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蘑菇女士

她是幸存者  作者:格蕾丝·赵

华盛顿州奇黑利斯市,1979

在我七八岁时,母亲迷上了外出采掘觅食。根据父亲给我讲的她在韩国时喜欢彻夜赌博的故事,我知道她有成瘾人格,而且性格中有一丝狂野。“你该见识一下你母亲的风采。她能将每一个赌鬼打败。”说话间,父亲苍白的脸颊因为回想起母亲玩21点[21点,又名黑杰克,是一种起源于法国的纸牌游戏。]时的放纵模样而涨得通红。“老天,她很专业。”当我邀请母亲玩老女仆纸牌游戏时,父亲这样提醒我。

我也记得她个性中不安分的那一面——她不断想通过冒更多的险来为我们乏味的美国乡村生活注入一些乐趣。她会在最普通的事情上打赌,比如猜橘子中有多少籽、比赛看谁削的苹果皮最长。这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但一旦打赌的是什么正经事,你自然会情不自禁跟着一起感受我母亲肾上腺素的飙升。她总是散发出一种她能赢的反常自信,一旦投身游戏,就会坚持到最后。

奇黑利斯由三种不同的景观组成。住宅和商贸区被称为“城区”,拱卫在一侧的广袤农田被称为“乡村”。城区的另一侧则是郁郁葱葱的荒野,那里有次生林,也有尚未被蓬勃发展的木材工业染指的地块。虽然“城区”居民经常跨越“城区/乡村”的界线去探望亲戚,或者直接到农场购买产品,但那时候到野外寻找食物的人并不多。尽管森林曾为奇黑利斯人及取代他们的白人定居者提供食物,但到20世纪70年代,那里已经有了明确的区分:农场用来种植食物,森林用来种植木材。

我的父母都出身于农民家庭,但我父亲与农场的关系更为密切。蹒跚学步时,他就开始学习赶耕马了,十五岁就开始养猪。而对我母亲来说,荒野的诱惑力更大。她小的时候在韩国,所有农田都被摧毁后,进山打猎和觅食就成了她的家人赖以维生的手段之一。森林提供食物,这种情况不仅出现在战时,还贯穿韩国的整个烹饪历史。

母亲在美国太平洋西北部地区找到了其他野生食物来源——皮吉特湾有大量海藻和鱼类,不过她总是无视当地张贴的对过度捕鱼进行处罚的警示牌。她曾因捕鱼导致胡瓜鱼数量大幅减少而惹上官司,尽管被处以高额罚款,但还是拦不住她再犯。再次被传唤后,她才没有再去捕。“要是不能大批量捕捞,那还有什么用?”她说。法律不禁止采海藻,但到海岸去要一小时的车程,而森林就在镇郊。

在奇黑利斯努力遵循规则,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多年之后,母亲精神上渴求更多。或许她无法再抵抗脑海中的微弱声音,那声音让她跨越界线到另一头去——前往那个未开化的、无人居住的地方——看看她能找到什么。

她第一次进入森林,摘了些她在韩国吃过的植物,野洋葱或牛蒡之类的,除了用作晚餐,她没有任何宏大计划。但母亲有慧眼识珠的能力。一旦发现这片林区是觅食的沃土,她很快就会上瘾。森林是奇黑利斯召唤她的所在。那里让他感觉熟悉,而且不断有新发现。

到开始采掘觅食之时,只要父亲出海,母亲就会全职工作,兼职独自育儿。她在奇黑利斯做的第一份有偿工作,是为邻镇的伐木业富豪打扫房屋。她一小时挣一美元——比70年代中期最低工资标准的一半还要稍低,因为擦窗户而从梯子上摔下来后——这次事故给她留下了终生的慢性背痛,她让那位百万富翁另寻女仆。那年夏天,我们去韩国后,她将齐腰长的头发剪下卖掉了。回到奇黑利斯后,她找了一份全职工作,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七点在一家名为“绿山”的少管所上夜班。整个工作生涯中,她一直没有换地方。

她在绿山工作初期的一个晚上,哥哥和我正睡在从韩国带回来的有红绿花卉图案的垫子上,她走进我们的房间,打开一盏昏暗的灯,将我叫了起来。她跪在我身边,小声说:“格蕾丝呀,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上夜班,不然他们会把你们从我身边带走。”我当时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我能感受到她的恐惧。我点点头,她用纤细的手轻抚了我的头发。

