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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独自前行  作者:若竹千佐子

从昨晚开始,大雨已经下了一夜,现在还在急急地下着。

尽管已经是中午了,屋子里还是暗暗的,以这个为借口,桃子懒懒的啥也不干。桃子想,下雨也不错啊。

梅雨季的寒冷使桃子离不开厚厚的毛线开衫,她将袖子一直拉到盖住手背,抱着胳膊靠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站了有一阵儿了,只有眼睛上下动着。

桃子在看雨滴。雨滴打在玻璃窗上,顺着玻璃滑落下去,抵达窗户沿儿。

桃子不知疲倦地盯着雨滴的走向。有的雨滴乍碰到玻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雨滴和其他雨滴结成两三股水流成为一颗大大的雨滴再流下来;还有的雨滴坚守着小小的一颗,慢慢滑落、消失。看着看着还真看不厌。桃子那些绒毛突起也都悄无声息,在黑暗中,它们有的抱膝而坐,有的托着腮趴在那儿晃动着脚丫,一转身又仰面躺下枕着胳膊像是在赌气睡觉,大家谁也不说话。其中有一根绒毛打了个大哈欠,连带桃子本体也受了传染,发出了像哈欠又像叹息的奇声。

说是看不厌,结果还是厌了。

桃子松开环抱着自己的胳膊,朝着玻璃哈了一口气,在上面写下“烦着呢”。有个声音问:“怎么了?怎么烦了?”桃子急忙写下了“雨”字。

“不是吧,是活得不耐烦了吧。”一个声音来搅和。桃子假装没听见,又写下“千年的雨”。桃子知道,曾经有下了千年的雨。

“啥?那是啥时候的事儿?”

从现在算起,45亿万年以前,地球刚刚出生的时候,泥沼般的火山熔岩覆盖在地球表面,之后就下雨了,千年,下了千年。

“哎呀,那肯定烦死了,肯定的,每天从早到晚下了上千年啊。”

“所以就有了海洋,海洋就是那时形成的。俺也有下了千年的雨。”

“呵呵,那是啥?”

“俺的海洋啊!”打住了话头的桃子急急地写下“马上就会来”。

电话,直美的电话,那孩子要来电话了。

桃子的脸上有一刹那的困惑,但立即就充满掩饰不住的喜色。

只因为女儿要来电话就喜不自禁,这让桃子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她伪装了一下面无表情,但还是没能忍住喜悦。

住在附近却连电话也不来一个的女儿,这几天不知怎的,老是打电话来。且不管为什么了,反正桃子高兴,高兴得不得了。桃子又转过身去看了看电话,今天她已经转过去看了好多回电话了。

两点刚过,直美来电话了。

“妈,家里还有厕所纸吧?”

直美劈头就是这么一句。听上去稳当又温柔,似乎带着笑容。

“嗯,有着呢,够使呢。”

桃子回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和喜悦,而且不自然地高八度。

“洗洁精、洗衣粉呢?”

“啊,赶趟,洗碗的、洗衣裳的都还有呢。”

“牛奶呢?”

“那,就给带两盒牛奶吧。”

“蔬菜要带啥不?”

“买根大萝卜,买半个疙瘩白。”

桃子精神抖擞,心里暖暖的,脆生生回答着女儿的问题。

桃子不想错过女儿声音里一点点的情感,她想要完全接住和回应电话里女儿的声音,这心情猛猛地往外蹿,只是和女儿普普通通的对话,桃子却全身心都在等着,都在用力回答。

哎,这可不就成了嗷嗷待哺的小鸟了?当然是反过来了,张大嘴等着的是老了的自己,带着吃食而来的是孩子。亲子颠倒啊。桃子内心揶揄的声音有些吵闹,不过桃子无视了它们。

事实上,桃子确实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桃子都已经对直美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现在能和直美这么亲近地说着话。想到这里,桃子的嘴角就自然地咧开了。

直美住在离这儿20分钟车程的地方。

她找了个同样喜欢绘画的男人做丈夫,他在初中当美术老师,他们生了一儿一女,俩孩子都上小学了,一家四口一起过日子。

直美结婚时离开了娘家,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与桃子疏远了。桃子想不起来疏远的契机,只是觉得无奈。桃子自己和母亲也是如此。究其缘由,无法说清。直美和桃子之间发生的事儿,直美和桃子的关系,就像是忠实地复制了桃子和她母亲之间发生的事儿,还有桃子和她母亲的关系。

