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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桃花源没事儿 作者:马伯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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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穹昨天在处理斗殴事件时,曾跟宝源堂打过交道。 这家店在桃花源颇有名气,店主人姓徐名闲,长安人氏,地地道道的凡人医师,是个略有谢顶的中年人;他夫人姓赤,乃是一条千年赤链蛇成精;小姨子叫小紫,是一条紫灰锦蛇成精。徐闲和赤娘子当初在长安相识相爱,那过程跟话本小说似的,别提多曲折了。 后来桃花源招募妖怪入住,徐闲和赤娘子就带着小紫,把医馆搬迁过来,问诊兼抓药,经营了好多年,口碑好得很。他们夫妻俩感情甚笃,怎么会吵起来呢? 玄穹和婴宁赶到宝源堂前,铺子前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大部分是妖怪,还有几个人类夹杂其中。不过大家谁都顾不上谁。不少妖怪偷偷现了一部分原形,趴树上的,钻房顶的,还有伸长了脖子越过妖群的,个个瞪大了眼睛看向铺子里面。 玄穹眼前一黑,桃花源养了这么多闲妖吗?大白天的看夫妻吵架。他想往里头挤,愣是没挤进去,不得不掏出桃木剑,倒握剑尖,一边把人群往两边拨一边喝道:"让一让,让一让,俗务道人办事!" 妖群感受到辟邪之力,勉强分开一条缝,玄穹和婴宁刚刚钻过去,就听到药铺里一个尖厉的女子声音飞出来:"你个臭不要脸的,还敢说没有!"然后一条赤链蛇"噌"地从门板之间飞出来。 围观的镇民都吓了一跳,大白天的,赤娘子竟然敢公开现形?这是生了多大的气?玄穹头皮一麻,可很快觉得不对劲,那赤链蛇软绵绵、轻飘飘的,飞出去十几步就朝地上栽去……再定睛一看,原来不是蛇精现形,而是一条蛇蜕。 这大概是赤娘子在气头上,随手扔出来的。玄穹眼角一抽,虽说扔蛇蜕不违法吧,但你把自家皮囊众目睽睽之下扔出来,好像也有点不合适…… 他心想不能这么闹了,推门一脚踏进去,大喊一声:"俗务道人,你们谁报的官?"不防迎面突然又飞出一条黑影,玄穹猝不及防,"哎哟"一声,正正被砸中鼻梁,顿时眼前一黑,疼得猛一吸气,却吸入了大量不知名粉末,极辛极苦,一时间涕泪交加,也分不清是疼的还是呛的。 他低头一看地板,才算看清罪魁祸首——那竟是一条木制长抽屉,药铺常见的药斗,里面盛放的灰白色粉末撒了玄穹一头。婴宁气得绒毛一蓬,冲玄穹脑袋上飞快地掸起来,惹得他又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 这时一个女子递来一碗清水,玄穹强忍痛楚,把鼻子浸在水里吸了又吸,这才勉强压住那呛味。他放下碗,就听那女子道:"道长抱歉,我姐脾气不好,一急就乱扔东西。这抽屉里装的是白芷粉,有点辛辣,但没有毒。" 玄穹揉了揉鼻子,气呼呼道:"是你报的官?"讲话的是一个穿紫衣衫的俊俏女子:"道长辛苦,我是赤娘子的妹妹小紫。是我求波奔儿灞大哥叫您过来的。" 玄穹越过小紫,往药铺里面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巨大的曲尺柜台,台上的账簿被扯碎成一页页,上上下下散落着,地上还扔着半截被撅断的小秤杆。而柜台后那一排顶天立地的多斗药柜,几乎一半抽屉都已被拽出来,药粉药屑撒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 此时赤娘子正站在柜台内,横眉立目,吐着口中的芯子怒骂着。