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芝士汉堡季

她是幸存者  作者:格蕾丝·赵

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市,2002—2008

仿佛制裁被解除了一般,母亲完全恢复了食欲。她的身体不再是皮包骨,看上去又健康了,眼睛也有了神采。

离开普林斯顿之家标志着她晚年生活中最好的时光开始了。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我在忙着写论文,她和我童年的那位母亲相像,吃饭时是那么专注,吃得鼻子都渗出了汗珠。

我之前也瞥见过第一位母亲的影子,也许我真真切切地认识到她依然在那里,通过吃对的饮食准备好复活的时刻,是她六十岁生日那天,当时她还和我一起住在皇后区。

那时她刚搬来约一星期,但她已经形成了待在自己的房间,蜷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的习惯。在她生日的前一天,她摇晃自己的身体时,我走了过去。

“妈妈?”

“嗯?”她没有抬头,应了一声。

“我准备做排骨为你庆生。”我说。

小世界开始展开,她抬起头来。“那一定要多放大蒜。”

“我还打算烤一些鸡肉。”

“我好多年没吃过了……你为什么要讨这个麻烦?别做那些了吧。”

“妈妈,是你的生日啊。”

“又不是什么大事。”

“是你的六十大寿。”对韩国人来说,六十岁是最应该庆祝的年纪,因为年满六十就意味着抵达了一个里程碑,走完了中国农历干支纪年的一甲子。“也会有芝士汉堡。”

自几年前门牙脱落后,她就一直避免微笑,但这一次她控制不住了。她坐直了身体,捂上嘴巴遮住了牙齿的豁口。“芝士汉堡吗?这个听起来不错!”

当那一刻到来时,我把大餐桌布置好,方便三人用餐,然后摆上一盘盘排骨、烤鸡、土豆沙拉、泡菜、凉拌豆芽、拌菠菜、芝士汉堡、番茄和洋葱片、小生菜、烤玉米、无籽西瓜,还有一个四层的柠檬蛋糕。

“该为你办生日派对了!”我站在她的房门口说。

“我就在这里吃吧。”

“不行。我都摆好桌子了。快出来。”

我以为会拉扯一番,但并没有,她站起身,沿着走廊向餐厅走去。到了和恺撒面对面的地方,她停下脚步对他说:“毕竟是我的生日。”接着她走到桌边,打量着满桌的食物,鼓掌叫道:“好丰盛啊!好多好吃的!”我们三个一起饱餐了一顿,她每一样食物都很享受。

看到她吃完后脸上的表情,我感到很欣慰,她用牙齿咬着玉米棒,吮吸排骨上残留的肉丝。

“你喜欢这些吃的吗?”我问。

“嗯。我一直在寻思今年会不会有个生日派对呢。”她又露出灿烂的笑容说,“哦天哪!那个芝士汉堡真好吃!”

养育我长大的那个母亲还活着。

等我终于学会了倾听母亲的渴望时,她便不再让我猜她想要什么了。她会经常要求我给她做她好多年没吃过的韩国菜,比如酱牛肉(酱油炖牛肉和青辣椒)、糯米糕(一种红豆馅的甜米糕)。这些食物的风味将我带回童年,回到了第一位母亲的怀抱。

虽然我用了很多年才完全理解这些食物的意义,不过鲜明太鱼锅这道菜却让我明白,给她做吃的能帮助她缓缓将过去放下。

这是一道我从来没有尝过甚至没听说过的菜,但我按母亲的提示做了出来。用芝麻油炒萝卜,直到萝卜开始变软。别舍不得放芝麻油。放大蒜,很多大蒜。也别舍不得放大蒜。她的食谱就像她用来对抗被贬抑的历史的咒语。加鱼、高汤、葱、韩式酱油、辣椒粉。小火煮开,搭配米饭食用。

我们围着玻璃咖啡桌席地而坐,吃着香气扑鼻的炖鱼,我也思索起各种味道之间的平衡——辛辣、烟熏、刺鼻、香甜。

“我有四十年没吃过这个了。”她的声音温柔而美妙。

“哇哦!这太好吃了!我小时候你怎么从没做过?”

“我猜是因为我到今天才非常想吃。”当我问起我们以前为什么从没吃过某道菜时,她总会这样回答。如今是什么激起了她的渴望?

“味道和你以前做的一样吗?”

“我从没做过。”她出声地喝着蒜味肉汤说。

“真的吗?那你是怎么知道做法的?”

