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到了二月下旬,佃的身体几乎恢复了正常,只是平时不去学校上班,早上要在床上躺到很晚,晚上也不能出门而已。

冬天里萧瑟的院子也在不经意间多了几分生气。仔细观察树枝,便会发现蒙着淡淡光泽的芽苞,送来温柔的早春气息。

佃正站在井边修补院门。他穿着厚厚的衣服,头戴毛线帽,连耳朵都罩得严严实实,像是要去滑雪似的,乍一看还以为他是五十来岁的老头子。

“用这么大的力气要紧吗?要不我来钉吧?”

“不用,这点活不碍事的……拿些铁丝来。”

伸子正要去储物室,佃却补充道:

“哦,再看看表,就放在桌上。”

伸子拿着一捆铁丝和一把剪铁丝的钳子回来了。

“十二点五十分。”

“这么晚了?得赶紧收拾一下。”

佃急忙收工。

“……你要出门吗?”

“嗯,你也准备准备。”

“这么突然,”伸子回头看了看阿丰笑道,“要出门怎么不早说呀。如果我要花两个小时梳妆打扮可怎么办?”

在伸子换衣服的时候,佃洗了手,走进屋里。

“穿和服吧。”

“哦……可我只有平时穿的和服……到底要去哪儿啊?”

“不碍事,不换衣服直接去都行。”

“去哪儿啊?”

“去了便知。”

“动坂?”

“不是。”

“……去之前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要紧吗?是有趣的地方吗?”

“这……还算有趣吧。”

伸子一边帮丈夫配齐袜子之类的东西,一边在脑海中搜索着他们可能会去的地方。

“你就透露第一个字好不好,我猜猜看。”

“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这样的事情在婚后还是头一遭。佃向来不会乘兴而行,也不会为了讨好伴侣策划好玩的惊喜。哪怕是出门,他也不会忘记按时回家。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们在家附近上了电车。

“本乡……肴町。两张。”

肴町……伸子坐在佃旁边,眨巴着眼绞尽脑汁。他们的交友圈子很窄。能两个人一起去的地方,还没有多到记不清的地步。肴町……伸子不觉脱口而出:

“啊!我知道了!我猜出来了!”

佃面朝正前方,将双手交叠在外套下,反问道:

“是哪里?”

“但我不是很确定……我们要见的大概是阪部先生吧……他这会儿就在东京对吧?……他住的旅店,是不是就在大学正门附近啊……”

佃模棱两可地笑了。

“那就当是去见他吧。”

阪部是他们最亲密的朋友之一,在地方上的一所大学教植物学。只要他来了东京,那就必定要见上一面。

果不其然,在电车快开到大学正门时,佃站了起来。

“下车吧。”

下车后,他径直走上水果店旁边的路。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系着白色围裙,戴着大厨帽的厨师站在一家西餐厅门口,茫然地看着他们。前方的神社门前有个卖气球的摊子。伸子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在平静的午后大街上。夫妻的关系,或者说人的生活是多么奇妙啊。在前些天的那个夜晚哭成那般模样的两个人,此刻竟结伴出行……丈夫没有提前打招呼,便带她出门拜访阪部了。丈夫的这份心思,隐隐勾起了伸子的关切。

连接本乡台与小石川的下坡路右侧,有一扇院门。门口挂着一块陈旧的牌子,上面写着“住宿”。佃走了进去。他叫住一个掖起衣服下摆,碰巧路过的用人。

“阪部君在吗?”

“在,请进。”

用人一边观察伸子,一边摆出两双拖鞋。不等她带路,佃就自行走上了绕着中庭的走廊。

“哎哟!看样子,你是已经来过了吧。”

阪部应声出现在走廊转角处的柱子边。

“哟。”

“你们来啦,快请进。”

阪部的房间在一处僻静的地方。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坡下的树木和屋顶。伸子坐在窗口说道:

“这房间挺好的,看着都不像是旅店。”

“我还是个书生的时候就认识这家店的老板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阪部党。”

阪部自己动手泡茶,问起了佃的情况。

“怎么样?近来身子可好?”

