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你发现了正在运作的心理防御机制，也就是说，一旦你清醒地意识到了心理防御机制，你就需要做一个决定：是继续那种容易的、自动化的做法，还是努力做出改变。选择不同的做法并坚持到底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想想泥泞道路上的轮胎，要防止它陷入熟悉的车辙，你要不断地付出多少注意力与精力。

在我们挣扎着做出改变的时候，我们可能会用新的谎言来为旧的谎言开脱，用新的理由来支持熟悉的防御。每当我们试图说服自己放弃改变的时候，我们就会再次面临一个重要的选择——相信新的谎言，陷入往日的惯性，还是继续努力向前。有意义的改变要求我们不断地选择，这些困难的选择会考验我们的心理与情绪。

我先举一个不涉及心理防御机制的例子，这个例子应该能明确地说明改变涉及的困难，至少试图减肥的人能感同身受。这个例子能说明，在我们挑战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时，我们通常会如何让自己的努力白费。

这是一个星期五，你节食的第三天，你感到饥肠辘辘，产生了严重的匮乏感。体重秤上的指针没有丝毫变化，你怀疑这种节食法对你是否有效，但不论这种方法是否有效，你都硬着头皮继续坚持。下午3点左右，一位同事朋友邀请你和其他一些同事下班后去喝一杯。在饥饿的时候奖励自己，这听起来不错。你的节食计划不允许你喝酒，但你对自己说，你可以点一杯健怡可乐。

到了当地的酒吧，是时候让自己开心开心了。你的朋友去取自助餐，然后端着满盘的布法罗鸡翅和油炸虾仁回来了。你抿了一口健怡可乐，咬了一小口从家里带来的胡萝卜，觉得很饿。同事的玛格丽塔鸡尾酒看上去太可口了。同事们喝完第一杯酒之后，看上去心情很好，而你的心情却越来越低落。

最终，你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极度的饥饿实在太痛苦了，会破坏你节食的决心。如果你允许自己喝上一杯，其实能帮助你坚持节食。那能增加多少热量呢？你可以明天少吃一些东西作为补偿。所以你点了一杯美味的玛格丽塔酒，立即感觉好些了。一杯酒很快就下肚了。布法罗鸡翅扑鼻的香味越发诱人了，在你反应过来之前，你就已经决定打破自己的节食计划了，这种节食很明显不适合你，而你已经开始走向自助餐桌了。

让我们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你面临好几个选择，对自己撒了几个谎。你破坏自己努力的方式非常狡猾：你没有立即放弃自己的节食计划，而是一点一点地削弱自己的判断力。

·与朋友一起娱乐，能够在饥饿的时候奖励自己。

这是第一个糟糕的选择。尽管这样能奖励自己，但你把自己置于了一个充满额外挑战的环境，这会让你更难以坚持节食。你告诉自己，在同事们喝着鸡尾酒的时候，你会满足于一杯健怡可乐，这是自欺欺人。

·“稍微”放松节食的要求能帮你坚持节食计划。

这是第二个糟糕的选择。决定“只喝一杯”，减少饥饿带来的匮乏感，这种做法忽视了酒精会削弱我们做出明智判断的能力。你心里清楚自己正在一步步地完全放弃节食，但你不肯向自己承认这一点。相反，你用一杯玛格丽塔酒打破了自己的承诺。虽然你不肯承认，但你知道自己在喝酒的时候更容易上当。

·这种节食很明显不适合我，所以就没必要坚持了。

这是第三个糟糕的选择。这个时候，玛格丽塔酒已经下了肚，不管你对自己说什么谎，你都会深信不疑。你放弃了节食，重拾了旧的饮食习惯，吃着明知不该吃的食物，并且又多喝了一杯，因为，今天毕竟是周五啊！