成年以后,了解到崇·顺·弗朗斯的案子时,我回想起那个时刻。弗朗斯是一位韩国移民妇女,曾是性工作者,她年幼的孩子被独自留在家中时死了。弗朗斯的丈夫将她和孩子们带到北卡罗来纳州后,又抛弃了他们。她肩负着养家糊口的重担,于是在夜总会找了份工作。她决定将孩子们留在家中,自己去工作,一天清晨,她回家后发现儿子被梳妆台砸死了。她像任何母亲都有可能做的那样,将孩子的死归罪于自己,不过,她的表达明显是韩国母亲的方式,她说:我杀死了他!我杀死了他!

她一遍又一遍地向警察哭喊这句话。这种认罪态度,再加上她浓重的口音、移民身份,以及作为性工作者的经历,让她被判二级谋杀罪,并处以二十年监禁。

我在弗朗斯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母亲的影子。我很庆幸,哥哥和我夜里在家的时候,没有发生任何不测。母亲开始上夜班时,哥哥十二岁,她可能觉得哥哥已足够成熟,能承担夜里睡觉时的照顾我的责任。但即便如此,她一定一直处于焦虑中。如果哥哥和我之中有一个受了伤,她会进监狱吗?在这方面,我父亲是否有过失?他知道母亲在工作,事实上,还是他帮母亲找到那份工作的。他在商船队的收入很可观,但他并不会让母亲用他的钱。他连续几个月不在的时候,会给她留一笔钱。据母亲说,父亲是个“吝啬鬼”“守财奴”,因为那笔钱养一家人是远远不够的。根据父亲的说法,母亲再努把力,并且别用他觉得不必要的东西,那笔钱是够度日的。不管怎样,母亲觉得必须出门,为自己挣些钱,父亲同意了她的计划。

我从来都不确定她在绿山具体做些什么,她告诉我她是个辅导员。我想知道,人们睡觉的时候为何会需要辅导员。有一次,她告诉我,有两名少年犯在斗殴,她用一把折叠椅打了其中一个,阻止了他们。我心想,那她一定是保安,不过话说回来,她并未穿过保安制服。她上班时会用卷发钳给新近剪短的头发做发型,还会换上花哨的荷叶边衬衫、西装裤和高跟鞋。

这份工作做了几年后,她开始去森林里采掘食材。她每天早上七点五分到七点十分之间下班回家,送我们去上学后,她会换衣服,然后出门去野外。有时我放学回家后,她还没睡觉。我会看到她坐在厨房地板上,周围是堆成小山一般的绿色植物。晚餐会在六点端上桌,总会有她上午在森林里采摘的收成。接着她会睡上三四个小时,然后再起床去上班。

她早期觅食探险的重点,是寻找杂货店里不容易买到的东西。春季里,她采集蕨菜,韩语读作“gosari”,这是一种流行的食材,如今在韩国餐厅可被当作配菜,或者放在滋滋作响的石锅拌饭上。往上几代的大胆觅食者一定早就发现,生蕨菜有毒,必须小心处理才能食用。韩国人在处理蕨菜供人食用时,会先将其晒干,因此母亲有很多时间会待在家里的屋顶上。夜间和早晨有雾,而且经常下雨,所以她每天都必须将这些植物摆弄两次。中午时分,她会将它们铺开在大块的白布上,天黑前再收起来。

“你妈怎么总是在屋顶走来走去?”邻居家的一个小孩有一次问我。

“她在晒蕨菜。”我说着尴尬起来,因为我知道不吃蕨菜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同样让镇上的人感到不安的是,母亲会在路边、大块的空地上及铁路沿线采摘蒲公英的叶子,除了别人家的院子,她哪里都去。她不去别家院子,并非出于对私人财产的尊重,而是因为美国人当蒲公英是杂草,会喷洒除草剂。母亲会在各种不同寻常的地方出现,她奇怪的行为让她看起来像镇上的疯子。

奇黑利斯的绝大多数人都在杂货店购买食物,要不就开车去乡村,或者在自家后院种。有些人会猎鹿,采摘长到自家院子里的醋栗或酸苹果,除此以外,荒野并不在人们的考虑范围内,不是主要的食物来源地。那是个现代方便食品俘获了美国人想象力的时代(按一下微波炉按钮就能加热变成饭菜的塑料包装食品,只需加水然后放凉就能享用的即食奶酪蛋糕)。工业正在慢慢取代大自然,成为我们的食物制造者。虽然许多人依然离不开农场,但他们似乎也已经忘了,荒野也能养活我们。母亲即将改变所有这一切。

