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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独自前行  作者:若竹千佐子

哎呀,我这脑袋瓜儿出了啥问题?

这可咋办,从今往后我这一个人,叫我咋办?

咋办咋办?可不就该咋办咋办。

多大点事儿啊?有我在呢。你和我,到最后都拴一块儿。

哎呀,你到底是谁啊?

那还用问啊?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

桃子一个人坐那儿“咻咻”地啜茶,听着一连串好像大坝决堤一样奔腾而来的东北方言。这些声音从她的身体里面不断向外涌现。

除了大脑里倾泻不止的对话声,桃子背后还传来轻微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响动。

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即使是微小的声音,听上去也清晰得震耳。

这声音从桃子的肩膀后面传过来,离椅背不远,正好从冰箱和碗柜中间那一带发出,像超市塑料袋被拨弄着的声响,听着刺耳,令人不快。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然而桃子毫不理会,还和着那声音啜茶。

桃子不用回头就知道声音来源是什么——老鼠。

去年秋天,桃子养了16年的老狗告别了这个世界,从那以后,别说天花板上和地板下头了,老鼠竟然与桃子在同一个生活平面上出没起来,就像今天这样,大白天的就出来了。虽说老鼠不至于大摇大摆,大概还保有一些对桃子的客气,但依然听得出来它对于发出声音有着明确的信念。老鼠从屋子角落地板上的一个破洞进出,又是啃又是挠,发出各种声音。虽说桃子不够胆量放眼望向那洞口,但对于老鼠弄出来的声音,听着听着竟习惯了。要知道,这屋子里除了桃子就没有其他人,所以无论什么声响都显得宝贵。桃子对老鼠也曾十分厌烦,如今,比起那个,她更怕没有任何声音的屋子里那无边的寂静。

桃子捧着茶杯,在手里转一圈,啜一口,感觉到交叉的手指被茶杯温暖着,啜一口,再啜一口,百无聊赖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一看就知道是久经劳作的手。童年时,桃子曾抚摩奶奶的手背,摩挲着,拧着,她那盖在青筋突出的手背上的皮肤,皮实得惊人,揪着它拖起来老长,奶奶竟说不疼。那只骨节宽大的粗糙的手啊,此刻就在眼前。桃子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不由得对着天花板发出了叹息,目光散漫地将这一成不变的屋子看了一圈。

这是一间老屋子,一切都已老旧得仿佛经过了熬煮,呈焦糖色。

南面朝着小院,窗子是纸糊的,窗前,从左边墙上到右边墙上牵着一根晾衣绳子,上头挂着半袖连衣裙和冬天的大衣,罩在衣裳外头的洗衣店的塑料袋都没拆掉,还有浴巾和看上去像是刚脱下就被随便搭上去的裙子,拉链那里歪歪扭扭的。再往旁边,挂着四串柿饼,再过去一点是绑着草绳的半边儿鲑鱼,在这没风的屋里,不知是因悬挂位置不平衡,还是怎的,那鲑鱼不停地晃悠。三月午后浅浅的阳光,穿过这些挂着的衣物照进屋里。

西面靠墙的是旧衣柜、佛龛、碗柜。碗柜的玻璃门裂了,用胶布粘着,那粘补的痕迹就像蜘蛛网。旁边冰箱门上有贴纸的残痕,一看就是孩子小时候粘上去的贴纸,后来想撕下,撕下了一半,另一半还残留在冰箱上。

靠东墙摆着一张简陋的行军床,床头有扇凸窗,窗台上搁着一台电视机,电线像缠头布一样裹在电视机上头,旁边是一塑料袋橘子,开过口的一升装日本酒,插在空罐头瓶里的笔、剪刀、糨糊,还有面挺大的镜子。