她的腰足有水桶般粗,下面连着的蛇尾更为粗大,每骂一句,蛇尾就恶狠狠地摆动一次,抽飞两三样东西。而徐闲整个人蜷缩在柜台外面,双手抱头,战战兢兢,唯恐被扫到。 他抬眼看到玄穹来了,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喊道:"道长救我,道长救我!"玄穹顾不得被砸中的危险,上前大喝一声:"别扔东西!外头聚了那么多看热闹的,砸伤了怎么办?" 俗务道人到底有点威慑力,赤娘子看了他一眼,口中还在怒骂,但蛇尾安分了许多。徐闲趁机从柜台边直起腰来,做的第一件事,是冲过去把屋角的炉子压灭。这炉子是煎药用的,若被扫翻了,怕是整个药铺都要烧起来。 玄穹见控制住了局面,问旁边的小紫:"这两公婆是怎么吵起来的?"小紫一脸无奈,瞪了眼姐夫,小声讲起缘由来。 原来宝源堂的日常经营,向来是徐闲负责问诊与进货,赤娘子管账。今天早上赤娘子盘账,发现银匣里少了二十二两银子,她以为放错了地方,东找西找,结果在一条药斗深处发现一方手帕。手帕是丝制的,上头绣着几片杏黄叶子,还有股子清香气。赤娘子当即大怒,揪起徐闲,质问他是不是偷挪了银钱给相好的。 徐闲自然矢口否认。谁知赤娘子疑心不减,掉回头查账,发现三天前徐闲出过诊,病家是一只叫银杏仙的树精,他看了大半个时辰不说,居然还给免掉了诊金,于是赤娘子便大吵大闹起来。 "平时叫他去出诊,左一个腰疼,右一个腿酸,推三阻四。那妖精一说难受,他巴巴地就赶着上门去了。你什么时候连银杏树都会治了?是不是看到了开花的时节,打算'银杏'大发啦?"赤娘子在柜台后继续破口大骂。 徐闲见有道人在,终于有了胆子,梗着脖子道:"无论草木还是动物成精,只要化为人形,有了四肢百骸,病理都是通的。你当初得病,不也是我治好的吗?"赤娘子更怒了:"你个没口齿的小贼,还有脸说!当初我可没求你,是你自个儿天天觍着脸上门殷勤问诊,问到后来,就把老娘哄入了彀中。现在嫌老娘蜕了三次皮变胖了,打算另寻个新欢,是不是?连树精你都不放过。" 徐闲没想到动以旧情,反而起了反作用:"我不过是出了两回诊,你怎么就吃起醋来?做医生的,要讲医德,怎么能挑病人呢?"赤娘子冷笑道:"若单是出诊,谁会拦你?那绣着银杏叶的香帕哪里来的?为什么不光明正大摆着,偏要藏在盛着雄黄的药斗里?不就是怕我看见?" 徐闲脑门沁汗,口中还辩道:"我那是给人家抓药的时候,唯恐撒了,随便拿了一条垫着,后来忘取出来了而已。天下拿银杏叶做装饰的东西多了,谁说就一定是银杏仙的?" 赤娘子瞪圆蛇眼,口中芯子疾吐:"你我这么多年夫妻,你一撅屁股我还不知道你拉什么屎?那几日天天魂不守舍,问什么都支支吾吾。现在倒好,不光心飞走了,连银子都飞出去了,再后来是不是人也该飞啦?" 徐闲猛地跳起来:"你胡说!我何曾动过银子?!一向都是你来管的。"赤娘子冷笑:"这么说,其他都是真的了?" 婴宁左看看,右看看,听得眼睛发亮,悄声对玄穹道:"做俗务道人这么开心呀,天天都能看到这些。"玄穹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走上前劝道:"喀,喀,你们先别吵了。小紫姑娘,你快去把门板装上,别让人围观。" 处理这种事件,首要考虑的是不要扩大影响。小紫应了一声,出去安排。玄穹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这才抬眼道:"你们跟那只银杏精的瓜葛是私事,我不管。不过药铺里短了二十多两银子,这就得过问一下了——徐先生,我问你,你确定不是自己私挪,而是莫名失窃,对吧?" 徐闲稳了稳心神,直视玄穹:"我对天发誓,我如果挪了这笔银钱,天打雷劈!"