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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部  作者: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

时常有人

在树丛下挖出

锈坏了的刀枪,

并把它们丢进废物堆里。

——维斯拉瓦·辛波斯卡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在自己局促的公寓里踱步,身体因低烧而颤抖。我不能专注想任何事,乌罗什之死的念头像偏头疼一样占据了我。然后,我盯上了一个笔记本,是公公不久前在萨格勒布给我的三个本子之一。其他两本我都放在母亲那里,我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读。如果说我竟然拿了一本的话,那也是为了安抚良心。我把它从架子上抽出来,开始翻阅。

文字是打印出来的,单倍行距,页边距基本为零,字迹很模糊。他给我的肯定是三手或者四手复印本了。纸张用订书器订起来,外面套上浅绿色的硬纸板,正面是他自己手写的乡镇小学校长回忆录。他将这些本子叫作书。我不知道他给第一卷起了什么标题,内容估计是童年时光。第二卷好像是叫校园时光,校园时光,美好旧时光。我手头的是第五卷,题词写着献给我未来的子孙后代。公公对子孙后代没多少希望,子孙只是一个浪漫的借口,但既然他把这本书,他人生的忏悔录复印了好几份,那么他显然是希望最后有人会读它的。

我来到N城,干我当年学的老本行:教书。与许多其他人一样,我是一名教师,只有一件事不同:我来到这所学校和N城之前所在的地方——裸岛。

公公的忏悔录中充斥着他的政治犯经历,他是因为同情共产党和工人党情报局而被送上裸岛的。这段经历让他彻底失常了:哪怕是获释后,他依然感觉自己没有被赦免。当他在“里面”,“从生活中消失”的时候,当他“一整天,每一天将一块十公斤重的石头搬上五十米的斜坡,要是看守碰巧心情好,他可以在拖着石头走下斜坡之前歇一会儿”的时候,外面的人学会了“掏国家的钱包”,而且越发无耻。他将出狱后的生活叫作“余生”,把自己称作“尸体”,他不得不掩饰自己的裸岛经历,好像那是梅毒一样。他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也感觉被流放:他失去了军籍(他描述了自己的军事荣誉表彰如何被全部剥夺),也不是党员了(被开除出党)。现在,他只是一名小学校长。

文中包含了各种语调和情绪:不光是自怨自艾,也有校长派头的说教,或纯正信仰者的义愤,或参与带有政治色彩的地方社会工作机构的热情。起初,我以为他在讲述一整套看不见的监狱高墙,但我不久便意识到,他真正的听众不是子孙后代、铁托、党、秘密警察、南斯拉夫国家或残忍的裸岛看守;而是他教书的小镇。

一幅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南斯拉夫地方日常生活的图景逐步展现。公公详述了自己在N城的经历:任教数年后,他翻新了破旧的校园——给泥泞的操场铺上水泥,然后收来废弃的板子,搭了一个车间;又过了很久,他在当地大学继续教育学院任内主持修建了文化中心,还创办了工人文艺协会;他成立了一个业余剧团,还给团里搞到了真正的泛光灯;修建全镇第一座电影院并获取片源;建立全镇第一座真正的公立图书馆兼阅览室并募集购书资金;为无人打理的镇公园赋予新生;修建中学大楼和全镇第一座游泳池;组建篮球社团;创办全镇第一所音乐学校……

讲学生的部分尤其温暖。他回忆到,自己有一次口误,将“到黑板前来”说成了“到黑板上来”。趁他背对的时候,听到命令的学生把他的话当真了。“那个男生已经将黑板从木架上搬下来,站了上去,全班哄堂大笑。他最后拿到了两个大学学位。”

退休后——他当时已经搬到萨格勒布——他正常获得了一块纪念金表,表彰他的尽心职守。但他将大半辈子倾注其中的镇子却没有任何感恩的表示,这让他很受伤。

在书的结尾,公公用大量篇幅描述了自己从童年到老年生活中的各式橱柜、衣柜和架子(棺材也被他划到了这一类),对萨格勒布公寓里的书架的描述尤为浓墨重彩,上面摆着他获得的各种证书、奖状和奖章。有一份证书表彰他“在民族解放战争期间代表青年为教育事业做出的无私奉献”,另一份表彰他“为发展和巩固我国社会与文化事业做出的无私贡献”。但还有一份证书叫“军人教师证”。(“它让我想起了当年的日子。小学生们学习阅读、写作和算术时,一边是德国轰炸机的轰鸣,另一边是盟军空中堡垒,远处是炮火,近处是机枪。我们的学生坐在树底下,大腿上搁着板子,手里拿着粉笔,在军人教师的监督下识字、读书、做加法……”)

有一天,我开始翻那些泛黄的证书,发现了一张上面印着国徽的纸,内容只有我的名字,还有我被授予了一个奖章,以表彰我为国家做出的贡献。我坐在那里就想:“我为一个国家做出了足以获授奖章的贡献,却完全不记得自己得过这个奖章,这算是什么国家?”然而,我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那张纸,突然间,一下子,我对荒废终生的恐惧就烟消云散了。我看了一遍纸上的字,授奖的事肯定是有的,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我到萨格勒布时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还是穿上了全套正装,领带,什么都有(就是死对头也想不出让我比这更难受的办法)。我踏入的礼堂像是在举行仪式——人们窃窃私语,很期待的样子,没有一个人笑——接着,克罗地亚大学继续教育学院院长走上台,胳膊下面夹着一卷看起来就很重要的纸。“首先,为表彰其为克罗地亚社会主义共和国文教事业的巩固、发展和进步所做出的重大贡献,特颁发证书予……”接着,他念出了我的名字。