伤痕累累的地板上堆积着旧书、旧杂志之类的东西。屋子北面是水池,旁边堆着锅碗瓢盆。现在桃子支着胳膊坐在四人用餐桌前,刚才她用胳膊扫开了桌面上的杂物,勉强开拓出了放茶壶、茶杯和日式煎饼的一小块空间。别说桌面上其他部分都堆得如小山了,就连椅子,其他三把也都化身为堆杂货的地方。

虽说杂乱,却也营造出一种氛围,可以说是混乱中自有秩序,也可以说是终极务实,总之衣、食、住三件事都能在这屋子里完成,相当实用主义。能否感受到这种氛围就要看个人了。当然,这个家里并不只有这么一间屋子,旁边还有一间可称为客厅的地方,很久以前这里就变为了仓库,所以这个家里的可用空间只有二楼的睡房和这间桃子的起居室,而且有时桃子觉得上二楼都嫌麻烦,三天里头总有一天吧,她穿着膝盖部分已磨出洞的运动衣套装,喊着“穿啥睡觉不是睡?在哪儿睡觉不是睡?”就爬上了行军床。

桃子仍旧在啜茶,背后的声响如故。

咻咻,窸窸窣窣。

咻,窸窸窣窣。

咻咻窣窣。咻咻窣窣。

与此同时,桃子的大脑里——

“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这些声音内外夹攻,有时在碰撞,有时是和音,倒像一曲爵士乐了。这么说,倒不是因为桃子有多懂爵士,桃子对于音乐方面的事一窍不通,但对爵士却情有独钟,或者说单方面认为爵士于己有恩。

桃子曾经很悲伤,虽然这悲伤是世间常有的一种悲伤,但于桃子而言却是巨大的冲击。那日那刻,就在桃子悲伤得双肩抖动时,收音机里传出爵士乐。桃子无法接受已经有歌词的曲子,古典音乐则让她的悲伤更深重。就在那悲伤中她听到了爵士乐。至今她也不知那是谁的曲子以及叫什么名字,但是在因悲伤而撕扯欲裂的脑海里,那曲子仿佛在一下一下地敲击。

紧紧包裹在身体里、大脑里的悲伤被敲得跳出来了。

桃子的手自然地动了起来,脚也在地板上踏起来,她扭动着腰肢,就像疯了一样晃动着身体。爵士的律动与桃子的扭动相呼应,成了毫无章法的桃子乱舞。可是桃子感受到了轻松。那是一个大雨天,从雨搭的缝隙间,光线直直地穿过纸窗透进来。桃子竭力晃动着身体,热得呼吸困难。她一件一件脱去衣裳,在簇新的佛龛前,赤裸地舞动——桃子不会忘记那天。

在桃子的家乡,一般不说“释放出去”,而说“放出去”,“释”听上去有点文弱,“放”的发音让人感受到意志和力量。那天,即使只是短暂的一刻,但桃子将悲伤“放出去”了。那天的爵士乐令桃子感恩。当时的桃子谨小慎微,若是如今,桃子会呵斥那时卑躬屈膝的自己。那天应该将收音机音量调得更大,那天应该将雨搭收起,在光天化日下大胆舞动。

可是啊。

如今听到爵士乐,她的身体却不会像那天一样自然舞动起来,最多也就是捧着茶杯的左手食指略微抖动——可真不想将这也算在年龄的头上啊。

而此刻她脑子里的话题并非爵士乐,那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桃子脑子里乱乱的,她感觉自己似乎本来是要思考什么事儿的,可是想不起来。

桃子其实早已察觉自己的思绪会飞散。毫无脉络的思绪忽而这边、忽而那边,根本把握不住。

“是因为年纪吧?哎呀,这可不好,可别什么都怨年纪。”

“那,该怨啥啊?有了,怨长年累月的主妇生活。”

“什么?长年累月一成不变的日子怎么就让人思绪飞散了?”

