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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独自前行  作者:若竹千佐子

早晨渐渐增添了凉意。鸣叫了一宿的夏虫,到早上终于有点叫累了的样子。

桃子只盖了一条厚毛巾被,她不想起床,能赖一秒是一秒地躺着。其实桃子脑子已经清醒,此刻她一点睡意也没有,身体却不肯离开床。

反正早起也没啥可干的,起来也是日复一日。从睁开眼睛起,桃子心里就是这些“反正”。桃子给自己找各种赖床的借口,又好像是在宽慰自己:人有时就是这样的啊。这是没法子的事儿嘛。她辗转反侧。说实话,从一星期前起,桃子右腿的腿肚子到脚踝骨,有一种发麻的疼痛,而且老也不好。要是年轻的时候,这点事儿根本不在话下,可能桃子根本就不会在意。可现在的桃子,忍不住会去想这是不是什么先兆。如果这是衰老的先兆呢,如果以此为先兆,衰老一点点袭来呢?如果以后自己动弹不了,凡事都得求人呢?这些想象令桃子越来越不安,无法轻视右腿发麻发痛。桃子不怕死,她平时经常说自己根本不怕死,但她非常害怕衰老,衰老看上去比死要轻些,可以说跟死亡还有些距离,可是桃子觉得自己无法安排自己比死亡更可怕。

桃子进入了一种负面思维,就像推倒积木那样,一个糟糕的设想连动着下一个,她意识到,衰老这件事,是一场明知会输的战斗。平时桃子将那些负面的想法都盖上盖子,不让它们浮出水面,然而这阵子它们全都冒出来了,让桃子的心情越发灰暗。睡也睡不好,起又起不来。然后,事情发展到已经不是起来或不起来的问题,而是桃子想到活着和不活着又咋样。这种想法一冒出来,桃子从早上开始就灰头土脸,了无生趣。另外,她还有点理性,在劝解自己,告诉自己得刹车了,不能这么自暴自弃下去。就这么躺在那儿自己劝说着自己,躺着躺着想上厕所了,又觉得膀胱还有位置,还能再憋会儿,桃子就这么翻来覆去忍着尿意躺着。

就是那时候,桃子真真切切地听见了:“来呀,来呀。”

那亲切熟悉的声音,轻柔颤动着桃子的耳朵。

桃子条件反射般“噌”地起身,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笑,环顾周围,轻轻点了下头。那之后桃子的动作快得惊人,完全不像是过了70岁的人的动作。她踢开毛巾被,轻快地滑下床,到窗边拉开窗帘,迎接照满灿烂的阳光。

桃子的笑容也和阳光一样灿烂,她下楼,梳洗更衣,烧开水,开窗。泡茶,敬茶,点烛灯,摇响佛龛前的铃铛。这一连串动作虽是平时做惯了的,此刻却有着令桃子难以置信的新鲜感。

桃子脱口说:有目标的一天可真是美好啊。

又自己回答自己:是啊,俺需要的,正是这样有目标的生活。

桃子到厨房从柜子里取出铝制的饭盒,那还是桃子上小学一年级时家里给买的。饭盒原本是浅粉红色的,上面画有郁金香的图案。现在那些色泽啊,图案啊,全都磨没了,只剩下金属铝的颜色,而且表面凹凸不平。桃子觉得即便是这样也很有味道。桃子两个孩子的饭盒都早就扔了,这个饭盒却一直留着。

“其实比起孩子们,俺更爱自个儿啊。”这念头从桃子脑子的右边晃到左边。“俺藏着这想法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啊。”这句又从她脑子的左边晃到右边。

“俺可真是个蠢蛋,自欺欺人这么长时间。”这样的句子一句又一句涌现,桃子像哼歌一样一句句嘀咕着,其间手也没闲着。桃子开冰箱,开电饭煲,又在手上沾上盐巴,做出一个又一个的小饭团子,饭团子里面的菜是之前做好放在冰箱里的姜炒肉糜,小院里的紫苏子她拿盐腌过,还有昨晚剩的小鱼干儿。桃子边做边往嘴里塞,还腾出手来喝口茶,饭团子一半进了肚子,一半排整齐放进了饭盒,饭盒的空当里,还塞进了腌白菜和两三个晒干的李子,就这样,自己的早饭搞定了。桃子又往水壶里灌上热焙茶,将饭盒和水壶塞进背包,然后背上包直奔门口,绑上鞋带,回头朝着家里微微鞠躬行了个礼,这是她出门前的习惯。

外面好安静。桃子吸着带有桂花香的空气迈开步子,脑子里这才晃过一丝不安,从现在开始自己要步行个小半天,挺远的路,能平安回到家里吗?不过此刻桃子的腿脚相当灵便,状态超好,这状态让她心情舒畅。自从接受了将独自一个人活下去的事实,桃子就有意识地锻炼腰腿,现在听着柏油路上自己规律而轻快的脚步声都觉得动听。

桃子走到了大路上,说是大路,其实也就比刚才家门口的小路宽那么一点儿,当年这条路上有超市啊、寿司店啊、拉面店啊、衣服店啊之类的。一说走到大路了,就立即是一片繁华,而这十来年里这里已逐渐萧条。难道街道也和人一样变老了吗?桃子念头一转,又立即告诉自己这时候别有这么灰暗的想法。每当这时,从桃子嘴里出来的,总是桃子高中时代的一位老师的口头禅:红旗西征不关我事。这句话应该是有什么典故,桃子用它来表达凡事不放在眼里的意思。在这条路上走了一阵子后,桃子向右拐,接着走,到了最北边的第三公园。这一带原是建设在丘陵地带的人工城市,而在丘陵边缘,还保有在城市规划之外的场所,那里还剩下几条原始的小路,它们细细长长,蜿蜒着通向丘陵的底部。