赤娘子冷哼一声:"倒没见你发毒誓说,只是给那骚树看病。"徐闲气道:"道长问的是丢银子的事,说了私事不问,我自然先说这个……" 眼看两公婆又要拌嘴,玄穹赶紧道:"赤娘子,你来说说看,这银子是何时发现短的?"赤娘子瞪了老公一眼:"昨天晚上封账时,还剩二十二两四钱。到了今天早上,我一打开,里头就剩一堆碎银子了。" 看得出,平日确实是赤娘子管账,一张嘴报得清清楚楚。玄穹又问:"这二十二两四钱银子是什么样的?"赤娘子道:"十两银锭一个,五两银锭两个,二两银锭一个,还有四钱是银锞子。" "那封账之后的银钱,都放在哪里呢?"赤娘子蛇尾一摆,指向五斗柜的尽头:"那边有个上锁的墙匣,专门搁银子的。"玄穹走过去,只看到墙上挂了一件蓑衣。徐闲连忙过去,把蓑衣掀开,玄穹这才瞧见,挂蓑衣的钉子旁边,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锁眼。 徐闲战战兢兢地冲赤娘子看了一眼,赤娘子剜了他一眼,从腰间的蛇鳞里掏出一把钥匙,放锁眼里一拧,往外一拽,拽出一个方匣子来。婴宁"啊"了一声,原来这银匣深深嵌在墙中间,外面贴着一层惟妙惟肖的砖皮,几乎看不出破绽。 "区区二十几两银子而已,居然用这么隐蔽的方式收藏。"婴宁随口感叹,玄穹赶紧把这位大小姐的嘴捂住:"你再干扰办案,就给我回家去!"婴宁"哼"了一声,大尾巴一甩,挡住嘴巴。 玄穹擦擦汗,这才转头问道:"钥匙有几把,都是谁拿的?"这时小紫已装完门板回来,直接答道:"一共两把,我姐姐一把,还有一把备用的,搁在她家寝室里。"说完她看了徐闲一眼。徐闲额头青筋微绽,可又不好说什么。 玄穹点点头,去看那银匣。里头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堆细碎的银锞子。他里里外外看了一圈,还扒着锁眼往里瞧了瞧,确实没有凿撬的痕迹,只是有些闪闪发亮。他伸出指头一摸,沾了点粉末,抬头一看,又有几缕雷云凝聚,看来这是银子粉末,赶紧弹干净。 "这若是遭了外贼,可能一点痕迹不留吗?还不是家贼!"赤娘子愤愤道。玄穹抬头道:"这个地方,除了宝源堂的人,还有谁知道吗?"徐闲道:"没有,平日里要等到药铺关门,我娘子才会把银匣打开。"他意识到这话似乎对自己不利,赶紧又补充道:"当然,保不齐哪个客人眼尖也说不定。"赤娘子冷哼一声。 "昨晚你们关门窗了没有?可有外人进来的痕迹?"赤娘子道:"没有,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我还加设了一道法术,若是外人强行破门或破窗,我立刻就能觉察。"她把"外人"二字咬得很重,让徐闲又是面色一尬。 玄穹沉思片刻,提了个古怪要求:"给我拿一把鬃毛小刷与一杆戳秤来。"徐闲一怔,没明白他的用意,赤娘子吼道:"快去!"徐闲一个激灵,赶紧转身去取来。这两样物件,都是药铺里常用的。玄穹用刷子把匣子里仔细扫了扫,扫出一堆末末儿连同碎银一起称了称,有七钱多一点。 玄穹拇指搓了搓,对他们道:"你们有病家名簿吗?"徐闲满怀期望道:"有,有,果然是失窃了吧?"玄穹面无表情:"这个还不能定论。"小紫狠狠捅了姐夫一下,徐闲赶紧把名簿奉上,玄穹一页一页翻看过去,不久便在上面看到了一个名字。 他面无表情地合上名簿:"你们正常营业就行,只是不得再吵架了。等我查实以后,再来跟你们讲。"赤娘子冷笑:"道长最好也查查那香帕是从哪里得来的,许是偷香窃玉的小贼落下的。"徐闲涨红了脸色:"道长查银钱是正经,你别去干扰人家办案!" 小紫把玄穹和婴宁送出门去,路上感叹道:"自从我跟着姐姐姐夫到了桃花源,他们俩老是吵架,还不如在长安的时候感情好。"玄穹道:"那他们俩当初为什么搬过来?"小紫道:"这事是姐夫提出来的。