“我记得我母亲就是这么做的。”

我不敢相信,她凭四十年前看别人如何制作的记忆,就成功指导我做出了这样一道美味的菜肴。她整个一生中,鲜明太鱼锅是别人为她做过的最抚慰心灵的爽心美食。这么多年来,这道菜的食谱——记忆中她母亲亲手制作的场景——一直沉睡在她的舌头上。尝到它一定有一种归家的感觉。

这次唤醒她的记忆的经历让我感到无限感动,以至于鲜明太鱼锅成了家庭宝藏,我不想太过频繁地做,不想削弱它的重要程度。我只在她特别要求的时候做。有一次她提出要求后,我听嫂子说她一整个星期都在想着这道菜。“你给你妈妈做那道炖鱼了?”嫂子问我,“她一直念叨呢,她真的很期待。”

我们的韩国晚餐变成了她平淡生活的灯塔。从我走出门的那一刻起,下一顿饭的倒计时就将开启。

那个星期一,当我回到研究生中心后,浩秀和她的女朋友问我,周末给我母亲做了什么菜。她们听到我们晚餐吃了什么总是会很开心,不过这一次,我告诉她们做了鲜明太鱼锅时,她们立刻尖叫起来,笑得都直不起腰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我问。

“我们这一代没人做那道菜!”浩秀笑得喘不上气。

看望母亲就像在上烹饪历史课,遇见20世纪50和60年代的韩国。在她人生最后那些年里,我们一起吃过的每一样食物一定都让她回想起自己的青春,不过,在我的老派韩国菜单中,芝士汉堡是唯一的美国食物。

在我童年时期,尽管已经见识过许多形形色色的食物,但她最喜欢的始终是芝士汉堡:三分熟,加番茄和切达奶酪。每年,华盛顿州的雨季结束,天气变得干燥以后,她都会点燃炭火烤炉,往上面丢些小馅饼,宣告“芝士汉堡季”的开始。

在东北部地区,芝士汉堡季的时间是不一样的。我们在4月的某个时间开始,只要天气足够暖和,我就会用她放在阳台上的韦伯牌十四英寸木炭烤炉做饭。虽然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把她带出去,但至少她会让我拉开窗帘,这样她就可以坐在沙发上监督。有时她等春天等得不耐烦了,就会让我直接开启汉堡季:“你知道,你可以用平底锅做。虽然不如烤肉好吃,但味道也不赖。”

一开始,我以为芝士汉堡是对我童年的某种回溯,是对她在美国的生活残存的留恋,不过后来我想起,她第一次吃这种食物也是在韩国。

她对芝士汉堡的喜爱可以一直追溯到美军占领韩国时期。作为美国海军基地的一名酒吧女招待,她能接触到大多数韩国人梦寐以求的美国豪华食物,这算为美国士兵服务带来的一种附加福利。

我父亲以前经常讲这样一个故事,说他爱上母亲是因为她对芝士汉堡的热爱。他带她去过基地的一家美国餐厅约会(这是我听他说过的唯一一次)。

母亲早就离开了学校,从未正式学习过英语,但她是个喜欢不断学习的女人。她将自己的口语与其他讲英语的韩国人做了比较,确定自己没有口音。的确,她的许多英语发音都是正确无误的。被绝大多数韩国人发成j的z都难不倒她。她发长音a和辅音结尾的单词也没什么困难,只有以r和l字母组合结尾的单词是例外,如果这两个字母后面还有另外一个辅音,那就尤其困难。但尽管如此,她认为自己讲英语没有口音这个事实还是让她声音敞亮,充满确凿无疑的自信。

我父亲看着桌子对面的这位年轻美女,疑心她是否可能爱上他那样的老男人。“菜单上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点,”他说,“任何东西都可以。”我父亲很节俭,但他相信有些事值得花钱。那家餐厅比母亲之前去过的其他餐厅都高级。她不禁喜笑颜开,脸上有了深深的酒窝。她非常高兴。侍者上前来为他们点了菜。母亲来回摆动着双脚,在座位上轻轻地摇动。“请给我一个芝士汉堡。”她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变得灿烂。她双手合十,对我父亲说:“哦,天哪!芝士汉堡是全世盖[正如前文所说,世界(world)一词是rl字母组合加辅音字母d结尾,属于作者母亲很难发音的单词。]我最爱的食物!”

