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妖狐

天帝之狐  作者:乙一

夜木

铃木杏子女士,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们已经诀别了。对于竟要以这样的形式匆匆道别,我感到万分遗憾。如果可以,我真想亲口向你解释我为何要像逃命一般离开你,但我只能通过这封信向你转达。请原谅我。

我选择这个方式,并非遇到了危险,而没有时间道别。事实上,我对两个人做了非人的行为,因此不得不亡命天涯。我并非因为害怕身陷囹圄才仓皇逃离,只因我这颗怯懦的心让我再也不敢出现在你面前。通过书信的形式,我或许还能对你隐藏自己歪曲而丑陋的真面目。

我也幻想过,即便看见我现在的模样,你可能也不会高声惨叫,蹙眉躲闪。每次与你交谈,我都想坦白自己背负的命运。然而,机会总是从我指尖溜走。每当我要开口道出少年时代那些骇人往事,就会感到被人扼住咽喉,不能言语,甚至无法呼吸,只能转身逃离。

现在,我多少能带着平静的心情讲述了。曾经让我感到焚身之痛的憎恨、悲伤和恐惧,如今全都被塞进了盒子,变得寂静如斯,让我能对你坦白一切。

一切诅咒的开端,发生在我的少年时代。

我家在北方,冬天能看到天地一片纯白的雪景。若是连续下好几天雪,积雪足可堆到大人腰部。那时我住在一个小山村里,除了封冻的农田,其余什么都没有。我没有兄弟姐妹,只有祖父母、父母和我五个人一起生活。有的同学家有七八个孩子,当时我很羡慕他们热闹的生活。

那年我十一岁,体弱多病,有一天请假在家卧床休息。其实那不算什么大病,可能因为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所以家人对我尤为关爱,一旦有点咳嗽,或是受了轻伤,母亲和祖母就会担心得面无血色。那又是个人口稀少的山村,家里人对我的过度保护可谓尽人皆知,经常有人拿这个笑话我。每次遇到那些嘲笑,我都万分希望自己的身体能结实一点。

那天我感冒发烧,躺在被褥里无所事事。放在炉子上的药罐连连吐着蒸汽。若是合上眼睛,还能听见积雪从屋顶滑落的声音。

那一刻,若是能有可独自玩耍的游戏让我解闷,我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了。这个遗憾始终侵蚀着我的心灵,每次想起那天,我都会强烈惋惜自己失却的快乐人生。

狐仙。百无聊赖的我突然想起了那两个字。当时我的同学都很热衷于这个游戏。没错,就是那个在白纸上写满五十音平假名,滑动十元硬币拼成文字的怪异游戏。

我知道周围的小伙伴都热衷于玩那个游戏,但始终假装不感兴趣,没有参与其中。然而,万恶的无聊让我着了魔,竟然会想玩一回也不坏。

我在教室见过同学们玩那个游戏,就凭着记忆画了一张五十音图,并写上“是”和“不是”,最后添上了鸟居的简笔画。鸟居是十元硬币的起点,参与者要用食指按着硬币出发。据说,某种小学生无法理解的神奇力量会推动十元硬币,不顾参与者的意志,兀自在纸上选择文字。

那几个同学在教室玩狐仙时,看到十元硬币自行移动,全都特别兴奋。但我对它持怀疑态度,认为移动十元硬币的不是什么灵力,而是食指力量的不均衡。

那天,我感冒在家养病,没有人跟我一起玩狐仙。由于不敢拉大人来玩,我就没有告诉家人。

于是,我决定一个人玩。我把画好的纸摊在地上,放了一枚十元硬币,然后端坐起来,食指按在硬币上。

那几个同学在教室里玩时,好像还念了几句疑似咒语的话,但我记得不太清楚。于是,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十元硬币一直躺在鸟居,也就是起点上。

我保持那个状态一动不动的样子,想起来也许很滑稽。事实上,早在准备阶段,我就为自己的孩子气苦笑不已。

然而,我按着十元硬币端坐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开始感到胸闷,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原本屋里还能听见外面传来母亲的脚步声和祖父拉开隔扇的声音,那一刻突然消失无踪,仿佛整间屋子变成了无声的空间。我很紧张,心跳越来越快,试图松开十元硬币。可是,我的手指仿佛被吸住了,怎么都松不开。我不知何时出了一身汗,鼻头还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视野突然变窄,聚焦在硬币上动弹不得。本来屋里光线很充足,但我仿佛陷入了黑暗,只能看见写满五十音的纸、十元硬币,以及按在上面的手指。

