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之狐  作者:乙一

杏子

杏子家生活着两个家庭。一边是房子主人,也就是她的外婆和两个孙辈;一边则是租住二楼的田中正美及其儿子。杏子认为,两个家庭之间几乎没有边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购物。杏子把正美当成姐姐敬仰,正美也把她当成妹妹疼爱。她们一起洗衣服,杏子还会给下班回家的正美按肩膀。

家里总有不同的人做饭。多数时候是外婆或杏子,有时是正美,有时则是兄长俊一。

她刚带夜木回家时,外婆、兄长和住在二楼的正美都有点不放心。毕竟那是个来路不明的人,他们自然会有想法。杏子感到很对不起他们。可是,接下来的日子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尽管半张脸都藏在绷带里,但还是能看出,最初见面时宛如死人的夜木脸色越来越好了。

夜木几乎一直待在房间里,很少自己走出来,也从不主动与人交流。杏子认为,那并不是因为他讨厌别人,不想面对他人。相反,他其实很想与人接触,却不知该怎么做,只能黯然躲在屋子里。

每个人都对这个形象可疑的男人抱有不同的想法。但所有人都一致认为,把倒在路边的人带回家休息是行善之举。

当杏子对兄长俊一和田中正美说起几乎死在路边的夜木时,俊一抱着胳膊,没有摆出好脸色。他在附近的生果店工作,那天刚刚下班回来。

“那可不是阿猫阿狗。这人没问题吧?”

“他全身裹着绷带,这样的人会很危险吧。”

“叫医生没有?”

她告诉兄长,夜木拒绝了医生。兄长听了更是怀疑,可由于杏子坚持,最后还是同意让夜木在家里休息几天。

“你又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恐怕不太好吧。”田中正美这样说。

她的丈夫几年前失踪了,她目前带着儿子住在杏子家。这人从不化妆,生活很简朴,白天在纤维工厂工作赚钱,一回家就抱起了儿子小博。

“他不会伤害小博吧。”

杏子回答不上来。跟夜木简单交谈后,她感觉那不是会恶意伤人的人。尽管如此,她也不能断然肯定。

“也没什么不好啊。”

外婆安抚了正美。家中只有外婆一开口就同意了夜木留下来。

因为杏子和外婆分担家务,又得到大家的信任,所以夜木最终没有被赶走,而是以客人的形式留在了家里。

每次有人看到他裹着绷带在家中走动,都会蹙紧眉头。

“那个叫夜木的人,真的没问题吗?”

兄长对杏子耳语,目光始终集中在夜木身上,仿佛把他当成了杀人犯。

其实,夜木的异样之处仅止于脸上和四肢的绷带,还有他诡异的影子。但只要稍微交谈几句,就会发现他心地不坏。

又一次,杏子听到了外婆跟夜木的对话。她问夜木家乡在哪里,夜木只是一味搪塞。当外婆提起二十年前的某个事件时,他却异常熟悉,就像亲身经历过一样。可是,他怎么看都不超过二十岁。

她询问外婆对夜木的印象。

“我觉得他就像世上的丑恶凝聚成了形体。”外婆说完,又补充道,“可是聊一聊就发现,他其实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话虽如此,他的行动还是很奇怪。

“我帮你换绷带吧?”杏子问。

夜木果断拒绝了。他可能真的不希望让人看到绷带下的样子。他拒绝时,并没有露出嫌杏子多管闲事的表情,反倒发自心底地感激。不知为何,他的表情让杏子感到很悲伤。

杏子周围的人全都会很自然地接受他人小小的善意,唯独夜木不一样。一些她认为极其自然的关心,在他眼中似乎都显得无比感人。他甚至好像感到自己没有接受善意的资格。莫非他这辈子都没有得到过善意的对待?杏子仿佛窥视到了他不幸的人生。

一天傍晚,杏子放学回家,看见田中正美的儿子小博走进了夜木的房间。小博才五岁,还是个小孩子。正美白天去工厂上班时,外婆会陪他玩耍。杏子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小弟弟。

她走到房间门前,听见里面传来二人的声音。小博对夜木发出了一个又一个好奇的提问。你为什么裹着绷带?为什么住在这里?夜木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可是小博脑子里似乎装满了疑问,怎么问都问不够。

她轻轻拉开隔扇,发现夜木被小博盯着,似乎很不自在。他看到杏子,马上露出了得救的表情。

“小博,你怎么能问这么多问题让客人为难呢。”她想这样说,但是忍住了。

“小博,你在跟大哥哥玩呀。”

听到杏子的话,小博似乎受到鼓励,问得更起劲了。夜木被孩子纠缠的样子让杏子不禁失笑,忍不住决定让他再为难一会儿。离开二人后,杏子突然感到很不可思议。因为小博似乎对夜木没有一丝敌意和厌恶。莫非他感觉不到夜木身上的邪恶气息?

