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之狐  作者:乙一

杏子

杏子的兄长俊一与秋山、井上三人是初中同学,他们的友情一直持续到现在。他们不时聚在兄长的房间里,一聊就是好久。

秋山是镇上有名的资本家的儿子,井上则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两人平时如影随形,就像主人和跟班的关系。秋山身材精瘦,打扮得体,井上则高大健壮。经常能看见两人结伴走在街上。

他们身上也有不好的传闻。据说秋山是个好事之人,总是带着一脸坏笑四处游荡,想找点乐子打发时间。听说他喜欢埋伏起来,从背后偷袭傍晚下班回家的工人。有时还会用金钱收买乞丐,命令其跳进河里取悦他。

以前好像有个黑帮的混混四处说秋山的坏话,后来那个人被赶了出去。可见秋山的父亲在黑道上也很有影响力。

夜木在杏子家待了一个星期左右时,兄长带着秋山和井上回到了家中。三人聚在俊一的房间里,似乎在商讨什么事情。

杏子端茶过去时,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原来,他们在讨论两个星期后的祭典。每年那个时候,从神社到车站的路上都会摆满小摊,许多人拖家带口地出来游玩。俊一每年都被生果店的老板派去摆摊。因为秋山人脉广,借着俊一与秋山的朋友关系,生果店每次都能拿到好的地段。

那天,三人围坐在房间中央,秋山盘着腿,一身衣服精致昂贵。

井上穿着红色上衣,皮肤黝黑,身材高大,脖子上还挂着银色的十字架。杏子的朋友也有同样的项链,莫非他们都在那个酒馆工作?

“杏子也过来坐坐吧。我已经聊够了祭典的计划,正打算跟你哥讲讲出国旅行的见闻呢。”

秋山喊了她一声,但她借口有事推辞了。杏子不习惯与人围坐在一起聊天,而且若是不小心流露出无聊的样子,又怕扫了秋山的兴。

男人们的说笑声持续了一段时间。杏子发现小博不在,便满屋子找了一遍,最后在夜木屋里找到了他。

杏子上学时,这一大一小在家里变得亲密了不少。两人虽然不怎么聊天,但在彼此身边都很放松,似乎很信任对方。

“不如你带小博出去散散步吧?”

她随口对夜木提了个建议,可他坐在窗边,耸了耸肩。

“要被别人当成坏人的。”

杏子认为他说的很有道理。

“你哥哥的朋友来做客了吗?”

“那个人叫秋山,这一带无人不知。”

杏子留在房间里,给小博讲了一会儿故事,还陪他玩大眼瞪小眼。夜木一直看着窗外,不时也朝杏子和小博看上一眼。白昼的阳光温暖了榻榻米,让人感觉惬意。

她也跟夜木说了几句话,但没有发展成愉快的对话。夜木似乎有点木讷,不太会讲玩笑话。尽管如此,杏子也没有感到憋闷,反倒觉得这样比跟秋山他们聊天更轻松。

不久之后,兄长拉开房门探头进来,似乎一直在找杏子。发现杏子和小博都在夜木房间里,他微微皱起了眉,有点不高兴。

“去买点酒吧。”

俊一数了几张钞票,递给杏子。

“哥哥哪里来的钱?”

“秋山的。”

杏子拜托夜木照顾小博,然后走出了房间。俊一正要转身回去找秋山,杏子将他叫住了。

“请哥哥让秋山先生给夜木介绍工作吧。”

俊一点点头。几天前,杏子就跟兄长提起过这件事。

酒铺离得不远。杏子用兄长给的钱买了酒,拿到他的房间里。彼时三人正在谈论夜木。

“那人特别古怪……”

俊一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夜木的古怪之处。他脸上裹着绷带,不怎么外出,也不说自己的来历。其间还不忘调侃上几句。

“哦?那可真有意思。”秋山好奇地凑上前去,“他在这里吗?”