试着放下自己的心理防御机制，做一些不同于以往的事情，就像节食一样。如果我们全心全意地渴望改变与成长，这就会容易得多，但其实我们很难放下旧日的习惯，并且排斥任何对现状的挑战。保守地讲，放下一种心理防御机制能带来匮乏的感觉，这是很令人沮丧的，就像放弃我们常吃的食物一样。更常见的情况是，这样会带来一些痛苦的感受，且正是那种防御帮我们逃避的痛苦。

你可能有一点儿想做出改变，但并不是真的想这样做。因此，你可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放弃自己的决心，重拾熟悉的防御，就像试图努力减肥的人迫切地想要放弃节食一样。那种心理防御机制一直保护着你，使你免受痛苦，你不太可能突然间全心全意地拥抱痛苦。

由于你正在面对未知的事物，产生了陌生的感受，这种感受可能还很痛苦，因而你可能很害怕。改变是可怕的。似乎面对无意识带来的痛苦超过了你的承受能力。在努力放下防御的过程中，你会不断地面临选择——是勇往直前，面对痛苦，还是回到过去的习惯中去。你心中抵制改变的部分会促使你做出糟糕的选择，编出新的谎言来支持旧的谎言。

你改变的程度取决于你对自己有多诚实，你有多善于发现内心的谎言，也就是说，你有多善于做出明智的选择。让我来举个例子说明这个过程是如何进行的。

我的一位来访者妮可经常陷入否认的状态，在这种时候，她相信自己是个非常有能力的人，能够应对所有的困难，但事实上，如果她不重视自己的局限，就很容易被困难压倒，陷入崩溃。她把自己看作一个做事卓有成效的人，并承担了越来越多的责任，直到不堪重负。

这是一种自恋性防御，其目的在于避免觉察到童年经历给自己带来的深深的伤害（她父母双方的家族都有精神病史），并且避免觉察到自身局限导致的深深的羞耻感（这些局限是由童年伤害导致的）。承受情绪压力时，她的思维就会失控，变得非常缺乏连贯性，她可能会产生轻度的幻视和幻听，最终导致失眠。

进行心理治疗时，妮可与我经历了多次这样的循环：她会否认，并坚称自己“没事”；当她负担过重，承受压力的时候，她会崩溃并陷入情绪困境；在情绪崩溃后，她可能会陷入抑郁，觉得自己很糟糕，是个无可救药的失败者，对自己和未来感到绝望……直到她的情绪恢复正常，再次开始否认。

在一个忙碌的日子里，妮可经过仔细的思考，发现她又在按照以前的习惯行事了——试图让自己承担更多的责任。她的日程表里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足够抓紧时间去一趟开市客（Costco）超市。她突然感觉心中充满了能量，促使她进入“超级妮可”模式。由于她在每周的那一天里都会工作到很晚，所以她常常会缩短晚餐的时间，准备一些简单的食物。当她觉得自己进入了“超级妮可”模式时，她想起了一个一直想要尝试的新菜谱，而这道菜非常复杂。她想她可以在开市客超市买到大部分所需的食材，然后在回家的路上去一趟当地的菜市场。丈夫和孩子会很高兴的！

妮可很了解自己，所以此时她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发现了她对自己说的谎。此时此刻，作为无所不能的“超级妮可”，她感觉实在是太棒了。而要面对自己的局限，承认她没时间去开市客超市购物，并做一顿精致的晚餐，这种感觉太糟糕了。她十分渴望成为那个无所不能的人生赢家！

妮可面临着一个选择。在忙碌的一天里抽空去开市客超市会让任何人都感到很有压力，但这种压力对妮可来说尤其沉重，因为她很容易在压力下崩溃。她会再度选择否认和自恋性防御，相信自己是个无所不能的赢家，还是会考虑自身的问题、局限以及相关的羞耻感，从而做出更好的选择？她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没错，你过去的确难以承担过多的压力，但你已经成长了许多。现在的你可以去开市客超市购物，真的没有问题。你本来就要做晚餐——多花20分钟又能怎样呢？

