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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桃花源没事儿 作者:马伯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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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穹细细盘点了一下,昨天处理了一次妖精斗殴事件,毛啸和朱氏母子先后三次现形,这些都是需要分别写情况说明的。再加上还要把凌虚子的丹药交代明白、给心猿学堂发通报等等,至少七八份文书要处理,少说也得花上一天工夫。 一想到这里,玄穹忍不住学毛啸仰天长啸,这就是管闲事的代价啊,也不知前任玄清是怎么处理这些事的。 说到玄清,从昨天朱侠那件事就能看出来,此人做工作很细致,深孚人……不,深孚妖望,无论小妖还是老怪,一提他的名字态度都很配合。这样出色的一个人,怎么就殉职了呢?这桃花源里有什么凶险,能波及一位俗务道人? 衙门里的卷宗,并没有提及他殉道的记录。玄穹翻箱倒柜找了一圈,猛然想起来,昨天那只穿山甲潜越的事情,还没写报告。他正好也得去拜会一下护法真人,连公事一起办了,顺带问问玄清的事。 至于文书嘛,慢慢来吧,反正云洞那个老家伙绝不会主动来催…… 一想到有了逃避的理由,玄穹登时犯了懒,只把眼前的文书写完揣怀里,换了一身俗务道人的行头,兴冲冲离开衙门。 刚一出去,他就听到头顶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小道士,你过来啦?” 只见告示牌上蹲着一只小狐女,脖颈上挂着金锁,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玄穹没好气道:“快下来,告示牌是张贴衙门告示的,你骑上去成何体统?” 婴宁笑嘻嘻地从告示牌上跳下来,尖嘴一撇:“哎哟哟,一到桃花源,官架子就摆起来了。” 玄穹一指告示牌:“桃花源的安居告示,你仔细读了没有?” 婴宁道:“这里贴得好杂乱,谁有耐心找啊。” 玄穹一看,确实不怪她。衙门的安居告示被各种字条给覆盖住了,玄清那么洁癖,居然都不清理一下这里。他撕下一堆启事,才找到那张告示,手指一点:“看清楚,你在桃花源常住,光有路引可不行,得办个客居户牒。” 婴宁道:“哼,真啰唆,我这不是特意过来办吗?快给本姑娘写一份。” 玄穹一伸手,婴宁杏眼一瞪:“你还敢收好处?” 玄穹气得笑了:“我这命格,能收到什么好处?我是要你的原地妖籍、你姑姑辛十四娘的具保函和道门路引!” 婴宁尾巴一摆,从怀里一一掏出来,忽然眼睛一眯:“咦?小道士,你脖子上怎么学我挂起东西来了?哎哟,还是一枚铜钱呢,不怕被雷劈吗?” “这是云天真人送的,蕴藏百年愿力,不拘大小,可以避一次雷劫。”玄穹珍惜地拿指头蹭了蹭上面的铜锈,炫耀道。 婴宁惊叹道:“那你不是从此可以尽情贪赃枉法了?” 玄穹不耐烦道:“听清楚,只能避一次而已。” 婴宁眼珠一转,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你把客居户牒早点办好,这一两是给你的。” 玄穹不屑地瞥了一眼:“贫道一心求道,无心外物。为区区一两银子,我是不会破例的,怎么也得来笔大钱吧?” 婴宁到底没耐心,一拍桌子:“你到底办不办?!本姑娘很忙的!” 玄穹收了她的东西,转身回到衙门里,一一核验起来。婴宁趴在桌子对面,支着下巴看了一阵,觉得实在无聊,不耐烦道:“小道士,手脚怎么这么慢?” 玄穹抬起头慢悠悠道:“户籍无小事,错一个日期都是麻烦。你当初还没吃够云光真人的教训?” 婴宁一哆嗦,似乎回想起了那个使雷的凶神恶煞,立刻不作声了。 玄穹核验完毕,拿出份空白的客居户牒往上填:“你来桃花源的事由?” “明知故问,我来找我姑姑。” “总得有个具体的事情吧,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婴宁鼓了鼓腮帮子,语气忽然迷茫起来:“我……我也不知道……” 玄穹眉头一皱:“荒唐,做什么事,你出门前都不想好的吗?” 