他说姐姐明明是千年大妖,却愿意陪着他在嘈杂的人间住那么久,一入冬就睡个不停。桃花源四季没那么分明,更适合蛇精生活,也该轮到他陪几年姐姐了。您听听,那会儿他们的感情多好,可到了桃花源,这里明明好山好水,还有那么多妖怪杂居,按说应该挺舒服的,可他们倒天天吵起来,也不知哪儿出了问题……唉。" 玄穹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也懒得发表评论,径直出了药铺,看外头还有无数个脑袋探着,大吼了一声:"没什么好看的,赶紧散了,散了!" 婴宁憋到现在,才忍不住问道:"小道士,你可有什么眉目了?"玄穹颇为自傲道:"若是丢了别的,也许还要头疼一番。但只要和银钱有关,我便耳聪目明。" 回到俗务衙门之后,玄穹从架阁库里翻出一堆文书,暗暗感谢玄清敬业,早把整个桃花源的居民情况做过一次梳理,举凡族属、姓氏、住址、营生都有分类,查阅起来很是方便。婴宁见他一页一页看文书,觉得太无聊了,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 玄穹查完了资料,起身出去走了一趟,回来时却发现小狐狸已经醒了,又骑在门口的告示牌上,百无聊赖地晃动着,无奈道:"不是让你不要随便骑在上面吗?道门的尊严都没了。"婴宁道:"这上面大家都在乱贴东西嘛,怎么只独我不行?"玄穹没好气地道:"我马上就要知道真相了,这个节骨眼上,你不要添乱……" 婴宁精神大振:"你知道真相了?那……那方手帕,真的是银杏树精给徐闲的吗?"玄穹眼皮一紧:"所以你感兴趣的,其实是这个吗?"婴宁一撇嘴:"不然呢?难道要去关心那点银子的下落?我家里每天化妆用的细银粉,就不止二三十两哩。" 玄穹叹了口气:"可惜徐闲没能投胎到你家,原是他的过错。"婴宁奇道:"所以,果然是徐闲拿的银子?"这次玄穹倒是认真回道:"根据我的勘查,应该不是。他若从银匣里直接拿银子,也太容易被赤娘子发现了。" "可你不是说,银匣没有任何破坏痕迹吗?外人没有钥匙,怎么拿走?"玄穹露出智珠在握的微笑:"我倒是有个人选,不过目前没有实证。只好静待他自己上门了。"婴宁听得心里痒痒,连声催促:"你快说呀,到底是谁?如果是盗银子的,怎么会自投罗网?" 玄穹道:"你老老实实从告示牌上下来,等一会儿给你看一场好戏。"婴宁最喜欢凑热闹,立刻翻身跃下牌子。玄穹道:"反正还要等上一阵,你来帮我把告示牌清理一下。" "好……喂!你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你的狐狸尾巴那么蓬松,正好当扫帚用。这告示牌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我都没法发布新公告了,你好好清理一下,说不定里面就有机缘呢。" "你骗本大仙干活,好歹也用点心啊!" 一人一狐就这么在俗务衙门里待着,玄穹把文书写完,婴宁则发泄似的把告示牌上的纸头哗啦哗啦扯下来。偶尔还有几个桃花源的居民跑过来,不是办手续,就是求调解,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一直等到夕阳落山,婴宁等得不耐烦了,刚要问玄穹什么时候见分晓,忽然看到一个人形小老头走到衙门门口。老头身子极小,与孩童差不多,他一见婴宁,双臂便猛然高抬,呼啦一下展开两扇翼膜,嘴巴张大,露出满口尖牙,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婴宁细眉一挑:"哪里来的狂徒,敢来袭击本大仙?"玄穹阻拦不及,她已甩手扔出一方砚台,直接把那人形老头打了个仰倒。 "你冷静,他这不是袭击!"玄穹按住婴宁的手臂,满脸无奈,"你看清楚,这是只蝙蝠成精。" "蝙蝠成精就可以吃人吗?" "哎呀,大小姐,你不知道蝙蝠天生是瞎子吗?