“嗯。我是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没什么问题了,但还是忍到三月底吧……就是心里过意不去。”

“哈哈哈哈……你这是工薪族根性,在该上班的时候休息,就没法彻底放松……哎呀,能休息的时候还是得好好休息,多攒些力气总归是好的。”

只有在面对阪部的时候,伸子才能畅所欲言。

“阪部先生,今天有什么好事等着我呀?”

“这话从何说起?”

“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串通一气把我骗出来了吗?”

“这可如何是好,哈哈哈哈,我也想玩点特别的花样,只是来不及准备了……晚上请你们吃顿好的吧,请多包涵。”

阪部是双眼皮,眼角长了细纹。他细细打量伸子,说道:

“你还是那么有活力。”

伸子撇了撇嘴,一副很失望的样子。阪部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立刻补充道:

“呃,我夸你有活力是真心实意的。有活力是所有活物的自然态。从某种角度看,真正的生命力就像是某种圣洁天力的映照。”

话说去年夏天,佃出差去关西的时候,阪部来到了东京。当时伸子住在动坂,天天往医院跑。他从留在赤坂看家的人口中打听到了两人的消息,寻来了动坂。伸子把他介绍给了父亲,三人共进晚餐。那次,他们聊的大多是在C大的那些日子,气氛很是热烈。

伸子笑道:

“你当年还没有学术权威的影子呢!那叫一个拼命啊。还记得那个长满霉斑的苹果吗?你还把它当宝贝!”

“嗯。”

阪部用笔直的视线打量了伸子好一会儿,似是在看显微镜。突然,他开口问道:

“……你……容我问个有些冒昧的问题……你幸福吗?”

伸子只觉得有人一箭射中了自己苦闷的胸口。但某种羞涩促使她笑道:

“我的细胞出现了那样的变化吗?”

“……你是不会做无用功的。很好,那就尽力而为吧。”

伸子依然面带微笑,泪水却不禁浮上眼眶。从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过这种话。

此刻与阪部再会,伸子又想起了那时的心境。

“说起今年不会下雪……”

穿上和服的阪部与平时判若两人。他弓着背,从书桌下抽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打印这个,也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

伸子把点心碗和茶具推到一边。

“说得太专业吧,听着也复杂,其实要点都在照片里。先看这张……怎么说呢,算是绪论吧。”

照片上有一棵形似樱花的树。树干笔直,枝丫朝左右两侧舒展开来,花开朵朵。伸子与佃默默看着。

“然后是这张。”

“这是暴风雨后拍的?电线断了,房子也塌了。”

佃如此问道。即便是与阪部在一起,他也听得多,说得少。

“这是哪里?看着像中国东北。”

“嗯,北边那块。多可怕的景象啊。那里每年都要刮一阵子季风,这张照片就体现了风势之猛。”

下一张照片上有好几棵大树,树枝都朝同一个方向扭曲,另一侧则枯得光秃秃的。

“看出这些照片的联系没有?”

伸子来了劲儿。她细细对比了一番,惊呼道: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然后……”

六张照片展示了中国东北某地的树木因每年必刮的季风而生长受阻,按一定的规则变得畸形的过程。

“这些是你收集了很久的资料吧?”

“大概有十年了。”

“……不过,一样是做研究,你的研究就比我的好做多了。毕竟我要用的事实材料都得先digging out(挖出来)。”

“在日本就不行吗?”

“越穷越忙啊,总得挣口饭吃。”

反复琢磨着那些照片的伸子说道:

“是个人都得挣饭吃啊。十个人里有九点九个是这样的吧。”

“话是这么说,”佃似乎被伸子突然说出的那句话伤了心,“但凭我做的研究都没法当老师啊。”

“瞧你说的,靠自己的专业领域当老师可不容易啊。毕竟你平时都得跟水平不如自己的学生打交道。再说了,真正的实验室工作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还不如另外教一门课,再勤勤恳恳研究自己的本职专业,也许这样才能享受到更纯粹的快乐。”

“……可惜时间实在紧张。”

“你要上几节课?”

