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6

疼痛部  作者: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

一颗手榴弹落在小男孩和

他爸爸中间。好一个场面!

可怜的小男孩,剩不下什么,

爸爸,双臂都没有了。

他们试着把孩子装进袋子,

但很快就失望地诅咒着上帝,

因为他们能找到的

只有一只鞋子,一绺头发。

——内诺·穆伊契诺维奇


回到阿姆斯特丹的第二天,我去了一趟系里。开课还要一周,但我觉得最好先来报个到。

“我听说你的一个学生自杀了。”秘书告诉我,同样的语气完全可以用来通知我课时做了调整。

“你说什么?”我努力挤出这一句。

“我听说的。”

“哪个学生?”

“我怎么知道?”

我真想掐死她。

“谁告诉你的?”

“你的另一个学生。就刚刚。”

我冲下楼,跑进咖啡馆,在那里发现了奈维娜和伊戈尔。我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不对劲。

是,他们听说乌罗什自杀了。不,他们不知道具体情况。他们听说乌罗什的兄弟已经来阿姆斯特丹料理后事了。唉,他父亲是战争罪嫌疑犯,正在接受海牙国际法庭审讯。不,他们不知道,不知道他父亲。乌罗什太内向了。我之前也注意到了。和我一样,他们从没在课堂外见过他。

伊戈尔只说了句:“可耻啊,同志。”

刚开战的时候有一波自杀潮。

婆婆跟我讲了一名从前线回来的士兵的故事——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他去了一趟母校。他好像一整天都在操场上,拿糖果逗小孩,给他们看手榴弹长什么样。次日早晨,他的尸体散落在操场各处,一部分被炸到了树上,被发现时依然在树枝上。上课前几个小时,他把自己炸飞了。老师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知道?——于是孩子们纷纷聚在血肉模糊的尸体旁边。

是的,一整波自杀潮。安静、平和、不起眼的自杀,因为死亡和不幸的消息已经太多了,人们没有多少同情心分给他们。在战时,自杀是奢侈品,同情心是稀缺品。

自杀各有各的办法:有喝酒喝死的——这是最省钱的办法;有嗑药嗑死的——边界因战争而洞开,毒品大量涌入;或者只是死于心碎,即心脏病和中风发作后得不到治疗的委婉语,战争期间,这两种病像野火一样四处蔓延。其他得不到治疗的疾病也会放到自杀的大标题下。接着发生了女生自杀案,她的父亲是一名塞尔维亚将军,也是战犯,她因耻辱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还有一位贝尔格莱德老妇人,她在公交车进站时跌倒了。当时等车的人很多,踩着她的身体往车上挤,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帮忙。医生们把她治好了,但刚把她送回家,她就从四楼窗户跳了下去。又是耻辱。

逃离了战争的人也有自杀的。我们在柏林听说过各种各样的故事。一个波斯尼亚女人住进了精神病院,出院前一天上吊自杀。一个波斯尼亚难民住在难民营里,先用枕头闷死了妻子和两岁的孩子,然后上吊自杀。在阿姆斯特丹,一名克罗地亚女人在避难中心里点火自焚。他们自杀是出于委屈、绝望、害怕、孤独和耻辱。静悄悄的无名死者,数量很多,同样是战争受害者,尽管没有计入战争死难者的数字。

不一会儿,达尔科来到咖啡馆,我们从他那里得知了细节。之前只有达尔科与乌罗什维持着一定的私人关系。他告诉我们,乌罗什用转轮手枪击中了自己的太阳穴。搞到武器不麻烦:他只要联络南斯拉夫黑手党圈子就行。阿姆斯特丹充斥着南斯拉夫的武器:警方经常在公园里碰见被丢弃的手榴弹。不久前就有两个孩子误触手榴弹丧生。