仲夏,1979

现在是早上七点,空气略有些潮湿,阳光尚不灼人。母亲下班回到家中,换上牛仔裤、T恤衫和网球鞋,将水冷器和水桶装进车子,然后就去探索森林了。她满怀期待,但并不清楚自己要找什么。她钻进灌木丛中的一块空地,袖子被一团锋利的荆棘挂住了。她努力想挣脱,这时却注意到一簇小小的红果子就挂在手掌形的叶片下方。她凑近去看,竟发现那里藏着一大片红色和紫色的“宝石”。这些小浆果长在以45度角突伸出来的结实的带刺茎秆上。植株很高,她必须强行穿过刺丛才能够到里面成熟的果实。只有一小部分可以采摘,其余的还未长成,只能留到下次再来。

稍后,她回到家中时,手臂和脸上都是划痕,手指上染了果汁,但她带回了一小碗黑莓。她眼中充满兴奋,气喘吁吁地说:“我想我中大奖了。”

黑莓于是成了母亲情有独钟的东西。它们很难收获,但这种挑战似乎更刺激了她采摘的渴望。初次探索的第二天,她又回到了森林中的那个地方,这一次她带上了大容器,还穿上了长袖,以保护手臂不被刺藤缠绕。她摘了五加仑黑莓回家,沉醉在丰收的喜悦之中。次日,她带回了七加仑,接着是十加仑、十四加仑、二十加仑,每一天都在刷新前一日的记录。一夜之间,厨房里就塞满了野生黑莓,以及各种黑莓制品,母亲将它们分发给了朋友、亲人和敌人。

一开始,她这么做是为了获得一种满足感,即她知道自己有能力养活周围的每一个人,同时也夹杂着一种狩猎的快感。可一旦开始,母亲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她手上被划出了数百条紫色细线,像刺青一样,是黑莓汁液渗入皮肤上的划痕里形成的。很快,摘得的黑莓数量就多到家人连同亲朋好友也消化不完。有时候,厨房里的所有空间都被用来处理黑莓,我甚至被禁止踏入一步。即便我想进去,门口也没有我能穿行的空间。地板上组建起了一条流水线,一边是装满刚摘下的黑莓的大金属桶,中间是个大水盆,另一边的新桶则用来盛装洗净的莓果。果实洗净后,她会将它们轻轻地铺在垫有纸巾的平底锅中,晾干后装进密保诺密封袋,最后收进冰箱或冷冻柜。

如此几天之后,家里已经没有空间储存除黑莓外的任何新鲜食物了。厨房里的东西简直要满溢出来了。也就是在这时候,她突然反应过来。她蹲在厨房地板上,将一些洗净的黑莓装进加仑装的密保诺密封袋,她觉得是时候开始出售了。她熟练掌握了美国女人的烹饪方式,明白她们对于烘焙和做罐头的热爱,她在我们这个经济萧条的镇上发现了一个商机。她买了两台工业冷冻机,并在当地报纸上登了一则广告:野生小黑莓。新鲜或冷冻的都有。一加仑13美元。

不出几星期,我们家成了本地区最繁忙的黑莓运输中心,家人改称夏天为“黑莓季”。每天都有新顾客上门,母亲会这样迎接他们:“要野生小黑莓吗?好的。那你们找对地方了。”她会用她那双被染成紫色的手招呼他们进门。

这是她地位上升的时刻,她拥有别人争相购买的有价值的物品,而且只有她能供货。用马克思主义术语来说,她不仅拥有产品,还拥有生产资料。用心理学术语来说,她有能力养活那个把她当作二等公民的社区,在竞争中脱颖而出,做一个仁慈的人。

如果说我母亲从前在奇黑利斯并无辨识度,那么这时候她一定已经成为名人了。她的名声日渐增长,因为邻近城镇的人都会来我们厨房购买野生黑莓,以及黑莓馅饼、黑莓果酱等增值产品。消息传开后,她成了“黑莓女士”,而不再是“中国女士”。全镇的人看到我都会问:“那个,你不是黑莓女士的女儿吗?”

