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一种极其微妙的、神经性的不和谐开始逐渐蔓延到家中的角角落落。伸子也用自己的神经感受到了。

准备晚餐时,她像原来一样帮忙做饭。在此期间,佃一直待在房间里。布置好餐桌后,伸子喊道:

“大家都来吃饭吧!”

她那朝气蓬勃的声音传得好远。身在后院的保与和一郎现身了,艳子更是嚷嚷着“开饭啦!开饭啦!”,快步跑来,带出一串“呱嗒呱嗒”的脚步声。伸子也洗了手,在桌边坐下。父亲和母亲都坐定了,就差动筷子了,唯独佃还没来。艳子问道:

“母亲,我可以吃了吗?”

伸子暗暗心焦。就在这时,佃拉开正面的房门,一边走进餐厅,一边朝大家轻轻点头。其实论时间,大家也就等了一两分钟,奈何那场面好似最想引人瞩目的贵妇人在宾客齐至的舞池粉墨登场一般,令人倍感突兀。只有他成了诡异的外人——惹眼的客人。伸子能感觉到,大家在那一刻重新意识到:“啊,他在……”虽然这种意识很是朦胧。

“……怎么了?怎么来这么晚。”

伸子说道。她想让佃说一句“让大家久等了”。

“大家等你好久了。”

佃跪在坐垫上,两个膝盖紧紧凑在一起。他往桌上一瞥,含糊不清地说道:

“嗯……有点事。”

然后便只对父母道了一声:

“对不起。”

“没事……怎么样?跟山崎先生约好了吗?我今天碰巧在俱乐部遇到了他,又跟他打了声招呼。”

渐渐地,餐桌上热闹起来。到了快吃完的时候,除伸子以外的每一个人都忘记了刚开饭时的小别扭。然而,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第二天,隔了一天的第四天,再后一天……同样的事情又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在一次次的重复中,迅速消失的淡淡感觉变得愈发清晰,在伸子心中化作令人烦恼的预感。每到饭点,多计代便会克制着烦躁说道:

“你早点叫他来吧,别老像个客人似的让大家等着。”

“好。”

“……不是说他在外国上大学的时候很是随和,很有青年风度吗?也不过来帮帮你……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也是那副样子吗?”

伸子解开围裙,撇嘴挤出一个酸涩的笑容。

“那倒也不是。”

“那也行吧……”

多计代也不多说,摆弄起了桌上的花。她撕下鬼灯檠的老叶,微微仰起上半身,看看枝条的走势。直觉告诉伸子,母亲手上摆弄着花,心里想的却是别的,她还有很多话卡在胸口没说。之后,多计代也没有再说什么。

四月底的一天,伸子与表妹们应邀去朋友家做客。那是个阴天,散发出光泽的灰色天空却将地上的绿叶衬托得分外浓艳。四点多的时候,伸子去盥洗室梳妆。佃和她一起走出房间,开始收拾装在宽廊角落里的书柜。它是全家共用的,虽有“书”柜之名,却没有放一本正经的“书”,净放旧杂志了。好几年份的女性杂志被杂乱无章地塞在里面。多计代之前随口提起过,说书柜里的杂志堆倒了,卡住了一侧的玻璃门。见佃准备收拾书柜,伸子很是惊讶,忙劝道:

“她不是为了让你收拾才故意提的。让它去吧,你不用管的。真要收拾,吩咐别人去做就是了。”

“我收拾一下也无妨吧?虽是小事,能帮到大家总是好的。”

“如果你当这是消遣,那也行……”

伸子一手握着梳到一半的头发,透过发丝望向佃。他盘腿坐在书柜跟前的地板上,已经打开了柜门,抽出布满灰尘的旧杂志分门别类。伸子早已习惯揣摩他的心情,而他的背影中,有某种让她无法挪开视线的东西。

“你是不是不开心?”

她险些问出口来,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如果他心情不好,自己会取消友塚之行吗?不会。伸子回到镜前,反思自己的情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随即面露怜笑……她把脸凑向镜面,涂抹白粉,同时在脑海中平静而凝重地思考着。然后她感觉到,不光是她,许多已婚女子都因为这种看似琐碎简单的烦恼而变得闷闷不乐。

梳妆完毕后,伸子抖擞精神,随口对他说道:

“我走了。”

佃依然盘腿而坐。她弯下腰,碰了碰佃的脸颊,身上的腰带与和服窸窣作响。

“父亲今晚不在,你去和母亲好好聊聊吧?”

入夜后,天下起蒙蒙细雨。到了九点多,伸子惦记着家里的情况,心神不宁,便请主人叫了辆人力车。晚春的淅淅沥沥搞得人力车中湿气很重,有股温温的热气和车棚的味道。一路上有不少上坡路,费了些时间。回家一看,玄关仍不见父亲的鞋子。

“父亲呢?”