难道我身边真的出现了超出人类理解范围的存在?同学们在教室里按住的十元硬币,也被同样的存在推动了吗?想到这里的瞬间,我感到背后出现一个人。可是,我无法转头去看。究竟是因为无法动弹,还是没有胆量回头,我也不清楚。当时我能做到的,唯有挤出一丝声音。

“有人吗……”

那个瞬间,充斥房间的苦闷烟消云散,定住的身子也松懈下来。房间恢复明亮,药罐又发出了喷吐蒸汽的声音。我尝试松开手指,刚才还无法动弹的手,一下子就离开了十元硬币。

突然,房间隔扇被拉开,祖母探头进来了。她似乎刚从外面回来,鼻子和脸颊都有点发红。问过我的情况,祖母又离开了。

我独自坐在屋里,细细思索刚才那不可思议的紧张感。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因为玩狐仙而陷入了催眠状态吗?

应该是了。完成仪式步骤的行为使意识陷入了某种错觉。我得出这个结论后,心情平静了许多。

玄关传来母亲呼唤我的声音。当时已是傍晚,我猜是放学归来的同学给我带来了明天上课的消息。

我站起来走向玄关。就在那一刻,我发现方才那枚十元硬币已经不在出发点的鸟居上。我感到体内仿佛有一条细细的虫子,顺着指尖爬过了手臂、脊背。紧接着,我想起自己玩狐仙时提出的问题。

有人吗……

不知什么时候,那枚十元硬币已经从鸟居移动到了“是”上。

杏子

杏子与夜木的相会,发生在放学回家路上,当时并没有什么特殊情况。那天不冷不热,天空被乌云遮蔽。由于镇上开了许多工厂,空中还弥漫着从烟囱里冒出的白烟。

杏子边走边想,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接受同学的邀请,总是独自回家了?下课后,学生们各自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扎着两根麻花辫的朋友对杏子说:“不如我们一起去吃洋粉吧。”

她感谢了朋友的邀请,但没有一起去。

她并非因为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才不得不拒绝朋友的邀请。虽然家中只有外婆和兄长,她心里也想着必须早点回家帮忙做家务,但那不是她拒绝同学邀约的原因。

她拒绝同学邀约的真正原因在于,最近与人交谈时,她偶尔会感到窘迫,即便跟朋友交谈,有时也会感到轻微的异样。

有人调侃某个教师的外表或习惯时,她感到无法认同,无法与别人一起嘲笑某个不在场之人的失败。每当聊到这种话题,她都会感到很不舒服,仿佛咽下了一个石头,恨不得转头就跑。于是,杏子的话越来越少,她成了只会倾听他人的角色。

尽管如此,曾经亲密的朋友还是会邀请她结伴回家。说心里话,连那个朋友都好像无法与她心意相通了。有时聊着天,杏子会突然感到两人距离十分遥远。

杏子偶尔会想,那个朋友的邀请也许只是出于礼数。因为她邀请了其他朋友,自然也要邀请杏子。若非如此,她恐怕不会邀请杏子这样不爱说话的无趣之人。至于杏子,她也无法理解为何要因为大家都在笑,所以也要对一句并不好笑的话露出笑容。

如果拒绝邀请,他人就会觉得杏子在独自遵守学校规定。学校的老师们很不赞同学生在放学路上穿着校服走进商店。杏子素来倾向于遵守规定,因此还被朋友说过。

“你啊,这样真的有点假正经。”

那次,她看见朋友的书包里藏着首饰。按照校规,学生不能佩戴首饰。

“我在镇上的酒馆工作。那里的店员都要戴这个。”

她问了店名,发现那家店她路过几次。她记得店里一直在播放西洋音乐,气氛很和谐。

“可是打工违反校规啊。”杏子惊讶地说,然后得知朋友应聘时瞒报了年龄。

见杏子一件首饰都没有,那个朋友似乎认为她是刻意遵守校规、在老师面前装好学生的伪善者。杏子很想说,事实并非如此,她只是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