两个月前,直美突然带着外孙女纱也佳回娘家来。

外孙女站在大门口,害羞地躲在直美的后头,桃子先是惊异于外孙女长大了,然后喜滋滋地招呼她们进屋,外孙女跟在桃子后头,小手牵在直美的手里,显得安静乖巧。直美小时候也是这样,很乖,很听话,很懂事,不让大人操心。现在看着已经当了母亲的直美,桃子只觉得女儿不知怎么就长大了,长大的女儿让桃子觉得有些晃眼睛,桃子竟不好意思直视女儿的眼睛。

桃子终于有机会打量女儿,是趁直美在佛龛前合掌时。桃子细细打量她的侧脸,一看吓一跳,桃子从女儿身上看见了老态。女儿从背后到肩膀的线条,显得短了一圈。桃子在心里掰了掰手指,确认女儿已经过了四十岁。岁月是把杀猪刀。

桃子对于自己的衰老倒是挺习惯的,可是她不想看到女儿老去。别连女儿也老了,起码别让我女儿老啊——桃子不禁想摩挲手掌朝着不知什么神佛膜拜,与这种心情同时涌起的,是一种自豪——这带了外孙女前来探望的我的女儿,带了纱也佳这么可爱的外孙女前来探望的我的女儿啊。想想直美所经过的岁月,桃子百感交集,心绪奔涌如泉水,眼看着就要忍不住流眼泪,又硬生生将泪水憋回去,勉强装出平静的神情。

纱也佳终于开始习惯外婆家,她离开妈妈身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东看看西摸摸。桃子有点不好意思,问孩子:“你哥哥挺好的不?”纱也佳一边点头说哥哥好着呢,一边打开碗柜张望,又说:“哥哥老是在那儿画画儿,其实我画得更好呢。”说着,抬起眼睛朝母亲望了望。桃子心想,也不知直美有没有留意到孩子的小眼神。

直美笑眯眯地说:“妈,你自己去买东西拿得动吗?要不我帮你买吧?重的东西我买了带来吧。”

桃子家附近的超市倒闭了,所以得去远的超市买。对桃子来说,拖着带轮的购物袋走在大夏天的太阳底下,又或者遇上像今天这种连着下雨的天气,还真是够受的。听女儿这么说,桃子心里甜蜜蜜的,喜滋滋的,当场母女就说好了,每隔十天半个月,不需要打工的日子,直美就来帮桃子买生活用品。

桃子觉得自己幸福得像在梦里。

“姥姥,我上二楼看看啊。”纱也佳说着转过身去要上楼。孩子转身的瞬间,可爱的小裙子跟着忽地摆动了一下。桃子恍惚间想起来,自己从前缝制过这样的小裙子。

当年直美在像现在的纱也佳这岁数,桃子半夜不睡赶着缝了一条带着好多花边的裙子。在飘逸的花边的正中,还缝上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桃子缝完后端详着裙子,对自己的手艺颇满意,她觉得直美肯定非常喜欢这条裙子。

过了很久,直美才含着泪向桃子控诉,说那时候其实特别讨厌那条裙子,明明知道自己不适合穿那样的,却听大人话穿上了,穿得勉强,穿得委屈。“你总是想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什么都要听你的!”直美对着桃子喊。桃子想说怎么会啊,我可从来没那么想啊。话到嘴边,想起自己从前也曾对母亲有这样的看法。那一刻,桃子意识到母女关系就是如此这般地复制着,心里刀绞一样地难受。

“妈,妈,跟你说话呢,米还有吧?”

“哎呀,对不住,我忘看了。”桃子以为自个儿检查过各种生活用品,肯定万无一失,不料竟把大米给忘了。桃子想放下话筒赶紧去看看厨房水池子下头的米柜子,却听电话那头的直美笑着说行了行了,反正米多买点儿也不会坏。

“你要是急急忙忙地摔了怎么办,那才糟糕呢。”直美的声音那样温柔。

听着女儿的柔声,桃子心里满溢着感动和其他的一些说不清的情感。这孩子多有孝心啊,这孩子多好啊,俺啥时候这么对俺娘说过话?现在,现在得跟直美说,桃子心里有不得不对直美说的话,现在不说,可就再没机会说了。桃子一直在脑子里想的事儿,现在得告诉女儿。

可是咋说啊?咋开口啊?桃子觉得嘴像不灵活了一样,像不听自己使唤了一样。

终于,桃子用沙哑的声音说:“直美,那个,会传染的。”

“啥?妈你说啥?”