只能靠嘴里吐出无声声波,来分辨路途。他张开嘴,其实就是在'看'屋子里有没有人。" 婴宁"啊"了一声,嘴里还不肯服气:"我们青丘狐族,可没跟这么猥琐的家伙打过交道,怎么知道他们的习性?"玄穹赶紧把老蝙蝠搀扶起来,问明身份。 原来此怪叫作张果,是一只白毛蝙蝠成精,镇上都唤他老果,平日里当个牙人。玄穹忽然想起来了,朱家的洞府,就是他经手买下来的。 这蝙蝠头生白毛,即使化成了人形,也是一副尖嘴鼠腮的老头子模样。他揉着脑门子,一脸苦笑:"衙门真是戒备森严,佩服,佩服……道长当面,老果这里有礼。" 玄穹把他扶到桌案前,挂在笔架上,客客气气道:"衙门都要下班了,您老这么晚来做什么?"老果哑着嗓子道:"您知道,白天日头太晒,小老不敢出门,只能这会儿来叨扰。"一边把身子朝前挪动,谦卑无比。 婴宁见他可怜,伸手要去帮忙,却见玄穹轻轻一摆手,竖了一下食指。小狐狸瞳孔一缩,莫非玄穹一直等的,就是他?她立刻乖巧地躲到一旁。 好在老果根本看不到这个小动作,开口道:"小老年纪大了,爪子酸软,在洞府里倒挂不住,想弄一套结实的铜环架子,方便睡觉。刚才我去铁器铺子,店主说俗务衙门刚发的通知,所有需要动炉火的地方,都得先来衙门这里获得批准——我这不赶紧过来了。" 玄穹笑着解释:"也是赶得巧了。道门最近下文,要求加强防范祝融之祸。所以镇上所有铸金的炉子,都得报备一下,这也是为全镇福祉着想。"老果连连点头称是:"那……我这个能批不?" 玄穹没言语。老果等了半天,有点焦虑,他张开嘴,想"看看"道长到底在干吗,声波发出去,分明显示桌案底下有一只右手,掌心朝上,五指伸开,似乎在等着什么。 老果突然明白了,心疼地吮了一下尖牙,颤颤巍巍地从右下翼膜里抠出三枚铜钱,从桌案底下塞过去。玄穹不动声色,从桌案底下收下铜钱,然后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两张纸:"填好这张铸金表,一式两份,都签好字,一份带走,一份留底。" 他很体贴,表格是用铁笔写的,刻痕清晰,方便老果张嘴阅读。老果虽觉这太小题大做,但衙门的规矩谁也说不清,只好乖乖张开嘴,一行行扫着凹痕填写。 旁边的婴宁看到这一幕,惊讶地瞪大了一对杏眼,这小道士怎么敢索贿……她急忙抬头,只见一小团黑云在屋内悄然聚起,这报应来得真快。很快黑云里飘下一条细若游丝的紫电,"咔嚓"一下劈在道冠之上。玄穹身形一晃,头顶上登时冒起一缕青烟。 玄穹咬着牙,故作轻松道:"您老嗓音可有点哑啊,怕不是伤风了?"老蝙蝠只顾填表,没注意这袖珍的天地异象,自顾自解释:"劳您挂念,最近探路有点多,嗓子伤着了,几天就好。" 老果把两份表格填完,玄穹批了个"准"字,然后扔给他一份,将另一份收好。老果道谢之后,离开衙门。 他刚一走,玄穹整个人就"咣当"一下瘫坐在地上,摘下道冠,去扑头上的小火苗。婴宁过去,卷起大尾巴帮忙扑打了一阵,奇道:"你怎么不用古钱避雷?"玄穹摸着脖颈下挂着的铜钱,喘着粗气道:"我哪里舍得……就三文钱,太亏了。我熬一熬,能撑得住。"说完他咬牙把道冠扣在脑袋上,抄起桃木剑:"快,你跟我出去一趟,记住一会儿听吩咐啊!" 且说那老蝙蝠离开俗务衙门,一路奔西而去。因为镇内不准变化或飞行,他只好迈着小短腿,慢悠悠地走到镇子边上,然后再化为蝙蝠,忽悠悠地飞到青牛精的铜器铺子里。 青牛正忙着收拾物件,一抬头看老果来了:"衙门批了?"老果道:"批了批了。闹了半天,原来是新来的一个俗务道人,想巧立名目,捞点钱,喀喀。这境界,比上一位可差远了。" "谁能比得上玄清道长呢?"青牛感慨了一句,然后问:"你是自己带了铜料,还是用铺子里的?"老果笑道:"不必劳烦你老兄啦,我自己来,自己来。"青牛斜瞥了他一眼:"你个老瞎子,还会这门手艺?"