从第三公园的侧面进入后,看到的就是一条这样的小路。

来到这里,即使完全没有旁人,桃子也会想环顾四周。这条路的深处,有正司和玩得好的一对双胞胎兄弟的秘密基地,三个男孩打造的秘密基地。桃子曾经受到邀请进去看,孩子们对她说:“阿姨,这可是绝对的秘密,我们只让你进来看哦。”桃子跟着孩子们,躲着周围人的视线,悄悄去看他们的秘密基地。孩子们领着她,在这一带转过来转过去的,以至于桃子记住了地图上都没有的羊肠小道。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此刻桃子就走进了这小路,一进去,就感到裤腿被青草上的露水沾湿,小腿一阵清凉,而桃子不管不顾地继续往前走。小路顺着公园边缘延伸,说是路,其实只不过是一点赤褐色的土,两旁长满了结着草籽儿的秋天的野草,茂盛得不得了。炎热的夏天里,这小路基本无人行走。对桃子来说,在冬季,这条小路倒是她常常光顾的,大夏天里桃子怕毛毛虫,不爱走这道儿,最后来那次还是黄梅时节之前的事儿。

终于到了这个季节,又平安迎来了一个秋天啊。桃子满怀感慨,觉得有种要感谢什么的心情,究竟要感谢什么她也说不清,这种心情,在年轻时候的桃子来看是不可想象的。

这条小路,通往丈夫安眠的市营陵园。当然,更便捷的交通方式是乘坐公交车,中途换乘一次,就到了。那样,虽然要绕远路,但身体没那么累。然而桃子极少乘公交车去,她坚持亲手做食盒,再用自己的脚走过去,虽说要用掉小半天的工夫,但桃子满足于这种大费周章,甚至有点陶醉于此。

这份满足很快就被桃子忘记了。她越走,越明白自己是为走而走。脚踏实地,自由自在地踩着泥土,随着步履的移动,喜悦在心里越来越多,究其原因,还是自己是从大山里出来的人吧。桃子边走,边享受那浮起来又消失的各种想法,它们甚至不能被称为想法,因为那完全是顺应着意识流动。作为一个山里人,虽然已经离开故乡50年,但是烙印在脚上的对大山的记忆,还是给走在泥土小路上的桃子带来极大的愉悦。这小路毕竟是在丘陵上,也算是山路了,那就足够啦。桃子轻轻地笑了。

小路越往深处越是难走,野草丛生,挡着去路。桃子以越是艰险越要向前的劲头,像划船一样朝着茂密的野草踩去,一步一步,用脚将野草分开,踢开,踩倒,还要抗击反弹着朝桃子的腿撞过来的野草,最终降伏它们。与野草认真搏斗至此,桃子自己也觉得好笑。越走路,越与野草搏击,就越觉得自己好像被剥落了什么,或者说被精简着。在层层剥落之后,在那微微闪光的自我的底层,有一头低沉咆哮的猛兽。虽然桃子对它并不陌生,它可以说是桃子的老相识了,可现在它才开口打招呼,嘿嘿地笑着。桃子知道,自己外表温顺柔和是因为穿了一件温顺柔和的盔甲,那下头可藏着一头凶暴的猛兽。难道不是吗?桃子想要将猛兽搂在怀里好好爱抚它,在漫长的岁月里它总是被压抑、被忽视,她总是对它视而不见,然而它却不屈不挠地存活着。啊,还好你现在还活着——桃子在一瞬间有这样的感叹。

如果能让自己接受这凶猛的一面,那么衰老这种事情倒也不赖。桃子边走边这么想着,为了去给丈夫扫墓,这一路上她走得畅快,走着走着还与内在的自己邂逅,桃子觉得这令她快乐。

当裤子口袋那一片也被杂草上的露水沾湿,桃子终于穿过了草丛,从这里开始将是一片缓缓向下延伸的竹林。

竹子这东西,稍微不管它,就长得又快又密,竹叶密集交错,遮挡住了阳光。铺满竹子枯叶的路倒是十分好走,走到这一带时,就不见人烟,连一户人家都望不见。刚才还能听见偶尔传来的车子的行驶声,现在则什么也听不见了。在一片宁静中,桃子也才放松了肩膀,有心情瞧瞧周围。

“说话,说来听听。”有一个声音说。

桃子本就经常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这是一个人独居养成的毛病,但她也怕外出时一不小心暴露了这陋习,被人听了去。桃子觉得那非常窘——这点自尊心她还是有的。所以出门时桃子就忍不住紧张。在外头,不紧张的时候也有,就像现在这样,在竹林里完完全全的一个人,她便从心底感到解放。桃子对自己说:你说点啥,我都听着呢。转念一想,其实又并没有什么要说的。一副空空的身体,以万事皆空的姿态行走,并无缺失,而有一种本自具足的感觉。桃子就只是为感受着双脚踏在大地上,从脚心有柔软的反弹力传来,她为用心感受着这一切而行走。有时桃子会停下脚步,竖起耳朵,闭上眼睛,聆听竹子的声音。

桃子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竹子生长时会发出声音。桃子在家乡时没见过毛竹,所以第一次听见竹子的声音时很是惊诧,还以为竹子后头藏了什么动物,因为那声音完全不像植物能发出的。

桃子对于竹子的阴影也大吃一惊。越是无人的竹林,越是个暗黑空间,几乎暗黑如夜。而最令桃子吃惊的,是如今自己对那暗黑的亲近。要知道当桃子还是个小孩子时,她对黑暗有着无比的恐惧,如今却享受起那片幽暗来。

桃子在黑暗中凝神,当眼睛渐渐习惯黑暗后,她闭上眼睛,让暗黑透过眼帘。桃子的视网膜上浮现出彩色的图案,然后又消失,虽然只是眼睛里的世界,却厚实而深邃。桃子想要进入那个世界,如果不行,起码再看看那个场面,但这也行不通,桃子只能感叹地张着嘴,看着视网膜上不断变化的浮世绘一样的图案——那是什么时候?它仿佛并不遥远。

桃子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摸着肋骨一带,刚才就感觉肚子上粗糙不平,细看,发现有好几颗黏糊糊的草籽儿粘在衣服上。桃子想将草籽儿给揪下去,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桃子觉得,无论是草籽儿还是这粗糙的感觉,只要是添在自己身上的,都算是自身的一部分,不然,可就寂寞了。

“秋天啊,秋天来了啊!”桃子呼一口气,自己也没料到她会喊出这么一嗓子。

“我的人生可有结下什么果实?”随着刚才那句感叹秋天的自语,桃子如打开了闸门,自言自语,一句又一句抛洒向竹林。

“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人生空空荡荡,老公死了,跟孩子们也疏远了,我何曾想过会有这样寂寞的秋天啊?”

