生走向终点时寻找到这么一点点感悟而埋头操劳这一生。无论那点感悟是多么陈腐,又或者是多少人早已有过的司空见惯的东西,可是自己实实在在地付出一生的时间和精力而获得的感悟,却是一个人不可替代的人生之歌里动人的一句歌词,就那一点感悟一句词,装点了一个人原本平淡无奇的人生。

属于桃子的那一句是“人皆孤独”。虽说桃子的人生并不波澜壮阔,也不异彩纷呈,但活到这个岁数,多少有些发自肺腑的感悟。桃子告诉过自己无数次:孤独算什么。桃子也确实觉得自己已经将孤独驯服,已经能自由自在地操纵它。寂寞?那算啥,那根本不算个啥。

可是,不对头,不得了,本以为被驯服得如同家畜般可以自由操控的孤独,如猛兽般发飙了。

桃子自问,今天和昨天相比有什么变化吗?她立即自答:啥都没变,彻头彻尾的啥都没变。可是心情这玩意儿是咋回事呢?它好像完全变了,变得让桃子像霜打的茄子。到底抽了啥疯,到底孤独是啥?没有语言可以清晰明白地说出来,比如,因为这样的理由,所以有这种情绪冒出来。如果能像这样说明,可能还容易对付。

某一天,那样突然地,桃子感觉到像被钉在了地板上,她有种动弹不得的压迫感,她想发声却发不出,只感到从喉咙深处有什么要冲出口来,冲出口的是呐喊,又像动物的咆哮:“好寂寞啊,俺好寂寞啊。”

那是桃子的声音,还是一直存在于桃子内部的不知什么人的声音?就连这一点都难以辨别。这时桃子就嘀咕:哎呀,你又咋了,别闹了,差不多就得了啊。桃子自己知道“说”的是这个,可如果外人听上去,大概听见的只是“哎呀呀呀,哎呀哎呀”这样的声音。

就这样在心里发着无声的呐喊,在嘴里咿咿呀呀不知说着什么,在这一番不成调的声音对答中,桃子知道它们带着令她怀念的频率和回声。

在被重重封锁的无处逃遁之地,她只有缩起脖子,弓起背,像木虱虫那样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以这个姿势,静静屏息,等待疼痛过去。

渐渐地,桃子发现,人们用很多自我安慰的说法来对抗寂寞。比方说,“只要时间过去,寂寞也会像揭去一张薄薄的白纸一样,一点一点地消失”;比方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暴风雨总有风平浪静的时刻”。就这么自欺欺人着,桃子以为自己确实战胜了寂寞,就在这时,寂寞悍然反攻,给了她狠狠的一击,让她猝不及防。“啊,这是俺一生的痛,这回逃不掉了。”

桃子叹息着,产生一种回望悠远时光的心境。就在这心境中,桃子依然被自我安慰的欲望驱动,她告诉自己:是啊,倒也并不全是坏事儿。

可不是嘛,绝不都是坏事儿。俺就是因为有了这寂寞,才能这么深沉而有智慧。在体验悲伤之前和懂得悲伤之后,这中间应该拿粗粗的笔画一条清晰的界线。俺因为经历过悲伤寂寞而成为一个新的自己。

在暗无天日的悲伤与寂寞中,直面自己内心泛滥的情绪,面对它,感受它,搓揉它,像将生皮加工成熟皮的过程,这时候突然就出现了一点柔和的烛光。桃子也想不出到底是哪一个节点让她豁然开朗,也许是豆沙面包里的豆沙甜甜地包裹着牙齿的时刻。

桃子伸直了蜷缩着的脖子,悠悠然摇晃起来,啊,俺还活着呢,俺还能活呢,这感觉是啥啊?咋这么高兴啊?咋这么乐呵啊?大家伙儿可不都是这么活着呢嘛。桃子心里无数柔软的绒毛突起都像起义一般地纷纷钻出来,各自发着不同的声音,这些动静晃动着桃子的身体。

这就是前几天发生在桃子身上的事情。

于是今天桃子带着要搞清楚是不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想法,一大早来到聚集着一大堆人的医院。当然,到了桃子这个岁数,身体有那么一两处不对劲,是再正常不过的,所以顺便让医生给瞧瞧也是一个理由。桃子怀着高昂的情绪来到医院,加上来医院这一路上,又是轻轨,又是公交车的,这份非日常的感受更催化了桃子的兴高采烈,桃子是以怎样一种心情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的呢?是一种对素昧平生的老大爷都想要搂着肩膀贴面摩挲的热情和喜悦。桃子想说话,想把这几天自己内心的感受一股脑儿地告诉别人,无论是谁都好。

渐渐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桃子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凉了下来,直到冷冰冰的。

医院里的情景,与桃子所幻想的不同。桃子原本想着,大家都在忍耐着寂寞孤单,并且都曾在人生路上翻山越岭度过各自的艰辛,今日这些饱经风霜的人偶然集中到了这里……然而眼前的现实却是另一番毫无感慨可发的景象。传进桃子耳朵里的,是验血、心电图、血压高压多少低压多少、验尿等话题,这些声音如一盆冷水,将桃子兀自膨胀的关于人生以及情怀的空想之火浇灭了,那些空想如泄气的皮球一样。

空想结束,桃子觉得自己仿佛脱离了现实,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其实这种感觉一直缠绕着桃子。桃子这个人,在心里倒是挺能说的,可一到人前就仿佛患了失语症一样无法开口,光是在那儿咽口水,而不能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诉别人。桃子生怕将自己觉得有趣的事儿说出来,而别人却对此毫无兴趣,因为桃子自己就经常觉得别人说的话一点儿都不好玩。

