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伸子手撑外廊,窥探那高高的玻璃瓶。瓶里装着水,阪部给的球藻沉在水底。

“……它的颜色好像越来越暗淡了,而且一直都没浮上来。”

“是吗?”

“它能一直靠里头的养分撑着吗?”

“不知道……”

停顿片刻后,伸子问道:

“阪部先生什么时候去南洋?”

“还要过一两个月吧,行程应该还没彻底敲定。”

伸子把换过水的玻璃瓶放在向阳处。

“……你是怎么看阪部先生的?”

佃露出十分谨慎的表情,似是要解读伸子的真意。

“你是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他不还是那样吗?”

“你对他的看法没变吗?跟先前一样?”

佃的眼神中似乎带着些许意外,又似乎写着责备。他反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问?”

伸子感觉到,自从前些天他们一起去拜访了阪部,友谊的一部分便发生了变化。考虑到三人的关系,伸子深感遗憾。而且她也觉得,这件事有一半的责任在她。她希望佃能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若有不快,就干脆发泄干净。

“真和以前一样吗?”

“不然呢?”

佃从四月的新学期开始恢复上班。

第一天出门上班的早晨,伸子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穿鞋,一身装扮与去年年底一模一样。伸子百感交集。无论是站在佃的角度看,还是站在伸子的角度看,他的病都只是暂时的,而且终究只是一场病而已。病是治好了。他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穿着那身熟悉的制服。一看到他那副模样,伸子便觉自己胸口有潮水般的悲伤和厌恶在涌动……

“路上小心。”

她低头施礼,却没能立刻用利索的动作起身。

对丈夫的爱恨交加在伸子心里卷土重来。无论身在何处,她都痛苦不堪。所以她四处走动,只求找到一个可以让心灵休憩片刻的地方。

她频频留宿动坂。

一天,佃打电话给身在动坂的伸子。

“明天能回家一趟吗?……阪部君说,他将在二十八日启程,想和我们一起吃顿饭。”

第二天,三人一起出门用餐。初夏时节,行道树吐出的柔嫩新芽在夜空下轻轻摇曳。他们忘记了前些天的尴尬离别,愉快地聊天散步。当晚,伸子回了赤坂。

尽管前夜的星空很美,可到了早上,天下起了蒙蒙细雨。阿丰连伞都不打,在雨中瞧着池塘。

“怎么了?”

“有条金鱼不太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

“我今天早上起来一看,发现有一条金鱼游得很吃力,别的鱼都在追它。我本以为它们是在帮那条虚弱的鱼,推着它游,可仔细一瞧,竟是在欺负它。您看!又来了!去!去!”阿丰在水面上拍了拍手,“为什么要欺负它啊,真可怜。”

伸子也想帮忙把虚弱的金鱼和鱼群分开,却找不到捞网。

“真是奇了怪了。前几天晚上,我还看到一只狗被车撞了,惨叫着跑开了,当时也有一群别的狗追着它咬呢。”

就在两人忙活的时候,伸子忽然发现,最近一直放在外廊上的玻璃瓶不见了踪影。

“咦,那个瓶子呢?”

“哪个瓶子?”

“里头装着青青的、圆圆的水藻……就是我前些天用剪子修剪过的球藻。”

三个月过去了,球藻不再像原先那般翠绿。透过水细细观察,还能看到小球周围长出了一丛丛类似水垢的东西。前几日从动坂回来的时候,伸子说道:

“糟糕,要枯了。给它理个发吧。”

她让阿丰帮忙,小心翼翼地清理了球藻表面的脏东西。

“是这个吗?”

过了一会儿,阿丰拿出一个空空如也、早已干透的瓶子,一副准备挨骂的样子。

“里面的球藻呢?没了?”

“前几天,我瞧见老爷把瓶子里的水倒进了沟里……莫不是他扔了?”