桃子对自己的提问回答得干脆,不禁从腹腔涌出一股笑意,她笑得很大声,有点像是对自己的哄笑,而且一发不可收,她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可就是止不住。桃子拍着肚皮,嘴角流着口水,笑得不亦乐乎。桃子一面难以抑制这大笑的冲动,一面却惊愕于不知自己到底在笑什么。

笑够了,笑累了,桃子一屁股坐在了竹林落叶上,顺势就那么一动不动坐了一会儿。

人活得久了,总会有各种各样笑的时刻。桃子知道有时候人笑与幸福有关,同时桃子也早就知道有一种像今天这样无法控制的笑,桃子更知道这种笑多是在绝望之后。然而桃子觉得今天的情形有所不同。今天桃子直面的并非绝望,当然更不是喜悦,一定要找个贴切些的说法,那么应该说是一种淡淡守候时光流逝的笑。那里面到底包含着怎样的意味?桃子并不知晓。桃子对刨根问底的自个儿有点无可奈何,但也感到自己寻找到了新的疑问入口。

如果对自身有疑问,就能够更向内深入——桃子以一种祈祷般的心情坚信,对自身的好奇能够抚慰余生的无聊,仅剩下守候时光逝去的余生的无聊。

桃子慢慢站起来,一边拍着屁股上粘的叶子,一边继续向前走。

日子确实是无聊,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俺老了不是?老了可不就是无聊无趣了?那俺这人生最闪闪发光的时候又是啥时候呢?

孩提时代?与周造初相识的时候?每天忙忙叨叨带着两个幼小的娃娃的时候?想着这些,桃子忍不住笑意盈盈。那些时候都是好时候,都充满温暖而令桃子亲切怀念。对桃子来说,那就是些可以用得上“珠玉”二字的时光。哦不,桃子转念又对自己轻轻摇头,她想,最闪闪发光的应该还不是那些时候。

那些时光虽说充满了幸福和满足,但细想想,活到现在,真正闪闪发光的,却是那几年——心灵受到重击和震荡,将桃子整个人从根本上改变了的,周造去世后的那几年。原本平淡、平坦的桃子的人生中,最难过、最悲伤的那几年,最让她记忆深刻,却也最是浓墨重彩。

距离永远地失去周造已隔了很长的时间。桃子目光平静,对自己点了点头。

那是世间常态的悲伤,那是人们无论如何都无可逃遁的死别带来的悲伤。桃子已经懂得她的悲伤不是世上绝无仅有的,而是处在人世间与亲人死别的大悲伤之中的。即使是这样,当时的痛楚依旧鲜明地在心底,而且桃子瞬间就能将它取出来反刍。

非常不可思议的是,桃子在反刍那份痛楚时,总是感到自己年轻了十岁甚至二十岁。痛并年轻着,因为感受那时的痛而感觉时光倒流了,想想真是讽刺。痛归痛,桃子还是愿意感受那短暂的年轻的感觉。反正也没有旁人,且窥视一下当时那年轻妻子的心境吧。桃子吐了下舌头,看了看周围,也许是心理作用,她觉得自己背挺直了,迈出去的步子也大了。

丈夫刚去世那会儿,比起茫然四顾再也找不到周造的身影,桃子更难忍受的是再也听不到周造的声音。桃子到底是难以接受周造已死的事实,她将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寻找周造的声音,直等得感觉耳朵里头都发热了。

明明身心交瘁,躺下去却无法入睡。一夜无眠迎来凌晨,告诉自己又要开始没有周造的一天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桃子躺下后依然是双目圆睁,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就像是在盯住虚空,桃子觉得人生从此就是一片虚无。就是那时候,那么突然地,桃子听见了周造的声音:“累了吧,俺会陪着你到早上呢,快睡吧。”

桃子惊呆了,想要对周造说话,周造的声音却只是催她睡觉。

“周造,你在这儿吗?真的在这儿吗?”桃子对着黑夜说话。

桃子觉得好开心,她感受到一种温柔的重量,身体软绵绵的,就像要融化掉一样,神志却还清醒着。她不敢动,怕自己一动,周造就消失了。她也不想睡,怕自己一睡,周造就跑掉了。然而很快她就进入了梦乡。

自那以后,桃子就能“听”到周造的声音了。每次“听”到,桃子都疯狂地巡视四周,并且惊愕不已。

听到周造的声音,这是桃子最大的愿望,然而一旦真的“听”见,桃子又觉得难以置信。

那时桃子想要探个究竟,想寻找“听”得到周造声音的缘由。如今的桃子会笑话自己当年那份愚蠢固执。桃子那时候拼命想,在她所居住的世界之中,一定有一个像针眼那么小的洞,这个小洞可以通往周造所在的世界。周造的声音就是从那个洞里传来的。

桃子想,周造在!一定有一个周造所在的世界。桃子不停地告诉自己:现在虽然是分开了,但以后一定会相见,所以要咬牙忍耐啊。

然后,桃子为自己的改变而大吃一惊。

丈夫死了以后,桃子有了一份恳切,恳切希望那个肉眼所不能见的世界切实存在;有了一份欲望,那就是进入那个世界去与周造相会。而在这之前,桃子在现实世界里忙忙叨叨,从未想过这些问题。虽然从未想过,但是坚持认为那都是毫无科学依据的迷信思想,像自己这样于“二战”后接受了教育的人,绝对要蔑视那些鼓吹旧时代封建迷信的人。然而就在丈夫死后,桃子改变了,桃子感到自己迄今为止积累的知识是那样浅薄,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懂。“原来我什么都不懂”,那时的桃子多少次叹息着重复这句话。