新的名声打响后,她开始更加努力地工作,以便满足顾客的需求。当一块林地里的黑莓被采摘干净后,她只能重新开始寻找。有时候,森林里产出不多,她回到家里会厌恶地哼哼:“我今天勉强才摘了一加仑。”

失望驱使着她深入森林,寻找果实最多的藤蔓。她走得越深,狩猎的危险就越大。她会遇到敌人——熊也在抢这些浆果,扛步枪的白人对侵入他们狩猎场的外国人可没有好脸色。但母亲没有被吓到。她给自己买了一把.38特种转轮手枪,好让那些猎人知道她在这片游戏场地已经一马平川。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拦她。

那个夏天改变了我母亲。她不再依赖自己的女性气质来赢取关注或赚取利润。在森林里劳作意味着,她必须脱掉褶饰长裙和高跟鞋,而要开始穿得像个伐木工。就像她曾经代表着我理想中的女性之美,此时她也开始展示出男性力量。到这时候,她已经取代我父亲,成了男性化的家长形象。一年前,父亲心脏病发作,他在我心中成了一个脆弱的老人。当时我发现他毫无反应地躺在卧室的地板上,母亲疯狂地摇晃他,大喊着让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在拨打911的过程中,我听到一个可能成为寡妇的脆弱女人的绝望哭喊,与此同时,我想我也听到了她的愤怒之音。别!别!别离开我,你这狗娘养的!如果存在任何他会将她遗弃在这个险恶小镇上的可能性,那她最好开始在这里为自己找到一个位置。或许正是母亲对父亲死亡的恐惧促使她变成无所畏惧、随身带枪的黑莓女士。

黑莓季,1980

第二年夏天,我央求母亲带我一同去森林,但她拒绝了,理由是我会拖累她。

“求你了,能带我一起去吗?”

“你肯定会怨声连连,哼哼唧唧,到时候我还得操心你。多麻烦啊!”

“求你了,妈妈。求——你了!我保证不烦你。”

“你为什么这么想去?你不会喜欢的。”

我不能理解,摘黑莓为什么会是工作,而且是一份热门的劳动密集型工作,暗藏危险。还是我母亲的一大收入来源。但我一直坚持到她让步为止。一如她所预言,暑热、山地地形和黑莓刺丛这些因素组合在一起让人难以忍受,我最终还是需要她来照顾。我们频繁地停下来,这样我就能坐在阴凉里,小口喝着她用冷藏箱带来的冰水,然后我们提前两小时回了家。

“哎呀!格蕾丝呀,我就说你不会喜欢吧!再也不带你去摘黑莓了。”

两个星期后,我父亲回家来休暑假,说想陪母亲一同度过黑莓季,母亲又提出了类似的抗议。

“从现在起,我陪你一起摘。”父亲宣布。

“啊,别,你还是别了,对你来说太繁重了。”

“胡说!”

“噢,是真的。你不了解这份工作。”

“瞎扯!”

“要是给你的心脏造成太大负担怎么办?”

“我不想让你再孤零零地去干活。你是个女人!太危险了。”

“讨厌!你为什么要烦我啊?我能照顾自己,我一直都这样,不是吗?”

好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们就这样连珠炮似的你来我往地对话,然后我母亲让步了,同意带他一起去。虽然她已成为他们两人之中更坚强的那一个,但父亲并不承认。

到了两人一同摘黑莓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母亲早早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客厅的长毛绒转椅上,怒气冲冲地抱着胳膊。我胆怯地走过去,问她发生了什么。

“是你父亲。”她厉声说。

“他做什么了?”

她摇摇头,没有作答。

“发生什么了?”

“你父亲的心脏今天停止跳动了。”

“什么?他在哪儿?”我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只好把他送去医院。”她从椅子上起身,朝她的卧室走去,然后摔上了门。我不清楚她在生什么气,是因为父亲差一点再次让她成为寡妇,还是因为她错失了一个适合摘黑莓的好日子,再也无法弥补。

父亲第一次心脏病发作时我七岁,第二次时我九岁,第三次时我十五岁,因此有五年的时间,他的生活是健康无忧的。在那五年里,父亲并未生活在死亡边缘,母亲把精力都集中在生意上。黑莓季期间,她是行业的佼佼者,但和所有季节性行业一样,摘黑莓的季节也会结束。接着相似的模式又出现在蘑菇采摘上。