公公那一代人真诚地相信自己在建设更美好的未来。他作为一名坚定的反法西斯战士加入了游击队的斗争,而且感觉自己已经赢得了胜利。他曾被投入关押政治不可靠分子的劳改营,那肯定是因为他在公开场合宣称自己绝不同意劳改营的存在。获释后,“信念毫无动摇”的他又开始了“建设更美好的未来”,但等到退休的时候,他已经幻灭了——所以才有了这些书。他在书中历数了那些最终将他信奉的一切摧毁的人的阴暗面,其中有不少软弱的、抵挡不了随大流本能的人正是他的同辈人。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写下来后,他马上打开窗户,做了一个深呼吸,查看窗外的废墟。时间倒流,他又回到自己开始的地方。又是战争。又是劳改营和铁丝网。

我在想,到底有没有人读过他要说的话。他盼着的孙子孙女——如果有的话——以后会讲日语。已经听他讲过上千遍的奥尔加更关心什么时候能把墙刷白。多年来,公公已经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将婆婆变成了告解神母,成天被他用话语轰炸。

我都能想象到公公用怨言刷墙,发出无人想要接收的信号,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长吁短叹,演示自己受到的轻视,一遍遍地历数自己的遭遇,因为幻灭和下贱、肮脏、人性的背叛而激愤。我想象他穿着条纹睡衣站在屋子中央——领口的扣子解开,导尿管从下面伸出来——对着墙壁喷出一团团“神风特攻队”一般的话语,将斑斑血迹抛到身后。

我还想到了戈兰。与他父亲一样,戈兰也保存着自己受到的轻视。毫无疑问,他去日本也拖着它,把它偷运到了国境以外,好像它是一盒珠宝似的。与他的父亲一样,被排斥的经历也玷污(他父亲在某处用到了玷污这个词)了他。抹除——清除——删除——驱逐——开除——封杀——禁止——不能进——不能入——不能干——流放——擦掉——除名……走吧,你!

戈兰不再爱我了。这才是我拒绝跟他去日本的原因。它静静地、难以察觉地、没有特别原因就发生了。戈兰尽力了:为了让自己的心活过来,脉搏跳动起来,他把能做的事都做了;他不相信爱会那样溜走。但一点一点地,他曾经对我的感觉被遭到忽视的感觉压倒了。或许我现在也有同样的感觉;或许它当时正在我体内休眠。我们很难发现自己身上的隐患,发现自己的污点,因为它已经进入了我们的血液。

戈兰和公公是用同样的材料制成的。每当取得一次胜利,他就会在心里把它献给他自己的、属于他个人的N城。他的成就越大,那座城就越不理会他。它只关心他的失败。它之所以愿意听他的失败,是因为失败确证了它不曾亏待他。因此,对戈兰和公公来说,这个国家分成了两大对立的、同样激烈的阵营:受害者和加害者。于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们或许有对的地方:或许,这个国家确实除了受害者就是加害者。受害者和加害者会定期调换位置。

如何从过去中解脱出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曾要求我的学生们与过去和解,说这是必要的第一步。我曾给了他们一片没有痛苦的过去,试图保护他们,就像父母保护自己的孩子,孩子保护自己的朋友,就像我的母亲保护我,戈兰的父亲保护戈兰。但是,解脱是没有的;有的只有遗忘。而遗忘来自我们的大脑中都有的神奇小橡皮。我们每个人都拖着自己的壁橱,每个壁橱都有自己的骷髅头。骷髅头迟早会滚下来,不过会披着伪装,以一种让我们舒服的形式滚下来,就像公公书架上的那份证书。过去就是我们的装置,明明是业余的玩意儿,却打着艺术的旗号。这里碰一下,那里碰一下,这里摸一下,那里摸一下,到处碰,到处摸。触碰回味是我们最喜欢的艺术手法。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博物馆馆长。而且,我们不能与过去和解,除非我们能接触到它,除非我们可以像拯救荷兰于洪水的男孩汉斯·布林克尔那样指着它的堤坝。用你的手指指向堤坝。让你的屏幕充满图像。让你的生命不再蒙尘。偶尔做一些改变。摆脱一两件东西。打开A,盖上B。把斑点都去掉。把嘴巴闭上。把舌头当成武器。想的是这样,说的是那样。用浮夸的表现来掩饰自己的意图。掩藏你相信的。相信你掩藏的。

我越来越厌恶这些重复、重演、不断翻新的抱怨和辩护,病毒式传播的苦难,围绕和缠绕着我们的脐带,将我们捆绑起来,成为可怕的、痛苦的、血肉模糊的一团,永远不能脱出——父辈、子辈、孙辈、绞死人和被绞死的人、受害者与加害者、看守与犯人、法官与被告……

我需要空气。我把公公的笔记本扔到地上,穿上外衣,走出了家门。我沿着善德街走了一段,然后进了一家我偶尔会去喝咖啡的酒吧,名叫失踪情人。我到吧台坐下,点了饮品。人们嗡嗡的说话声和人体发出的热量安稳了我的神经。我需要人的温暖肉体来消除撞击太阳穴的疼痛,就像熄灭香烟一样。我身边坐着一个男人。我们聊了几句,喝了几杯,看了几眼,身子相互蹭了蹭:我们要来一次涉及体液混合的小小互惠交易。交易圆满成功:我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自我羞辱的安慰。疼痛消失了。

苍白的晨光透过窗格,我惺忪的睡眼注意到床边的桌上有一张钞票:那个我还没来得及记住面孔的男人留下了一张一百盾的钞票。我的嘴巴展开了笑容。像荷兰人一样说了句:“Snip voor een wip!”一百盾换一炮。我完全忘了自己住的是红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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