杏子放下买来的酒,马上离开了。她有点担心,立刻走进夜木的房间,那个全身黑衣的人依旧和五岁男孩悠闲地坐着,还在给那孩子讲故事。

“你回来啦。”

夜木见到杏子,停下了说到一半的故事,小博顿时气得鼓起了小脸。

“快继续呀,熊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听见小博催促的话语,杏子面露疑惑。

“我正在讲山上遇到熊的事情。”夜木解释道。

杏子想,那恐怕是编造的故事。

她心神不宁地坐在小博旁边,担心秋山随时都会开门进来。并不是说秋山会干什么坏事,只是杏子很怕他们一副看稀罕物的样子闯进门来。

经过几天相处,杏子发现夜木很害怕他人的目光,那种害怕甚至有点病态。她不希望那些人大大咧咧地闯进来,让夜木心生不快。

她一边听夜木说故事,一边祈祷秋山他们不要过来。

可是没过多久,房门突然开了。兄长探头进来说:“客人要回去了。”接着,他又看向夜木,用命令的语气说道:“给你在工厂安排了工作,后天开始上班。等你发工钱了,务必支付房租。”

杏子家到工厂步行要几十分钟,宽阔的厂区周围安了生锈的铁丝网,每天早上都能看到大群身穿陈旧工服的工人走进去。那家工厂生产挖掘机末梢的金属零件,夜木的工作就是搬运铁矿石用于炼铁。由于工厂会产生大量粉尘,相传里面的工人很容易得肺病,因此杏子有点担心。

“死不了。”夜木安抚道。他看起来也有点不安,但不像是担心自己的身体。

夜木在家时,依旧总待在自己屋里。只要杏子不提醒,他就不会主动吃饭。非要把饭菜送到房间,他才会拿去吃。夜木总说他不吃饭,最后杏子生气地说:“不吃饭就把你赶出去。”他才拿起来吃。杏子不由得想,她做的饭菜真有这么难以下咽吗?

第一天上工的早晨,夜木吃完早饭,把餐具拿到了厨房。杏子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有点紧张。当时夜木已经换上了头天俊一给他的工服,但依旧没有解下绷带。

“你就说脸上的绷带是为了防止吸入粉尘吧。也许说是为了遮盖烧伤更好。”

杏子提了几个主意,夜木点头答应了。

送走大家后,杏子也出门上学去了,可是很难集中精神听课。因为她很担心夜木。

夜木能好好干活吗?他身上散发着那么特殊的气息,看到他的影子就会令人不安,甚至心生恐惧,难保不会有人一见面就讨厌他。

杏子不明白夜木身上为何会有那种气息,但知道正因为那个,夜木往往还没做什么就遭到了别人的厌恶。所以,杏子很担心他在工厂无法跟工友搞好关系。

她开始回想大家对夜木的不同态度。

田中正美其实很感谢夜木,因为他总是帮忙照顾自己的儿子。外婆也说,跟夜木聊上两句就知道他是个好人。兄长似乎不太喜欢他。那么,工厂的人呢?

晚上,杏子见到下班回来的夜木,总算放心了。一般人下班回家都会一脸疲惫,而他的目光却像个高兴的孩子。夜木还说,他应该能好好干下去。

自从夜木开始上班,家里便回到了从前的状态,白天只有外婆和小博在家。小博好像每天都过得十分无聊。

一个星期过去了。杏子每天早上送夜木、兄长和田中正美出门,然后自己去上学。放学后,她一边帮外婆做家务,一边等其他人回来。

夜木虽然少言寡语,但还是会给杏子讲工厂的事情。他似乎很喜欢劳动,每次说起来都兴高采烈,甚至让杏子以为工厂是个快乐的地方。夜木有个工友眼睛不好,所以他经常帮忙。见夜木接触到社会,还回家讲述自己的见闻,杏子感到万分幸福。

一个星期六,学校只上半天课。杏子回到家后,小博正闲着无聊。外婆还在洗衣服,所以不能陪他玩。

夜木还没下班,因为工厂星期六也要上一整天班。

“姐姐带你去散步吧?”她对小博说。其实,她想顺便去工厂看看夜木。

那天很暖和,但空气里掺杂着一些粉尘。单用眼睛看不出来,但只要抬手擦一下窗玻璃,就能擦出一道痕迹。太阳被空气中的尘埃阻隔,轮廓化作黄色的柔光。

穿过居民区,再跨过郊外那条河,就能看见工厂。走到半路,小博停下来喊累,杏子便背着他继续向前走。

脚下是一片砂石路,一边是杂树林,另一边则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前方能看见工厂的烟囱正在冒烟。那不是她要去的工厂。那片区域集中了很多座工厂。