后来,她问了小博。孩子的回答很抽象,她花了一点时间才完全理解。原来小博也觉得夜木有点奇怪。

“那个人好像坟墓。”小博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他身上有狗的味道。”

“嗯,那怎么会呢。大哥哥洗澡了呀。”杏子反驳道。

小博只是笑着摇头。

那是她收留夜木的第四天傍晚。

放学路上,杏子看见夜木站在河边。穿行在房屋之间的小河最终汇入郊外的大河。站在岸边往下看,能看见一片高高的芦苇。河对岸就是工厂,高耸的烟囱悠悠地冒着白烟,仿佛与天上的云朵连成了一片。有时一起风,工厂的烟就会覆盖小镇,细沙般的粉尘还会随风飘落在晾晒的衣物上。

夜木呆立在河边,定定地看着对岸。杏子叫了他一声,他先是全身一僵,随即认出了她,慢慢放松下来。她不禁想:这人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他生活的地方究竟有多糟糕,才会让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就浑身紧绷。

芦苇丛里传出阵阵虫鸣,对岸的工厂也发出了低沉的金属轰鸣,夕阳下的空气仿佛在微微震颤。

“我买了绷带。”

杏子给他看了手上拎的袋子。学校规定放学后不能逛商店,但这次她没有遵守校规。

“我身上没钱。”

“别在意。”

按照当初说好的日子,明天夜木就要离开了。可是,杏子希望他多待一段时间。兄长对此肯定没有好脸色,但外婆对夜木的印象似乎不坏,可能会答应。

“可是我付不起房租。”

杏子不得不表示理解。因为家里并不富裕,的确不能让夜木免费居住。她自己也想过像朋友那样出去做零工。

她对夜木说起了在酒馆工作的朋友,还告诉他那家店在市中心,店名是什么,服务员穿何种装束。

“夜木先生也在那里工作看看吧。”

“服务业可能不太……”

杏子闻言,认真看了看夜木浑身绷带的模样。

“那就找找别的工作吧。”

杏子告诉他,哥哥有个有钱人家的朋友,名叫秋山。他家开了好几个工厂,也许能给夜木介绍一份工作。

夜木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似乎很高兴杏子愿意为他做这些,但又不知是否该接受她的好意。

“大家都希望夜木先生能多住一段时间。再说,你现在离开了也无处可去,不是吗?”

他点了点头,露出寂寥的表情。看似好几年都没有认真打理过的黑色长发迎风飘动。杏子忍不住注意到了他瘦削的肩膀。那是翩翩少年的肩膀,与夜木那异样的影子显得格格不入。

夜木答应后,杏子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她有点舍不得就这样与夜木分开。因为她与夜木交谈时,感觉不到她和其他朋友交谈时的距离。夜木不会蔑视任何人,对世间一切都温柔以待。但他也像被宣告了死期的重症患者,把每一天都看得无比珍贵。他的言行总是散发着一丝悲凉,让人感到异常沉重。

二人边聊边往回走。夜木从来不提自己的事情,所以一直是杏子在说。她说到了父母关系不好,以及目睹母亲去世时的情形,全都很阴沉。

“要不还是讲些高兴的事情吧?”杏子问了一句。

“不,请多讲些阴暗的事情……”

听夜木这么说,她就放心地讲了小时候被同学欺负的事情。不知为何,杏子觉得夜木与那些不幸的故事很相称。

他们走过了几天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杏子正在讲小时候经历过的可怕往事,说有一天夜里,父亲把哭闹的杏子独自扔在了树林里。