渐渐地,桃子的心里出现了各种问答,体内各处也展开了忙不迭的有问有答。性别不详、年龄不详,就连用的语言也不一样,更别提声音了。如今桃子身体倒是不舞动了,或者说正因为身体不舞动,所以倒像是要填补这一空白似的,这阵子桃子心里的声音越来越自在舒展。

有个一本正经的声音在说:“主妇的家务活儿又细又杂,这也得干,那也得干。”

“那你倒是举个例子啊?”这个声音听上去挺不耐烦。

“和一整天都在砍柴的与作(译者注:《与作》是1978年日本歌手北岛三郎演唱的歌曲,描述男人砍柴、女人织布的生活)可不一样。”一个声音说。

另一个声音说:“这个例子够过时的。”

“媳妇在家也织布来着。”

“那也不会像与作砍柴那样一整天都在织布吧。要想着娃该哭了要喂奶了,要想着老婆婆可能又尿脏裤子得给换了,还要想着晚饭做啥菜。就这么杂七杂八啥都得干,那思绪纷乱飞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你这么想啊,可我想的不一样。”

“虽说千头万绪让你脑子乱,可从年龄来说啊,现在可能是认真思考的最佳也是最后的机会了。还有几年?维持现状你还能活几年?从现在起,凡事都要按照倒计时那样来盘算了。”

“说得是说得是,是那么回事。啊,不是。”

各种声音交叉来回。

“我想整明白这么多东北话是咋回事?”一个比其他嗓门都大的声音说道。

桃子对这句话也很认同。她终于发现,在那杂乱无序纷至沓来的话题中,“东北话”才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桃子陷入沉思,为何如今突然要考虑“东北话”。自从满24岁那年离开家乡,已经过去了50年。无论是日常会话还是内心思考,桃子都用的是普通话。可是现在,浓浓东北味儿的话语在心里泛滥,甚至不知从何时起,想事儿也用起了东北话。晚上整点儿啥吃?我到底是谁?无论是吃喝拉撒的俗事还是形而上的疑问,这阵子用的全都是东北方言!或者说,在内心深处有人在对我说东北话,而且还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大堆人。我现在的思考,就靠这一大堆人的对话才得以维系。我都不知道那些想法能不能算是我的。它们千真万确来自我的内心,说的人、听的人都是我自己,可我总觉得我只是一层皮,“我”这一层皮包裹着的那些人到底是谁?我不禁问:“你是谁啊?你是怎么住到我心里的啊?”

哎呀,对了,这些“声音”就像小肠里的绒毛,可以设想这样的意境:我的心里被无数密密麻麻的绒毛覆盖着,平时,它们那样轻柔听话,软软地摇曳,一旦要对我说什么的时候,那根绒毛就变得肥大、突起,然后开始发言。我好像挺烦恼的,又好像无所谓。我的心被我自个儿给篡夺了,好像也没啥不可以。

桃子眼睛望向虚空,呵呵地笑了。又往肩膀后头扫了一眼,感觉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听见这声响,桃子忽然就忘记了刚才心中那来来回回的各种思绪,她的思考持续不了多久,就像母鸡走了两三步就转身,内心的话题也总是千变万化。它们来无影去无踪,一个接着一个浮现又散去。就像现在,她已经在思考自己和老鼠之间的某种友爱关系了。“那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候是啥时候”“那时候太多了”,心里有谁在不满地发牢骚。

说实在话,过去的桃子别说对老鼠了,即使是见到蟑螂呀、小虫子呀,她也总是狂呼乱叫地让老公快来,那呼救声令老公惊吓不已。老公来了,桃子躲在和虫子搏斗的老公后面,一脸崇拜地仰望着他。她一边害怕,一边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间看敌人被老公收拾的样子,此情此景更令男人觉得有趣,特意将战利品提到女人眼前。女人尖叫着逃跑,男人兴致盎然地追,一边摇晃着手里的虫子,让她快看。女人娇嗔道:“不要啊,讨厌。”——桃子也有过那样的岁月。