“老爷还没回来。”

伸子往里走,一心希望迎接她的是母亲与佃聊得正欢的光景。如果她一开门,便看见两张愉快的面孔转向她,说道:

“哎呀,你回来啦!我们正说着你的坏话呢。”

那该有多好啊!那是何等教人欢喜的好事啊!在漆黑的走廊里,伸子几乎不自觉地面露微笑。然而,温暖的想象立刻被冻僵了。野兽能在本能的驱使下嗅出巢穴是否安全,或是有没有危险接近,而人也对自己居住的家中的空气有着敏锐的直觉。每个房间寂静无声,还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站在走廊上都能感觉到的阵阵凉意,令伸子警觉起来。她轻轻开门,说道:

“我回来了。”

佃不在那里。弟弟们也不在。夜深人静中,唯有母亲一人。伸子下意识地在房间里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那个身影。

“被雨困住了吧?”

多计代放下杂志,看了看钟。

“不,主人安排了人力车……父亲还没回来呀?”

“今晚怕是要迟些,还是那群玩陶器的……”

她的视线是那样沉着,带着观察的意味。她看着坐在那里解开外套系绳的伸子,说道:

“去换身衣服吧。”

伸子老实起身,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房门。佃坐在书桌前。

“我回来了。”

“回来啦。”

他背对着进屋的伸子,答话时头也不回。他的表现也不自然。肯定发生过什么。伸子察觉到,母亲和佃之间有不快在涌动。她是那样茫然,仿佛有结实的、冰凉的、靠自己的力量是推不动也拉不动的山崖从左右两边夹住了她。

换了衣服,伸子又去了趟母亲那边。多计代似是等她许久了,一开口便是难以克制的直截了当。

“这个佃先生真是太不正常了。”

在母亲心中积压已久的东西终于喷涌而出。

“啊?……怎么了?”

多计代盯着伸子。

“他跟你说了吧?”

“没有。”

“是这样的……”

多计代虽然开了个头,却摆出一副连说都懒得说的表情。

“我也觉得翻来覆去说这些太没大人样了,心里也是真的不舒服……但是不从头说起,你怕是也听不明白……你刚出门没多久的时候,我心想他一个人待着怪冷清的,就叫他过来喝茶了。小保跟艳子他们都不在,倒是个好机会,我本打算跟他单独聊聊的。你也知道,我到现在还不太了解他,也一直没有机会和他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其实吧,我也是想毫无保留地和他交流一下对你的意见。毕竟他嘴上喊我‘母亲’,相处起来却跟陌生人似的客气,双方都不会好受的。”

“是啊。”

“我这人就是死心眼,本以为佃先生肯定能理解我,拿出坦率的态度来——但我错了。”

多计代脸上浮现出新的怒意,连耳垂都涨红了。

“那人真的不行!”

“为什么?”

“你还问我为什么……他也太冷淡了……一点都不懂得感激。再不学无术的人,只要我真心相待,那也是会以诚心相报的,可他呢?就会往后缩。一个劲儿地说,只要是为了你,他什么都愿意做,他有牺牲自己的觉悟……我也没有一上来就让他牺牲啊,我又不是疯子……我只是盼着你能过得好,他也能过得舒心,所以才想和他谈一谈……可他那副样子,让我怎么谈啊?”

伸子既了解母亲的脾气,也知道佃的性情,非常理解母亲的不满。母亲是觉得:“我是真心诚意想跟你谈,可你却!”一片真心无处可用,心中自然烦躁。伸子很同情母亲,但她也不觉得这一切都是佃的错。她以中立的态度说道:

“他向来不善言辞……而且您要和他聊我,他也……换谁遇到那种情况,都会不知所措的。毕竟眼下也没有什么具体的问题要聊……”

母亲慷慨激昂的言语毫不留情,穷追猛打。面对难以捉摸的抽象要求,佃肯定也以他一贯的激昂反反复复地诉说自己愿意牺牲,愿意努力。想到这里,伸子只觉得可悲可叹。

“话是这么说……还有,快用晚餐的时候,有人打电话找他。也怪我多嘴,见他聊了很久,我就随口问了一句,‘是谁打来的啊’。他居然说,是浅草的亲戚。我压根没听说过他在那儿还有亲戚,那又是平民老百姓住的地方,我便说了句:‘咦?怎么会有亲戚住那么奇怪的地方啊?’结果他一听就恼火了,脸色都变了,还跟我说,“岳母是不是觉得我在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我真是莫名其妙,可他非要摆出一张事情非同小可的面孔。仔细想想……他是完全曲解了我的话……”

伸子有种眉根被拉拉扯扯的感觉,边听边别过头去,用手托腮。

“……我就说,你该为有这样的念头感到耻辱……”

当伸子再次回房时,他仍坐在书桌前,左右两边都摆着摊开的书本。

那倔强的后颈似乎在对她诉说:“我知道你听说了什么。你能理解我的,对吗?……不过你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是不会为自己辩解的。”

她不忍把母亲告诉她的再说一遍,带着这样的心情待在房里也难受得很,于是她来到仓库前的走廊,捧着胳膊,左右摇晃着身子来回踱步。高高的天花板上亮着十烛[亮度单位,1烛≈1坎德拉。——译者注]的电灯,照亮了下方的木地板。正面是仓库的纱门。反复擦拭过的走廊硬邦邦的,在袜底打滑。她吃了一惊,心想夜晚的地板竟是这样滑的吗?伸子太寂寞了。她就那么踱着,身子晃得愈发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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