妮可太想相信这些谎言了……但她抵制住了诱惑。她选择在午休时待在办公室里休息和阅读，没有去开市客超市。她没有做一顿复杂的晚餐，而是按计划做了一顿简单的意大利面。

这样一来，她感受到了许多不愿感受的情绪。愤怒——因为自己不能变成“超级妮可”。羞耻——因为自己早年的情感创伤带来了那么多局限。哀伤——因为自己不能完全走出过去的阴影。放弃高效率带来的亢奋感，选择这些痛苦的感受，需要许多力量与勇气。这很不容易。她感到怨恨，因为她不得不接受这种现实。但是她做了更明智的选择，所以她没有崩溃或受伤，也没有陷入抑郁。

在之后的日子里，妮可偶尔也会选择自己的防御。改变是一个持续努力的过程，不完全是一次性的：有时你成功地面对了自己的痛苦，有时你陷入了旧日的习惯。我接受过多年的心理治疗，也做过很长时间的心理治疗师，但我依然会做出糟糕的选择。与妮可一样，我过去的心理防御机制依然在那儿呼唤我。当生活变得特别困难或痛苦时，我有时也会再次选择防御。我依然在不断努力养成新的习惯，学习更好的应对模式，尽我所能地面对有关自己的真相。

我不期待自己做到完美。你不会突然发生改变，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你永远无法抹去或远离你自己的某些部分，尽管你非常想这样做。改变是一个持续努力的过程。真正的成长意味着接纳我们防御不依不饶的本质，接纳我们依然会对自己说谎。在成长的旅途中，我们会面对一个又一个选择：是听从自己的防御，还是努力跳出自己的习惯。我们永远不会停止做出选择。

再让我用练习乐器来打个比方。你永远不会停止学习乐器的过程，你必须继续练习和演奏。如果你能做到这些，你就会不断进步。如果你偷懒，你的技术就会生疏。你不可能一劳永逸，不可能在某一天达到圆满的状态，然后余生四处度假、高枕无忧。

和我一样，妮可也弹钢琴。她练习得很刻苦，但总是有很多压力：她觉得自己一定要“练好”，一定要成为自己渴望成为的优秀音乐家，结果是，她对自己太苛刻了。她相信，只要付出了足够的努力，就能达到圆满的状态，一种类似“超级妮可”的优越状态。在我们的治疗中，我不断地向她强调，她需要爱上练习，爱上刻苦的努力和不断出现的挑战，而不要仅仅把这些当作取得理想结果的手段。改变的过程永无止境。你不会变成一个“全新的、更好的自己”，不再有任何挣扎。在前进的过程中，你会不断面对更多的挑战，并且想要用过去熟悉的方式来应对困难。因此，你会面对一个接一个的选择：屈服于自己的防御，还是努力用不同的方式去应对。如果你保持改变的心态，做出明智的选择，或者至少在有些时候能做到这一点，你这一生就会不断地成长。

我的另一位来访者斯坦在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与无法忍受的羞耻感做斗争，并且依赖第11章里描述的典型防御来做出应对。他将指责作为自己的主要防御模式。当他和妻子有分歧的时候，他经常会在自己的脑海里痛斥妻子。他会在心里抱怨妻子的行为，满怀委屈。在他的亲密关系中，这种模式已经持续几乎一辈子。在斯坦的防御背后，他一直在自己的情感伤痛中挣扎，这种伤痛是童年给他带来的根本性的伤害。也就是说，他有一种基本羞耻感。

在2008年开始的那场经济衰退中，斯坦的生意遭受了一些挫折，这让他的家庭承担了很大的压力，在他的生意恢复元气以前，养家的重担在很大程度上转移到了妻子的肩上。妻子没有因为这些事情批评斯坦，也没有抱怨自己现在必须负担的重担，她知道经济衰退不是斯坦的错。即便如此，斯坦依然感到很羞耻，很戒备。这种经历激起了他终生的信念：他是个受伤的、无用的失败者。