斯人已去,良辰不再。当桃子知道怎么喊叫都没用时,她擦干眼泪,自己卷起旧报纸,有时来不及卷报纸,就直接脱下拖鞋,用拖鞋使劲追打虫子。一旦击中,大喊快哉,发现自己也有野兽般的一面时,她还为此喜滋滋的。可不像现在,早就没有那份斗志,很难说这都是因为老鼠发出的声响。“我的心境到底有了啥变化?”立即有人转换话题说:“那不用管,问题是你怎么又说东北话了?”这时,有个老妇人风格的绒毛出来了,她的声音稳重沉静,用一种苦口婆心的语气说:“东北话,”顿了顿,又说,“东北话就是最深层的我自己。或者说,东北话就像吸管,将最深层的我自己吸上来。”

人的内心可不只有一层那么简单,而是一层又一层叠加起来的。刚来到人世还是婴儿时候看到的世界,是俺的第一层,后来,为了活下去,俺生成了各种各样的层,一层又一层,可以说是被教会的,也可以说是被强行灌输的,就像人们觉得很多事儿“非得这样”“一定得那样”。那些选择,俺以为是自己做的选择,其实呢,是被动的,被世界上那些堆积如山的约定俗成所要求,那些认知累积成了沉重的一大块,就相当于地球的板块似的。俺细细寻思,世间万物都不是单独存在的,一定有类似的模仿物。俺和地球也是宏伟的相似形啊。所以,俺心中的东北话板块就是那最古老的一层,也可以说是没人能进入的秘境里的原始风景。感觉深不可测吧?那倒也不至于,俺只要叫一声“我说,俺在哪儿呢?”那原始风景就齐刷刷地凝结聚拢起来,东北话就冒了出来。那情形就像俺叫一声“咦,我在哪里呀?”立刻就有一个精心打扮、神情矜持的我出现。这怎么说呢,就好像主语决定谓语,先选择主语,接着就有那个阶层的谓语以及思考方式出现。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挺可怕的,因为只要出现了东北话,“俺”就显形了。可不是咋的?

“你说啥呢?”从旁边那层突然发出声音来。

你是周造吗?哦,是俺家周造啊,老说啥来着?说“你总爱把简单的事儿说得复杂,你这婆娘就爱瞎琢磨,我告诉你东北话它就是个乡愁”。

你说得也有理,这阵子东北话老爱跑出来,俺也以为是怀旧之情,可是俺马上就反应过来,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啊,俺和东北话之间可不是那么寻常的关系,俺想来想去想到了老早。

桃子强烈意识到“东北话”这个概念时,还是个上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在那以前,桃子从未意识到第一人称的发音是不同的。她一直和周围人一样说“俺”,毫无性别差异。上了小学,她才在教科书上发现男生女生的自我称呼不一样,有“我”,有“仆”(译者注:日语中男孩自称),那时桃子才感觉“俺”很乡村味儿,说明确点就是土。桃子就想,那就用“我”吧,却又不是那么简单,因为一旦用了这样的语言,就仿佛带了点装腔作势,就好像变得不是自己了。鱼刺卡在喉咙里,吃一口白米饭就能吞下去;语言哽在心头,却无计可施,小桃子很为难。

如今想来,那正如一次“踏绘”(译者注:德川家康时期,日本禁止基督教,下令所有教民践踏耶稣画像以示叛教),桃子感觉自己在接受考验。桃子有对城市的憧憬,有对使用“我”的向往,然而如果真的使用了“我”,就好像一脚踢开了自己老家的空气、清风、花草树木以及和人们之间的联系,这种背叛的感觉从脚踝那里攀缘上升,让桃子感到不安。更要紧的是,如果对自己的称呼都摇摆不定,俺以后会咋样啊?俺就要变成吊儿郎当没有定性的人了吗?这种担忧确曾在桃子小小的心灵里驻扎。

从那时起,东北话就成了桃子的心病。那种纠结的心情,就好像明明喜欢却不能说喜欢,明明厌恶却不能直接拒绝——就是那样地拧巴。可是如果总这么纠结着,可就完全无法开口说话了,所以你就给这份纠结盖上了一个盖子,又跑到盖子上头稳坐着——这话是桃子内心的一个声音,与此同时,各种声音开始竞相发出。

悠闲的声音说:“这有什么呀?你人生都过了大半了,黄土都埋半截了,就把那些纠结、执念都放下吧。”

生气的声音说:“咋的?东北话招谁惹谁了?”