桃子为自己辩解着,想将自己的不合群辩解得更正当,然后她突然意识到有一个人是自己的忠实听众。

是啊,有的,有过的,只有一个人,他听俺说话觉得有意思还听乐了,俺的男人,唯一的一个他。

桃子浅浅笑了下,摇了摇脑袋,像是要让心绪转换。他一直在心里,所以用不着想起来,眼下得想点别的事儿才行。

渐渐地,桃子脸上浮起了戏谑的神情,她瞅着眼前一个老人缓缓走过,内心品评着那人的老态龙钟,桃子此刻需要通过偷偷地蔑视和嘲讽外界,将自己从难堪的境地解救出来。不能趴下,桃子,站起来。

刚才桃子略显怪异地一边在内心点评,一边盯着行人观察,正是出于这样一个理由。可以说厚厚的粉底、口红还有旧笔记本,都是桃子为自己设立的用于隔离外界的保护层。

桃子端坐在那里,睥睨四方。

桃子现在眼睛盯住了坐在斜对面的女人,一眼能看出她比桃子要年轻十岁的样子。那个女人穿了件鲜艳的连衣裙,可是桃子感觉她怪怪的。她的连衣裙的衣领有半边朝里头卷着,一只手正一个劲儿地将坤包里的钱包啊、手绢啊一件件拿出来,像在检查什么似的打开翻看,以至于她的脚边落满了购物小票和各种卡,可她毫不在意,继续在翻找钱包,看上去像是在焦急地找什么东西。

坐在她旁边的男人认真地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交给她,她便很有礼貌地谢过,接过来,放进钱包里,再将钱包放进坤包。可是过了片刻,她开始重复刚才的动作,打开包,这回是将手探进坤包,像要从坤包夹层里抠出点儿什么来,就那么翻着抠着,她抬起了眼睛,桃子见她眼神涣散,似乎充满了不安。周围的人也察觉到了她的怪异,将好奇的目光落在这个女人身上。

桃子一面对那些人毫不掩饰的好奇眼光生气,一面自己也忍不住盯着那女人看。刚才桃子是为了逃避内心的痛苦难耐而观察周围,此刻则完全是出于好奇。看着看着,桃子明白了,这个女人,是个一直在寻找着什么的女人。也许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在找什么,只是习惯于不停地寻找。桃子觉得这真是件无奈的事儿。这个女人身上自有属于她的时间在流淌,她自有她的人生路要走,现在是在中途,但终将奔向不知在何方的终点。

忽然,桃子觉得眼前这情景似曾相识,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桃子在记忆的隧道里穿来穿去,终于寻到了线索,不禁笑起来——为什么这时候想起这事。

那是什么时候?应该是从东京回老家的夜行火车上。那时的桃子还很年轻,只是个刚刚高中毕业的黄毛丫头。桃子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坐在那列火车上,只记得车厢里很拥挤,她一个人,也不知站了多久,终于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坐下。桃子斜对面坐了一个中年男人,那个中年男人手上拿着个小小的威士忌瓶子。

桃子为了躲避车里那因拥挤不堪而浑浊闷热的空气,将身子尽量往窗户边靠,将面孔贴在窗户上,窗外一片漆黑。

玻璃窗像镜子一样映照出车厢,桃子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子,正好看到了坐在斜对面的大叔。

大叔拧开威士忌瓶子,把盖子当作小酒盅,往里面倒了一口酒,仰脖一口气喝了。然后他盖上盖子,将酒瓶装进一个小皮袋子里,还认真地拉紧了袋子上的皮绳,打了个蝴蝶结,再郑重地将皮袋子放到身旁的挎包里,最后一丝不苟地将挎包拉链拉好。随之大叔立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柿子籽(译者注:一种面粉做的小食,状如柿子籽,常与花生米一起被作为下酒小食),不多不少,往手心里倒了两粒儿,扔进嘴里,开始认真地咀嚼。他一边嚼着,一边将柿子籽袋子的封口那里叠得整整齐齐,然后把它放进了上衣口袋,一放好,就立即去拉开挎包拉链,取威士忌喝。这一连串动作,大叔做得认真细致,不紧不慢,简直有种匠人的细致。

当大叔将这套喝酒仪式进行到第三轮时,桃子把脸从窗户那儿挪开,身子转回来,偷偷打量大叔,桃子觉得不能一直盯着人看,为了不被发现,有时候也转过头去,从窗玻璃上观察他。

事实上,大叔根本就不会在意是否被人盯着看,因为他完全沉浸在喝酒以及吃下酒小食的一连串折腾中。大叔看上去比桃子的父亲还要大些。

那时候的桃子实在是年轻,意气风发而且目中无人,她忍住笑,观赏着这个大叔,并且总是先于大叔一步在心里下着“指令”——给皮带子打上蝴蝶结,该叠袋子封口了,看到大叔完全按照自己的预想来行动,桃子在心里笑弯了腰。

桃子想,反正还要取出来的,他收它干啥啊?与此同时,桃子却也忍不住对他惊叹甚至钦佩起来。桃子深知自己没有那种认真的劲头,那种面对问题真细致的精神,即使她练习打倒立,也无法练出这种勤勉。桃子也想要拥有这种精神,可是她知道自己不会有,所以就更加惊叹。“啊,这位大叔,他是真的喜欢酒啊,真的喜欢,才会如此啊。”桃子双目圆睁,在心里感叹。