婴宁用力一点头:“就是因为不知道要做什么,我才出门的。” “哈?”玄穹毛笔一顿,“这你让我怎么填?” 婴宁索性盘坐在几案上,双手托腮,一蓬大尾巴不住扫动,玄穹只得双手按住纸笔。 “我在青丘修炼得挺顺利,可长辈说我还缺乏历练,让我自己云游一番,找找自己的机缘。” 玄穹搁下毛笔,神色复杂地看向她:“你家境应该不错吧?” 婴宁歪歪脑袋:“还行,我爹是族长儿子,我娘是大巫家的公主,怎么了?” “那你从小到大缺过什么吗?” “啊,缺是什么意思?” “……就是特别想要但死活得不着的东西。” 婴宁竖起一根手指敲起嘴唇,昂头看着天花板,一边苦苦思索一边晃动。玄穹被她那金锁晃得眼花,没好气地打断道:“好了,好了,没苦不必硬想,只会让别人心情更不好。怪不得要出来找机缘,机缘是执念所引,执念为意念所凝,你从小到大什么都不缺,没有执念,自然也就没有机缘啰。” 说完他在客居户牒上扣了个大印:“事由不能填写寻机缘,我先给你写个探亲吧,一年有效,明年可以再来续。不过也许那会儿我就被调走了。” “不能吧?我姑姑说你肯定是犯了什么事,才被发配过来,哪个前途远大的,会来这种穷乡僻壤吃土?” “你猜猜看,贫道为什么自称贫道?”玄穹头都不抬,把文牒甩过去。 婴宁把文牒收好,眼珠一转:“小道士,你也是第一次来桃花源吧?据说这里有一个好玩的去处,要不要一起转转?” 玄穹白毛一甩:“不去,我忙着吃土呢。这里穷乡僻壤,土质细腻,得吃上好久才能心境平和。” 婴宁围着他转了一圈,眉毛挑起:“你自己天天阴阳怪气,别人说一句就受不了啦?” 玄穹沉着脸收拾笔墨:“你是富贵闲狐,我可是俗务道人。你有多少钱,我就有多少活。” “可我钱都花不完呢。” “别说了!别说了!” 婴宁眼珠一转,换了种口气:“那……既然你是俗务道人,也需要熟悉一下桃花源的地形才行吧?” 玄穹反应过来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你想去又不敢去,所以叫我一道去壮胆?” 婴宁脸色一变:“本姑娘在外头闯荡那么久,还怕这小小的桃花源?简直是笑话!你若不肯去,我……我就自己走啦。” “你到底想要去哪里?” “你不是笑话我不照镜子吗?桃花源里有个镜湖,我去看看总可以吧?说不定那里有机缘呢。” 玄穹面色一凛:“护法真人说过,那里可不能随便靠近。” 婴宁道:“十四姑也这么说,不过只要有俗务道人陪着,不就没事儿了吗?” 玄穹暗笑,原来她巴巴地跑来衙门找他,目的就是这个。他忽然想到,自己反正得去平心观拜访云天真人,平心观就在镜湖边,带这小狐狸去转转也行,省得她继续纠缠。于是他咳了一声,肃然道:“虽说你这妖怪娇生惯养,毕竟求道心坚。贫道便送你一场机缘吧——可有一样,乖乖跟着,不许说怪话。” “这话应该我对你讲!” 这一人一狐离了俗务衙门,穿过整个镇子。大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妖、怪、精、灵,偶尔也夹杂着几个人类。婴宁东张西望,见什么都新鲜。镇上的居民见她是青丘一族的,又带着个人类道士当跟班,态度都非常恭敬,一路不停有居民过来鞠躬请安。 玄穹对此十分不爽,这简直是狐假人威,催促着婴宁快走。 他们离开镇子之后,沿着渌水的流向前行。只见地势一路走低,水流也越加汹涌。约莫走出了十里路,前方陡然下陷,让渌水形成一条气势恢宏的瀑布,注入下方的一片大湖。 婴宁惊呼一声,快走两步,先跑到瀑布边上去赏景。 玄穹紧跟上来,正要埋怨她乱跑,却发现小狐狸竟然一动不动,身体微微颤抖。他上前一看,大概明白婴宁为何有如此反应了。 眼前这片大湖范围极广,形状浑圆,奇怪的是,湛蓝湛蓝的水面上,竟无一丝波澜或涟漪,平整似镜面一般,难怪名曰镜湖。镜湖初看极美极静,然而看的时间长了,观者心中就会悄然滋生出一种不安。因为这里的湖水颜色,越靠中间越偏暗,从浅蓝至深蓝,仿佛在平静的水面深处,暗藏着无尽深渊,正张开大口,等候着吞噬一切。 不怪婴宁惊慌,但凡生灵,看到这一番景象,都会油然而生出一种惶恐,这是与生俱来的对幽邃未知的恐惧。就连玄穹这样的修道之人,见到此湖的一霎,道心都为之动摇几分。 