桃子心想,原来俺过得挺快乐啊。听着心里头各种说话声,倒像是一头扎进了娘儿们扎堆唠嗑的晒谷场上,俺是孤单又不孤单,或者说处在这状态就挺好。

这时,一个爱做总结发言的声音出来了:“也许是为了排解独居的无聊,大脑造出了自我安抚的防御机制哦。”

突然一个大嗓门来力压群声:“反正我看这就很正常,别磨叽了。”

大脑里仿佛住着很多很多人,这算不算阿尔茨海默病的初期症状?分不清空想和现实,哪天脑子里的人都跑出来在现实生活中开口说话了那还了得?啊啊,太丢人了,脑子出了问题,以后一个人咋过下去?糟了糟了,这回咋办?

管理着无数的绒毛突起的桃子,或者说直接连接着桃子身体的桃子,用桃子的话来说是一副臭皮囊的桃子,啊,太麻烦了,总之就是桃子本体,她的眼神飘忽,飘向了远方。

真的呢,怎么办?

一个女人在桃子心里从左往右跑过,往后梳拢的发髻扎得紧紧的,掖了块手巾的衣襟扣得紧紧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那老妇人回过头来,瞪着桃子问:“俺眼睛是睁开的吧?真的睁开的吧?”桃子忙问:“哎呀,奶奶,您咋现在来了?”

老妇人并不回答桃子,又接着问:“俺眼睛是睁开的吧?真的睁开的吧?”

桃子就像小时候那样坚定地回答道:“嗯,是睁着的,是睁开着的。”

“是吗?”老妇人叹了口气,一下子消失了。

奶奶又出来了!

无论是写字还是拿筷子,基本上小时候所有的事都是一个人教给桃子的,那人就是令桃子怀念的亲切的奶奶。奶奶做和服的手艺相当精湛,在桃子记忆中她总是在缝制和服,附近的和服店常常捧来上乘的和服料子,请她缝华丽昂贵的和服。做和服剩下的边边角角的衣料,奶奶做成沙包给桃子玩,奶奶做的沙包比谁家的都漂亮精致,在那一带可有名了。

咦,那个沙包哪儿去了?桃子想站起身找,却听见一个声音劝她:“我说,那是70年前的事儿啊,沙包早就无影无踪了啊。”另一个充满震惊的声音:“什么?70年过去了?”于是她心里一片混乱。“是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啊。”“这日子可真快啊!”……穿越一片惊叹光阴飞逝的呼声,有一个声音仿佛从缝隙中艰难地挤出来:“奶奶,奶奶好可怜啊。患白内障瞎了眼睛的奶奶,不相信自己看不见,总是瞪大了浑浊发白的眼睛,一遍遍问眼睛是睁开的吗?因为问得太多,我回答的时候都不耐烦了。那时候我小,不懂得奶奶的心情,那生怕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的心情是有多么凄惶绝望啊?现在我体会到奶奶的心境了,对未来充满不安和恐惧的心境。也就是说,孤独的人不仅仅是我啊,大家都一样啊,天底下大多数事情都是循环重复的,奶奶和我,隔了70年的时光而同病相怜。”

俺不孤独,俺不是一个人,桃子将这话念叨了几回,然后在那上头薄薄铺上一层“既来之,则安之”的泰然达观,安抚心神让它们不要再众说纷纭。

“话说,后来就不甩着拖鞋生气了吧。”这是从别的绒毛突起处传来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话音刚落,一个颇有长老风采的声音跑出来答:“俺现在知道了,活着就是件悲哀的事儿,亏得俺以前还以为只要努力就有办法,只要努力就能开拓新的道路。就在这种信仰上头,你和俺的生活才能平稳维持着。就算现在一片黑暗,只要忍耐过去就有未来啊,这种信仰,从那时起,就是从那时起……”

“那时是几时?”