可是她一直无法辩解,任凭时间静静流逝。

很快,她就走到了河边。沿岸用石头堆成了河堤,两侧是鳞次栉比的人家,路旁种着樱花树,风一吹就有无数花瓣飘落。河面上浮着纤薄的花瓣,顺着水流超过了杏子。

几个少年手持棍棒,站在路边俯视河面。田螺正在河中的石块上产卵,少年们则以用棍棒击破那些粉红色卵块为乐。

远方矗立着巨大的工厂烟囱,它们都在喷吐白色的烟雾。夕阳在烟囱上打下了半边阴影。岸边的樱花和远处的工厂,总会在杏子心中留下怪异的印象。

快走到家时,杏子发现前方有个男人。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衣,全身脏污不堪,仿佛刚从战场归来。男人一手扶着旁边房屋的石墙,每走一步都像在痛苦地喘息。

一开始,杏子试图避开那个人。因为男人的背影散发着让人不敢靠近的可怕气息。她说不清那种气息究竟来自哪里,总感觉那头过长的头发、沾着泥污的衣袖和全身的气场都染上了难以抹去的污秽。

那个人的脚步很慢,杏子很快就要超过去了。就在擦肩而过的一刻,男人突然软倒在地。那不像是瞅准某人通过时刻意做出的举动,而是真的在那一刻失去了支撑身体的精神力量。

男人俯伏在地,没有露出面孔,呼吸急促,长及腰部的头发散落在地面上。他看起来十分痛苦。杏子不知如何是好。她认为自己应该上前询问他怎么了,还应该帮助他。

她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想起刚才他身上散发的异样气息,又觉得自己不应该与他扯上关系。他是流浪汉吗?还是遭遇了事故,正在寻求救治?可是,他恐怕无法凭自身的力量走到医院。

杏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人怀有一种近乎嫌恶的感情,并感到深深的羞耻。她并不知道这人的身份,仅凭表面印象就对他露出了扭曲的表情。而且眼看着他倒在地上,却打算漠不关心地走开。她很失望,自己竟是个如此冷漠的人。

“你、你没事吧……”杏子问了一声。

男人身体一震,仿佛那一刻才发现旁边有人。但他没有抬起头,反倒把脸贴在了地上,似乎想隐藏什么。

“……请你离开。”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意外地年轻,远远不同于他背影散发出的可怕气息。他似乎怀有强烈的恐惧,试图回避什么东西。为此,杏子不禁感到胃部揪紧。

“我看你不像是没事的样子。我家就在前面,你先到那里休息一下吧。或者我帮你叫医生过来?”

“请别管我。”

“不行,抬起头来。”

杏子把手伸向男人的肩膀,但是犹豫了片刻。她刚刚才责备自己不该平白无故地嫌恶别人,但此时此刻,她的灵魂深处似乎在抗拒接触。哪怕隔着衣服,她也不想触碰这个人。尽管如此,她还是压抑了来自内心深处的警告,伸手触碰了他。

男人抬起头,瞪大眼睛看向杏子。他的表情并非单纯的惊讶,还掺杂着恐惧、畏缩和悲伤,仿佛下一刻就要号啕大哭。

他看起来很年轻,可能只有二十岁左右,但杏子无法肯定。因为男人脸上包裹着层层叠叠的绷带,只露出了眼睛以上的部位。她不禁想,这个人肯定受了重伤。

杏子决定把他带回家中休息。因为这人无比憔悴,说不定会死在路边。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点头顺从了杏子。

杏子家离男人倒下的地方并不远。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摇摇欲坠地迈开了步子。杏子要搀扶他,但是他带着恐惧的表情拒绝了。

“求求你,不要看我的脸。”

男人低头恳求道。他声音发颤,像是在哭泣。那个声音里不含一丝危险,反倒让人觉得这是一头弱小的动物。杏子不禁想,这人就像个饱受欺凌、遍体鳞伤的孩子。

走到杏子家门口,男人略显踌躇地抬头看向那座二层小楼。那是一座还算宽敞的木造旧房子,是随处可见的住宅。这座房子应该激发不出什么特别的想法,但男人好像需要鼓起勇气才能走进玄关。