在那夜行的火车里,桃子和爱酒的大叔斜对着坐了几个小时,本是素昧平生,当然那之后也没再遇见。可是,在很多人生的重要节点上,桃子的心里都会突然浮现起那位大叔的样子。这种时候基本上被桃子用来验证自己对眼前的事物到底有多喜欢。经过了一些沧桑的桃子,已经懂得持续“喜欢”并不容易,而且也懂得了能够那样旁若无人忘我投入的状态才叫作真正的“喜欢”。即使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可是自己还是能全心投入,那才是人最幸福的时刻吧。后来桃子明白了,那时看到的大叔脸上的神情,就叫作“至福”,至高的幸福。

眼前的这个女人,依然重复着在包里翻找的动作。她看上去比刚才更着急了,在包里翻动的手也更惊慌失措,估计连她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桃子有些不忍心看下去,移开了眼睛,可是女人翻找坤包的窸窸窣窣声依然传进了桃子的耳朵。

桃子心里觉得自己奇怪,虽说有“重复同一个动作”这么一点相通,然而眼前这女人被不安所控制和折磨,与当年大叔重复倒酒喝酒之其乐无穷,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桃子想啊想,突然找到了两者间的共同点,这个发现让桃子差点惊喜地拍自己的大腿。

与其说是那两个人的样子勾起了自己的回忆,不如说是桃子被观望着他们的自己牵动了记忆的绳索。是啊,从那时到如今,俺都爱偷窥别人,偷窥听上去不那么好听的话,可以改为观望,也可以说是观察、鉴赏、旁观……嗯,怎么说都行啊,总之在桃子的这个行为背后,恶意早已退尽,唯有纯粹的好奇心。这样说绝不是狡辩,在观察人这个行为里,桃子并无恶意,因为桃子不仅想要观察和了解别人的内心,就连对自己的内心也是各种揣测分析,她就是喜欢观察和琢磨人——桃子突然吓了一跳,喜欢,此喜欢就是彼喜欢吗?就是那个大叔对酒的喜欢那种喜欢吗?桃子自问自答,朝自己点了点头。可是,大叔对喝酒的专注是种幸福,桃子光是看着别人就幸福了吗?好像不是,然而事到如今,桃子觉得这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对于凡事只有三分钟热度的桃子来说,偷窥别人,哦不,观察别人,倒是件能让她坚持下去的事儿。

再认真想想,桃子觉得自己的人生毫无发展,毫无建树,活得那样狭窄,可不是吗?这种只是观察别人的人生,只是自问然后自答的人生,完全是一种无增无减、自我内部收支平衡的人生,一种在时光的流逝中,仿佛沉淀在河流底下的停滞不前的人生。桃子未曾主动对别人释放过什么信息或力量,更无从谈及对别人有所影响,这样,不被别人搭理就太正常了。

是俺躲着人群,不和人打交道,因为俺的人生光是旁观别人就能够自给自足了。和别人打交道的话,有可能一接触,俺就会有意识地变成别的人而不是现在的自己了,所以,俺这样的人就活该寂寞。原来俺的人生和那个翻着包的女人的人生是一样的啊,没啥大区别。

桃子拿手掩嘴忍住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沾满了因此溢出的眼泪。

“日高桃子”——机械化的叫号声恰巧叫到了桃子。终于轮到桃子了。

“在。”桃子想从嗓子眼儿里发出端庄清脆的应答,不料发出的却是沉闷的一声,吓了自己一跳。

进入老年后,无论自己多么想装模作样,最终从身体满溢而出的都是最真实的老态。桃子想着,缓缓地站起来。

看完医生,缴完费,就已经过了中午了。一走出医院,火辣辣的太阳就朝着桃子脑袋上猛烈照晒。空气都被晒得抖动起来,地面好像起火了一样。桃子手上刚刚领到的药在口袋晃呀晃的,她尽量找树荫下的路,朝着公交车站台走去。

幸好桃子常去的咖啡店里人不多,桃子找到个靠窗的沙发坐下。

每次去医院之后,桃子总是乘公交车到轻轨站,利用等轻轨的时间,在车站前那家咖啡店靠窗的沙发上坐一会儿。咖啡店在二楼,从窗子能看到车站前广场上的风景。

这个座位被绿色植物环绕,沙发也软软的十分舒适,桃子喜欢这里轻柔的西洋音乐。每当出门办事,回家前桃子总是到这里坐一会儿,看看窗外的风景,算是为这次出门做一个总结。

服务员将桃子点的苏打水端上来,她有点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甜甜的苏打水带着气泡,轻微刺激着舌尖,待咽下苏打水,桃子才感觉到自己已经很累了。也许是被大太阳晒得特别困倦,桃子感觉睡意来了,而且势不可当,她对着杯子底下细细炸开碎裂的小气泡看,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进眼里,她捏着吸管,就这么睡了几分钟。

醒过来的时候,桃子有一刻搞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地,也想不起到底为何人在这里。不过不知是因为苏打水,还是因为小睡了几分钟,她感到神清气爽。而且,在一片澄澈透明的意识中,桃子捕捉到了一种预兆,桃子预感到自己即将迎来一个新发现,虽然它还没有踪影,但是已经在那里。

这种感觉对于桃子来说不是第一次。平常桃子是一个颇理性的人,喜欢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得出一个经过了逻辑思考的结论。然而有时候,桃子会好像突然失去这一切理性,于一片清明中得到新发现或者说启示。

人们将这种感觉称为直觉,但桃子不想用这么简单的一个词来概括或者说打发那种感受。

桃子总觉得,在自己的内部,在自己的深处,存在着未知的自己,她在桃子自己所不知处深深思索,有时候她突然冒出来,没有任何说明地给出一个正确的结论,然后又一下子消失了。桃子非常依赖于这样的瞬间,她甚至觉得从自己的内在出现的声音,那才是她的挚友,她的同胞。