不懂得世上有这样仿佛要撕碎身体的悲伤,可是在那之前却时常使用“悲伤”这个词,而且还想当然地以为懂得它的含义。自以为懂得,那种依靠大脑的思考而得到的懂得,轻薄得就好像一张纸一样。自己所以为懂得的,都是依靠头脑思维而掌握的如此浅薄的“懂得”吗?这个念头让桃子从内心到身体都惊得颤抖起来。

那时,桃子意识到无法再相信自己了,她知道有一个自己所不了解的世界,她要去看看,桃子想,我要去看看,我将独自前行。

那一份恳切将桃子彻底改变了。是丈夫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也许旁人听了会笑话吧,可是那之后的桃子,内心充满了声音。桃子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只要桃子愿意,哦不,有时候桃子在根本未曾预料的时刻,也能听见那许多声音。桃子不仅能听到丈夫的声音,还能听到不知是谁的声音,如今,说话对象已经不限于活着的人了。树木也好,芳草也好,天上流动的云彩也好,桃子都能“听”得见它们,而且还能跟它们对话。这一切支撑着桃子忍受孤独。这一切是桃子所拥抱的秘密,简直是她幸福的疯狂。桃子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悲伤是一种感动,是感动的极致,有一种喜悦是因为这份悲伤而产生的,因为慈悲,所以喜悦。

如今,桃子即使听见丈夫的声音,也不再如当初那样四下里探望寻找,因为她已然明了,那些声音来自自己的内心。那么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莫非也在自己身体里面吗?每当想到这里,桃子就在嗓子眼儿深处发出无声的会心一笑。怎么都行啊,咋都行啊,俺啥也不怕,俺不再犯迷糊,这世道的规矩由俺自个儿定。

自从丈夫去世,原本支撑桃子生活的条条框框突然都变得无所谓了,诸如“应该这样”“必须那样”,那些现实社会的常识,那些为人处世的规矩,都是因为有丈夫在才有意义,因为有一个需要维持的世界才需要那些约定俗成。

孩子养大了,丈夫也送走了,桃子的“任务”已经完成,她成了一个没有用的人了。伴随着丈夫离世,桃子与这个世界的连接仿佛也被斩断了。桃子深感自己已毫无用处,自己的存在变得可有可无,既然如此,那从桃子这边来说,她可以不管不顾从前遵循的规定规矩,一切遵照自创的规则来。俺只听俺自个儿的,无论咋想,俺都不愿再做从前的自个儿。

这些话,桃子从来没和人说过,所以应该是谁也没发现过,然而桃子从那时起就这么打定主意了,去他的人世间啊,世间常识啊,桃子只想卷起裤腿一溜小跑躲得远远儿的。

眼下视野豁然开朗,每次走到这儿,桃子都为之一振。竹林到此为止,从这里开始是陡峭的石梯延伸向下。这一片石梯处于丘陵最北端,常年不见阳光,阴凉潮湿,石头上覆盖着青苔。桃子深爱苔藓的深绿,也喜爱那柔软的触觉,因此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伸手触摸它们。

如果不走这陡峭的石梯,还有旁的平坦之路可走,但桃子为了邂逅这一片深绿而选择这条路。桃子小心地沿着湿滑的石梯一级一级向下走,不可思议的是,每往下走一级,桃子的心就随着下沉一级。当桃子习惯了石梯的湿滑,又想起刚才想到的“挽起裤腿”(译者注:原意是日本男人为了行动方便而将和服下摆掖在腰带里)。桃子觉得自己想起这么个老词儿特别搞笑,这样的词儿,已经没人用了吧,或者说也没几个人知道这种老古董词儿。就连语言都会随着时光流逝而过时成为死语,这世上本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

桃子又想起了周造的死。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桃子一直怀着未能早些察觉丈夫生病的自责,还有自己独个儿慢悠悠活着的内疚,桃子带着这份自责和内疚活着。随着一年又一年的岁月,这种感觉竟也越来越浅淡。这可真是件无奈的事儿。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伴随着桃子独自生活而流逝的光阴,恰好使她越来越懂得许多事情都非人力所能改变。自责和内疚都该过去了,自己也该原谅自己了。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懊悔的……想到这里,也许因为是只剩一级台阶了,桃子一时疏忽,脚下一滑,右脚的脚踝骨撞到石梯尖锐的边角,一阵剧痛袭击了桃子,令她疼得钻心,喘不过气来。就这么忍了一阵,桃子才从紧闭的嘴唇边儿上幽幽吐出一口气。哎呀,这回糟了,这可咋整?桃子心下后悔。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往后退?桃子回头看看,刚刚费劲迈下来的石梯,显得特别高,特别陡,像一道屏障挡在眼前;而往前走也不轻松,还剩下三分之二的路程,她没有走完的信心。最近桃子精神头好,差点忘了,前阵子起就发作的右腿疼痛,那疼痛此刻像被点燃了似的,桃子只觉得又热又麻。往回走吧,桃子又不乐意,似乎有什么情绪阻挠着她往回走,而且它还特别强烈,桃子觉得特别特别来气。

“因为腿疼,就想打退堂鼓了吧?”

“想说老了就别逞能了是吧?”

桃子感觉要是半途折回去,就跟自己总是以各种借口随波逐流的人生一样,她这回不想这么干。“你老是这样,顺坡下驴,老给自个儿找借口,你得走,你得去,你得往前走。”桃子对自己说。

桃子从附近找了根长短粗细合适的木棍,以木棍做拐杖,撑着身体站起来,拖着步子往前走。还好从这里起就都是平坦的路了,沿着刚刚下来的丘陵,有一条小河潺潺流动,发出悦耳的声响。沿着河边,是长着柔软小草的田间小路,道路的另一面是农田,堆着刚刚收割的谷堆。桃子想,就在这路上慢慢走,走着走着腿也该好受点儿了吧。

然而疼痛却不肯退去,桃子疼得停下来好几次,每次停下,她都回头望望,又朝自己摇头,然后再向前看。桃子的额头渗出了汗珠,拄着拐杖依然向前走。眼前的路就好像要通往无限遥远的远方那样延伸着。

拖着病腿,桃子陷入了沉思。

谁来救我?谁来救我?

这没完没了的疼痛有什么意义吗?