迈克尔·波伦在《杂食者的两难》一书中,将“蘑菇猎手”视作一群特殊的搜寻者。为收获野生蘑菇而付出的努力,被称为“狩猎”而非“搜寻”或“采摘”,这个词预示着区分食用菌和有毒蘑菇这一行为所需要的勇气和技能。一次错误的拧摘——比如错把假鸡油菌当成了鸡油菌——就可能导致蘑菇猎手的猝死。猎手要面对的另一个挑战在于,蘑菇会伪装自己,与森林地面融为一体,因此只有训练有素的人才能发现它们。

夏末黑莓季结束后,母亲意识到,秋季是开始寻找蘑菇的黄金时间。在美国太平洋西北地区潮湿、凉爽的气候下,蘑菇能生长许多季。她一开始只想着,靠狩猎蘑菇撑到下一个黑莓季开始,但事实证明,采蘑菇并不只是临时救急的办法。尽管父亲提醒过她毒蘑菇的危险,她却再一次表现出无畏的勇气。因为早已熟悉森林,那么她需要做的就是给自己上一堂真菌学速成课。她花14.95美元买回一本名为《蘑菇猎手野外指南》的百科全书。虽然英语识字能力有限,而且这本书理论性很强,但她还是从头到尾研究了好几遍。到了检验时刻,她似乎在找蘑菇上有第六感。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能哄得一个蘑菇钻出藏身处,并且将之归入“美味”或“危险”的分类。如果我们碰见一个毒蘑菇,她会脱口说出不祥的警告。“噢,不不不!别碰那个!会害你生病的!”碰到可食用的蘑菇,她也会用同样激动的语气说:“呀!是牛肝菌!我中大奖啦!”

蘑菇狩猎并非摘黑莓那类的强体力活动——不需要躲避尖刺,不用在灌木丛中穿行,也没有酷热的骄阳,母亲便允许我一同去过几次。古树上爬满了青苔,潮湿的树叶散发着泥土的气息,我喜欢被环绕其间的感觉。我们是森林里仅有的两个人。母亲是勘探者,我是她的助手,我们一同穿行在一个神秘宇宙之中,那里有的尽是尚未被发现的物种。

母亲对蘑菇的热情具有感染力,不知不觉中,我就学会了对它们进行分门别类,依据的是它们的生长季节、寄生的树种,以及最佳烹饪用途。有秋季蘑菇和春季蘑菇,有粗壮的蘑菇和娇小的蘑菇。一年中有半年时间,我们家的晚餐总有各式各样的新鲜蘑菇:刺猬菇、鸡油菌、龙虾菇、吃起来的确像鸡肉的木鸡菇。到十岁的时候,我已经成了美食蘑菇专家,虽然这时候我对“美食”还没有任何概念。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吃货”“本地膳食者”这类词汇大家都还不会用,而我母亲却走在新兴野生蘑菇市场的前列。

她将蘑菇卖给 “蘑菇女士”,这是一家为美国太平洋西北地区所有餐厅和专营商店供应蘑菇的分销商。有一回,母亲在出货的途中接我放学,我们开过几条蜿蜒的土路,赶到了蘑菇女士的路边收购站。能作为母亲谈判的秘密参与者,实在是一种罕有的款待。当时还有一群“猎手”在卖货,但母亲的货比他们的好十倍。我环顾四周,谁是专业人士,谁是业余爱好者一目了然,我母亲在一边,其余所有人在另一边。没有我母亲的供货,任何自称“蘑菇女士”的分销商都保不住名头。经过那次卖货之旅,我知道了谁才是真正的蘑菇女士,那便是我母亲。夏季她是黑莓女士,秋季她是蘑菇女士。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她凭一己之力就为整座镇子提供了野生食材货源,后来更是扩大到整个地区。她坚持了六七年,在此期间,还一直上夜班。或许究其根本,她是不想看到周围的人再挨饿。

在我的童年,厨房里没有一刻是没有备足存货的。她会将绝大多数收成卖掉,但她的规矩是,先留一部分给家里。差不多在她开始去野外采掘食物的时候,父亲扩建了家里的房子,新建了一间食品储藏室。工业冷冻柜里装满了黑莓,背后是一套纵深很深的架子,尺寸约为十乘十英尺,里面满满当当都是我父母的劳动成果。架子上挤满了一排排玻璃密封罐,其中有两台架子分别放着黑莓酱和野蘑菇,其余的则装着我父亲用他那块一英亩大的菜园种的东西——玉米,菜豆,番茄——以及他们一起在当地果园里采摘的核果。我从没见过哪个厨房像我童年家中的厨房一样储存着如此多的食物。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母亲的产出非同一般,绝大多数人干活都不及她快,都无法像她那样一连许多年都睡很少的觉。她竟然能够做好这么多事情,儿时的我对此一直钦佩不已。对我来说,她是那样高大,是森林女神、大地之母、养家之人的结合体,有点像香水广告里的那类女人,能带培根回家,还能用平底锅把它们煎熟。她迅速成长为一名职业食材采掘者,但我却没能发现,黑暗即将降临。