桃子认为,像自己这样的人,这样不合群的、难以与别人打成一片的、孤立的人,之所以还能够生活下去,都是因为自己将自己的内心当作朋友,她可以从那里发现很多的风景。自己虽然是一个人,但是又不是一个人。有很多很多的人在自己的内部、自己的深处与自己同住,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维——这种设想总是让桃子感觉自己可以很坚强。

有一阵子,社会上流行说“伙伴”啊、“联结”啊这些词,好像没有很多同伴的人就身心有什么缺陷似的。“哼,管得多,那样的人才是弱者,因为脆弱、虚弱,所以要成群结伴”——桃子为自己壮了壮声势。

在咖啡店的沙发上,桃子感觉到自己内部的那个桃子已经发现了什么,只是她还没将那启示端到眼前来,于是只有一种淡淡的预感。

还有啥对俺来说是新发现?桃子轻声自语。

真烦人啊,到底是啥啊?桃子又低语了一句。

桃子看了看周围,又将目光对准了杯子里苏打水的气泡,凝神屏息倾听气泡碎裂的声响。在杯子旁边,摆着刚从医院开的药。桃子从药口袋里取出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药,将它们对着阳光照了照,随后,她闭上了眼睛。

杯子里不知有多少气泡冒上来,又碎裂消散。

与桃子预想的相反,她的视网膜上什么痕迹也没有,并且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这太奇怪了,这与往日不一样啊。桃子有点着急,她压制住纷乱的心跳,尽量让内心平静,带着祈祷的心情等待那“发现”的降临。然而桃子心里依然是白茫茫一片,没有任何成形的意念,也没有任何内心的声音出现。她有种深深的挫败感。从外表看现在的桃子,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她内心的自信却像被扎了一针的气球那样,蔫了。要知道,桃子一直都以自身为路灯,以自身为依靠,如今发现自己这么不可靠,就好像被自己给背叛了一样。

“周造。”

这是桃子今天第一次叫丈夫的名字。

“俺在这儿呢。”桃子又说。

此刻,脆弱的桃子必须得确认自己的位置,能为桃子定位的,只有亡夫这个坐标,虽然现在不知他在何处,但一定是在哪里。桃子需要以此来确认自己的位置。围绕自己的现实太煞风景、太暗淡,桃子搞不清自己是否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反倒是隔了岁月光阴的过往,色泽鲜艳地在心里复苏。桃子浅浅地意识到,是自己将过往恣意地回味,是自己为过往戴上了一层美丽的装饰,可是桃子依然坚持认为,只有过往才有她的立足之处。

“周造。”桃子又叫了一声丈夫的名字。

渐渐地,桃子被过去那些亲切的回忆所包围,那些景象就在桃子的眼前和身旁来来往往,不肯离去。

那是听到奥林匹克的号角从而离开家乡去东京的时候——桃子的回忆总是从这里开始。从那一刻开始,桃子的生活改变了。山里的姑娘进入都市生活,且不论好坏,总之事实就是那样了。

桃子不会忘记那时火车抵达终点站上野,她站在上野站台上有多么孤单不安,同时内心又多么充满解放感。桃子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奇妙的是她并不后悔。桃子劝自己,反正已经没法折回去了,后悔也没用。结果桃子发现连这种劝解都是多余的,眼前的一切都那样新鲜,新鲜得立即夺走了桃子的心。而且,在后悔啊、后怕啊这些消极的想法之前,迫在眉睫的是得找份工作让自己能吃饱肚子活下去。

桃子找工作不挑剔,让她干什么都行,条件只有一个——得有地方住。桃子很快找到了一张荞麦面店的招贴。在这个因为即将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会而蒸蒸日上的地方,只要不挑剔,只要不贪心,怎么都能活下去。

那时候的桃子真年轻啊,干起活来不知疲倦,浑然忘我,很快就与荞麦面店的氛围融为一体,提着外卖荞麦面的箱子也不觉得沉,她不怕苦不怕累,每天干得欢欢畅畅。面店周遭的路她也记熟了,本来担心说不好的东京话也已经说得很溜了,要是桃子愿意,简直可以装得好像出生在这个城市一样。虽然当时她还住在店里借给她的狭窄的小房间里,但按照她的计划,存够钱她就会自己去租一个房子,把各种家具呀、生活用品呀都一件件备齐——光是这么想想就让桃子心里喜滋滋的,事实上也是。那时的桃子,就算得到一个漂亮的饼干筒放在小房间里,也觉得房间明亮得让她心花怒放。

打工,挣钱,存钱,过上富裕的日子,那就是从前的桃子心里闪闪发亮的目标。

那阵子,有句话深深刺痛了桃子。

那是桃子从荞麦面店辞职,换了几个工作后,在一个大众化日本料理店里打工时,一起打工的小伙伴说的一句话:“桃子啊,她在说‘我’之前,总是会停顿一下子呢。”

这个小伙伴是从山形县来的,名字叫阿时,大眼睛忽闪忽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阿时说那句话的时候也是眼睛灵动,仿佛有点搞恶作剧的样子,桃子听到后,觉得好像后背被浇了一大瓢凉水一样。

阿时没说错。从孩提时代起,对于“我”这个称呼的憧憬和反感,或者说,对于“俺”这个称呼的轻蔑和喜爱,总是让桃子陷入一种混乱。这份混乱使得桃子在说“我”时总是会出现一瞬间的停滞。桃子自己对此是有所察觉的,她没想到别人也发现了。