在经济衰退发生的两年之后，斯坦的事业依然没有起色，他发现妻子越发郁郁寡欢了。即使鸡毛蒜皮的事情也会让她发火，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她会在聊天时迫不及待地细数工作中的烦心事。他觉得妻子很生气，尽管这种火气不是直接针对他的。由于他为自己不能像妻子一样为家庭的财务做出贡献而感到羞耻，他努力去好好倾听，这是他能做的最起码的事。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这些“抱怨”让他越来越难以忍受。

在我们周一见面前的一个周末里，斯坦和妻子花了很多时间干家务活。过去经济条件好的时候，他们会把这些劳动——修剪草坪、打扫屋子等，都外包出去。干活的时候，妻子几乎一直“心情不好”。尽管斯坦一直闭口不谈，但他在心里斥责妻子，抱怨她的坏脾气，抱怨她无法安静地忍耐任何情绪。

斯坦在我这里接受心理治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所以此时他已经相当了解自己了，并且最终认识到他的指责是一种防御。经过激烈的内心挣扎，他选择了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安静下来，让不断流动的防御性思维停下来，为自己创造一些心理的空间。在这种安静的空间里，他发现了那种熟悉的羞耻感。他觉得自己对家庭的困境负有责任，这种痛苦的感受让羞耻感更加强烈了。毕竟是由于他的经济困境，他们才负担不起每月两次的房屋保洁以及修剪草坪的园丁服务。

放下了自己的防御后，他产生了另一层领悟：斯坦意识到他妻子的抱怨与情绪起伏是她表达愤怒的方式，她为他们生活中的困境感到愤怒，尽管妻子反复地说这不是斯坦的责任，但妻子依然生他的气。他有了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人到中年，正当她希望生活不再有那么大的压力，经济状况能够稳定下来的时候，她不得不更加努力工作，对未来满怀焦虑。

周日晚上，斯坦和妻子坐在一起，把自己对她感受的想法告诉了她。“尽管你知道这不是我的错，”他说，“但你依然生我的气。”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一种直接的、同情的、不批评的语气。妻子立刻承认了。然后他们进行了一次长谈，他们以夫妻的身份，用建设性的方式谈论了他们的未来。妻子觉得得到了理解。斯坦觉得松了一口气。没有人受到指责。

当我说我们需要放下防御，面对防御背后的痛苦时，我可能听上去像一个严厉的父亲在告诉你应该吃药，因为这对你有好处。但这个例子表明了这种做法可能带来莫大的益处。尽管斯坦指责妻子的这种防御可能会帮他在短期内避免感受到令人痛苦的羞耻，但面对羞耻感让他能够与妻子共情，与她用更具建设性的方式沟通，并且让他们的关系更紧密了。

这样做也能产生真正的自尊。在接下来的周一会谈中，斯坦告诉我，他为自己感到骄傲和庆幸，因为他能够用这种方式来理解自己与妻子，能够用建设性的、不防御的方式回应，表达关怀而不批评。他一直没有摆脱早年创伤遗留下来的羞耻感，但他发现这种羞耻感能够与他努力成长、取得进步的骄傲感共存。他觉得这种体验既深刻又令人感动。

尽管看上去有些矛盾，但真实的自尊建立在接纳羞耻的现实，选择不防御的基础上。

在目前我举的两个例子里，主人公都通过仔细倾听自己的心理过程，发现了运作中的心理防御机制：妮可“听见了”自己否认自身局限的谎言；斯坦发现了自己心中对妻子的斥责有着防御的性质，以及他是如何通过指责妻子来逃避自身的羞耻感的。他们都曾试图通过“思考”让自己相信防御是合理的。

我之前提到过，如果我们的内心在努力说服自己防御的视角是“真实”的，那么这正是心理防御机制的标志。这种现象会反复出现，非常顽固。如果你关注自己的内心，认真倾听，你会发现这种内心的声音会让你感到戒备，就好像你在与某人争辩，试图让他相信你的观点才是正确的。即使没有人质疑你的看法，你依然会为自己辩解。有时，我会发现自己在心中与某个我认识的人争论，很明显，这说明我在防御。