隔着漫天粉尘,她隐约看到远处有一棵孤零零的樱花树。树下有一尊地藏,旁边还有个男人。再定睛一看,那人竟是夜木。可现在还没到下班时间。

杏子抬手打了声招呼,再走到近处,才发现夜木的眼神很阴沉。她突然感到不安,因为夜木太奇怪了。他摇摇晃晃,一副站不稳的样子。杏子意识到,他一定在工厂遇到什么事了。

“今天真早啊。”

“出了点不好的事……”

夜木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的目光宛如野兽,足以冻结一切感情。

杏子突然很悲伤。她不想看到夜木露出那样的眼神。她恨不得马上追问,但又觉得逼迫夜木讲述那件不好的事过于残酷,于是开不了口。

小博已经在她背上睡着了。杏子告诉他,自己带小博出来散步,顺便来工厂看看。接着,两人并肩往回走,一路无言。

他们走了途经神社的近路。那是这一带有名的神社,社内空气清凉,也没什么粉尘。也许是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木在安静守护着这一方净土。茂密的树枝在头顶连成一片,遮盖了天空。走过正殿和办公处,他们来到了两侧排列着石灯笼的小路上。

杏子想起这里星期二有祭典,便告诉夜木,这里举行祭典时有好多小摊,周遭的居民都会前来参拜。

他们走到神社入口的鸟居前,夜木停下脚步,凝视着那座鲜红的鸟居。

“你相信神的存在吗?”

夜木的眼神很复杂,既像是愤怒,又像是悲凉。

“不知道。”杏子歪着头说,“不过……啊,对了,我想起一件好笑的事。”

“什么事?”

“小时候我自己编造了一个神,还向他祈祷。”

那时她的父母还健在,一家四口住在一起。

父母总是吵架,杏子感到十分害怕。每当那种时候,她就不想待在家里,总是跟着还在上小学的俊一跑出去。可是兄长每次都独自离开,去找自己的朋友玩。他嫌妹妹碍事,不准杏子跟过去。

实在没办法,杏子只能一个人玩。父母的骂声一直传到了屋外,她又不敢走远,只能蹲在家门口,心里特别孤单,看到手牵手经过的大人和小孩,都会艳羡不已。

那种时候,她会向神明祈祷。附近有神社也有地藏,但是杏子给自己另外造了一个神。她既没有想象这个神的模样,也没有给这个神命名,或是找到寄宿之物。也许这不能称作造神,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祈祷的对象究竟是什么。

她只是一味地蹲在门口合掌祈祷,直到日落西山。她会祈祷父母关系变好,兄长对自己好一些。她还会幻想,如果愿望能实现,自己的生活将会多么快乐。沉浸在想象中,她会再也听不见家中的争吵声,也感觉不到饥饿和寂寞。

“后来,我父母离婚了,我和兄长都跟了母亲,搬到这里来住。”

夜木一言不发,默默地听她说着。

杏子总能感觉到自己造的神始终跟在她身边。她之所以跟常人有些不同,也许正因为这点。杏子只觉得自己在正常生活,但别人似乎认为她太认真了。

“我看到别人恶言恶语,心里会特别难受。看到有人憎恶或嫉恨别人,就会感到胸闷。”

她想,那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父母不和。

夜木带着复杂的表情,始终保持沉默。接着,他接过杏子背上的小博,换到了自己背上。

那天白天,夜木对秋山动手了。回到家后,杏子才从俊一口中听说了这件事。

俊一从其他工人那里听到了夜木对秋山的所作所为。

但是没有人知道秋山为何出现在工厂,夜木又因为什么对他动手。

白天,秋山带着井上来到了工厂。尽管这种事很少见,但那毕竟是秋山父亲的工厂,倒也并非绝不可能。当时很多人都见到了秋山。

没过多久,人们就听见了秋山的惨叫声。他们迅速赶过去,发现秋山已经悬在了熔矿炉上空,夜木正打算把他推下去。

众人连忙制止,夜木这才回过神来,松开了秋山。而当时秋山的朋友井上一直躺在两人旁边,痛得惨叫连连。

“你都干了什么?!”