桃子快急哭了,她不知道咋说明白。

面对面肯定不知从何说起,莫非自己本以为电话里可以说清楚吗?自己想说什么来着?会传染?这么说谁能明白啊?桃子想说的,好像是为什么桃子是这样的桃子,想说的是最质朴、最本原的什么东西。因为桃子是这样的桃子,所以又会怎样影响到作为女儿的直美,或者说已经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桃子一直在琢磨的其实就是这么个事儿。

桃子来不及细想,话已经自己跑出了口:“俺对不住你啊。”

“对不住啊,直美,俺不知道咋和闺女相处,俺不知道咋给你当妈。就像俺娘她……”

桃子有个强势的母亲,说话总是用命令式的语气,有啥事不听她的,她就没完没了。护着桃子的奶奶死后,桃子更是活在对母亲的察言观色中。

少女时代的桃子曾经往头发上别了个发夹,母亲生气地将发夹从桃子头发上撕扯下来,怒斥桃子戴发夹搞得这么花哨风骚干啥。母亲对于有女初长成,对于桃子将渐渐成长为成年女性这件事,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恐惧。

母亲仿佛觉得自己作为女性就已先失去什么,或是受到伤害,或是变得脆弱,总之她对于女性角色很不认同。母亲的想法深深影响了桃子,就好像被念了一道僵硬的咒,被贴了一纸呆滞的符,桃子至今都常常不能舒展自如,总是动作笨拙僵化。桃子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内在的女性部分。

桃子最怕的就是“素直”这个词,她很难做到坦率而自在。人们常笑话在入学典礼或毕业典礼上因为紧张而右手右脚同时伸出去的孩子,桃子对这情景倒是笑不出来,因为桃子自己就是那样一个紧张不安而动作生硬的人啊。

桃子不想让直美也这样,不想让女儿重蹈覆辙,可是桃子并不懂得该怎样对待直美。

结果,桃子只好将自己的憧憬、盼望、梦想都投射在女儿身上。蕾丝花边层层叠叠簇拥的小裙子,正是桃子还是个小女孩时的梦想。

简单说来可能是这么回事:曾经被母亲过度地打压抑制的一切,桃子都过度地献给女儿。虽然桃子的本意是不要和母亲一样,但结果却是一模一样,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打造和控制女儿。

一模一样!从母亲到女儿,再从女儿到女儿的女儿。

咋会这么像呢?倒像是传染病啊。为什么?桃子曾经有一个时期将这个“为什么”作为思考的全部内容。桃子思索着,研究着,也深深审视了自己的心灵深处。桃子内心那帮吊儿郎当的绒毛突起又开始叽叽喳喳了。

“记得你闹明白那天的事儿不?俺可忘不了那天啊。俺明白了有一条眼睛看不见的链条,有一套眼睛看不见的程序,俺不知不觉地就成了那个程序里的一个环节,莫名其妙地就顺着那根链条滑行。”

“真是啥都不懂啊,无知就是罪。你,听着,你可知道俺有多懊悔?那天,俺想明白的那天,在这屋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在这屋里跑着跳着喊革命啦革命啦。”

是的,桃子当然不会忘记那天的思维大爆炸,可是又该怎样将这一切传递给直美呢?

桃子满心困惑。

“妈,那什么,其实吧……”这回却是电话里的直美吞吞吐吐,“是有点儿急,我也不好意思说,那什么……您能借点钱给我吗?”

桃子本可以立即答应的,不知怎么却突然踌躇了。

直美因为渡过了艰难的开口这一关,堵在心头的难说出口的话一旦开了头,之后就说得顺畅了。

“我家小隆,我看他有美术天分呢。所以我想把他送进市中心那些有名的美术教室,让他正儿八经地学画。这不,入学费用啊、每月的学费啊啥的,光靠我打零工那点钱不够。嗯,妈,能借给我不?”