通过不断地重复，这种自我辩解会让你感到完全真实和有说服力，尤其是当你用指责来防御的时候。妮可和斯坦都会让自己进入一种义愤填膺、坚信不疑的状态。当你觉得自己完全无可指摘，却蒙受了冤枉，用高人一等的无辜来疗伤的时候，你可能应该停下来，想想这一切的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就像我在上一章建议的那样，你不必相信自己的所有感受，尤其是由内在辩护过程引起的感受。轻蔑、义愤填膺与愤怒的指责可能是因我们的心理防御机制维护自身的运作而产生的。因此我们需要对那些情绪是否符合事实保持怀疑的态度。

在这方面，上一章讨论过的呼吸与正念技术就非常有用。尤其是当我们在自我辩解的时候，让自己进入安静的状态会减弱我们的情绪强度。通过关注自己的呼吸，我们能让情绪缓和下来，避免自己受情绪驱使，做出一些追悔莫及的事情。停下来，做一次深呼吸。让心里的对话停下来（停得尽量久一点）。在心中留意这些情绪，为以下想法腾出一些空间：这些情绪可能不完全符合事实。

这种方法也适用于我们对某人或某事产生过度情绪反应的情境——用当下流行的话说，就是我们的情绪被“触发”（triggered）了。如果我们觉得尴尬或耻辱，深层的羞耻感即将突破我们的防线，我们就可能会做出愤怒的反应（战斗模式）。当我们的焦虑被唤起的时候，我们也可能进入惊恐的逃跑模式。在这些情况下，创造一个安静的空间，而不要立即在强烈的情绪下做出反应，能让我们有机会选择自己反应的方式。

我并没有说这件事很容易。对于我个人来说，我很少面对如此困难的挑战。在强烈的情绪下，要保持怀疑是很难的，向情绪“屈服”比这容易多了。我们很难抵挡被触发的情绪。但这与所有事一样，会随着练习变得越来越容易。有一天，当情绪试图控制你的时候，你会努力安静下来，并且产生这样的意识：我曾经有过这种状态，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最好停下来。

当我们完全坠入爱河的时候，当某个重要的人去世、我们陷入深深悲伤的时候，或者当惊恐发作突然压倒我们的时候，强烈的情绪会让我们相信，我们的感受永远不会再好起来了。强烈的感受似乎能违抗或无视时间的流逝。在情绪的控制下，此时此地就成了我们全部的现实。我们可能无法思考，无法让记忆来指引我们对未来的期待，也无法想象我们有不同感受的那些时刻。

当心理防御机制的自动化控制减弱时，当我们触及一直试图逃避的痛苦时，我们可能会担心这种痛苦会一直持续下去。我们的第一反应是逃避痛苦，重启我们最初用于应对痛苦的防御。尽管采取防御手段是我们习惯的、熟悉的反应，但只要我们意识到自己在这样做，我们就能做出不同的选择。不同的选择通常意味着忍受痛苦，直到痛苦减轻或新的感受出现。

“一切都会过去”这句俗语既说明了所有实物的状态都是暂时的，也说明了我们的情绪是暂时的。迷恋终会消失，人们的爱情也会消散；在一段时间的痛苦哀悼之后，大多数人会从深深的悲痛中走出来；惊恐发作也会结束。然而，深陷情绪旋涡的时候，我们可能很难相信这一切会过去。当我们触及我们通过心理防御机制逃避的痛苦时，我们可能会害怕被这种感受淹没。

你可能会想起童年有这种感受的时刻——被某种情绪淹没，相信这种情绪会一直持续下去。大多数孩子都有过这种感觉。在第8章，我讨论过婴儿如何依赖投射来摆脱无法忍受的情绪。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些感受会持续多久，害怕它们会一直持续下去。婴儿，甚至大一点的孩子，都不能理解这种体验的暂时性。