俊一气得面色苍白,揪住夜木的领口一通怒吼。秋山哪是什么好惹的人,惹了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兄长本就不喜欢夜木,现在更是气得怒发冲冠。只见他松开夜木的领口,像触碰了脏东西一样甩了几下手。

“因为当了你的介绍人,反倒惹了一身麻烦。”

兄长要去工厂低头道歉。

夜木张开口想说点什么,但是没发出声音。他垂下目光,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甩掉包袱挺好啊。”兄长对夜木说,“出门找下一家的时候肯定轻松不少。”

“肯定有原因的。”

兄长瞥了一眼杏子,但没有理睬。夜木也不解释,这让她更难过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工厂不开工。夜木待在房间里一步都没出来,于是杏子进去找他了。

“你在工厂遇到什么事了?哥哥说的都是真的吗?”她问道。夜木没有回答,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她希望夜木否认,暗自祈祷夜木否认。她想听夜木说那件事只是一场误会。可是夜木从窗外收回目光,再看向杏子时,轻轻点了一下头。

就在那时,小博拉开了房门,似乎想跟夜木玩。

“小博,现在……”

夜木应该没心情陪他玩,于是杏子替他开了口。

话还没说完,小博身后就出现了两只手。那是正美。她慌忙抱起儿子,用谴责的目光看着房间里的夜木说:“别再靠近我儿子了。”

说完,她就抱着儿子上了楼。其间,小博一直疑惑地看着母亲。

杏子感到胸口一紧,仿佛有人攥住了她的心脏。夜木面对周围充满敌意的目光,竟然毫无怨言。

“没关系……我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竟安慰起了杏子,仿佛受到伤害的不是他本人。直到那时,杏子才发现自己应该是露出了欲哭无泪的表情。

夜木的工作竟奇迹般地保住了。星期日白天,家里来了一封电报,叫他星期一回去上班。夜木看着那封电报,感到万分困惑。

“我为何没有被工厂辞退……”

星期一早晨,夜木又去了工厂。

“打起精神来。明天我们一起去逛祭典吧。”

送夜木出门时,杏子鼓励了一句。祭典星期二开始,一直持续三天。

虽然夜木包着半张脸,但杏子发现他的眼睛微微眯缝起来,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可是那天夜里,杏子怎么等都没有等到夜木回来。

她找到住在附近的工友询问,那人说夜木一直工作到傍晚,应该下班回家了。因为他在工厂已经出了名,应该不会被认错。

杏子很担心,便对兄长说应该出去找找他。

“随他去。”俊一恶狠狠地说,“你别管了。”

夜木

我工作的工厂主要制作金属制品,听说总部设在别处,那里只是众多工厂之一。早上,穿着工服的人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每天两个固定时间,都会有装满铁矿石的卡车开进工厂。

我的工作不需要什么专业知识,全是简单的打杂。比如在厂里洒水,或是刷地,有时也要搬运装在大口袋里的黑色矿石。

为了分析厂里炼出的铁块的成分,还要对铁块进行切割。我的工作还包括将切割机拆开清洗。机器上有个圆盘状的薄片,转动起来就能切割金属。金属粉尘和作业时用到的切削液落在机器上,会变成黝黑黏稠的东西。洗的时候水也会被染黑,表面还浮着一层彩虹色的油污。由于切削液散发着一股闷闷的臭味,连呼吸都很困难。

最开始,工厂的工作还很快乐。与众多工人一同劳动,让我感觉自己成了没有名字的小小齿轮,仿佛我这个人完全消失了。一般人可能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我反而感到了安宁。埋没在人群中,这种感觉太好了。

另外,我也很喜欢劳动者之间的情谊。刚开始看到我的绷带,工友们都很疑惑。他们问起来,我就说“为了遮挡烧伤疤痕”。但是,他们应该感应到了潜藏在我体内的早苗的孩子,一直带着让我永远无法适应的、看见怪物的表情。