老果道:"老夫我孤身闯荡这么多年,什么不会?我自己搞,还能省点手工费,只交个柴火钱就成了。" 青牛打了个响鼻:"老抠种,算计到了这地步!"说完一指屋后:"那边有个小炉子,一直笼着火呢。坩埚、火钳、砧板、大锤都有,你自己去弄。" 老果张开嘴辨认了一下方向,绕到铺子后屋,轻而易举就分辨出化铜炉的位置,下面炉火正旺。老果先打开火门,张开嘴查看四下无人后,便张开左边的翼膜,从里面"唰唰"地倒出一堆银光灿灿的粉末,一股脑扔进炉子,然后拉动风箱,眼见炉火又旺了几分。 过不多时,一股滚烫的银液从流嘴里缓缓出来。老果早准备好了一个大泥模子,现出原形趴下去,登时拓出一个蝙蝠形状。他又变回老头,用模子接下银液,眼看一块蝠形银牌就此成型。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人声冷冷道:"老果,你不是申请铸铜架子吗,怎么又改铸银器了?"老果浑身一颤,急忙回身张嘴,"看"到傍晚那个新来的俗务道人,正站在炉子旁边,怀抱桃木剑。 "小老是临时想起来,亲戚最近要过寿辰,我想送个五福临门的银牌做寿礼,赶紧来拓个形。" "五'蝠'临门啊,你得拓五次自己吧,怪辛苦的。" "嘻,谁让这亲戚近呢。" 老果忽然语气一顿,分明"看"到又有四个人来了。不,准确地说,是一个人和三只妖怪。 婴宁带着赤娘子、徐闲和小紫,不知何时也赶到了这里。后面三者一脸疑惑,不知大晚上的叫他们来这里做什么。玄穹悠然一指那还没凝固的银牌:"宝源堂丢失的银子,就在这里。" 徐闲和赤娘子俱是一惊,看向老果,却不敢相信,等着俗务道人解释。玄穹道:"我今日不是称了一下银匣里的残银吗?一共七钱多一点。这便怪了,赤娘子你说二十二两都是银锭,只有四钱是碎银,怎么过了一晚上,大银锭丢了不说,碎银子怎么还越来越多了呢?" 见众妖都沉默不语,玄穹继续道:"咱们再说回银匣。那玩意儿深嵌在墙里,四下里没有撬砸痕迹,锁头也好好的。窃贼要怎么把银子取出来,而不损害到匣子?" 婴宁最先反应过来:"我知道了!把银子弄碎!"玄穹点头:"我检查过银匣的钥匙孔,边缘银光闪闪,沾着不少银粉。可见窃贼是先把匣子里的银锭弄碎成细渣,再通过钥匙孔吸出来的。"徐闲忍不住道:"道长,你这不是矛盾了吗?匣子不开,怎么把银锭弄碎?" 玄穹道:"偏偏有一种妖物,不用开锁,就能隔匣碎银。"他转过头去,对老果笑盈盈道:"你们蝙蝠一族,可以口吐声波,分辨方向。倘若修为足够高深,声波便能吐得细密绵长,便能隔着匣子,将银子震成碎渣吧?" 老果叫道:"道长莫要胡说!我族长老确实有这样的能耐,可我只是一介老蝠,年老体衰,如何能做到?"玄穹道:"徐闲,我看过病家簿子,他之前是不是来你们药铺看过病?"徐闲点头:"正是。他说有些心绞之症,我检查了一下,并无什么异状,只叮嘱了几句,连药也没开。" "那时他嗓音如何 徐闲道:"一切如常。" 玄穹对老果道:"现在你嗓子这么哑,就是动用了太多声波之力的缘故吧?" 老果大声分辩道:"我是去看过病不假,可他们从来也没讲过银匣在哪儿,我根本不知有那东西,又怎么去偷?" 玄穹道:"刚才你在衙门里,一张嘴,连我在桌案底下伸开手掌都知道。药铺那面墙都是实心的,只有银匣子那一块是空的,你声波一震,岂不是看得通通透透?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老果两只瞎眼急得快能看见了:"就算如此,那我也得能飞进去才行啊!药铺晚上门窗都关紧了,还有赤娘子设的封印呢。" 赤娘子看向他:"我家的安保,你知道得倒很清楚嘛。" 老果意识到说错话,赶紧闭嘴。 玄穹道:"门窗紧闭,可还有一个地方通向外面——就是药炉的烟囱。" 小紫"啊"了一声,想起来了。铺子里的药炉常年煎药,烟火不断,所以单接了一个烟囱在外面。