“那时,就是那时啊,就是俺最怕的事情发生的那时,俺就知道了,这世上有怎么都没办法、怎么都没办法的事儿。在这种事儿面前,怎样的努力、怎样的挣扎都没用。当俺知道世上有怎样努力也无可奈何的事情,就觉得时刻争论输赢的活法是多么可笑,无限抢占资源的活法是多么可笑,那些拼命使劲的活法是多么可笑,完全是将力气用错了地方。那时俺知道了人的弱小无助,知道了世界上有一面叫绝望的墙壁。懂得了这个道理,俺反倒感觉轻松了,而在那之前要如何为人处世,才是人要考虑的。一旦抵达,俺就好像成了另外一个自己。”

“那件事情之前和之后的我,完全不一样了。我变得坚强。就好像已经挨过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波风浪,其他的小风浪已经不在话下,我只需要祈祷着,安心等待风浪过去。”

“说什么呢?简直不知所云啊。”之前的年轻声音狐疑地退下了。苍老的声音语重心长地继续:“人啊,跟老鼠、跟蟑螂也没啥大差别,还不都是东撞撞、西碰碰,得过且过,都是伙伴啊。是不?我可是发现了,其实大家伙儿都一样啊。”

周围传来一句“别自个儿在那儿说教,能说点儿听得懂的不?!”于是长老退了下去。

处于表层的桃子窥探着内心深处的各种声音,表情复杂地“呵呵”笑了。

不知什么时候,从柿饼和浴巾之间透过来的微弱阳光渐渐退去,周围已被薄薄的暮色笼罩。这种时段,桃子总是被一种似乎已经很熟悉但依然极具杀伤力的寂寞击中。

桃子将茶杯里剩下的冷茶慢慢喝完。

“夜幕又降临,带来如烟往事。”桃子低低地哼了一句歌。世上还有谁比我更能深刻理解这句歌词的含意?桃子又自言自语了一句。这是她十年如一日重复着的低语。

这时,突然从背后传来像是“呼”或者“唉”的声响。那不是以前常有的摩挲塑料袋之类的无机质的声响,而是一种像人间气息的声音,是出声,而不是响动。

桃子大吃一惊,她第一次有了想好好用眼睛看看声音的“主人”的念头。桌上有她搁置了两天已经完全受潮而变得软塌塌的咸米饼,因为一碰到假牙就痛,所以她放在一边没吃。桃子掰了一小块米饼,没回头,朝着身后甩过去。

受潮的米饼落在地板上,静默片刻,桃子计算着时间,在心里数着“一,二,三!”扭头望去。看见了!哦不,好像看见了。灰中带青色的后背到腹部,乃至细细的尾巴——确实仿佛从眼前掠过。

桃子看不真切,只一个劲儿拧着脖子往后看,这姿势不行,得再转过身去看看。桃子想调整坐姿转过去看个真切,而此时她脑子里又涌现出很多很多人。不过,桃子觉得这根本不算啥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还能跟老鼠对话呢。这么想着,桃子干脆很有节奏地用双手猛拍了一下大腿,打算借这股反弹力站起来转过去,她预料中本该发出清脆的一声“嘭”,入耳的却是含混不清的一声闷响,像受了潮。

桃子望过去,地板上只有散落的米饼,哪里有等着喂食的老鼠的踪影。桃子呆呆站了会儿,为自己的孩子气自嘲地笑了。没有老鼠。她意识到如影随形可相依偎的只有渐渐袭来的衰老。

啊,我是独自一人啊,独自一人好寂寞啊,这两句话在桃子心中翻滚着。突然,一个勇猛的绒毛突起冒出来了,而且迭声说:“俺说你啊,稍微不盯着你点儿就这德行,你这娘儿们,一转眼就脑子停顿,把自个儿往酸溜溜的话里钻。啥渐渐袭来的衰老,啥一个人好寂寞,那是你内心真这么感觉的,还是你用脑子设想出来的?”