桃子是个动辄就要寻找意义的人。桃子需要意义。有时候她甚至会自己创造一个“意义”。当遭遇悲苦难忍的厄运时,桃子就需要从苦难中发现意义,并因发现了意义而让自己接纳苦难,告诉自己这份苦难之于自己是有必要的,这样,她才能接受和承受痛苦,才能给痛不欲生的时刻以肯定。这是自丈夫去世起,就与桃子如影随形的护身符,这种做法也像是与桃子紧密相连、合为一体的处世哲学。

只要有意义,就能够忍受。

桃子边走边想着,脑子里闪过对自己的质疑:只不过是走这么小半天儿路,至于搞得这么深沉而意义远大吗?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想到非要一路步行到墓地?

桃子在心里自问自答,自个儿将自个儿逼到墙角审问。问着、想着,桃子自己也烦了。“唉,我可真是个麻烦的人啊。”桃子想。

每当往内心深处探索,桃子总是会立即产生一种难耐的感受。那就是问自己:“你可曾拼尽全力,发挥出自己所有的力量?”虽然桃子发自真心地愿意挑战和搏击,但从小到大,桃子被教会的都是顺从、随和、与周围协调等品质,简单说来,她一直都为怎样做自己才能被爱而绞尽脑汁,她始终未能培育出战斗、锤炼、坚忍不拔的力量,桃子为此一直心怀懊恼。可是究竟为何自己会变成这样?像这样提问对桃子来说就好像自己每天要搅拌米糠腌菜,已经问了很多次。活到如今七十有五,桃子终于明白了。答案单纯又明快,单纯往好处说是直率,明快往坏处说是傻呆。

桃子这个人,是一个需要比一般人多一倍的关爱的人,是一个向人间乞求很多很多爱的人。虽说桃子得到了家庭的爱和温暖,但依然需要很多的爱。与此同时,她也有很多给人带去幸福快乐的愿望。因此,她对于别人的要求总是特别敏感。对于旁人的要求,桃子可以创造一个自己去迎合和回应。

大家希望桃子是怎样的人呢?应该是柔顺的,随和的,任何时候都愿意满足别人要求的人。不知从何时起,桃子就成长为满足别人的期待而活的人。从结果来说,桃子成了“好人”框架里安分守己的人,不敢越过框架半分。她乖巧无棱角,不拒绝别人的要求,也没有个性强烈的自我。

桃子花了很多时间才发现这一点。很多时间是多长呢?那是桃子活到现在的岁月。哎呀,桃子觉得事到如今也唯有这么叹息一声而已。

此刻,只是从家里出发去给丈夫扫墓,只是这么一次出行,桃子也感觉到内心那股不愿半途折回的劲儿,那个定了目标就要全力完成的愿望,一面这么想,一面又仿佛听到另一个声音在嘲笑自己:“晚了,太晚了,都这时候了你还矫情个啥”——桃子的日常生活就是像这样处于自己和自己的拔河中。

去也不是,回也不是,桃子简直想要躺倒在地上赖着不起来。带着自我拔河的心境,还有浮上心头的自暴自弃,桃子坚持着向前走,不肯停下来。

日头已经很高了,此刻的桃子正带着惯性挪动步子。

对了,那时也是特别特别疼啊。

桃子听见一声仿佛小女孩闹别扭那样的撒娇声,一个梳着童花头的小女孩,站在桃子的左侧,就像是吊在桃子握着拐杖的左手上。小女孩抬头望着桃子,叽叽歪歪诉说:“俺疼,俺疼啊。”女孩说着,松开桃子的手,蹦跳着跑到桃子前面两三步的地方,回过头来朝桃子招手。

桃子伸出手,向前走。

桃子特别想将小女孩那整齐的刘海拨弄上去,和她脸贴着脸儿,像抱洋娃娃那样将小女孩紧紧搂在胸前,那黑黑的刘海一定散发着太阳的香味,那苹果一样的红脸蛋儿一定是凉凉的。等到桃子觉得自己刚能触摸到那小女孩时,她又已经跑到前面两三步之外,桃子继续往前追,小女孩仍是欢快地笑着朝桃子招手。

桃子眼前宜人的秋日田园风光和发出动听的潺潺之声的小河都渐渐模糊远去,代之以桃子故乡飘舞着小雪的初冬的景色。

桃子追着女孩往前走,女孩将桃子领到了一座房子跟前。

那是令桃子怀念得直落泪的故乡的家,有爸爸,有妈妈,有爷爷奶奶,有哥哥,还有出嫁之前的小姨们,那么多人一起住着的热闹的家啊,故乡的家。桃子心里急切,颤抖的手摸到了门框,拉开门,闻到了奶奶的大围裙里的味道,这味道就是故乡的家里的味道。抬脚往家里迈时,桃子发现自己的脚变小了,哦不,不只是脚,桃子发现自己的手也变成了胖乎乎滑溜溜的小手。桃子大吃一惊,赶紧奔向玄关旁的小房间,那里应该有妈妈的梳妆台。有!有梳妆台。桃子揭开挡住镜子的布帘,往镜子里头一看,自己变成了梳着童花头的五岁小女孩。桃子全身颤抖,将额前头发撩开,双手触摸面颊,“这弹性,这气息,是俺,是俺,是小时候的俺”,桃子心里乐开了花。

“俺的手脚好轻盈啊,俺就像是在梦里啊”,桃子心里狂喜,却也隐隐知道身体回到了儿时,心灵却还是老了的桃子。

“那也没啥,俺可想念俺自个儿了,所以俺回来看望自个儿”,桃子身心分离,被熟悉的腿疼感觉拉回了遥远的从前。

可不是嘛,桃子打生下来就是个左撇子,她爹没少操心,担心她用左手写字儿难看。奶奶也担心她这左撇子的习惯改不了。奶奶在家乡教姑娘们做和服。奶奶说:“这穿针引线的,用左手多难看,学做衣裳学织毛衣都不像样,人家师傅教你都不知咋教。”总之,就在桃子三四岁光景,她的左手被大人用手巾包起来了,父亲将她抱在膝上,教她用右手拿筷子。晚饭时桌上的烤鱼已被大人捣碎了,煮蔬菜也被切成一小口一小口的放在盘子里,桃子用完全使不上劲的右手无精打采地歪着小脑袋往嘴里送食吃,每吃一口,一旁的奶奶就夸她:“哎呀,这小娃娃多好看哪,哎呀,这小娃娃多聪明哪。”