烟道拐了三道弯,只有蝙蝠这种靠声波判断方位的动物,才有可能飞进来。 老果不用张嘴,就能感受到周围射过来的凛凛怒意,尤其是那四道来自大蛇的瞪视,对他这种鼠类远亲,格外有威慑力。老果当即就地一滚,破着嗓子大声喊道:"你们这就是凭空诬陷!欺负我一个孤老头子!我自铸我的银钱,关你们什么事?" 宝源堂的人和妖怪面面相觑。玄穹之前说的,全是间接推测,并无直接证据。而老果窃走的银子,已经震成粉末,又重铸成银牌,就算上头留有痕迹,如今也全湮灭了。老果如果坚决不承认,也没办法。 众人都看向玄穹,只见他一摆桃木剑,冷笑道:"谁说没证据了?你适才在俗务衙门可是留了一份表和签名。那纸上,可是沾了不少爪子上的银粉呢。药铺的银子与药混放,就算震成碎渣,也会残留一丝气味。我已请这位青丘狐族嗅过了,那文书上的银粉味道,与宝源堂的药味一样。" 婴宁一听,尾巴立刻高高翘起,大为得意。若论嗅觉,谁能比得上狐族?可她转念一想,不对啊,小道士何曾让我闻过银子味?她正要提出疑问,老果已气急道:"你胡说!我之前已洗过手了,怎么可能有银粉沾上去?" "哦?这么说,你手上确实有银粉咯?"玄穹似笑非笑。 老果脸色"唰"地变了,自己一时心急,竟然说错了话。他双翼一包,蜷缩在地上,此刻只庆幸自己是个瞎子,否则一定会被宝源堂那三位现在的脸色活活吓死。 "好你个遭瘟的死白毛!我当初看你可怜,还让相公给你少算点诊金。真是好心喂到屁眼里,倒偷到我家头上来了!"赤娘子摆动着上半身,污言秽语如泼水一样顺着芯子涌出来。如果旁边没有俗务道人,她恨不得一口把老果吞下去。蛇吃蝙蝠,天经地义的事。小紫也是一样气恼,芯子吞吐。 唯有徐闲除了气愤,还带了一丝丝释然。老果被抓,他自然也就平反昭雪了。 这时玄穹居高临下道:"你最好从实招来,否则可就要无'蝠'消受了。" 老果一见逃不掉,只得和盘托出。 他那日到宝源堂问诊之时,随口放出了几圈声波,听到墙上一处咚咚空响,便知道银匣在那里。次日三更时分,他变化回蝙蝠模样,顺着烟囱拐进屋内,趴在银匣外震荡了半天,直到嗓子都喊哑了,终于将里面的银锭俱震成细渣,他通过锁眼把大部分细渣吸出来,再循旧路离开——只可惜这些碎末无法全数卷走,残留下来的数量便对不上账了。 这些碎银渣子,需要回炉铸成银锭才好见光。老果警惕性颇高,生怕铸银铺子被官府查问,于是就找青牛借了一个化铜炉,自己偷偷私铸。只可惜他没料到,新来的俗务道人别的不行,对银钱格外敏感,早早布下圈套,让这老蝙蝠精一头栽了进去。 等到老果交代完,婴宁走过去好奇道:"你怎么起意来偷这家?" 老果苦着脸道:"我不是跟一只叫银杏仙的树精是邻居嘛,有一次我吊在家里睡觉,听见她在隔壁跟别人讲话。那人说'姐姐你好福气,那宝源堂进项颇丰,可是桃花源一等一的富户,傍上那家,以后修行就不愁了'。银杏仙冷笑说'有什么用?银子都被他婆娘收在墙上的银匣里,光看吃不到'。也无所谓,我也教那徐大官人光看吃不到,看谁先忍不住……" 说着说着,老蝙蝠觉得不太对劲。周围的杀气又浓重起来,但这次倒没有对准他。他忽然觉得脖颈一凉,已经被玄穹用捆妖索绑起来。 "回衙门。"玄穹急匆匆拎起绳子,一脸紧张。 婴宁一脸莫名其妙:"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还没听明白呢——什么叫光看吃不到?" 玄穹一拽她:"你年纪还小,不要听这些,快走快走,不然一会儿走不脱了。" "走不脱什么啊?"婴宁还要挣扎。 玄穹道:"我们修道人有好生之德,最见不得众生受苦,还是早早离开,眼不见为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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