院子里摆满了花盆,那些都是外婆平时喜欢侍弄的花草。杏子伸手去开门,发现上了锁,便推测外婆出门去了。于是她走到生锈的邮箱旁,拿出了放在里面的钥匙。那原本是个红色的邮箱,如今已经锈蚀成了褐色的金属盒子。

外婆是房子主人,把二楼租给了别人。现在上面住着一对姓田中的母子,但屋里还有能让客人休息的房间。

她请男人进了门,把他领到里屋。走廊的地板被擦得锃亮,像吸了水一样闪闪发光。擦拭走廊是杏子最近的乐趣之一。

他们走进一楼西侧的房间,男人呆站在里面,好像有点不知所措。

杏子上下摇晃着推开窗子。由于木质窗框年久变形,不这样摇晃,窗户就会卡在半路。外面就是房子边上那条河,一阵潮湿的气味涌入房间。她在家只要有空就会打扫,所以榻榻米应该不脏。

家里没人。兄长俊一和楼上的住户田中正美都在外面工作,外婆和正美的儿子小博本应在家,但好像都出去了。莫非去买晚饭食材了?

杏子倒了一杯茶端给那个人。她拉开隔扇时,那人明显吓了一跳,还一脸恐惧地看着杏子。她不禁联想到遭人虐待的野狗。对别人的举动一惊一乍,这个习性真令人同情。

“你身体怎么样?”

“我只是走累了……”

男人说着垂下头,躲开了她的目光。

这时她总算发现,原来不只是脸的下半部分,他的双手、双脚都裹着绷带。他穿着一身黑,长袖袖口和裤脚都露出了绷带。

杏子很想问为什么,但觉得那样太失礼,就没好意思开口。她放下了茶杯的托盘。

“请问你叫……”杏子问道。

男人犹豫片刻,小声回答:“……夜木。”

她决定让夜木在房间里独自休息一会儿。家里有多余的被褥,她拿过来麻利地铺好。夜木则坐在旁边,定定地看着窗外。

不久前,有麻雀在屋檐下筑了巢,现在已经多了几只叽叽喳喳乞食的雏鸟。杏子见过几次麻雀喂孩子的情形。夜木也在看那个鸟巢吗?

这人究竟是谁?凌乱的长发,看似穿了好几年都没换过的黑衣,包裹了全身的绷带,而且什么行李都没有。他脸上的绷带尤为可疑,从鼻梁一直包到下巴,仿佛要把脸藏起来。

这人不仅外表异样,连影子都格外阴寒。斜阳透过窗户倾洒进来,夜木的黑影落在地上,就像空间中突然出现了无底的深渊。她觉得那个洞里随时都会爬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不由得浑身发冷。

“不好意思,我很臭吧。”

夜木突然回过头。杏子不明其意,歪头看着他。

“我好几天没洗澡了,身上一定很臭。”

夜木为难地说着,又害羞地挠了挠头。

他那副样子就像个小孩,杏子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请别在意。”

她想,这人一定不是坏人。

“我这就去做晚饭。”

“我不用了。”夜木摇着头说。

“但你一定饿了吧。”

“我不吃也没关系。”

“不吃也……”

夜木没有回答。

她做好晚饭,端到了夜木的房间。他表示想一个人吃饭。因为绷带包住了嘴,吃饭时必须解开。夜木肯定不希望杏子看见他的真容。

杏子又猜测,说不定这个人是罪犯,正在被通缉,所以才要遮住面孔。也许他真的受了重伤,那样就该请医生过来。

“真的不需要请医生吗?”

饭后,杏子又问了一遍。

“没关系,我再过一会儿就离开,不能继续麻烦你。”

“你要去哪里?”

夜木沉默了。

看来这个人无处可去。意识到这点后,杏子格外同情夜木。看他茫然失措地坐在房间一角,她实在不忍心放他离开。想起他刚才走路的模样,杏子甚至觉得他一离开就会力尽而亡。由于脸上包着绷带,杏子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夜木的双眼显然透着憔悴的神色。现在不应该让他勉强自己。

与此同时,她又感到了莫名的不安,觉得不能再接近这个男人。杏子强行压抑了心中的不安。

“不如你在这里住几天吧。”