桃子搞不清自己纠结的是什么,是因为不顾一切逃出故乡而对父母亲戚心有内疚吗?可能有那么一点儿,可是那内疚基本上早已经被桃子自己抹去了。父母是父母,孩子是孩子,难道离开父母独自生活不该被称为精神独立而为人称道吗?不是有很多很多刚初中毕业就一起离开故乡到东京打工而被称为“集团就职”的人吗?自己比他们晚了那么一点儿,相当于稍晚一步加入这个大集体,自己丝毫不应感觉有愧,反倒应该感到光荣。

话虽这么说,阿时那句话还是对桃子产生了挺大的影响。桃子渐渐变得少言寡语,而且随着话少了,桃子对于富裕生活的憧憬竟也减少了,或者说,她失去了装腔作势和粉饰华丽的快乐。桃子认识到,无论怎么努力,自己都处于富裕生活的边缘。

既然无论怎么追寻亦难企及,桃子曾经的梦想就都渐行渐远,褪去了鲜艳诱人的色泽。

就是在那一个时期吧,桃子开始老是做那个梦。

梦见八角山。

八角山,是环绕着桃子家乡的一座山,是环绕山村的那些山里最高的一座,也是在当地百姓心中代表着信仰的山。从前桃子的奶奶每天早晚都要朝着八角山合掌遥拜,虽然那只是一座像倒扣了一口锅那样的平凡的山,山顶圆圆的,毫无闪光点。

桃子可讨厌八角山了。上小学、上中学,每年都有一次写生大会,那天,学生们可以自由一整天,去喜欢的地方,画喜欢的画儿,可以自由发挥,无论画什么都行。

桃子也每次都兴致勃勃地拿着画板和颜料跑出去,然而环顾周围也找不出什么特别想画的景色,最后总是画稻子收割之后在地里堆积的谷堆,以及作为画面背景的圆圆的八角山。住在那个鬼地方,无论朝哪里眺望,看到的都是树木、山、田地,以及散落在其间的民居。桃子觉得那地方无趣极了,无聊透了,而这一切的象征就是那八角山。

桃子身在东京,却在与阿时共用的小房间里梦见了八角山,在那个不满八平方米的闷热的小房间里,梦见了八角山。

在梦里,八角山的山顶离桃子好近。

回忆那些梦里的情景,从望见八角山山顶的方位来推算,桃子自己的位置应该是在山脚下的校舍走廊上,那校舍是木头造的,已经有些年头了。木头框里的玻璃窗一格一格的,从被分割为一格格的窗户望出去,八角山显得很雄伟。梦里的桃子就是从一格窗户定定地仰望着八角山。

那是在晚上。被月光照耀的八角山,在桃子眼前就像一整面墙壁那么大。白雪覆盖了八角山,就连山顶树梢上的积雪都看得一清二楚。山上寂静无比,展现出一派神圣之气,又带着令人瑟瑟发抖的威严。那冰冷的山看起来好美。

梦里的桃子屏住呼吸,想要登上那座山,在思忖着能不能攀登上去时,又仿佛知道一旦登上去就难以回来。

桃子的内心深处感到凉飕飕的,寒气逼人,以至于无法呼吸。在梦里,桃子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渺小和孤独。而她面对的大山那样高大威严,桃子觉得自己脆弱极了,就像要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桃子想倚靠着大山大哭一场。

刚开始,桃子甚至不知道那座大山就是八角山,在梦里,桃子想到了,那就是八角山,只可能是八角山。

从梦中醒来,八角山就稳稳地坐落在桃子心中了。曾经在桃子心里平平无奇的山,变成了高贵耸立的山。

桃子开始回想从家里的后院所仰望的八角山是什么样子的,那山脉怎样从视线中展开。桃子眼前经常浮现出八角山的样子和故乡的风景,她甚至觉得可能自己最在意的就是那座八角山。它绵延着与大地连接,那样宽广,那样坚实,衬托出桃子现在立身之处的狭小和脆弱。也许有些后知后觉,桃子那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抛弃了什么,然而即使意识到了,她也无法转身吃回头草,只能咬牙坚持。

过了一阵子,阿时回到故乡去了。剩下桃子一人,她越发不爱说话,就算有人当面说她对人爱搭不理的,她也只是默默地低下头。那时候,支撑桃子的就是心里那有着圆圆山顶的八角山。

就是在那个时候。

在午饭时间段店里最繁忙的时候,桃子听见有人说“俺这样……”“俺那样……”桃子不禁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美男子在与同伴说话,那个男子太帅了,帅得让桃子瞪大了眼睛。美男子好像完全不介意周围好奇的目光,或者说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留意到,他大声说笑着,笑得天真无邪,那洁白的牙齿也给桃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就是桃子与周造的初相逢。

从那天起,桃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满脸笑容、元气满满,她对每个客人都热情、亲切,总是手脚勤快地工作。

每次周造来吃饭,桃子都给他端上堆得冒尖儿的米饭和明显超量的沙拉,而且完全不顾周造并未要求添茶,就一次又一次去为周造换上新的热茶。就这么折腾几次后,周造满面狐疑地抬起眼睛打量起桃子。于是二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

有一次,桃子下定决心,问周造是不是知道八角山。

周造说话的语音和声调像极了桃子在家乡听惯的语气,桃子一直在想,周造可是来自自己的家乡?这天下决心问了后,桃子又羞又急地等着周造回答,等他回答的那一点点时光显得那样漫长,好像几十年那样漫长。那一刻的光景,桃子到老也未曾忘记。

桃子有点不敢直视周造那漂亮的面孔,却又忍不住死死盯着他。

周造脸上绽开灿烂无比的笑容,用桃子熟悉的方言说:“记得啊,八角山,俺记得。”

桃子战栗了。此时此刻,周造是否也听得见拂过桃子耳畔的清风之声?是否也看得见桃子眼底家乡榉树林的光芒?