“什么呀?讨厌,胡说八道的烦死人了。”这是桃子本体和维护桃子的保守派绒毛突起。

“要对理所应当的事情保持怀疑,不被所谓的常识牵着走,不要畏难而逃,东北话为啥存在于你内心?是为了与本性本心连接啊,是呢是呢,啊啊天哪……”桃子终于忍无可忍,强行停止了思考。

“前寒武纪,古生代寒武纪、奥陶纪、志留纪、泥盆纪、石炭纪、二叠纪,中生代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新生代古近纪、新近纪,前寒武纪,古生代寒武纪……”

桃子屏住呼吸,面无表情,背诵地质年代名称。

每当桃子遇到难以面对的情绪,比如痛苦难耐、万分煎熬时,就这样如同念咒一样背诵它们,只为抑制住喷薄欲出的情感,渡过眼前的难关。

桃子只当从没听见那些无礼的绒毛突起的言论,昂然迈开了步子。

其实桃子非常喜欢阅读关于地球46亿年的历史的书籍。自从在电视上看了部这类知识的纪录片,她就彻底沦陷了。她将从这类科普节目里听来的知识记在旧挂历背面,还去图书馆查找书刊收集资料,闹明白一点儿了,就在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记笔记。刚才念的那段“咒文”就是那阵子的副产物。桃子从小就喜欢在纸上写写画画,只要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就能让童年的桃子喜不自禁。从小时候起到如今成为老太婆,她一直喜欢书写时的自己。桃子知道我们现在处于从260万年前就延续的冰河时代的中间,知道从一万年前起属于比较温暖的间冰期。说是“知道”,当然只是从字面上知道,对于目前地球究竟是怎样的状况无从想象。所以说到间冰期,桃子心里浮现的是梅花、桃花、樱花、蒲公英一气儿开放的春天,因为寒冷而僵硬瑟缩的肩头一下子变得柔软,轻松的春天,故乡的春天呵。

虽说“间冰期”这样的术语让桃子想象的是故乡的春天,但桃子也能在拥挤的电车里,在紧巴巴坐着的座位上,有意无意地展开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的笔记本,投入地研究地球的时代。

桃子慢慢走着,忠实地遵循在这个家中自然形成的“动线”,那是一条虽肉眼不可见,却如同被又粗又黑的笔画过那样的、标准的移动路线。她顺着这条线,穿过走廊,开门,上楼梯。楼梯尽头是小小的转角,一面是窗子,一面是墙,墙上挂着一张陈旧的挂历,挂历角落印着小字:1975年。那时候刚搬到这个家来,桃子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整天风风火火,日子满是希望。那是桃子的花样年华,是桃子的人生盛宴。

残旧沧桑的挂历上,印着千万只火烈鸟,火烈鸟群眼看要从水边凌空起飞。前面的那只火烈鸟已经飞起来,它的足迹还留在水里,留下清晰的波纹。紧随着它,后面一排的火烈鸟跟着准备起飞,正在使劲划水,而那之后还有无数的火烈鸟,形成壮观的鸟群。刚看见这挂历的时候,桃子曾想:如果自己是一只火烈鸟,大概是在鸟群的什么位置?在那远看就像一片桃色的烟雾的鸟群的末尾,完全未发现头鸟已起飞,还在悠闲地啄着水草,自己大概就是那样吧。