伸子看着阿丰手中的空玻璃瓶,沉默许久。下着雨的天空在瓶身形成暗淡的倒影。

“那就算了。”

阿丰似乎想道歉。伸子却很清楚,这事怪不得阿丰。她赶紧去洗了把脸。

伸子很喜欢那球藻。这不仅仅是因为阪部跟她讲解了这种珍稀藻类的生活状态,更因为它的形状和颜色十分可爱。如果球藻是别人给的,佃断然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扔掉。想到这里,伸子甚至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那团有生命的球藻。昨晚,佃对此只字未提。要知道,伸子明明跟阪部提了球藻的状态不太对劲。

两点多的时候,伸子出门去了丸善书店。昨晚阪部提到,他今天会去丸善订购参考书。

“丸善……我也想去逛逛。”

听到这话,佃说道:

“如果你要去的话,请你告诉杉君,前几天送来的书里有几本需要退回,让他来一趟。”

出门前,球藻的事情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中。她知道他肯定是故意扔的,这让她很是难受。她犹豫了一会儿。然而想着想着,她便对自己的纠结恼火起来。

“等他回来了,你就告诉他,我去丸善物色给阪部先生的礼物了,然后去了动坂。”

她给阿丰留了话,就此出门。

来到丸善的二楼时,阪部已经挑出了几本书,正在和掌柜说话。伸子先帮丈夫带了话。阪部指了一本写得很通俗的植物学佳作给她看。

“我觉得我们都需要好好学习这样的写作方法,你觉得呢?”

《法布尔植物记》的文字与写给孩子们看的书颇有几分相似。伸子去其他书架看了看,却没有发现自己想要的书。她给阪部买了一本可以在船上看的书。大约一小时后,两人离开丸善。

一早下起来的毛毛雨还没有停。整座城市好似一件湿漉漉的大外套。潮湿黏腻的雾气渐起,模糊了远处的高楼。阪部刚撑起伞,就得高高举起,免得与对面来的人相撞。他问伸子:

“接下来怎么办?”

“好烦人的天气啊……都没心情在外头走了。”

“打算回哪边?”

“你问我吗?今天回动坂。”

“那要不喝杯茶再走吧。”

他们进了一家温馨的咖啡店。阪部向来健谈,那日的话题更是滔滔不绝。他聊起了自己有朝一日想效仿刚才那本植物学著作写一本书,还聊起了他计划在这次南洋之行中顺便研究的人类学课题。阪部在研究植物学的过程中表现出了一种综合全面的天资,所以在和他交谈时,伸子觉得格外有趣。当他谈及变形菌时,他总能将变形菌与当今人类的社会生活联系起来。换言之,他的研究并没有止步于微观的报告。正因为如此,他的言谈才格外鲜活,独具魅力。聊着聊着,店里的电灯突然亮了,大理石桌子和镶着镜子的柱子顿时闪闪发光,无愧于夜晚的银座。

“……差不多该走了吧。”

“嗯,今天聊了好久。”

阪部看了看表。

“几点了?肯定过四点了。”

“四点二十。”

他一边付账,一边沉思。

“反正要吃饭,不如就在附近找家店解决?”

伸子回答“是哦”,随即改口道:

“要不这样吧。你明天就要启程了,如果你今晚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待着,那就来动坂吧。今日家父也会回来,刚刚好。”

阪部似乎明白了伸子的用意。

“……哦,能和佐佐先生见一面倒也愉快,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就这么突然过去要不要紧啊?”

“应该不碍事的,总比去别处好。”

伸子给动坂的家里打了个电话。

半路上,阪部在话题告一段落时自言自语道:

“今天的事情……还是不说为好。”

“你说什么?”