前方有一条野狗。那是条公狗,全身覆盖着褐色的短毛。杏子平时见到它,总会过去摸两下。

她走过去想给狗挠挠下巴,但它今天有点奇怪。平时它都会眯起眼睛享受,现在却警觉地看着她。准确地说,是盯着夜木。它还伏低了身子,喉咙里发出阵阵呜鸣。

怎么了?她又走近一步,狗终于按捺不住,掉转身子跑了。那个瞬间,它仿佛在被凶猛的野兽追赶,脸上满是惊惧。

“那狗平时都很乖呀。”

杏子无奈地喃喃着,看了一眼夜木。不看还好,这么一看,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只见夜木目光阴沉地凝视着狗消失的方向。杏子不敢问为什么,因为她觉得那是夜木绝对不可触碰的部分,就像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夜木

早苗不再回答我的呼唤后,我过了一段惴惴不安的日子。可是人心着实神奇,一开始我还整日惦念着那个再也没有出现的看不见的朋友,不久之后就怀疑那是不是一场梦了。

正好在那个时期,我发现了身体的异常变化。当时我在小学制作狐狸面具,用凿子一点点雕琢木头,让它变成狐狸脸的形状。大多数同学都在做般若面具,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想做狐狸的面具。我想,那应该就是同学们说的“狐狸上身”吧。

那段时间,同学之间盛行一个传闻——另外一个地方的小学生玩狐仙被狐狸上了身,突然跳舞跳个不停,而且胡言乱语。因为大家都害怕被狐狸上身,渐渐地没什么人玩狐仙了。我当时还不太明白他们说的狐狸是指什么,因此心里有种无法理解的不安。

那一刻,我正在用铁锤敲凿子。由于单调作业特有的无聊,我一时走了神,没有注意凿子的方向。结果铁锤一敲,凿子击中了我左手食指的指尖。

周围顿时溅满了红色的液体,已经浮现出狐狸脸型的木块上自然也滴落了许多。四周一片哗然,老师马上赶了过来。我极度慌乱,但不可思议的是,一开始还剧痛无比的伤口竟像被轻烟笼罩,渐渐不痛了。我觉得那应该不是心理上的兴奋缓解了疼痛,而更像是那个部分从一开始就被设计成可拆卸的样式,卸下之后我反而变得更接近真实的自己了。

我发现满是鲜血的凿子尖端还粘着脱落的指甲。虽然感到很害怕,但我被老师带去保健室前,还是一把抓住指甲塞进了口袋。

保健室的老师给我的伤口做了消毒,但是建议我去医院看看,于是我又被带去看医生了。那时,我的伤口不仅疼痛减轻,连出血也止住了。我觉得很奇怪,血是这么快就能止住的吗?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也许我高估了自己的伤势,便没有再多想。

医生仔细检查了我的伤口,发现已经完全愈合。我至今都忘不了那个医生的表情。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伤口。

为了防止化脓,医生决定给我打一针。可是他每次下针都会失败,针头扎到一半就尽数折断了。我跟其他孩子一样,很不喜欢打针,因此闭着眼睛咬牙忍耐。医生反复说了我好多次,要我放松下来。

那天我早退回到家,母亲一脸担心地迎了上来。肯定是老师提前打好了招呼。我给母亲看了裹着绷带的左手食指,还满不在乎地对她说“别担心,没什么大问题”,好让她放下心来。其实手指早就不痛了,我一点都不害怕。

回到房间,我拿出偷偷塞进口袋的指甲,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但我觉得把这种东西当成普通垃圾扔掉有点不太对劲。于是,我用草纸把它包起来,放进了存玻璃球的罐子。

那天夜里,由于绷带裹得太紧,我睡着睡着就醒了。受伤的部分特别痒,就像乳牙脱落后恒牙正在长出时牙龈发痒那样难受。这样说你应该能明白吧。也可以说,身体某个部分的门闩被打开,一直被关在里面的东西总算能舒展出来了。

我对自己身体的异样感受吃惊不已,继而感到十分诡异。绷带里好像包了一团火,就像有人一把揪住了我的伤口,将我体内的什么东西用力往外拖动。

我战战兢兢地解开了绷带。被紧紧包裹的感觉消失时,我心中渐渐充满了可怕的预感。很快,我拆掉了医生白天给我裹的绷带,发现我的手上已经长出了新的指甲。然而,新指甲跟以前的指甲完全不一样。人类指甲应该是淡淡的粉色,而我的新指甲有点像黑色,又有点像银色,怎么看都不像生物的器官,反倒更像金属,尤其像被扔在工厂边上的生锈金属片。

