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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部  作者: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

我在系里感觉自己是个偷渡客。我多次试图约见系主任和我的东道主塞斯·德莱斯玛,而他总是说:“好呀,没问题。只是我现在太忙了。如果有实际问题要解决的话,杜尼娅肯定会帮你的。”

杜尼娅是系里的秘书。她是荷兰人,嫁给了一名俄罗斯人。她的真名叫安妮卡。安妮卡看起来活像一只懒洋洋的大海豹。她在身边摆着盆栽的水族馆(也就是办公室)里晒太阳,偶尔会用空洞的凝视来迎接访客。没有事能提起她的兴致:不管我有什么问题,她总是不情愿地答一句是或不是,或者装听不见。

“咱们该聊聊我开的课了。”我提醒过德莱斯玛好几次。

“斯拉夫人天生会教书。”他会用足球教练的口气说道。

我分不清这句话是揶揄还是称赞。

“伊内丝问你好。等她把返校的事情忙完,我们就请你吃饭,怎么样?”

德莱斯玛只是确认了我每一次给伊内丝打电话时都会听到的话。(“你该过来看看我们啊。不过,还是等忙完了再说吧。你是不知道小孩有多烦人。我连理个发都不行。你肯定没问题的。我跟你讲啊,你去各个博物馆都转一圈,然后我们就请你过来。”)

斯拉夫语言文学系在五楼,由一条又长又暗的走廊和十五扇关着的门组成。我不时会看到一个同事钻进自己的房间,丝毫没注意到我。安妮卡总是关着系办公室的门,而且经常挂出马上回来的牌子。我最后不再尝试跟德莱斯玛见面了。我唯一能经常看到的人就是胖乎乎的俄罗斯讲师。她坐在半掩的门后面的书桌旁,嘴唇一动一动的,好像在吃一个看不见的三明治或默念着什么。

“Zdravstvuite。”我跟她眼神相遇时,她都会用俄语害羞地说一句你好。

只有一次有同事敲过我的门。

“我可以进来吗?”他问道。

“请进。”我说道。

“你就是我们的新同事吧。”

“你可以这么说。”

男人伸出手。

“很高兴见到你。我叫维姆。维姆·胡克斯。我教捷克语。捷克语与捷克文学。左边最里面的一扇门。”

我马上就喜欢上了他。

“我想知道塞斯为什么没有把你引见给任何人。”

“哎呀,大概是因为我只在这里两个学期吧。”

“那怎么了?那也该引见啊。”

“我猜这边学术圈的规矩就是这样吧。”

“这个,我们荷兰人确实不着急。我请人去家里做客是几年前的事了。隐私是各种事情的绝佳借口,包括对你不可饶恕的怠慢。‘我们不是不愿意。我们只是不想勉强。’”

“真的吗?”

“欢迎来到全世界最虚伪的国家!”他说,“你就跟我讲,你干得怎么样?”

“还行。”

“你教什么课?”

“目前还只是熟悉学生。”

“米罗斯拉夫·克尔莱扎是个好作家。”他说。

“你们捷克人也不赖。”

“天气怎么样?外国人总是抱怨我们这儿的天气。”

“好吧,这边不是加勒比海,不过……”

“你觉得无聊吗?”

“你怎么这么问?”

“因为这是全世界最无聊的国家!”

“这不是有点自相矛盾吗?”

“你什么意思?”

“一个国家怎么能既虚伪又无聊呢?”

“只有荷兰有这个特质。”

“我还觉得东欧人才是自黑大师呢。”

“不,那是我们的另一个特点。只不过你可别被我们糊弄了。我们不当真的。我们其实觉得自己最好了。这是殖民者的傲慢。殖民地没了,傲慢还在。你会发现的……”

他看了看手表,起身说道:“你看啊,你随时可以来找我。咱们可以找地方喝个咖啡。左边最里面的一扇门,全楼层最小的一间办公室。你的比我的大多了。你是前南斯拉夫来的。你的等级比我们捷克人高。”

“什么意义上的高?”

“你们有民族主义、战争、后共产主义。我们净忙着海牙那摊子事。”

“真不幸。”

“那是个多好的国家啊!杜布罗夫尼克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城市!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不会以为我知道吧?”

“那倒没有……不过,你拿刀捅进别人的肚子,肯定会闹出大动静来的,然后全世界都知道了。我们是悄悄地干。我们不想让人知道,连受害者都感恩戴德……咱们回聊。很高兴遇到你。”

他起身离开,到门口又转了过来。

“达尔马提亚海岸外有个岛,外国人老也不会念……”

“克尔克(Krk)。”

“对的。岛名的意思是脖子吗?”

“脖子?不是。脖子是vrat。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krk在捷克语里是脖子的意思。而且捷克人喜欢用一句话来刁难外国人:Strč prst skrz krk。”

“那是什么意思?”

“把手指捅进脖子里。”他一边大笑,一边比画了一下。接着,他一阵风似的再次转身,沿着走廊离开了。

五层总是如此荒凉,以至于我不再感觉自己是偷渡客了。我也不再问秘书问题,不再敲德莱斯玛的门了。不过,我确实闯进过维姆的屋子三次。他的办公室确实比我的小。他每一次都告诉我自己恰好很忙,而且每一次都把一本他写的专著塞到我手上,书上有他的签名——我猜是某种安慰吧。第一本讲的是卡雷尔·恰佩克的《荷兰来信》,第二本讲的是昆德拉小说中的厌女症,第三本讲的是博胡米尔·赫拉巴尔散文中的语言享乐主义。

我们从来没有出去喝咖啡。在系里,唯一和我有着活生生的交流的人,就是那个胖胖的、手里拿着隐形三明治的俄罗斯讲师。每当我从她的办公室门前走过,她都会把看不见的食物咽下去,怯生生地说一句Zdravstvuite。

全盘考虑的话,系里给我留下了压抑的印象,而且我怀疑当地的斯拉夫学家正是西欧斯拉夫学家的典型形象,这让我更加郁闷。西欧斯拉夫学家涉足该领域通常是出于情感原因:他们爱上了异国情调的东欧集团的某个类型。或者,他们会在事后说这是一桩政治-文化-专业-感性正确的结合,以此强化自己对研究领域的选择。还有一个因素:这个领域让他们成了一片片狭小的、远离大路、从未有前人进入的语言与文化封地的绝对领主,因此他们的能力得到充分衡量的概率在统计学上不显著。尽管我是最不应该谴责他们的人,鉴于我拿到这个职位是因为我恰好认识伊内丝,她恰好嫁给了德莱斯玛,他恰好又是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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