不过一起劳动一起流汗之后,工友们开始微笑着对我说:“你挺勤快啊。”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救赎的希望。一直以来,我都沉浸在绝望中,认为自己无法融入社会,因此遇见那随处可见的同伴意识,我感觉自己碰到了福音。

就这样,我住在杏子小姐家,工作日在工厂劳动,休息日陪小博玩耍。我开始期待,自己或许也能过上这种跟别人一样的生活。我感动得想哭,还在心中呐喊,希望时间就此停止。

然而,我的呐喊终究是徒劳的。

我在工厂工作了一个星期,终于到了那个星期六。

上午,我在小型熔矿炉旁边搬货。厂里光线昏暗,天花板很高,搬货的声音在宽阔的空间里反复回荡。地面满是沙尘,堆在角落里的铁板带着斑斑点点的锈迹。虽说是熔矿炉,但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直径估计只有我伸开双臂那么长。

当时我一个人在二楼干活,可以看见底下的熔矿炉。里面装着滚烫的红色液体,楼上却只安装了简易的栏杆。因为大家走过附近时都很小心,以前好像从未发生过事故。

熔矿炉里是一片无法想象的世界,仿佛看到了地狱的光景。被高温熔化的金属发出红色的光芒,若一直盯着看会产生莫名的恐惧,同时又觉得它无比美丽。那里的高温拒绝了一切生命,如果纵身一跃,或许我也能死去。

我的确考虑过跃入熔矿炉了结性命,可是想象到自己一旦存活下来,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野兽,我又不敢贸然行动。我不想把大脑这个灵魂寄宿的地方也交给早苗。

我正默不作声地干活,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了声音。回头一看,那里站着两个男人。

“你就是夜木吗?”

我点点头。说话的人穿着一身高档衣服,与工厂的环境格格不入。两人对视了一眼。我问其姓名,他说他叫秋山。虽然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但很清楚是他给我介绍了这份工作。于是我首先向他道了谢。

另外那个人与秋山截然不同,长得又高又壮,微笑着告诉我他叫井上。

“听说你从来不解开身上的绷带啊。为什么呢?”秋山问道。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告诉我啊。要不单独给我看看吧?是很严重的烧伤吗?还是长得特别丑,见不得人?快来,让我看看吧。”

我拒绝了。他马上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

其后,秋山还是不依不饶地求我解开绷带给他看,每次我都拒绝了。不对,在他眼中,那应该不是恳求,而是对我发出的命令。我猜想,他活到现在,恐怕从未有人违抗过他的命令。因为我越是拒绝,他的表情就越凶恶。

不知何时,井上走到了我身边。秋山已经发怒了。刚才他还笑容可掬,此时已经变成了受到侮辱的表情。

“我特意为你介绍了一份工作,你总归要表示一下感谢吧?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态度。”

井上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用力拽了起来。我突然很害怕。在此之前,我一直殷切盼望自己的死亡,甚至对生命结束那个瞬间都变得麻木了。然而我很害怕自己又会受伤,让早苗夺走更多人类的身体。

我很快就知道秋山他们想做什么了。他们要让我动弹不得,然后解开我身上的绷带。一想到那个行为必然招致的混乱和迫害,我就无比焦虑。在我即将抓住遥不可及的平静日常时,竟要被迫露出怪物的獠牙,被打回孤独的世界,那真是太让人绝望了。

井上将我按住,秋山朝我伸来了手。我拼命挣扎,他们却大笑不止。我的奋力抵抗似乎让他们体会到了快感。

那个瞬间,宛如污水的狂躁感情从我体内喷涌而出。也许,那应该称作愤怒的团块。

我已经不记得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按住我的跟班男人不小心碰到滚烫的扶手,出现了一丝破绽。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挣脱了井上,反而向他一脚踹去。