啊,是真的吗?可眼前的分明是虔十(译者注:宫泽贤治童话故事《虔十公园林》里的主人公),故事里那个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的主人公,他就在眼前。

那个虔十,“雨过天晴时,看着青葱苍翠的竹林,眼睛忽闪着光芒。发现蓝天上翱翔的雄鹰也高兴得蹦起来,拍着手掌去告诉大家”(译者注:摘自宫泽贤治童话故事《虔十公园林》)。

桃子遇见了主人公,那个桃子喜欢得能将他的台词流利背诵的童话里的主人公。

周造也欢天喜地,开心得无与伦比。周造是那种有着赤子之心的男孩,总是将内心的喜悦大声地直接表达出来。桃子感觉到了命运的安排,这就是命定之人,只要在这个人的身旁,桃子的喜悦得到了回应,两个人的喜悦就让幸福加倍了。

奇妙的是,周造所仰望过的八角山有着圆锥形山顶,是一座美丽的山,与桃子所看到的圆圆的山顶不同。二人终于想明白了,就以一个体育馆的跳箱来说,桃子是从正面看到的,周造是从侧面看到的。当然,他们都坚持说自己所看到的才是八角山的正面,二人互不相让,争完了又笑得前仰后合。桃子和周造的距离一下子就近了。

桃子和周造开始恋爱,约会过几次以后,周造一脸认真地对桃子说:“把事儿定了吧。”就这么一句话,是周造向桃子求婚,没有任何装饰,直截了当,妥妥帖帖地落进了桃子的心里。

现在想来,那句话就代表了周造,完全不装模作样,直愣愣地表达心情,桃子也正是喜欢周造这些地方。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桃子能坦然面对东北方言了。周造说出来的淳朴方言,听着让人踏实舒坦。桃子承认自己很喜欢这东北方言。周造的纯朴感染着桃子,引起桃子灵魂深处的共鸣。桃子自然地应对周造的方言,周造笑,桃子也笑,于是二人订下了婚事。

不久,周造和桃子就成家了。

成家后,桃子才知道,看上去无忧无虑的周造也有难与外人道的苦闷。

周造想要超过自己的父亲,想变得比父亲更能赚钱,比父亲富裕,从而得到父亲的认可,然而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周造始终未能如愿。

桃子如今完全明了,那是某一类年轻男人共通的苦恼。周造也是这类年轻男人中的一个,然而当年面对周造的痛苦挣扎,桃子也备感苦痛。

周造对于变成有钱人这件事本身并无兴趣,他所有的关于挣钱的努力都只为了博得父亲的欢心。周造自己不明白这一层,他如困兽一样,承受着令人窒息的苦痛。桃子那时隐约有所觉察,觉察到周造和自己有多么相似。

桃子决意抛弃家乡来到城市,却并不能投入和享受追求富裕的生活,仿佛要追求的梦想并非如此,但桃子又未能找到可以代替这番梦想的目标。桃子和周造其实很像。

桃子将周造的孤独叠加在自己的孤独上。她一颗心儿颤悠悠地放在周造身上,决心不让周造的脸上失去笑容,决心要让周造感到幸福。

年轻的桃子,急躁的桃子,一心一意想找到解决的途径,想让周造快乐。为此,桃子决定做一个对于周造来说理想的女子。

周造想要的不是那种毫无主见地跟在男人后头的女子,他喜欢的是富有个性的快活女子。于是桃子使出浑身解数,只为给周造带去幸福。

桃子想让周造一直感受到自己的魅力,由此让周造感受到生活的意义,非常自然地,桃子就将自己的目标锁定为——为周造而活。

回想起来,桃子好像任何时候都在观察着周造,一边观察着,一边佯装浑然不觉的乐天派。

对于桃子所做的一切,周造报以温和的笑容,他非常努力地工作,桃子则将人生的坐标交付给了周造,自己只采摘随手就能够得着的果实。桃子只想好好保护周造,她为了保护周造而被周造保护着。

周造是桃子在都市里寻找到的故乡,或者说是桃子心目中故乡的代言人。周造就是真善美的化身,是让桃子如痴如醉地仰望的雕像。

桃子那时还年轻而且弱小,一个人站立在这世上,站立在这城市里,总感到自己站立的姿势很笨拙。她需要一个偶像,让她靠上去扶持和支撑的偶像。她对偶像的扶持,不是因为自身的强大,而恰恰是因为自身的弱小。通过扶持和支撑周造,桃子可以确认自己的站姿的轮廓,从而找到生活的意义和自身的存在感——当然这些道理对那时的桃子来说还太早。

无论怎样,桃子的婚姻生活是平静、安稳而幸福的。

桃子生育孩子,养育孩子长大,直到孩子离开父母,独立生活。

桃子一直感到安宁而满足,在那一天来临以前。

桃子用吸管胡乱搅动着杯子里已经没有气泡的苏打水。

十五年过去了,然而只要回忆起那一天,桃子的心就如气泡翻滚,无法平静。

自那之前,周造一天都没躺倒过,那么突然地,因为心肌梗死而离开了这个世界。桃子至今都不肯接受周造突然死亡的事实。

桃子心里的绒毛突起们成群结队地悠悠然站起来了。它们喊着:“死了,死了,死了,死掉了。”

那些绒毛软绵绵地摇曳,一开始只有一根毫不起眼的在微微摇动,后来那小小的动静触动了旁边的绒毛,然后一根接一根形成了小小的波纹,波纹的范围越来越广,波动到四周——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死掉了死掉了死掉了——

死掉了死掉了死掉了——

好惨啊!怎么会啊?好惨啊!好惨啊!好惨啊!怎么会啊?怎么会啊?