正念或关注呼吸有助于减弱由内心的自我辩解引起的情绪，也能帮我们抵挡看似永无止境的痛苦。痛苦会让我们的心理变得混乱无序：因为我们害怕，所以我们想转移注意力，也就是逃避。关注呼吸能帮我们“重新整理”自己的心理状态，集中注意力，聚焦于一种中立的体验——胸膛的起伏、空气穿过鼻孔时的感觉。我们甚至可能在对这种体验的熟悉感中找到一些安慰。这样能帮我们等待痛苦减轻。

我在网上讨论忍受痛苦的话题时，一位读者认为我的意思是“忍着吧”。我不是这个意思。说这句话的人往往非常不耐烦，或者怀有轻蔑的态度，好像在说“闭嘴，别抱怨”。相反，我是在指导读者如何忍受强烈的（往往还是痛苦的）感受，直到这种感受过去，或者直到你发现如何应对这种痛苦，而不诉诸熟悉的防御。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讨论过一些识别防御的方法，这些方法寻找的是防御的外在表现，这些表现有时是很明显的。那些隐匿的防御呢？我们该如何识别那些隐藏于我们的人格深处，没能被“听见”的声音，如何发现对强烈的情绪或渴求“闭口不谈”的防御？例如：

心理防御机制运作得非常成功，以至于从来无法意识到愤怒的男人。

对性几乎毫无兴趣的人。

自恋性防御非常成功，以至于无法意识到羞耻感的女人。

放下这些防御需要一种不同的努力方式：你可能需要把自己置于不熟悉的，甚至让你害怕的处境里，进而挑战这些防御。以第2章的练习为例，我曾建议你重视向他人求助的经历。对于过度依赖自我的人来说，说出“我需要你的帮助”，就可能唤起一些不舒服的情绪，这些情绪在其他情况下是不会出现的。

平静、冷淡的人习惯于逃避可能激起冲突或唤起强烈情绪的情境。我并不建议这些人去寻衅滋事，好让自己产生一些感受，但走出自己的舒适区是至关重要的。如果你不喜欢冲突，总是压抑自己的看法，你可能需要冒险与朋友或家人产生分歧……起初这种分歧可以只与很小的事情有关。不要太强迫自己。请做几次深呼吸，努力忍受随之而来的不适甚至痛苦的感受。

如果你在很大程度上压抑了自己对性欲的觉知，那么你可能需要通过接触那些让你产生欲望的身体部位来恢复自己的觉知：接触你的生殖器。在电影《黑天鹅》（The Black Swan）中，剧团的舞蹈编导指导压抑性欲的首席芭蕾舞女演员妮娜自慰，强迫她接触她否认的那部分自我。你可能需要做同样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你的内心可能会产生强烈的反抗——恐惧、反对或厌恶（反向形成）。你需要勇气和毅力才能做到不退却。

举一个实务工作中的例子，这个例子说明了如何挑战自己的性格，以及应对随后产生的情绪。我的来访者艾丽卡是一个中年女性，她在一家大公司做了很多年副总裁的行政助理。尽管艾丽卡在工作中非常聪明负责，但她觉得自己很难完成上司试图交给她的一些更加困难的任务——上司以前通常会把这些工作交给初级管理人员来做。很明显，他觉得艾丽卡有很大的潜力，并试图培养这种潜力。

在心理治疗中，艾丽卡和我探索了她无法完成那些任务的原因。当她开始着手做那些工作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无法清晰地思考问题，总会纠结于细枝末节。那些工作需要密切关注一些复杂的数据，而艾丽卡一向不擅长数学。最终，我们逐渐发现，原来那些任务会让艾丽卡生气。她怨恨那些额外的职责，不愿独立思考或者那么辛苦地工作。因此，她的心态会变得非常被动，并且“走神”。

这种被动是她整体性格中的显著特点。从十八九岁的时候起，艾丽卡就对老师产生了强烈的依恋，渴望与他们产生特殊的亲近感，希望这些人会照顾她，为她“思考”。长大以后，每当面临财务上的抉择，或者需要主动维持友谊的时候，她都会依赖自己的丈夫。在她高度活跃与理想化的幻想中，她会与某个富有活力、强大有力的人交往，他们的结合会解决她的所有困难，这个人会照顾好她。当她不得不面对现实生活以及自己对生活的责任时，她往往会生气。