“十一节。”

“那还行啊……”

“我的研究不好做啊,为了找一句话,别说是一天了,花上三四天都找不到也是常有的事。”

伸子向来容易被热心工作的态度打动,也有某种称得上“事业心”的东西。刚看到阪部脚踏实地做出来的成果,此刻却听见丈夫抱怨自己的工作,这令她很是恼火。

“说得就好像你在工作上做不出什么成绩都是阪部先生的错似的……”夫妇间毫无头绪的积郁,以伸子都始料未及的形式掺杂进来,“所以你就该照我说的办,那样就不用再拿学校当研究的借口,又拿研究当学校的借口了,能省多少麻烦啊。”

“真够麻烦的,哈哈哈哈……”阪部哈哈大笑,似是在圆场,“伸子小姐提了什么意见啊?”

伸子以表面欢快的语气随口说道:

“我提了一个很好的建议。一件像样的事情都不做,却强撑着丈夫、妻子的门面,就好像那门面有多大的意义似的,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所以提议做回两个书生。那样不是很好吗?如此一来,两个人就能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走到尽可能远的地方了,不是吗……”

轻飘飘的口吻听起来分外沉重,伸子面露哀色。伸子很清楚,佃并不是为了让她说这些才带她来的。要不是丈夫在这里,要不是她能看到他的脸,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那掰响关节的手指,她恐怕也不会说这些。这一点让伸子格外痛苦。她没再吭声,沉默不语。

佃叹了一口气,说道:

“……哪有这么容易。毕竟我们都有工作。”

红日西斜,阪部点着了房里的火盆。

“你们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情况,也是相互谅解的,照理说应该不成问题。我看啊,问题是出在根子上——根是很要紧的。”

阪部沉思片刻。

“容我再拿植物举个例子,怎么说呢,某种草木能够生长的地方——我指的是它们能活出最自然、最好的状态的地方——总归是固定的。并非‘只要在地面上就行’。有些草只能长在北纬多少度的地方,有些则只能在赤道附近生存。当然,我们也不是不可以用一些人为的办法不让它们枯死,比如把它们放在温室里什么的。但可悲的是,这样勉强活着的植物是不会结果的——它们无法繁殖。这一点非常可怕。人也是一样的,无论遭遇怎样的境遇,只要条件之严苛没有超过一定的程度,人就能活下去,保住生理学层面的生命。可土质若是不够肥沃,人也不会开花结果。这么想也许太过理想主义了吧,但怎么说呢,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人还是应该想办法打造最适合自己的土壤,也提供最合适的土壤给对方。既然聊到了这个,那我就直言不讳了……其实你们也……没必要硬挤在一个不合身的小花盆里你推我搡啊。”

佃咬牙切齿地嘀咕道:

“理想是这样没错……但我做不到……没这么简单。”

“什么做不到?你说伸子小姐的提议?”

“对。”

“……我倒觉得,放一只想要展翅的鸟儿尽情翱翔,也是一桩快事啊。”

伸子感觉到,阪部显然对自己抱有善意,在帮她说话。她的情绪有了波动。她感激这份善意,然而听到阪部轻快地说出那样的话来,她又痛苦不堪。

“罢了。这种事是争不出结果的。真不该把你也牵连进来。”

他们一直聊到五点。

“机会难得,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吃晚饭吧?”

“我还没法在外面待到很晚,今日就先失陪了。改日来我家吧,在家里的话,想聊多久就能聊多久。”

刚到走廊,阪部却停下了。

“啊,稍等一下,我拿个东西给你们。”

阪部让人把木屐拿过来,下到中庭。回来的时候,他的手腕上有三四寸冻得通红,那是泡过凉水的部位。

“什么东西啊?”

“在东京可稀罕了,球藻。”

他站在玄关的木板上,差人从账房拿了些纸,将那似是天鹅绒做成的圆润水藻裹起来,递给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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