故事讲到这个时候,我父亲总会眼含热泪,他的讲述往往也会在这里结束。但如果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会在结尾添一句“你母亲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人”。

在此之前,母亲第一次品尝到的美国食物,可能和其他韩国人一样,都是从美军食堂门外的垃圾桶里捡来的。战争结束之后,美军基地立马就成了饥肠辘辘的韩国人投奔的地方,他们希望能从那里买到成袋的剩饭,而里面往往混有各种不可食用的垃圾。我了解到这一点是在参与“过去尚存”(Still Present Pasts)项目研究之时,这是一个朝鲜战争幸存者口述历史项目,许多幸存者都谈及,人们从美军的垃圾中寻找食物是非常普遍的事。他们的故事让我了解到了母亲对芝士汉堡的渴望中不为人知的一面。我试着去想象她第一次在皱巴巴的餐巾纸和烟头下面找到一个吃了一半的芝士汉堡时的情景,她营养不良,精神恍惚,以为那是她有生以来吃过的至为美味的食物。

芝士汉堡是生存与从属关系的复杂象征,是在韩国人挨饿之时,美国人可以丢弃的奢侈品。对我母亲来说,它也象征着美国所能提供的全部希望与可能性。美帝国主义在她的潜意识中似乎变得无所不在,通过她对食物的渴望表现其存在。与此同时,从食物中获得的快乐也让她那饱受军国主义压迫的心灵释放了少许压力。芝士汉堡刚好代表症状与治疗两个方面。

在为她做饭的那些年里,我经历了自身的精神去殖民化过程。我们分享的食物滋养了我,让我得以完成研究生院那些需要耗费大量情感的工作。她养育了我。饭后,我躺在沙发上,她会给我按摩双脚和小腿。“你的腿一定很累。”她说我从火车站过来要走很久。第二天返回之前,她总会鼓励我睡上十分钟。“没事的。去睡吧。我给你看着时间。”

直到我通过了论文答辩,将论文修订成书稿之后,我们才就我的研究展开过一次交谈,尽管我并没有打算这样做。我嫂子说漏了嘴,对此我终究是想要感谢她的。我就是没办法自己说出口。

我上楼后发现母亲坐在沙发上的老位置,她面露紧张。

“一切都好吗?”我问。

“你在写一本书?”现在她知道了,我没别的选择,只能在她所能承受的范围内告诉她实情。

“是的……我很早就想和你谈一谈……灵感可以说来自你,你的生活。”我尽可能简洁地阐释论文的内容,但是当我说到“慰安妇”这个词时,她打断了我。

“啊,那是个坏词。”她说着移开了视线。

“我知道它被使用的方式不好,”我说,“但我想通过书写它来改变其含义。我希望它不再是个耻辱的词。那个女人,对我来说,是位英雄。”我的声音开始颤抖,“妈妈……我希望你不要再为自己曾做过的任何事情感到羞耻。你没有任何让我觉得羞耻的地方。”

她没有看我,但我想我在她的唇边看到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如果你不希望我出版,那我就不出版。”我又说。她停顿了几秒钟,在那段沉默中,我接受了自己的作品可能永远无法问世的可能。

“我希望你能出版。”她说。

从那以后,几乎每次我去看她,她都会问起那本书的进展,有时还会一再说她希望我的书能出版。

也是在那一年,她给了我一个惊喜,送了我一件圣诞礼物,那是她闭门不出的十四年里,除了钱以外给我的唯一一件礼物。她打开我送她的礼物——是一块磨刀石和一把钳子,两样都是她要求的,还有一些润肤霜——她的脸上闪出喜悦的神采。“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啊,什么?”

她匆忙走到衣柜那里,拿出一个金属色泽的红色礼品袋,满面笑容地递给我。里面有一升橄榄油、几款不同类型的糖果和饼干,还有两双毛茸茸的彩色袜子——任何人送我这份礼物我都会很高兴,但如果是母亲送的,我会欣喜若狂。

“天哪!你从哪儿弄的这些东西?”

“我一直在给你攒!”

她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将哥哥、嫂子带给她的东西藏起来,好给我一些比支票更私密的礼物。她一如既往地充满创意、足智多谋。

她已经变身为一位全新的母亲——再一次回到当下,同时也对过去敞开心扉,第一次能够与我谈论韩国。

整整六年时间,她一直很喜欢我们共享的餐食,喜欢她教我制作的食物。一点一点地、一餐一餐地,她追溯着自己的记忆遗产。这是最了不起的礼物。

母亲去世后,我循环往复地回忆着我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刻。我痴迷于回忆事情发生的正确顺序、关于天气的微小细节、她说话的声音。

“给我些惊喜。”在我们准备那晚的菜单时,她这样说道,仿佛悬念能为她一星期的生活增添一些激情,而或许也正是她对于激情的渴望,告诉了我她需要一顿能让她精神振奋的餐食。

空气很冷,但闻着隐约有花朵结苞的气息。即将换季了,我突然想到,这可能是我们接下来几个月里最后一次吃鲜明太鱼锅的机会了。

我一走进一楼大门,就听到她像往常那般在楼上喊:“教授来了吗?”