“……”

桃子没有立即答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但是,桃子知道自己绝不是舍不得借钱给女儿,而是不知为何眼前浮现出纱也佳的小脸。

“妈,求你了。”

“……”

安静中,桃子听得见电话那头直美的呼吸声。

糟了,这沉默是不是让直美生气了。桃子拿着话筒的手颤抖起来。

“哼,什么呀,要是哥哥的话,肯定马上就借了。”

桃子心里满是不祥的预感,话题被引向桃子最不愿触碰的一个角落,而且话题的流向有着不可逆转之势,如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没办法了,桃子想着,紧咬着下唇。

“所以你才被骗子骗了钱。”

“妈你从来都是根本就不管我……”

桃子耳畔传来对方使劲挂断电话的声音。

桃子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依然举着话筒贴着耳朵。

直美,直美她又要和自己疏远了。桃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混乱的思绪在一片白茫茫中纷飞。

那感觉好像也不是悲伤,对于悲伤,桃子早就习惯了,那是一种“啊,原来是这样啊”的感受。渐渐地,大脑开始恢复运作,桃子静静地回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儿。

桃子被骗子骗了钱,是啊,被那种叫作“是我是我”的诈骗桥段。

桃子那个比直美大两岁的儿子正司从大学退学后,有一个时期和家里失联。桃子不会忘记儿子离开家时最后说的话:“妈,你就别再赖在我身上了,我受够了。”

现在,正司在其他城市就业了,时不时也来个信儿,但就是几乎不回家来,就算难得回来,也不像孩子时那样对桃子敞开心扉。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有一天,桃子突然接到“正司”的电话。他说他用了公家的钱,要是被发现就完蛋了,在被上司发现以前,要是能把漏洞给神不知鬼不觉地补回去就好了。她觉得“正司”的声音和以前有些不一样,桃子想,一定是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儿子的声音,自己才会那样想,而且儿子慌慌张张的,就像被什么人追赶着那样。

“正司”声音里的仓皇搞得桃子也慌乱了,她按照“正司”在电话里交代的,把250万日元那么一大笔钱,交给了前来取钱的“正司”的同事。

桃子上当了。

话说回来,怎么会这么像啊?直美真正的不满是“妈妈总是偏向哥哥”,其实从前的桃子也曾这么想。

桃子还保持着刚才那个举着话筒的呆立姿势,目光飘向了远方。

高中毕业后,桃子在老家待了几年,她原本是打算一直待在老家的。

桃子听从母亲的安排,如愿在农协找了份工作,差不多干了有四年吧,对工作熟悉了,得心应手了,在单位里口碑也不错,尤其是来农协小卖部买东西的人都说桃子好。当时,农协小卖部卖盐啊、糖啊的,都是论斤两称的,桃子总是多给客人往里放点儿。于是大家都喜欢桃子,还有专门趁桃子当班时候来买东西的客人。这事儿也传到了桃子母亲的耳朵里。

桃子记得那天晚上屋子里有蚊香的味道,是个夏天的夜晚。桃子的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桃子说,结婚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你还是一直在这个家住着,一直上班得了,那样的话,你日子过得好,还能帮帮这个家。

母亲说得很认真,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像是要将每个字都掰碎了细细传送给桃子。

这个家,这个家难道不是将由哥哥继承而变成哥哥的家吗?桃子心里这么想。她安安静静地听母亲说着,内心有什么在激烈地翻滚搅动,像一个深深的旋涡。

那一年的秋天,有人给桃子介绍对象,是农协会长的儿子。桃子对他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但她还是接受了这门亲事。事情进行得又快又顺利,一转眼就完成了定亲仪式,在还有三天就该办喜事的时候,那个号角响了,东京奥林匹克的号角。桃子就好像被那号角声所鼓舞着、推动着,顾不得办喜事的会场以及一应过程都已定好,她冲出了故乡。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那号角声催得桃子要远离家乡追求梦想。

够了,桃子已无法想象一辈子在那么个地方,桃子想去没有母亲的眼睛盯着的地方,彻底开始新的人生。桃子觉得肯定有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在远方,那是在故乡如何寻找也找不到的。夜里,坐在火车上,桃子一遍遍地给自己洗脑。

如今桃子觉得年轻的自己那毫无计划性的罗曼蒂克梦想很可笑,简直是太可笑了。

桃子认为,人的感情或者说情绪拥有非常强大的能量,完全超乎理性的想象。人这一生就像个陀螺一样被那股力量抽动着打转转。无论转到什么位置、什么方向,都顾不上去想这结果究竟是好是坏,人能做的就只是接受结果。桃子只是想看明白抽动着自己的能量是怎么一回事,想探明那股力量的真相,也想关注那股能量随着命运流转会有怎样的变化——毕竟桃子可是当事人哪!