夜木一开始拒绝了,最后还是被杏子说服,同意在这里暂住五天。

夜木

究竟是什么力量推动了十元硬币?榻榻米倾斜了?还是整座房子都倾斜了?所有可能性都被我一一否定,最后只剩下怪谈似的想法——某个看不见的东西回答了我的问题。

这怎么可能?尽管我很怀疑,但还是无法完全否定。如果那一刻我彻底忘却狐仙,只把刚才的一幕当成单纯的游戏,也许以后会有不同的结局。

然而,我是一名少年。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自己按住十元硬币时的紧张,还有硬币那不可思议的移动现象,我就越无法将其抛到脑后。无论在学校做题,还是在田埂上行走,我都会不知不觉想到狐仙。

也许,人都会被恐怖的事物吸引。第一次玩狐仙的几天后,我带着一丝不安和一丝期待,又玩了一次狐仙。

我像上次那样,在写了五十音平假名和“是”“不是”的纸上摆了一枚十元硬币。当我的食指碰到硬币时,房间再次充满了同样的压迫感。所有声音都被吸走了,只剩下一片终极的寂静。

身体冻结之后,旁边立刻出现了一丝气息,可我无法转过头去。我只感觉那个气息忽远忽近,有时甚至在我脖子上轻吹一下。

我试着用力按住十元硬币。我只是向下用力,硬币却像在冰上滑动一样,忽左忽右地移动起来。

“有人吗?”我问了一句。

硬币逐渐放慢速度,最后静止在一个地方。那里写着“是”。

这里果然有东西。我的一切感官都抛弃了常识,试图认知那个存在。

“你是谁?”

十元硬币在纸上犹豫了片刻,然后开始指出文字。首先是“さ”,然后是“な”,最后是“え”,接着静止下来。

“早苗[早苗的日语是さなえ。]。”我给那个词标上了相应的汉字。它是女人吗?“你叫早苗啊?”

“是”。早苗用看不见的手移动十元硬币,指出了那个字。

我该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呢?畏惧、愕然、惊恐,这些感情同时涌出来,顺着指尖一直蹿过了脊背。我想,那应该称为“感动”。

后来,我就经常通过狐仙游戏跟早苗交谈。

“早苗,明天天气怎么样?”

我在无声的世界里,询问一定陪伴在侧的早苗。她推动十元硬币,逐个选择文字。

“晴天。”间隔片刻,硬币再次移动起来,“你肯定希望下雨,取消明天的赛跑吧。”

果然如早苗所说,第二天是晴天。她的预言每次都能应验,也许她真的能看见不久后的未来。不过,我提问的几乎都是明天的天气、风向、温度之类,每次看到她的预言应验,我都会感到震惊又愉快。

“早苗的天气预报今天也应验了。”

“是嘛。”早苗高兴地回答。

虽然只是十元硬币指出的文字,但我就是能隐隐感到她的高兴。不仅如此,我还能感到早苗轻微的困惑和兴奋。

“木岛老师是不是讨厌我啊?”

“因为你没交作业。”

“那也不用打我呀。”

“真拿你没办法。”

我还参加过同学们的狐仙游戏,但是从未体验到独自在家玩狐仙的神奇感觉。早苗没有出现,十元硬币也没有自己在纸上滑动。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很开心,只有我万分失望。那样的狐仙就像小孩子的把戏。

“你明天会受伤。”

早苗用十元硬币拼了一句话。

“真的吗?”

“是。”

第二天,一个人在学校走廊上跑步,不小心撞到我,害我蹭破了膝盖。

“早苗又说对了,我真的受伤了。”

“对吧。”

她的预言太准确了。我想,如果一直听早苗的话,我今后就再也不会受伤了。我甚至天真地想,只要听早苗的话,我能支配世界上的一切。

当时,我的内心已经被早苗的话语填满了。我会向她讨教学习、抱怨家人,彻底依赖上了这个看不见的朋友。

每次跟她说话,我都会很小心,不让别人进屋。只要有别人在,十元硬币就不会移动,早苗也会沉默下来。每当那种时候,我都会感到特别不舍。

你能相信我吗?当时我最好的朋友,竟是一个靠十元硬币交流的奇异存在。现在回想起来,我干了多么可怕的事啊。我竟然完全信任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这是真的,因为我对早苗诉说了许多对其他朋友开不了口的事情。

那时我怎么会知道,早苗的话语和她让我体会到的感情,竟然都是谎言。我又怎会知道她竟如此狡诈呢?她通过交谈寻觅到我的心扉,摸索到锁孔,最后打开锁走了进去。

“明天弘树君会死。”

一天,早苗对我说。

当时,我有一个名叫弘树的朋友。

“弘树君会死?”