周造,他走了,剩下我一个人。

周造,你去哪儿了?剩下我一个人。

胡说胡说胡说!来人啊!告诉我这是假的!啊啊啊啊,天哪!

桃子的悲叹像旋涡一圈圈散开,从呻吟到咆哮,灵魂呼唤着灵魂,绒毛突起已全部启动发出激烈的共振。

天啊!这可咋办!啊啊啊啊!老天爷啊!

啊啊,周造可是个好男人啊!

周造,还没好好享福,就……

为什么?

根本没有神也根本没有佛啊,根本没有神也根本没有佛啊!

回来,还给我。

还给我,快回来,还给我,快回来,还给我,快回来,还给我,快回来!

还给我,快回来,神啊!你还给我!

还给我,快回来,还给我,根本没有菩萨保佑!

还给我,快回来,还给我,快回来,还给我啊!

桃子一只手紧紧抓住杯子,另一只手狠狠握着吸管在杯子里搅动,可怜的苏打水已经被搅动得翻江倒海,杯子里还剩三块尚未融化的冰块,被桃子握着吸管恶狠狠地戳着,就好像跟它们有杀夫之仇。

悲叹的旋涡抵达最高潮,绒毛突起全都伸长了脖子,齐声呼叫着。突然,不知哪根绒毛轻轻咳了一下,并幽幽叹息,随之,它渐渐减弱了势头,恢复了安静。

与此同时,其他激昂摇动的绒毛突起们,也逐渐分向左右两旁,形成了三个大大的圆圈,逐渐安静下来。

桃子停止搅动苏打水,盯着还在旋转的水中央。等了一会儿,从中间的圆心冒出来一根绒毛突起,带着充满梦幻的眼神,开始喃喃自语。

“俺很幸福。奉献身心的俺的前半生,那为了周造而活的三十又一年,俺很满足,太棒了!”

“啦啦啦,啦啦啦,咿呀咿呀哟。”

躲在它后头的无数绒毛突起也都左右摇晃,唱起了大合唱。

“别自说自话了。哼,说得跟唱的似的。”

突然从左边那个圆圈里发出一声刺破天际般尖锐的吼声,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记得俺说过俺只有一半儿是活着的不?”

“你以为俺不知道你有时候忍着厌倦的哈欠?”

“俺记得你掉过眼泪儿。”

“又是哈欠,又是眼泪儿,到底咋了嘛。”

“那还用说吗,也不知啥时候起俺把自个儿交了出去,剩下一个空虚的自个儿,俺因为那空虚不知不觉就掉眼泪儿。”

“净说些虚头巴脑的话,你能说点儿实在的不?”

“俺觉得吧,这人啊,要为别人活的话,就会觉得别扭难受,人还是得张开自个儿的翅膀,俺就想张开翅膀在天上自由飞翔,俺觉得那才是人原本的需求。可是,要是面前有个喜欢的人,俺就想把翅膀给折叠起来,想顺着喜欢的人的节奏去扇动翅膀,你说难受不难受。”

“你咋这么说话啊?你怎么能指责为爱奉献的行为呢?人就该为了美丽的事物、优秀的事物而献出自己的身心,这才是有意义的活法,有这样的机会你得感恩。”

“把别人看得比自个儿重要,大家都说这就是爱。”

“大家都爱赞美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爱、痴情的爱。”

“我们受了很多那样的教育,让我们战胜自我,为了别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人们总是试图让我们相信,那才是真正的爱,那才是正确的活法。”

在一片杂乱的话语声中,还响起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背景音乐,响个没完没了——“爱是甘露,爱是坚强,爱是尊严,爱是高贵,爱啊,爱啊,只要有爱,世界就是完整的家,有爱的人最美!”

“俺觉得,俺应该更相信自个儿,俺不该把自个儿卖给了爱。俺应该有更强大的自我。”

“啊?自我是啥?别用这种似是而非的词儿。我?我倒是知道的。”

“自我,它最终是自主权的意思。这比什么都尊贵。仔细想想,其实道理很简单。俺特别郁闷的是啥?是俺以为自个儿是新女性!不被家庭束缚,不受父母控制,所以俺离开故乡独自闯荡,然后呢,然后咋样了?然后俺乖乖回到最传统的生活方式,选了为别人而活——这种看上去很美,实际上令人羞愧怨怼的活法。”

“哎呀,你可真敢说啊,这么说合适吗?你有那么伟大吗?”

中间和左边,两个阵营互不相让,眼看着气氛越来越紧张,战争一触即发。这时,几根绒毛突起稳稳地冒了出来。

“够了!有完没完啊。别争这些没用的,再闹,把你们的脖子都拧下来。”

“啊,熊谷次郎直实(译者注:日本武将,在《平家物语》中曾描写他对敌人说“把你脖子拧下来”)大人,我在教科书里读到过您,我还默默地仰慕您。”

“哎呀,东葛巴老师,哎呀,虎须老师也在啊,你们都是俺喜欢的人物典型,都是俺向往的音乐大师,你们在俺心里长期存在,已经和俺的血肉化为一体,现在你们变成俺最重要的那部分绒毛突起……正好,这儿在讨论啥是爱呢,咱们好好聊聊,咱们干脆利索,聊它一个黑白分明。”

“爱是高贵,爱是坚强,爱是……”

“来人啊,给我把那个闹哄哄的背景音乐给停了。”

“俺就想知道,是俺的爱有问题啊,还是男人和女人的爱有问题啊?”

“你装什么傻啊,你难道心里没数?”