新指甲的形状也很奇怪。它不是普通指甲的圆弧形,而是专门用于切割与撕扯的形状。就像它只为伤害、破坏和屠杀而存在。

我越看越害怕,忍不住转开目光,强忍住胃酸倒流。

我想起了早苗的话。她收下我的身体,并给了我一具新的身体。我产生了不祥的预感,连忙拿出塞进玻璃球罐的纸团。我今天把自己的指甲裹在了里面,可是纸团里已经空无一物。

我惨叫一声,猛然知晓了早苗的意图。她用看不见的手拿走了从我身体上掉落的部分,又用新的身体补上了缺掉的部分。

父亲拉开我房间的隔扇,问我怎么了。

我藏起面目全非的左手食指指尖,拼命假装无事发生。

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到那样的指尖。从那天起,我就藏起了自己的手指,还坚决不去医院接受复查。见我如此激烈地反抗,家人和老师都对我产生了疑问。随着时间的流逝,到了解开绷带的时候,我也一直没有解下绷带。

我很害怕被人看到我这奇怪的指甲,便慢慢远离人群,养成了不引起别人注意的习惯。我总是深陷在惊恐中,连笑容都变少了。

我想象老师和父亲发现我的指甲,生气质问“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讲清楚”的情形,心里特别害怕。现在我已经知道,其实就算他们看见了,也不会有那种反应。然而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坚信自己一定会挨骂。

别人问我为什么不解绷带,我回答不上来;别人笑话我一点小伤大惊小怪,我也没法解释。我只能尽量远离剧烈运动,减少受伤的可能性。尽管如此,我难免会不慎跌倒,或是被尖锐的东西划伤。每次都跟换指甲那时一样,疼痛很快就消失了,继而被宛如从体内浮出的、看似锈蚀金属的东西覆盖。

那些部分十分强韧,既不会受伤,也不会开裂出血。虽然触感坚硬,但能感知冷热。用铅笔尖使劲戳,还能感知到一定程度的疼痛,疼痛退去后便是一阵麻痹,就像皮肤上真的长了一层金属。

每次受伤后,我的身体都会被置换成非人的成分,而我每次都会用更多绷带将其覆盖起来。我极度害怕被人看见自己的身体,这在他人眼中恐怕是一种病态的行为。每次走在外面,或是与人面对面,我总是惦记着身上的绷带,担心它会松脱,担心交谈时突然掉下来可怎么办。由于满脑子想着这个,我恐怕从来没有认真跟谁交谈过。

有一次,我在神社台阶上一脚踏空,摔断了肋骨。那个瞬间,我痛得无法呼吸,几乎晕厥。因为胸口狠狠撞到了石阶边角,我直觉自己的肋骨肯定断掉了。

当时周围没有人。我坐在石阶上让自己保持冷静,很快疼痛就像被笼罩上了一层迷雾,我感觉轻松了不少。

我快要疯了。我的内部正在发生破坏与再生。早苗看不见的手拿走了我折断的肋骨,又从我体内那个神秘的源泉抽取出了新的身体部分。

我掀起衣服下摆,查看新肋骨的位置。外侧皮肤没有变化,但我很快发现,皮肤之下已经发生了变化。撞到石阶的肋骨扭曲变形,角度僵硬,连皮肤也被顶起来了。那一看就不是人类的肋骨,而是另一种生物的肋骨。

回想起来,自从与早苗签订契约,我就没有生过病。哪怕受了重伤,也会马上被替换成新的身体部分,从而得到再生。若问这个事实是否让我感到安心,其实完全相反。我开始倍加小心,生怕自己出现哪怕一点小小的擦伤,又丢失一小块人类的身体。我总是又哭又闹,恐惧自己的未来。尽管身上满是绷带,总是受人白眼,但我还是像个普通人一样上了四年学。如今想起来,那真是个奇迹。

一切欢喜都离我而去。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散发出可谓“瘴气”的异样气息。那些气息来自我的指甲、肋骨等变化过的地方。想必那个沉睡在我体内、正在逐渐苏醒的生物天生具备了那种可怕的气息。