桃子被夸了一句,就想再被夸一句,更重要的是,桃子想让奶奶高兴。于是桃子无论拿筷子还是拿铅笔都换成了右手,虽然总觉得使不上劲。

奶奶老夸桃子聪明,夸她好看,她听着心里可高兴了。她听着奶奶的话,一直相信自己是个聪明又好看的女娃娃,从来没怀疑过。

后来桃子上小学了。与她同桌的小姑娘叫妙子,梳着小辫子,长得可好看了。妙子聪明又伶俐,坐在前面的同学的橡皮掉了,妙子灵巧地一弯腰就捡起来给人家。老师发卷子往后传,妙子听见后头在嘀咕,立即就跟老师说:“老师,这儿缺几张卷子。”然后妙子就去老师那儿领了发给后头的同学。

每当这时候,桃子都呆呆地看着。

上体育课了。老师让大家为运动会做准备,列队操练往前走。老师喊着“向右转”,只有桃子不知道哪边是“右”,因为她以为自己的“右边”和大家的“右边”不一样。桃子心里着急,搞不清该往哪边转,于是她把心一横,转过身去,却和旁边的同学面对面了。老师又喊“向前走”,桃子那组比别的组都慢。这样的事儿经过几回以后,桃子才知道自己又笨又呆,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僵硬,恨不得缩成小小的一团儿。老师也犯愁了。放学前开班会,老师让大家举起右手来,只有桃子又犯了迷糊,搞不清举哪边儿的手。她听见后头同学在笑。旁边的妙子小声对她说:“拿筷子的手。”听见这话,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让桃子最来气的就是这话不是别人说的,偏偏是妙子说的,这让桃子感到又羞又恼。在像妙子这样真正聪明可爱的小姑娘面前,她不知道该咋办了,奶奶说她聪明可爱来着,现在她闹不清自个儿到底是啥样的孩子了。

想到这里,桃子扑哧一声乐了起来。回忆起孩提时代的辛酸史,还能觉得好笑,桃子可真是活了老长的岁月了。

那之后不久,故乡就迎来小雪飞舞的初冬。

桃子有个年龄相近的小姨,她总是称这个小姨为“姐姐”。桃子平时穿惯了小姨的旧衣裳,有天穿了条崭新的红色灯芯绒裤子,桃子心里乐开了花。不知为什么那天家里没有其他的大人在,只有桃子和小姨两个人守着家。外头天气冷,没法出去玩。

“姐啊,咱们玩藏猫猫吧,咱们玩藏猫猫好不?”桃子求小姨。小姨拗不过,就和桃子在屋子里玩起了捉迷藏。幽暗的储藏室、米柜子和碗柜之间的缝隙、排列着大咸菜缸的角落、防雨窗套边儿……在一栋古旧的老宅子里,有那么多幽暗的地方。桃子最后躲在了烧着蜂窝煤的暖桌里头,不知怎么就昏睡过去了。等小姨将她拖出来的时候,她啥都不清楚了,迷迷糊糊的,就记得看见自己的裤子着火了。小姨用手给她拍着,把火给拍灭了。这时候桃子的脑子才有点儿清楚了,她感觉脚脖子那儿已经疼得不行了。桃子哭着喊疼,小姨看她可怜,就去拿了个装了酱油的小碟子,因为听说酱油治烫伤,她就在桃子的脚脖子上抹酱油,就跟往饭团子上抹酱油似的,疼得桃子跳起来鬼哭狼嚎,正是这时候,爷爷回来了,赶紧将桃子领到家附近的诊疗所去了。

烧伤的是右脚,好事儿,从此以后自己就不对左右犯迷糊了。脑子一想到“右边”,右脚那块光溜溜发光的四方形伤痕就凉飕飕的,好像在跟自己说“这边儿这边儿”,桃子那时候简直觉得脚也有心呢。

现在那伤痕还在,虽然已经变浅了很多。桃子觉得那个四方形伤痕就像一扇窗户,从那里能看见好多事情。

那天,桃子坐在一个大箱子似的雪橇上被带去诊疗所。雪橇上有铃铛,雪橇一动它就响。桃子闻到了药膏的气味。纱布上油纸的气味和家里油纸伞的气味一样。桃子喜欢雨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的清脆的声响。她记得那天用手拍打着裤子帮自己灭火的小姨、因为被医生教训而蔫蔫的自己,还有只穿了一天的新裤子。她还记得去诊疗所的路上有一片松林,去诊疗所时因为又疼又怕,自己的小身体紧张地僵硬着,回来路上觉得安心了,便一路东张西望,还蛮快乐。那雪地上散落着松树叶子,雪橇压过去,能闻到好闻的松树的清香。雪橇的铃铛声在去和回的路上听起来完全不一样。那所有的一切啊,都是那样亲切温暖。

此刻疼痛着的右腿啊,也有过温暖的记忆啊。

桃子朝自己点了点头,脚步也轻盈了几分。

突然,桃子觉得腰部有一片柔软的温暖,是谁在轻轻推着自己的后背?