“是。”

我感到很困惑。早苗的预言仿佛并非现实,而是在背诵书本。我当然知道早苗的天气预报百发百中,但事关朋友的死,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二天,我在学校跟弘树玩。看到他活泼地跑来跑去,我猜测早苗的预言或许出错了。可是,那天他放学回家时掉进冰冷的河水,冻僵之后溺死了。

我把消息告诉了早苗。

“早苗又说对了。”

“哦,他死了吗死了死了死了吗……”

她反复说了好几次“死了”。我感觉从那时起,早苗就变得有点奇怪。虽然说不清楚究竟哪里奇怪,但她有时说的话很疯癫,有时让十元硬币飞快地移动,还罗列一堆毫无意义的文字。我丝毫无法抵抗。因为每当那种时候,我就会感觉某种强大的力量抓住了我的手,我的整个右手臂被十元硬币拽着移动,完全不受控制。

“真的没办法救弘树君吗?”

“当时叫他别靠近河就好了。”

现在想起来,我的心多么冷漠啊。你看到这里一定会无比轻蔑。我失去了朋友,却没有感到悲伤,反倒庆幸有早苗保护自己。在此之前,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充满勇气和热情的优秀人才,我还坚信自己哪怕站在死亡的深渊,也能坦然接受,并拥有渡过难关的力量。

然而,真正的我却无比丑陋而渺小。我恐惧死亡,因此决定利用早苗的预言,躲避上天定下的命运。

我总有一天会迎来死亡。我极度恐惧那绝对的、无可逃避的命运,而那种恐惧把我推向了疯狂。

我不知花了多少时间左思右想,不知花了多少时间下定决心,最后张开颤抖的双唇,吐出了那个问题。

“我什么时候会死?”

十元硬币毫不犹豫地移动起来,就像对整个世界一览无余,对预言拥有绝对自信。

“再过四年你就会死,会死得很痛苦。”

我感到头脑发热。还有四年。这比我预期的寿命短了太多,让我难以接受。

“那我该怎么做才不会死?”我焦急地提出了问题。

十元硬币以疯狂的速度滑过纸面。“不告诉你。”

灼热的焦躁让我坐立难安。早苗从来没有保留过答案。

“求求你,告诉我。”我恳求道。

“你什么都愿意做吗?”

我点点头。

“那就变成我的孩子吧。”她停顿了片刻,又继续道,“我可以给你永恒的生命。”

我究竟干了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我不知道永恒生命的可怕之处,甚至没有思索早苗究竟是什么,仅仅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就答应了她的要求。

“你说了,你说要当我的孩子了。”

十元硬币狂喜地滑过文字。我在食指接触的金属薄片上感觉到了无边的冰冷。可是,我脑中反复闪过失足坠河、在痛苦和绝望中失去性命的朋友。很快,他的脸变成了我的脸,我对四年后的死亡感到无尽的恐惧。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要怎么做才能成为你的孩子?”我焦急地问。

“把你的身体交给我。人类的身体,人类的身体。我给你换成更强大的身体,那样你就不会衰老,永远活下去了。”

我想我当时哭了出来,一边哽咽,一边迫不及待地点头。

那时还是白天,屋里却很昏暗,周围一片死寂。每次跟早苗对话,我都会感到自己进入了脱离现实的一个空间。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感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不一样的存在。它的身体就像孩子般矮小,静悄悄地站在我背后。而且,我的房间似乎也成了广阔而虚无的空间。我想,那一定就是早苗。

她好像轻轻把手搭在了我颤抖的肩膀上。那个瞬间,昏暗的房间突然充满光亮,窗外的风声骤然复苏。我感觉自己就像从无底黑暗中生还,从死亡的恐惧中被人解救出来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事实的确如此。可是那一刻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为了逃避死亡,竟选择了一条比死亡更残酷的道路。

从那以后,无论我怎么用狐仙召唤早苗,她都没有再出现。可能在她看来,自己已经没有义务回应我的呼唤。因为那时,我已经与她签订了契约。

上一章:8 下一章:二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