“你好啊,教授的妈妈!”我也回应道。

“我们今晚吃什么?”我上楼走向她的公寓,她问道。

“鲜明太鱼锅。”

“听着很棒。”

晚餐时,她点头对我做的炖鱼表示了赞许,但她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劲。她的短发油腻腻的,一侧贴着脑袋,像是几天都没下床,精神头也很低迷。

“你生病了吗,妈?”我问。

“前几天有些腹泻。我的胃也一直有点不舒服。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并不担心,因为肠胃不适不是什么大问题,当然也不会危及生命。况且,她在吃辛辣的炖鱼时并未表现出任何不适。

饭后,我们说起终身教职考核期的工作太繁重,它正在吞噬我的全部自由时间。“接下来的两个周末,我都得工作,妈。我真的很抱歉。我要到3月22日才能再来。那之前你没问题吧?”

她噘着嘴唇点了点头。“没问题。你去做你必须做的事。”

我们谈论了所有日常话题——教职、重归单身后的约会情况、哥哥和家人来访的事、下次的菜单——接着她问起夏令时。

“今年什么时候开始改夏令时?”

“下周末。”

“啊!为什么这么早!”她似乎很不安,还皱起了眉头。

“现在都是3月改,不过我不记得原因了。”

“为什么非得这么早就改啊?为什么非得这么早就改啊?”她小声念叨这句话的样子让我觉得她是在对奥吉说话,不过,起初我并未多想。在她患精神分裂症的这些年里,她一直很关注时间。

那次看望她的时间比往常要短,因为我没有留下过夜,我们能共度的几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完了。我去史坦顿岛学院所需的时间和去新泽西她的住处一样长,都是两小时四十分钟,那个星期日我需要休息和备课。

我开始收拾回纽约的行李时,她拦住了我。“你不必现在就走,对吗?”我之前从没想过她会有黏着我不放的时候,所以她留我这件事本身就让我无法拒绝。

“我可以搭下一班火车。”我说着从包里掏出时刻表,研究起了列车时间,“嗯,可以搭七点五十四分的那班。”

那天晚些时候,我在步行前往火车站的途中,会给我最好的朋友打电话,告诉他我内心的不祥预感。

“我就是突然感觉到,她的时间不会太多了,我希望能多花些时间陪她。”我的声音在颤抖。

“我知道你忙得不可开交,不过等这个学期结束,你可以多去看她。”

“是……是,但我现在就想多陪陪她。”

我们唯一能指望的只有现在,可既然我知道这一点,当晚为什么不转身留下过夜?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会用这个问题折磨自己,然后告诉自己,即便我留下了也于事无补,希望以此来打消自己那个想象。与永远相比,多陪一夜又有什么意义?

事实是,我留下来多陪了她六十七分钟。

“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把你的腿伸直。”我一坐下来,她就说道。

我们两个都在沙发上伸直了身体,从相对的两头看着彼此。她将橙色花毯盖在我们的腿上,这是她70年代从韩国带回来的毯子。在毯子下面,她握住我的右脚,用拇指轻轻按揉。那条毯子,还有她触摸的感觉,让我想起小时候被绑在她背上的情景,我的脸贴在她肩胛骨之间的位置。那让我想起我们去俄勒冈探望外祖母和表兄时,我们一起睡在加热过的地垫上的所有情景。一股强烈的,几乎不堪承受的渴望吞没了我,我想再一次躺在她身边,接着我意识到,我渴望发生的那件事已经在发生了。

除了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话之外,那六十七分钟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静静地躺在沙发上。盖着毛茸茸的韩国毯子,在彼此的体温中放松下来。能听到外祖父的时钟发出的嘀嗒声,还有我们呼吸的起伏声。一起存在于当下。我们继续像那样躺着,直至时钟敲响七点,宣告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结束了。

“我想我现在得走了。”我说着向前倾斜过去,用双臂抱住她,“三星期后我再来看你。”她点点头,挥手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准备出发时,突然感到一股剧烈的悔恨。我已经说了再见,下了两级台阶,却有某种东西迫使我转过了身。

“妈妈,你想想看,等下次我来看你时,就是春天了。”我说,“到时候就是芝士汉堡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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