桃子回头,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那儿。

年轻女人面色潮红,好像在看着桃子,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年轻的女人说,周造他握住了俺的,哦不,握住了她的右脚,用力握住了她的右脚。

女人的话断断续续的,看起来气喘吁吁的,完全是在自言自语。

周造第一次约我,就是去了山里,去郊游。周造喜欢山,是真喜欢,俺也,哦不,我也喜欢山。我们带着便当去,特别好吃特别好吃的便当,就在打开便当盒正要吃的时候。

桃子凝神注视年轻的女人。

脚,旱蚂蟥,沾上了,尖叫了声“哎呀”,然后,周造吓了一跳,抓开旱蚂蟥,脚,伤口,血涌出来,就抓住脚,紧紧地握住脚。

桃子笑了,她的笑声和年轻女人的声音合在一起,桃子感到身体有如电流通过。

啊,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候呢。桃子充满怀念地望着脸颊绯红的年轻女人。那是天地间只需要自己和周造存在,其他什么都不需要的时期,那绯红的脸颊是陶醉在幸福中的女人的脸颊。

那是只看得见愿意看见的事物的女人。

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切都有结束的一天。

那是无知得令人摇头的女人。

然而桃子还是想深深疼爱那个女人。

突然,浓烈的红色映入了桃子的眼帘,是一大片怒放的彼岸花。几百株彼岸花盛放着,红得像在燃烧。终于走到这儿了啊,桃子看着花海,大口喘着气。

小河上架着很漂亮、很像样的铁桥,在小河对面,她登上石阶,那上面有一座小型神社,虽然那座神社又小又简陋,但是备受当地人爱护。彼岸花就在神社和石阶两旁盛开着。在神社举办祭祀活动的夜晚,这一带还会点上灯笼,在夜空下,灯笼照耀着彼岸花,那浓郁的红色与花茎鲜艳的黄绿色相映,那是一番无比美丽的景象。那是周造喜欢的风景,桃子曾经陪着周造带着照相机来过好多次。此刻,带着深切的怀念,桃子停下了脚步。

周造将这里的美景拍下很多张照片,有一次桃子问他要来相机,拍下了一张站在彼岸花那端的周造。照片冲洗出来,那张照片被拍得尤其美好,俊美得令人眼前一亮、心头一颤。照片里的周造笑眯眯地看着桃子。

周造的眼睛里是桃子,桃子觉得周造的眼睛里只有自己。有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她想到这张照片可以做周造的遗像,这念头一出来就被她打压下去了,这么可怕的念头,闪一下都让人瘆得慌,就算只是一瞬间她也不能原谅自个儿。

她怎么会有那种念头呢?万一……是不是……自己到底是咋想的?十年以后,这成为现实。从那以后,在桃子内心的角落就有一个低着脑袋不肯抬起来的女人。

现在,桃子默默地朝那个女人伸出手去,把她拉起来一块儿走。桃子和她们只能这样,一起,不停地向前走。

日头当空照,地面上有短短的影子。要是在以前,到这个钟点儿桃子应该已经在往回走的路上了。此时的桃子在路边打开水壶,喝口茶,歇口气,又继续往前走。桃子觉得自己的腿已经跟木棍似的毫无知觉,连带着对疼痛也不当回事儿了。桃子进入自暴自弃、“爱谁谁”的状态,反而气定神闲起来。

左侧又加入一个女人同行,桃子将脸侧过去偷偷打量这个女人。

这是一个中年女人,她目不斜视朝前走着。她的侧脸看上去很寂寞。那是一张领悟到活着即悲哀的脸,如果离别是人生的必然,那么活着本身就是件悲伤的事儿啊。

可是真的只是这样吗?桃子感觉女人喉咙那里仿佛藏着滚烫的郁结。

女人有话要说,却似乎并不是要对桃子说,倒像是要对周围的很多人诉说。

女人看了看周围,开始一字一顿地说话。

“有时候,人会特别沮丧,就好像心碎了一样,而且别人怎么安慰都没用。此身不知怎么安顿,此心总是忧愁难解,甚至想要放弃一切。其实那也没啥,俺已做好思想准备,俺现在正沉浸在无限的让人瑟瑟发抖的寂寞之中。

“外面的天空澄明无际,一片秋高气爽,只有俺把自个儿关在家里,久久地坐在他的遗像前面。俺的眼泪流啊流啊怎么也流不完,连俺自个儿都嫌弃自个儿了,干脆就躺倒在那儿,伸开手脚,连眼睛都不想再睁开,因为一睁开眼,就又要面对现实。榻榻米贴着俺的脸和手背,凉飕飕的,俺就那样,牢牢闭着眼睛啥也不看,就那样一小口一小口浅浅地呼吸着,气若游丝。

“那天俺感到自己呼吸的动静那样小,肩膀、胸腔甚至膈都纹丝不动,全身心进入一片静寂,就好像连自己也要消失了。俺觉得这样也不错,就这样让自己消失也不错。就在那一刻,俺突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是真的听见了!那声音来自俺的身体内部,但俺发誓,那不是俺的声音,也不是俺之前听到过的任何人的声音,‘溶化吧,溶化进去’,俺听见低低的沉稳的女人的声音。那声音虽然是温和的,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有着让人不得不听从的气场。俺心中信服,继续浅浅地呼吸着,就想去往那个声音所指引的地方。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真的是不可思议啊。渐渐地,俺感到俺的手脚和周围融为一体了,一直到脚尖,仿佛与周围的边界都变得模糊了。俺身体的表面变得无限纤薄,与周围没了界限,俺被松绑了,又或者说俺被溶化了。俺飘散到了空气中,屋子里充满了俺和俺的悲伤。俺既是整体,又只是部分,俺已解脱,俺在浮游,俺内心感受到无法言说的安稳和宁静,同时也留有一丝冷静在凝神观察,对眼前初次遇见的情形无比惊奇。

“俺多么想多一刻停留在那神秘的体验里,俺想牢牢记住那情形发生的顺序和经过,俺以为可以好好记住以便随时回味,可就在那时,俺的眼睛睁开了,那一瞬间,光芒照进了眼里。真美啊!越过纸窗的阳光闪闪发亮,美得令人目眩,俺好像是头一回发现阳光如此美妙。

“阳光普照,将纸窗长长的窗棂投影在榻榻米上,一直延伸到俺身旁。在如洪水一样汹涌照射的阳光中,俺情绪高昂,‘自由,啊,自由,俺想干啥就干啥’,这种情绪来自内在,由内而外满溢。外界的情况毫无改变,也无从改变,那封闭绝望的心境却忽然变得明亮而开放,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你们可知道俺有多么惊讶?‘溶化吧,溶化进去’,俺该怎样理解那时候的声音?”