我有一次掉落悬崖,腿部的一部分肌肉组织被换成了可怕的野兽之身。那一刻,新得到的肌肉组织似乎在欢呼雀跃。

井上是个高大的男人,我的体格则比较矮小。仔细想想,我不可能打得过他。可是井上跌倒在地,痛苦地蜷起了身体。我真实感觉到了体内奔涌的、无处发泄的力量。

看到痛苦的井上,秋山哑口无言。我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悬在了熔矿炉上方。只需一松手,他就会笔直坠入滚烫的铁水。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那种事。书写这些文字时,我沉浸在强烈的悔恨中。然而事情发生的那一刻,我听着秋山的哭号,竟有种愉快的感觉。我的体内充满了近乎快感的情绪,正是那种情绪化作力量,让我单手提起了秋山的身体。那是一种惊人的力量。不,不仅是力量。真正诡异而邪恶的,是我的精神。

秋山涨红了脸,请求我原谅。

当时,工友们已经赶了过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么可怕,便将秋山放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和他的跟班似乎都很疑惑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全都惊恐地看着我。

我被带到了厂长屋里。外面的工厂光线昏暗,充斥着金属噪声和铁锈味,但是那个房间铺着地毯,还摆着油光锃亮的木桌和扶手椅,连空气里都带着一丝暖意,恐怕是厂里唯一有人性的空间。房间墙上还挂满了面具,可能是厂长的爱好。在一堆鬼和猫的面具中,也有眼睛细长的狐狸面具。

厂长看起来是个老人,但是身体硬朗。他威风凛凛地看着我,说我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的声音在发抖,流露了内心的愤怒。他还用冷漠而轻蔑的目光看着我。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背着小博的你。我的表情一定很可怕吧。因为我当时一直在回忆将秋山悬在熔矿炉上空的情景。

最可怕的是,那个瞬间我感到了狂喜。我想象秋山坠入熔矿炉,化得尸骨无存的情形,脸上应该露出了笑容。秋山在那一刻发出的惨叫,在我耳中就像舒缓的旋律。只要受到一点激发,也许我就真的能欣赏到秋山落入熔矿炉的地狱场景了。

我不断扪心自问:我究竟变成什么了?

那天,小博的母亲叫我别再靠近她的孩子。我对日常生活的憧憬彻底破碎,坠入了永无止境的黑暗。但是,我也认为那样最好。

我不是人。折磨秋山时,我陶醉于自身的力量,觉得自己就像打倒坏人的英雄。可是,也许我只是单纯地乐在其中。我这样的人当然不能接近孩子。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去工厂,而且工厂也不会让我再去了。

可是第二天,工厂又让我星期一去上班。

我已经放弃了过上普通生活的幻想,但心中也许还有一丝希望。那天是祭典前日,也就是两天前的事情。我出发前往工厂。那天早晨,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的早晨。

星期一,我到达工厂,所有人都对我敬而远之,有的人甚至毫不掩饰敌意和憎恶。与我擦肩而过时,还有人不耐烦地咋舌。若是偶然对上目光,还会被说“看什么看”。

我只能躲开所有人的目光,一言不发地干活。那是何等凄凉的感觉啊。数不清的视线刺穿我的身体,走着走着,我都想蜷缩起来,再也不起身。

到了干完活下班回家的时刻,镇上亮起了霓虹灯,被工厂的烟尘笼罩着,就像一阵桃红色的雾气。祭典的准备似乎已经完成了。

我走到河边,靠近芦苇丛时,那件事发生了。

前方的黑暗消散了一些,原来是一辆开了灯的车朝这边开了过来。引擎声越来越响亮,我让到了路边,让汽车从旁边驶过。

可是,我听见正后方传来了轮胎碾轧小石子的声音。正要回头的瞬间,身体就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车头的白灯笼罩了视野,一切都如同闪光,转瞬即逝。

我倒在地上,看见车头受损的汽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两个男人走了下来。是秋山和井上。

后来的事情,我最好还是不要详细说明。总之,他们对我用了私刑。不,那应该算是有意要弄死我。秋山眼中满是仇恨的血丝。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恐怕谁也无法怪罪他。假设他的暴力存在原因,我恐怕也有部分责任。因为是我在工厂失控,做出了令人羞耻的残暴举动,才会让他如此恐惧。