“爱是怪物,太难驾驭。”

“爱让人放弃自我,而且还被教育为那是美德。”

“谁?”

“女人。”

“我想成为你喜欢的女人。”

“我忍着寒冷为你织着即使你不会穿的毛线衣。”

“没人给治治吗?这歌词。这自卑自贱,这奴隶根性。”

“我的绒毛突起啊,你给我好好听着,掏干净耳朵好好听着。”

“比爱更重要的是自由,是自立,别在所谓的爱面前下跪了,你不起来,怎么会明白。”

“可不是嘛,将爱美化了可不就看不清楚了吗,而且很容易就被爱的赞歌蒙蔽。”

“人生第一位的是自由,没有第三和第四,第五才是爱。”

“那,人生第二位呢?”

“那还用说吗?”

桃子轻轻摇着吸管,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一直保持静默的右边的阵营,终于开始有所行动。

“只是这样吗?真的只是这样吗?俺压根儿不同意。

“女人的名字是弱者吗?女人真的是弱者吗?看上去很柔弱,实际上很坚韧强大,这才是女人吧。女人受了委屈,难道不会报复?当然,这报复进行于无意识中。从属于男人,服从于男人,低着眉,顺着眼,把自己放在一旁,一心为男人奉献,然后,怎样了?

“我得悄悄地告诉你,就在咱们这儿说说啊,你可别外传。然后就将男人吞没了。从男人的背后操纵他,从男人的内在支配他,当男人失去了女人这一坚强后盾,就感到莫名的不安。就好像一体共生的双簧。双簧这种曲艺演出,作为茶余饭后的娱乐,看着觉得有趣,然而每天一男一女的生活如演双簧,那么受着的觉得窒息,看着的觉得难受。”

一个明显与其他绒毛突起不同的绒毛突起出现了,她穿着黑色网状丝袜,上面装饰着鲜艳的翅膀。只见她扭动着腰肢开始说唱:“以爱为名,谁都别想活得十全十美。啊,爱到底是什么?”

唱完,她扭动着腰肢消失了。

而那三个摇曳的圆圈阵营,也渐渐地消失了。

桃子暗中战栗,不愿意去细想的一个念头,此刻执拗地漂浮在脑海里。

“桃子,周造是不是太累了?他把心交给了你,努力地、使劲地奔跑着,甚至不曾察觉到自己的疲累。他跑着,跑着,终于倒下了。”

“桃子,是你的爱杀了周造,杀死了周造。”

“不是吗?不是吗?难道不是吗?”

“你的那个给自己制造的壳,那个要为周造而活的壳,正是你开始感到在那个壳里憋屈的时候,正是你想要不以周造为媒介,而是自己直接面对自己的人生的时候,正是那时候,周造死了。”

“你只顾着自己,根本顾不上感受周造的变化,你曾经那么喜欢周造,却在他最后的时光里根本就没有关注他,那份懊悔,那份疼痛,至今折磨着你。”

“啊,那些在两个人之间流动的岁月啊!”

“周造和俺特别像,爱周造就是爱俺自己,爱周造和爱自己毫无区别,俺曾经那样想。”

“周造是父亲,是哥哥,是弟弟,有时候还是儿子。”

“人与人之间,无论多么亲密,都不会真的不分你我,那都是两个人。意识到这一层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很多岁月流走了。周造没有变,桃子变了,桃子变得想要为自己活了。就算有多少指责桃子的声音,桃子也无法回头了。”

“周造,俺还是不想回头。”

桃子无法忘记周造在去世前的那半年里浮在脸上的奇怪的笑容。

那阵子,周造总是在刻木头,用雕刻刀在木头上刻出木版画。

周造也找到了呢!既跟父亲无关的,也不是为了桃子的,而仅仅是属于周造自己的喜悦。

周造。

周造和俺的爱,其实刚才就觉得这么说特别肉麻,浑身痒痒,“爱”这个字用在俺身上可能不是特别妥帖,可是俺还是决心就这么用了。周造和俺的爱,变了,俺们经过漫长的岁月让它变了样儿,俺们成熟了。

人是会改变的,人是可以改变的。

桃子颤抖着手指从包里取出了笔记本,将它紧紧地抱在胸前。

有着46亿年过往,桃子希望它还有会延续下去的未来。

周造,他与俺都是途中的人,俺们谁也逃不开,逃不开俺是婆娘、他是爷们儿这么一种身份的固定,可是人还是会改变,一点一滴地改变,所以俺敢说未来一定有不同于现在的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这笔记本里就记录着好多能给俺这份信心的东西。

让思绪飘向远方,飘向时间和空间的远方,桃子的表情因此而变得柔和,甚至微微泛起了笑意。

男人和女人会变成啥样?家庭的形态又会变成啥样?

怎么抚育孩子们呢?

那时,也许结婚这种形式已经消失了呢。桃子认为人是独立的生物,基本上会独自生活,与周围有些淡淡牵连着的人际关系即可。

桃子摩挲着笔记本,继续沉浸在想象中,眼底闪动着好奇的光芒。比如说啊,公元4102年。那时,人类已经移居到其他星球了吧,有时候他们会充满怀念地眺望他们的母星——地球。

桃子张开胳膊,又圈起双手,在眼前做出一个望远镜,朝里面张望着,用一种眺望远方的眼神——

啊,望远镜镜片里头,在水平线尽头延伸的银河,那里有好多好多男人正在眺望着小小的地球。俺多想在那里头找到周造,也想让周造找出与他同样在眺望地球并且深深感叹的俺。

周造,俺好想你。

苏打水的玻璃杯子底下好像还有零星的碳酸留存,一个气泡缓缓地从杯底浮上来,然后没了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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