乌罗什扣动扳机前给公寓来了一次大扫除。他把自己的东西全扔了——书,衣服,每一样,包括他射出致命的子弹之前穿的衣服。他只留下了一个黑色塑料袋。袋子上贴了一张便签,便签上用工整的大写打印体写着他兄弟的名字和地址。他是在周六或周日自杀的,当时房东太太正好去了外地。周一晚上发现尸体后,她立即通知了警方。他赤裸的尸体躺在屋子中央。他做得很干净:除了几滴血和尿以外,屋子看起来和新的一样。尸体周围有七个硬纸板材质的儿童手提箱(玩具箱!),就是玩具店Blokker里卖的那种。箱子里的东西都一样:一把没用过的牙刷、一个便签本、一支削好的铅笔、一顶犹太小圆帽。

“乌罗什是犹太人?”奈维娜问道。

“就我的了解,他不是,”达尔科说,“他爸爸是住在波斯尼亚的塞尔维亚人,你们都是知道的。”

达尔科描述的乌罗什死状看似幼稚,但同时也冷得像一把刀。这些硬纸板儿童手提箱是乌罗什觉得自己上路的必要物件:犹太小圆帽、牙刷、本子、铅笔,一式七份。它们就像是乌罗什用象形文字写下的遗嘱,留给任何有心破解的人。

“啊,还有一件事,”达尔科说,“他嘴里含了颗子弹。”

“为什么?我想知道。”奈维娜问道。

“我不知道。”

“对呀,”伊戈尔漫不经心地说,“为什么呢?”

“就像我说的,我不知道。但是,要是——等他把屋子清理好,衣服脱了,枪顶在头上——他意识到开枪会疼,他会怎么办呢?他可能会喊出来。有人可能会听到。也许,他想到了战争片里的场景,一个伤员要做手术,又没有麻药,于是他们就在他牙齿中间塞了一根硬物,免得他大叫。然后,他慌了一秒钟,因为他什么都没了:他已经把所有东西都布置好了。但是,他接着从手枪里取出了一颗子弹,放在牙齿中间,然后将另一颗子弹射进了自己的头颅。”

达尔科是勉强把话说出来的。在他试图重现场景的全过程中,他似乎都要哭出来似的。与此同时,他仿佛也在思考乌罗什的死是多么没有意义,在向它抗议——毕竟,高贵的、有意义的死是存在的,为什么乌罗什的死就毫无意义呢?——最后,他还是同情着乌罗什,原因正在于他的死是如此无意义。但是,我只能揣测达尔科的内心活动。我说的抗议其实是我自己的抗议。

伊戈尔给我们看了一篇《新鹿特丹商业报》发表的短文,内容是三名战犯受审,其中就有乌罗什的父亲。他们是最早受审的战犯之一,只是小虾米而已。大炮出庭还要再等好几年。

“我们要去看看他吗?”他问了句,他指的是乌罗什的父亲。

“你的意思是,审判过程对外开放?”

“我今天在系里拿到了两张通行证。”

“就像电影票一样。”

“他们以为是语言实习呢,”他挖苦道,“免费。”

“时间?”

“明天,如果你想去的话。”

没有人说话。我在上学期已经忘记了战争。学生们也一样。乌罗什之死将我抛回了混乱中,噩梦中。我恍惚了。我怎么竟然不知情?因为我从来没有问。我从来没有问,是因为我害怕开口问。现在已经太迟了,应该问却没有问的问题正折磨着我。

“乌罗什的兄弟都料理好了。他有一直住在这边的朋友,他们帮了忙。你也好,我们哪一个人也好,什么事都办不了。我们连葬礼都不能参加。”

“我们可以为他的灵魂举杯,对吧?”奈维娜说着朝吧台的方向走去,“我请。”

我们无言地小口喝着荷兰生产的rakija酒。我不想乌罗什了;我在想战争初期电视上播的一个片段。画面中的斯洛文尼亚小伙子年纪与乌罗什相仿,身穿南斯拉夫国民军的制服,他被新成立的斯洛文尼亚本土防卫军抓获了。他站在那里——举起双手,泪水顺着面颊流下——大喊道:“兄弟们,别开枪!我是你们的人!”几秒种后,斯洛文尼亚兄弟们射杀了自己的兄弟。

我们的酒喝干了,奈维娜、达尔科、伊戈尔和我各自离开。那天的阿姆斯特丹就像费里尼《阿玛柯德》里的场景。他们眼里的雪花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特大号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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