她的敌意反应与她在治疗中对待成长的态度一致。每当我们发现艾丽卡改变的迹象，发现她不再那样依赖我的帮助，而是更善于运用她所学的东西时，她都会怀有怨恨。她拒绝独立，不愿照顾自己，并且会退回到被动的状态里，在这种状态中，她能永远做我的“孩子”。她一直说自己是个心理治疗的“终生参与者”，没有治疗就没法生活下去。

这种显著的无助其实反映了一种隐匿的控制（如第9章所述），她试图用这种方法激起他人的照料反应，让他人来做她怨恨的心理劳动。在治疗中，她把我看作一个高度理想化的人，希望我来为她思考，替她解决问题，告诉她该怎么做。尽管她在治疗中非常投入，但其实她非常被动，总是依靠我来解决一切的问题，自己却不付出任何努力。

经过不断的努力，艾丽卡逐渐意识到了她为这种被动付出的代价。她已经50多岁了：时间在不断地流逝，机会也随之消失。她最终做出了一个重要的选择，强迫自己去做她一向敬而远之、不愿去做的数据工作。她自学了一些新式财务软件的使用方法，接管了家庭预算的工作。接下来，她报名参加了一门会计课程，在工作中参与了更具挑战性的事务。她在社交方面也变得更积极主动了。与此同时，她还努力减少了助长被动态度的理想化幻想。

随着时间的推移，艾丽卡的努力让她在几乎所有的生活领域里都变成了一个更有成效、更有能力的人。她因此产生了许多情绪，其中一些情绪让她颇为吃惊。尽管她预料到自己在面对现实的时候会感到愤怒，因为她过去就是如此，但哀伤与丧失感让她措手不及。就像我的来访者斯坦一样，艾丽卡也为自己的努力感到骄傲。但是看到自己的潜力，看到自己一旦下定决心就能够做到的事情，她意识到了自己多年来因消极被动浪费的时光。她天生聪颖，如果她能好好运用自己的头脑，而不是期望别人来替自己思考，那她能成就怎样一番事业呢？

一旦防御变得根深蒂固，它们往往会限制我们的生活，阻碍我们的情绪成长。一旦我们不再防御，我们可能需要为失去的时光、错失的机会以及失败的关系而哀伤。放下防御始终与面对痛苦有关。

现在，我相信我已经说清楚了，与心理防御机制的角力是一场终生的斗争。如果你坚持不懈，你就能持续地成长与改变，但你永远不会达到圆满的状态，永远不会变成一个全新而完全不同的你，一个不需要面对相同问题的你。57岁的时候，我已经做过多年的心理治疗，并且在治疗结束后花了更多的时间独立前行，但我依然会在每一天与许多相同的感受做斗争。可以说，我的心理状态很好，并且能够应对挑战，因为我会定期练习那些我开发的技术，但我绝不会认为我自己的功夫已经“到家”了。

这就像去健身房，一旦你停止锻炼，你最终会失去努力锻炼带来的好处，所以你需要坚持不懈，才能保持良好的身材。就像我之前所说的，这个过程也与弹钢琴很相似。为了弹奏出美妙的乐曲，你需要规律地练习，让你的双手既有力又敏捷。为了尽可能地过上情感丰富、令人满意的生活，你必须仔细倾听与观察，留意心理防御机制运作的信号，或者挑战那些深藏于你性格当中的隐匿防御。

当你做到这些的时候，你将可以选择做出防御的反应，或者采取不同的行动。这可能看上去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比起过上童话般的生活，沉浸在没有痛苦与冲突的白日梦中，选择的能力代表了我们最重要的一种自由——一旦防御不再完全主宰我们的行为，以建设性的方式管理我们的情绪与行为的心理自由，将不再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