新泽西捷运,2001

母亲很少允许自己外出,要外出都是“绝对必要”的场合,某次,我们一同乘坐火车从新泽西去了纽约。经过工业化的东北走廊中风景更秀美的地段时,我看到她睁大眼睛望着窗外。她被外面的什么东西吓呆了,脸在抽搐。

“你看到什么了,妈妈?”

“艾蒿。好多艾蒿。”

“是什么?”

“那些植物,你看到了吗?”她指了一下,但火车在前进,我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绿色。

“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在英语里叫什么。”她伸出食指,然后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将指尖紧紧捏住,“叶子大概有这么大,是银色的,背面发白。到处都是!天哪!能做极美味的汤。”

整趟旅途中,她的关注点都没变过,每过一两站,她都会瞄一眼车门,想看看在火车开走之前还有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摘一些艾蒿。十五年后,我才注意到母亲停止采掘食材后姗姗来迟的脱瘾表现。那些艾蒿在嘲笑她,让她到外面去。她瞥见了东北部荒野生长的物产,却无法去品尝。

一连几个星期,她都在谈论自己对艾蒿的渴望,以及错失的那次采摘机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认输了,重回她知晓火车车窗外生长着植物之前的模式。

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市,2006

又过去了几个季节,我开始定期为她做饭,因为她自己已经无法再做饭了。她不喜欢我在餐食上花费太多时间或金钱,但每逢假日,她会允许我大肆挥霍。“好吧,我们买最好的肉,因为圣诞节一年只有一次。”她会这样说。准备牛里脊肉大餐成了我们的传统,我一般会做红葡萄酒酱来搭配,不过有一年我买了野蘑菇作为替代,为了重温旧时记忆。那年平安夜,我一推开她公寓的门,就宣布了这个消息。

“妈妈!我要做蘑菇来搭配烤肉!”

“啊,真的吗?你买了什么蘑菇?”

“鸡油菌!”

“鸡油菌啊?你花了多少钱?”

“啊,真的很贵。你还是不知道好。”我一般不愿告诉她东西的价格,但我永远都无法对她撒谎,“全食超市卖四十美元一磅!”

“四十美元一磅?!哇啊!”

“太贵了。我知道。但今天是假期嘛。”

“四十美元一磅!我以前经常一摘就是好几千磅!你记得吧?”

“真有那么多吗?”

“嗯,小意思!”她似乎被我的问题分了心,“或许还不止几千磅呢,可能上万。”

记忆拨动了悲喜交加的和弦。到那时候,她已经闭门不出十二年了。

“记得我是怎么做给你吃的吗?”她问,“我经常把它们和培根、洋葱放在一起煮,然后盖在米饭上。你们小孩可爱吃了。”

“是,真的很好吃。你是个厉害的厨师。”

“四十美元一磅!”她又激动起来,“哈!它们甚至没那么特别,不比牛肝菌,现在竟然成了好东西。可是鸡油菌卖四十美元一磅?”

“妈妈,别烦恼。我们只管享用晚餐吧。”

“我无法相信。”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我现在可以赚这么多钱。”

寒来暑往,她闭门不出的年数超过了她自由生活的时间,那时候,自然世界曾是她的地盘。我在想,这么多年过去,她对森林的感官记忆是否已经变得模糊,她个性中的野性是否终于消退了呢?每隔一段时间,第一场春雨之后,当她眺望窗外,盯着远处的树林时,我都会在她眼中看到一种熟悉的饥饿感。东北部很少有针叶林,但榆树很多,这种树死后会生出一些极小巧的蘑菇。我母亲会低声念叨它们的名字,随着呼吸一起,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羊肚菌。平菇。鬼伞菇。”

她会想象公寓墙外的地平线,若有所思地大声问道:“你说那里长着什么呢?”

上一章:5 下一章:7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