被车撞到时,我就已经断了好几根骨头,身体动弹不得,而且鲜血流了一地。多亏那些血,秋山他们才没看清我的真实面孔。因为直到最后,他们都没有解开我的绷带。

那一刻,我总算明白自己闹了这么大的事,为何还被叫回工厂上班了。他们已经做好了计划,要报复那个令自己蒙羞的绷带男人。

他们对我又踢又打,还朝我吐口水。身体的疼痛很快就消失了。但是,秋山脚上那只昂贵的鞋子踩到了我的脖子上,颈骨发出奇怪的声音,下一刻,我的意识就陷入了黑暗。

你说,地狱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呢?是像熔矿炉一样装满了铁水的世界吗?我深陷在黑暗中,似乎看到了烛火般微弱的火光。我感觉自己飘浮在虚空中,又感觉我自己化作了虚空。现在我猜测,那朦胧的火光便是地狱的一角,透过一丝裂痕流入了我的意识。

我醒了。一时之间,我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透过覆盖全身的重压,我猜到自己被埋进了土里。那一刻,我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从我写下这封信的时间推测,我应该在土里躺了一整天。

我没有呼吸。也许我的身体已经不再需要呼吸。我咽下挤进嗓子里的泥土,然后站了起来。我好像被埋得很深,但那个动作并没有耗费多少力气。

我发现自己身在河边,芦苇长到了胸口的高度。他们是否懒得将我的尸体搬到深山区?不,他们一定认为没有人会走进茂密的芦苇丛,因此几乎不可能发现这里埋着尸体。而且,就算有人发现了,秋山一定也有逃脱罪责的自信。

我全身都有种奇怪的感觉。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碎,绷带也松脱了。全身的衣物吸收了大量鲜血,变成了黑色。

说起来奇怪,当时明明是深夜,我却能看得一清二楚。仔细聆听,甚至能数清周围有多少只虫子在鸣叫。那种感觉就像被困在体内的神经纤维一直延伸到了皮肤之外,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我周围的环境。

我看向自己的身体,寻找化作怪物的部位。我没有能力表达当时的绝望。我只能在映照着月光的河边,声嘶力竭地叫喊。那个瞬间,我也许陷入了疯狂。

我的头骨似乎扭曲了,头颈的位置很奇怪,无法正常竖起,而是向前突出,宛如犬类强行用后足直立的模样。

我这副可恨的新肉体就像锈迹斑斑的废品铁块。这是诋毁神明的禁忌肉体。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形体像我这般招人厌恶、这般扭曲?

我的身体就像人类与怪物融合的产物,既有白色的皮肤,也有宛如地图上的陆地一般,怎么看都不像人类的部分。我用同样成为怪物的手抓住那些部分,硬生生地扯动。那些受了伤被替换的怪物肉体毫发无损,反倒是与之衔接的人类肌肉被撕裂了。我出于恐惧,把全身化作怪物的部分尽数扯下来扔在了一边。我扯掉了变形的手骨,扯掉了指头,试图赶走在我体内散发着腐臭气息的早苗的孩子。

可是,无论我多么努力撕碎自己的肉体,怪物的身体还是接连不断地再生。原本人类的部分被一同撕裂,导致怪物的部分越来越大了。

我仰望天空,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吼叫。我想起了用车将我撞倒,对我拳打脚踢,最后把我杀死的秋山和井上。我因仇恨而恸哭,因绝望而哀号。那毫无疑问是动物的嚎叫。秋山用金属棍棒殴打了我的头部,定是损坏了我的脑子。我的憎恨化作对秋山的杀意,浑身的血液似乎变成了熔矿炉里的铁水。我感到全身炽热,急切地渴求秋山的心脏。

就在那时,我听见了。那是早苗的笑声。如今回想起来,那好像是幻听。因为我从未听过早苗的声音。奇怪的是,在我被仇恨吞没的那一刻,偏偏坚信那就是早苗的声音,甚至不认为那有什么异常。

我决心找到秋山。但是,我不知他家住何处,又不能返回你家,更不能向人询问。

就在那时,我想起了另一个人——井上。他在工厂按住我,以及配合秋山折磨我时,脖子上都挂着银色的首饰。那是个闪闪发光的银色十字架。

不久前,杏子小姐说过,你朋友工作的酒馆要求所有店员都佩戴那样的十字架。

我还清楚地记得你对我说的店名,以及大概的位置。于是我决定,当晚先到店中寻找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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