许多敏感的人都会觉得我的体表之下存在着完全不同的生物。为此,他们仅仅是看见我就会皱起眉头,露出嫌恶的表情。我从未想过那种感觉敏锐的人为何对我流露出那样的感情,只知道没头没脑地避开他们。

我不再与人交谈,喜欢独自藏在黑暗中,以孤独为伴。因为那样一来,就不会有人看到我而面露惊恐,或是对我避之唯恐不及,我就还能把自己当成一个人类。

与早苗签订下契约四年后,我决定离开家。我认为,自己再也不可能保持全身裹着绷带,不在别人面前脱衣服的生活。因为同学、老师和家人都对我的精神状态产生了怀疑。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开始追问我为何不露出皮肤,我只能哭丧着脸恳求他们不要再问了。

那天夜里,我打包了自己的衣服,还拿走了母亲放在厨房的钱包。偷钱固然让我产生了罪恶感,但我最难受的是,自己马上就要不辞而别,辜负生我养我、一直疼爱我的父母。

也许,我应该对家人说实话。但这也是我到现在才敢想的事情。当时我极度害怕父母的排斥,根本不敢对他们说出实情。与其遭到排斥,我情愿不辞而别。

那一夜,天空没有云朵,挂着一轮明月,还有数不清的星星,看起来比白天的天空宽广了许多。我走向车站,打算先搭一班车离开这里。寒气顺着厚重的衣服和手套的洞眼渗透进来,夺走了我的体温。我行走在夜幕中,想起了早苗。

她到底是什么人?按照早苗的预言,那一年应该是我的死期。如果没遇到早苗,我可能已经死了。当然,那也可能是欺骗我签订契约的谎言,只是现在已经无从证明。

那一刻,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今夜,我死了。

对命运的屈服,成了我最后的救赎。

我体内的邪恶气息日渐膨胀,不仅是我,所有与我擦肩而过的人都能感知到那种气息。这个异样的感觉就像一潭漆黑浑浊的死水,想必你也有所感应。凡是我的皮肤接触过的空气,仿佛都受到了玷污,变得沉重而凝滞。

我认为,这是查清早苗真实身份的线索。因为她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变成我的孩子吧。我可以给你永恒的生命。

如果早苗的孩子是亵渎神明的怪物,那她自己恐怕是不为人知的巨大黑暗之主。我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招惹了一个不该招惹的存在。

一开始,我还无比憎恨甚至诅咒早苗,可是到了那一天,我的心中只剩下对自身愚蠢的绝望。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精神不够强大。听闻朋友的死讯,我开始恐惧自己的死亡,竟要违逆上天创造的自然之理。

清晨,太阳尚未露头,我就来到了车站。站台上只有我一个人,以及一盏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电灯。

我坐上列车,开始了二十年的流浪生涯。我的实际年龄应该有三十多岁,但身体的成长停留在了二十岁那年。其间,我一直在黑暗中潜行,或是匿入山间,或是隐于林中。有时想念人间的烟火气,也会藏身于城市建筑物的阴影里。

二十年来,我从未有过片刻的安心,还几次考虑过自杀。但我相信,无论上吊还是投海,我都死不了。

有一次,我藏身在山林中,带着自暴自弃的情绪,完全不去寻觅食材。就在我感觉自己总算能饿死的瞬间,饥饿感突然消失无踪了。同样,在我感觉自己将要冻死的瞬间,寒冷的感觉就会完全消失。我意识到,就算我想死,也永远失去了前往那个世界的资格。

有一回,我脚下一滑跌落了山崖。下颚和肩膀等部位出现骨折,全都被早苗换成了丑陋的怪物之躯。当时受的伤,正是我用绷带裹住半张脸的原因。看到我新生的牙齿,恐怕没有任何生物能维持心神。若是狼这类生物,其下颚可谓散发着上天赐予的生命之美。但是我的下颚与之相反,连神明看到了恐怕都要忍不住移开目光。它呈现生锈的铁色,形状之凶残远远超出了食肉这一用途。

我意识到自杀是徒劳的举动,只能被动地活在无限流淌的时间中,深深体会到了孤独的滋味。不管走在路上,还是隐入林间,都没有人会接近我,甚至鸟兽也四散奔逃。我心中常常涌现出快乐的童年时光,让我忍不住悲泣哀号。我总是捶胸顿足、抱头痛哭,或是呆呆仰望着夜空,为这愚蠢招致的孤独命运痛苦万分。