现在桃子瞄了眼挂历,然后将窗户大大地打开。

伴随着三月带有料峭春寒的风,梅花的香味飘了进来。与桃子家隔了三户的邻居家,无人居住,但院子里有梅树,今年梅花依旧开放。

“人面不知何处去,梅花依旧笑春风”,桃子对条件反射般地浮现在脑海里的古诗摇了摇头,在窗边托着下巴,视线飘向远方。

从这里能眺望到桃子所在的城市,远方田园尽头有低矮的山脉,绵延在黄昏的暮色里。从星星点点的树林和像树林一样耸立的高楼大厦间,能断断续续望得到高速公路。从那条高速公路一直往前行驶,按理说可以抵达桃子的故乡。桃子有事没事就爱眺望这风景,这一眺望竟然已经过去40年了。40年,说来简单,开口轻轻就能说出来,啊,在这里住了40年了啊。桃子内心又出现此起彼伏、百感交集的声音。

桃子的家,在郊外一个通常被称作新兴住宅区的地方。

穿越城市近郊的丘陵,那里设计得像棋盘一样整整齐齐,梯田一样一层层的房屋,看上去模样都差不多。桃子的家不在最上头,也不在最下头,而是正好在丘陵的中间地带。从家门口出去有个很陡的坡,从前坡下头有一个超市。桃子年轻的时候,把两个孩子分别放在自行车前后,顺坡骑下去买菜,将装满菜的口袋一边一个套在自行车龙头两旁,再一鼓作气载着菜和孩子们骑着车上坡回家,回想起来跟耍杂技似的。

那时候的桃子可想过自己会老去?更别说可想象过自己会独自老去?

“那时可真是啥都不懂啊。”绒毛突起发出感叹之声。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现在想来,“年轻”的同义词就是“无知”啊。一切都要自己经历过才会如梦初醒,幡然了悟,这么说来,“衰老”的同义词是“经验”,或者是“懂得”啊。

桃子总觉得“衰老”是接受失去,是忍耐寂寞,而此刻却感受到些微的“希望”。“这不是挺快意的吗?无论到多少岁,人们对于了解和懂得以前不懂的事儿都觉得快乐。”桃子的内心有个声音在低语。伴随着这低语,又一个声音说:“那前头还有啥不懂?还有啥?俺从今往后还能整明白点儿啥?要是整明白了俺能从这儿逃出去不?说实在话,俺有时都觉得活腻味了。”

桃子将绒毛突起们的喧嚣与骚动置于脑后,凝神眺望高速公路后面那残阳。

奶奶可能就在那儿吧,最近老是没事儿跑出来的奶奶就在那儿吧,犹记得她用沙哑的嗓音教桃子见到长辈要敬礼。桃子坐姿不正,奶奶就拿根竹尺子插到桃子后背心,让她看看自己坐得多歪斜。桃子要是做了没礼貌的事儿,那根竹尺子就被奶奶用来打手心,竹尺子碰到手心时的瞬间,那凉凉的感觉,此刻回忆起,竟是亲切极了。

桃子不由得挺直了背,正了正姿势,朝着天空和远山,轻轻说起话来。

“奶奶,俺在这儿呢,你的孙女在这儿看着晚上的天呢,俺活成这样了,俺这样行不行啊?”

“这是咋的了?”奶奶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桃子,像从前那样说话,“虽然不太好,可也不太糟,还行吧。”

桃子仿佛感觉到,准确说是仿佛听到奶奶对她说话了,她立即被一种伤感包围了。桃子有一种冲动,好想变成个四五岁的孩子,将脸埋进奶奶的大围裙,嗷嗷地放声大哭。奶奶的围裙散发着太阳底下草席上头晾晒的萝卜干的甜味儿。桃子好想将脸埋进奶奶的大围裙,可是桃子费力地忍住了这股冲动,要知道,桃子如今的岁数已经和那时的奶奶岁数一样了。

桃子害臊地笑了。

就因为吃饱了撑的站在这儿眺望黄昏的天空,所以才东想西想的——桃子干脆利落地关上了玻璃窗,那瞬间,梅花的香气好像软软地飘进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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