当桃子揉着发麻的胳膊,终于将话筒放回去的时候,眼睛里又像活过来一样有了力量。

也可能是一种自我安慰,桃子感到有另一个桃子在鼓励着因为直美的离去而垂头丧气的自己。当然那另一个桃子也是自己:“你早已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你不也活过来了吗?所以这次也没事儿,没啥过不去的坎儿。”另一个桃子用为了活下去而培育出来的乐观安抚着自己。

桃子叹着气抬眼看,看到前面的冰箱,她直接走过去打开门,拿出一罐啤酒,站那儿就开喝。一大口啤酒下去,桃子左右环顾,发现天色已经很暗了。桃子举着啤酒罐,慢悠悠地走到屋子角落打开了荧光灯。一回头,她看见窗户那儿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夹杂着白发的头发蓬乱着,以至于桃子一看还以为自己看见了山婆婆,就是那种从小听说的山里的女鬼。奇怪了,怎么有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在我家?桃子心想。过了片刻,桃子啊哈哈地笑话着自己,颓然坐到椅子上。

桃子发现那是自己的影子,借口说大雨连绵不绝,头不梳脸不洗,苍白的头发披散着,衣衫也是胡乱对付着就那样映在窗户上的自己。安静的屋子里响着桃子的笑声,渐渐地,桃子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唱,一个人自言自语开来。

这里有个山婆婆啊,有个山婆婆;如今的山婆婆,不在没有人烟的山里;如今的山婆婆,在新兴住宅生活区里;山婆婆是从太婆变来的,太婆是什么?太婆是满怀慈爱养育孩儿的母亲,是在满怀慈爱养育孩儿之后,又担心自己吞噬了孩儿性命的母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桃子自言自语着,像演讲一样。

桃子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直美啊,你在听吗?

你以为妈妈把钱交给不认识的人,是出于对正司的偏心,是因为喜欢你哥哥。其实不是这样啊,不是这样的啊,直美。

妈如果说那是为了赎罪,直美啊,你是不是吓一跳?

直美,妈总觉得是自己横刀夺爱,夺走了正司对于生活的爱和喜悦。其实不只是我,很多母亲愿意把钱给儿子,愿意让儿子啃老,是因为内疚于和儿子关系太紧密,剥夺了儿子的生命力,让儿子活在了空虚里,然后又把儿子的空虚也看作自己的责任。就是这样,母亲们努力做“母亲”,只有做“母亲”才能活下去。

直美,妈妈觉得以前就应该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个道理。

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重要,哪怕是亲生孩子。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重要,哪怕是亲生孩子。

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就这么简单。不能把自己想做的事情托付在孩子身上。托付着,依赖着,以期待为名,行绑架之实。

第二罐了,桃子又喝上了第二罐啤酒,喝着喝着,桃子情绪高涨,兴高采烈起来。

山婆婆?山婆婆!

再也不从别人那里索取,也没有什么可以被索取了。迎着清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歇着就歇着,自由啦,啊,多么自由。

从啥时候到啥时候算是为人父母呢?从啥时候到啥时候算是为人子女呢?说到亲子,就只想到一大一小两个人牵着手的样子,说实在话,明明是孩子成年以后的日子更漫长啊。从前人的寿命短,为人父母的,到了最小的孩子长大成人时,大人就差不多死了。现在这个时代,别说要面对自己苍老的日子,甚至还能看到孩子老了的样子。既然人生变得这么漫长,又何必纠结于父母啊、孩子啊这些概念。在共同拥有一段人生之后,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走向新生活,各管各的,这不就行了嘛。

说是这么说,可谁又会忘记至亲的人?

桃子眼神迷蒙,朝自己点了点头。

桃子眼前浮现的是母亲的身影。

自从离乡出走,桃子有乡难回,一直到父亲的葬礼,她才被允许回到故乡的家中。那次桃子出逃后,桃子的哥哥也离开家乡去了城市,在城里结婚定居了。家乡那空旷的房子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比从前整个儿小了一两圈的母亲,叹息着自己已经老了,不中用了,独自留在老宅。而实际上,桃子从那时候的母亲身上最是受到鼓舞,弱小衰老的母亲的身姿,却真正给予了桃子力量。

自那以后,桃子的母亲独自在老宅生活了23年。母亲能做到的,自己也一定能做到。唉,可还是比不过母亲啊,桃子朝着空中举了举啤酒罐子,又喝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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