“哦,瞧佃君那样子,他也算是某种精神层面的病人了……既然他是病人,和他打交道的时候就需要像对待病人那样,多多注意。换句话说,不要让他听到他不需要听到的东西。”

“……”

这是何等教人不快的提醒。伸子做梦也没想到,阪部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阪部的话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天过去了,她却依然郁郁寡欢。几年来,伸子毫无顾忌地与阪部来往,安心享受着这段关系。和他聊天很有意思,也很刺激。他似乎也很喜欢伸子的调皮和求知欲。他们就像一对年龄相差很大的叔侄,伸子原本很自然地喜欢着他,事到如今却不得不对他有所警惕。一个是送她球藻的男人,另一个则是扔掉球藻的男人。两个男人的本能,把毫无所觉、率性而为的自己夹在当中,暗中对抗。想到这里,伸子倍感落寞。她明明不会站在任何一边……

连着好几天都冷得出奇。伸子的肠子出了些问题,她愈发没精打采。她根本无心工作,只得在单衣外面套上问母亲借的褂子,在家中四处闲逛。

一日,伸子难得振奋起来,决心今天一定要做些正经事。她爬出被窝,穿上深蓝色碎花纹的元禄袖和服,昂首阔步去了餐厅。父母竟然都在,隔着餐桌相对而坐。

“……早安。”

不等伸子说完,多计代便朝她挥了挥握着报纸的手,用空虚的声音说道:

“出大事了。”

定睛一看,父亲也在看另一份报纸,脸上的表情很不寻常。伸子隔着他的肩膀,望向报纸的版面。分成三行的大标题映入眼帘时,伸子大为震撼,只觉得鸡皮疙瘩从脖子蔓延到了全身。她坐在餐桌旁,打开一份报纸,一口气读完。报纸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得,但字里行间透出的东西实在太多,理智已无法控制那满溢的情绪。报上说,某位德高望重的文人与某某夫人一起自杀了。伸子重读报道,同时因说不出的悲伤和畏惧颤抖起来。她说不出话来,撂下总算开始说话的父母,离开了餐厅。

X先生年近五十,出身上流阶级,受过良好的教育,才华横溢,是一位在人性层面十分敏感的艺术家。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失去爱妻后,他守着两个孩子,过着孤独的生活。作品的诗趣和他的特殊境遇使他成为许多年轻女性崇拜的对象。不过深深打动伸子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更伟大的人和艺术家,为了进一步完善自己而激烈进行的内心斗争。他最近推出的长篇作品在这方面给伸子带来了诸多启示。在她的理解中,X先生必须在这一两年中完成艺术层面和人生层面的宿命转变。在他成功转向的那一刻,他定能从二重天升上一重天。伸子是多么期待那一刻的到来啊。随着年龄的增长,伸子已无法再冷眼旁观一个艺术家的命运,还有他独特的个性和环境的冲突。她一直在等待,一直在观察……

她就在这样的期待中看到了今天的报道,而且还是以一种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形式。他飞走了。是往上?还是往下?伸子能以全身心感受到的,并非针对这个问题的理智答案,而是可怕的确认。他那么做了。他不是一个会说假话的人。事件有一种诚实的威力,能让人沉默,也有某种超越人力的力量。这让伸子感到痛苦,痛苦不堪。她的自我是如此弱小,此刻正摇摇欲坠,而震撼的回音甚至传到了自我的根部。

伸子吃不下饭。她枯坐了一天,沉浸在感动之中,久久无法自拔。当天晚上,尽管她竭尽全力,却还是无法入睡。比催人落泪更甚的紧张牢牢抓住了她的精神。

遗体告别仪式在第二天上午举行。伸子和父亲一同出席。当她沿着铺有白布的过道走到祭坛前,看到被众多白花环绕的遗像,再次见到故人那温和的面容,与昨天看到报道时一样,甚至更强烈的痛苦勒住了她。“他飞走了。是往上?还是往下?”泪水涌上眼眶。单看外部的关系,她与故人的关系并没有亲近到会痛哭流涕的地步。当着在场家属的面,伸子觉得很尴尬,但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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