热情演说的女人说到这里停下了片刻,随之又静静地说:“是真的在,是真的存在。”

女人环顾四周,见大家没有什么反应,又接着往下说:“周造死了,周造死掉了。在俺最悲伤难耐的时候,在俺觉得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有一种存在从心里鼓舞了俺。在俺处于人生最低谷的时候,那个存在从俺的身体内部发声,鼓励俺自由地活下去。那时候,俺发现了,发现了一个内心喜悦的自己。是,俺为周造的死而喜悦,那也是俺的一面。那一刻俺明白了,那是俺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一面,在极特殊的时刻它浮现出来。人的心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爱啊恋的,这些字眼对俺来说都有点儿不贴切,俺不想用这样的词儿。周造是迷住了俺的男人,俺被周造迷住了。即使这样,对于周造死去,俺也有一丝欢喜。俺想一个人活活看,俺想照着自个儿的心愿活活看,俺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活活看。这就是俺,就是作为一个人的俺。俺带着深重的业力,但即使这样俺也不怪罪自个儿,俺不能怪罪自个儿,因为周造和俺是连为一体的,现在也还是连为一体的,为了让俺一个人活着,周造死了,这是仁慈,是周造的仁慈,是从彼岸透过来的光线那样巨大的仁慈。这就是俺为了接受周造的死去而寻找到的意义。”

桃子默默地听女人说话,听完,她打了个哈欠,挠了挠脑袋。

桃子想对那个女人说:“虽说打定主意不浪费周造给的自由,也确是这么想着而活过来的,可有时还是觉得这份自由太重了,如影随形的唯有寂寞。”

桃子转念一想还是打住了,没有说出口。有的感受只能随着时间积累而得,桃子深知那才是最尊贵的感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桃子左前方出现了一个弯着腰走路的女人。这个女人长得很像桃子。“一个人挺好,一个人就好,一个人完满。”这个女人就像在念咒一样自言自语着往前走。她看上去顽固又执着。要承认那就是自己今后的姿态,需要一些勇气,桃子想了想,还是笑着跟着她走。

这条田间的小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从这里开始,就是桃子这番远征最后的难关了。桃子要走很长很长的山路,山路两旁杉树茂盛,山路上头就是墓地。

走到这儿,桃子觉得双腿已经到了极限,腿疼难耐,疼个不止。“俺累了,俺累坏了,俺好像一步都走不了了。喏,俺不往上爬,俺往左转弯,在左边那条平坦的大道上走个15分钟,就有一个公交站呢。”

桃子心里浮现着脆弱的念头,想要逃跑的念头,可她又感到莫名的振奋:“怎么回事?俺心里咋这么敞亮呢?这敞亮将俺想逃跑的念头一脚蹬开,而且依然在心里滚滚燃烧着喜悦。”桃子觉得讶异,微微侧头感受这份不可思议的心境。

“俺该爬上去,俺得爬上去,俺必须爬上去。”桃子被轻盈跳跃的心推动着,迈出了沉重的一步。拖着疼痛的腿接着两步、三步。“哎呀,俺的心现在到底是咋了,是进入了持续走路带来的情绪高峰?对,一定是那种跑步跑爽了的感觉,啊,不对,俺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桃子自知对世间万物包括对自身充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探究欲,她一面嫌弃着这样的自己,一面允许自己继续向内探索。要是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爬到山顶上了该多好啊,这么理想的事儿当然不会发生,腿上那顽固的疼痛想忘也忘不了。桃子无奈地继续往上,两步、三步,三步、五步,一点点儿往坡上走。

“哎呀,因为俺活着,所以才觉得疼呢。虽说这腿疼够俺受的,可俺有种凌驾于疼痛之上的安心感,真的!怎么说呢,因为有一天俺会死啊。年轻的时候,俺从来没想过死这事儿,觉得‘死’不吉利,特别不愿意触碰它,俺总是背过脸儿去,好像这事跟俺无关。

“俺是从那时候懂得了,死,不遥远,不是远得跟在另一个世界似的,而是就在俺的附近屏息等着。可这回,就算知道死离俺很近,俺也一点儿都不怕了。为啥?因为那是俺老头在的地方,为啥?因为他等着俺呢。俺现在反倒像是被‘死’魅惑着,无论是怎样的病痛和苦难,只要遇到它,就全都安息了。死不可怕,死是解脱。还有比这更让人安心的吗?因为安心,所以俺朝前走。俺现在无所畏惧。腿疼算啥?根本不是事儿。”

桃子听着心里不断涌出的句子,并参与着对话,她笑了,笑着又迈出了一步。

有很多很多桃子在。

有很多很多桃子往前迈。

桃子拥着桃子的肩,桃子拉着桃子的手,桃子推着桃子的背,前呼后拥,一路欢声笑语。

缓缓爬上山坡,桃子的目的地——丈夫的墓地就在那里。

到了丈夫的墓前,桃子并不合掌膜拜,而是站在墓的一旁,和那墓一起眺望它平素所看到的天空。各种各样的梳着童花头的桃子坐在墓碑上悠闲地晃动着双脚。

往远处眺望能看见海,像镜面一样平静的大海,再往前是天空,海天一色,是清清的蓝。

桃子突然想起了她的饭盒,她打开饭盒,开始吃饭团子,一边想着一会儿怎么回家。唉,今天还是乘公交车吧,周造也一定不会说她没毅力啊、不肯坚持啊之类的。这样想着,桃子看了一眼旁边,眼角扫到了红色,回头一看,是一株还结着小红果子的王瓜,利用和旁边的坟墓之间那一点儿地方伸展了藤蔓过来,那枝叶上挂着一颗已经干巴的王瓜,红色的王瓜果实在风中摇曳,而且,还红得那样鲜艳。哎呀,在这地方,它怎么长的?桃子笑了,桃子笑着笑着突然明白了。

啊!桃子明白了。明白了自己之所以那样笑个没完,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感到一阵阵笑意涌上来的原因。

“俺不是一个等待命运判决的人。俺对热烈的红色有共鸣,俺还能战斗!俺还有未来,还有从今往后,涌上的笑意就是涌上的动力,俺还没完蛋呢。”桃子这么想着,又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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