我每一天都在想念家人。离家十年后,我一度回到了故乡。那时我一头脏乱的长发,浑身裹着绷带,早已不敢与家人相认,只想见上母亲一面。

可是,我的家不复存在了。我上过的小学和车站还是老样子,唯独曾经住过的家消失无踪。我当然可以向附近的人打听,但并没有这么做。我带着放下一切的心情,离开了那个地方。我突然离开后,父母究竟是什么心情?其后的日子又是如何度过的?当我沉浸在孤独的痛苦当中,饱受其毒害时,父母是否也在远方为我担忧?

我没有了家。不管是搬走了,还是烧毁了,总之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归宿。我流着泪,反复对自己说:早在离开家的那一刻,原本的我就死去了。

我拖着这副永远不会死去的身体四处流浪。因为不想让人看到,我总是走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有时希望重温人间的喧嚣,我也会潜伏在城市的阴影中。可是看到来来往往的正常人,我又感到万分痛苦。看到他们与亲密的人谈笑风生,我总会格外羡慕,同时无比悲伤。

绷带不够用了,我就用布片遮盖面孔;身上若是脏了,我就跳进干净的河里冲洗。我在垃圾堆里寻摸衣物,靠捡来的书本获得知识。

我会感到饥饿,但不会饿死,遭到野兽袭击也不会死去。在那近乎永恒的时间中,我漫无目的地游荡,活在一副人兽不分的身体里。

杏子小姐,当我偶尔走进一座城镇,快要被永远难以抹去的孤独悲伤压垮时,你出现了。

我虽然不会死,但只要毫不停歇地行走,就会渐渐感到疲劳。那时我已经连续行走了几个月,脑中不再有任何思考,就像接连不断地思考了太长时间,最终用尽了一切思考的素材。

不知为何,我当时产生了一刻都不能停下的强迫念头,只能不断地迈着步子,毫无意义地行走,最终因为疲劳过度,体力不支而倒下了。

那一刻,你正好出现在我旁边。我已经独自流浪了太长时间,早已放弃与他人的接触。我不知多久没有从心底里感受到生命的快乐和他人掌心的温暖了。我万分惶恐,带着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喜悦的心情,开始了寄居在你家的生活。

在那里,我得到了自己早已放弃、自认没有资格享受的、极为普通的生活,与别人交谈,互相问候。曾几何时,我躲藏在吸走一切响动的密林中,无数次幻想过那样的场景。我脚下有榻榻米,头上有屋顶,周围还有窗户。直到重新过上那样舒适的日子,我才意识到,自己只差一点就踏入了非人的世界。

我对自己在你家遇到的人,以及接触到的一切,都怀有深深的感激。在那里生活过的短暂时光,在那里发生的每一件小事,都会让我的泪水决堤。

可是,我始终怀有预感,知道自己无法一直逗留在杏子小姐的家。那个觊觎我身体的异样存在,逐渐加重了它在我身上的诅咒。它的污秽带来了死亡和绝望,定会让我身边的人陷入不幸。

你还记得吗,我借住的房间屋檐下有个麻雀的巢。我刚被带进那个房间时,亲鸟还在哺育雏鸟。可是亲鸟察觉到我的气息之后,再也不顾饥饿的雏鸟,头也不回地逃离了。不仅如此,其中三只雏鸟甚至在学会飞行之前,为了逃离而奋然爬出巢穴,纷纷落到地上摔死了。剩下那些既无法逃离,也得不到哺育的雏鸟,后来也都饿死了。

那一刻,我无比痛恨自己被囚禁在黑暗中的命运。

我深知自己不能待在这里,但那段日子实在太过幸福,让我不知不觉产生了乐观的想法。只要身边的人理解我的痛苦,也许我也能像个普通人那样生活。

当你提出既然无处可去,大可留在此处的建议时,是那种乐观的心情促使我接受了你的好意。你还请求兄长找朋友为我安排了工厂的工作,对此,我真是感激不尽。

然而,结果还是令人遗憾。那些针对我的咒骂和恶意,想必也传到了你的耳中。

几天前我突然失踪的消息,不知你是如何听闻的?昨夜发生在秋山家的事件,后来是如何处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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