他连忙收回目光,可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缥缈的声音。这声音忽大忽小,时断时续,能勉强分辨出似是人言,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楚。玄穹心中大疑,环顾四周,除了婴宁,没有什么人,再仔细去听,那声音不像是从某个方向传来的,更似是从自家灵台平白浮现。 玄穹顿时大骇,修道之人,最重灵台。这里若被外力侵入,等于把要害暴露在人前。他连连施展了数道安神定志的咒语,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最终如湖上的烟气一样,倏忽消散不见。 “小道士,小道士?”婴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玄穹这才恢复神志,发现自己额头沁满汗水。婴宁见了,咯咯笑起来:“什么嘛,原来你胆子比我还小,一看到湖面就吓傻了。” 玄穹顾不上反驳,抓住她尾巴问道:“你刚才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婴宁莫名其妙:“什么?这里只有你和我啊。” 玄穹抬起右手,猛地拍了自己脸颊一记,声音脆响,吓得婴宁下意识跳进旁边的树丛里,然后探出脑袋,她见玄穹脸色怪怪的,小心翼翼道:“小道士,你要真觉得不舒服,咱们就赶快离开吧。” 玄穹又歪着脑袋听了一阵,确认那个怪声没了,才对婴宁道:“没事儿没事儿,我刚才可能有点幻听了,都怪你一直絮叨。不过你十四姑说得对,镜湖大概有点古怪,还是不要靠近比较好。” “你不要以为把怪话夹杂在正经话里,我就听不出来!” “先走,先走。” 他们赶紧离开瀑布,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平心观走去。平心观坐落在离瀑布不远的一处山崖之上,这里是镜湖附近最高的地方,可以俯瞰整个湖面。 玄穹和婴宁这次不敢托大,全程不看湖面,径直走到平心观门口。 平心观说是“观”,其实只是一座简陋的灰黄色草庐。草庐四周水汽缭绕,一位清癯道人趺坐庐前,面向镜湖,似在静心参悟。只见他的两条长眉随风而动,衣袂飘飘,端的是仙家气象。 两人看到此景,忍不住咂舌敬佩。他们只是看一眼湖面,就差点把持不住心旌。云天真人却能面湖而居,日日夜夜都端坐在此,神志该是何等强悍。 他们还没靠近,云天真人便睁开双眼:“你来啦……哦?还跟着一只小狐狸?莫非是青丘后人?” 玄穹和婴宁不敢怠慢,慌忙上前施礼。云天真人拂尘一摆,从参悟状态退出:“玄穹,昨日那两只小妖怪斗殴,你是如何处理的?” 玄穹从袖子里拿出一卷文书,递过去把缘由简略一说,云天真人微微颔首,赞许道:“处理甚妥,甚妥。贫道也是做过俗务道人的,若不能心怀善念,与妖同戚,就算把道门规矩执行个十成,人家也不会认可你。你有这份心思,不错。” 婴宁在旁边听得双眼忽闪:“你一到任,就与妖为善了?” 玄穹略为得意:“贫道也是适逢其会,算是小有……”婴宁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快带我去找朱妈,我也想要一套雪莲蛛丝帘!我的机缘来了,就是这个!” 玄穹气恼地把袖子一甩:“贫道只负责排忧解难,不管带货!你这机缘也找得忒草率了!” 云天真人忽然道:“我看你们两个的面色,莫非刚才是去观镜湖了?” 还在拉扯的两人一听,立刻不闹了,一起垂下头“嗯”了一声。婴宁大着胆子抬脸问:“真人,十四姑也不让我靠近,那儿到底有啥呀?” 云天真人没有回答,一拂大袖:“有些事,你们早点知道也好。随我来。” 他从蒲团上直起身子,带着两人走到草庐后头。那里矗立着一块大石碑,造型古朴,上头青苔斑斑,一看就是已经立了好多年。云天真人负手走到碑前,忽然道:“你之前说,背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原文?背来听听。” 玄穹老老实实,一口气从第一句背到最后一句:“……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云天真人闪过身子,让他们看到了碑面上镌刻的五个篆书大字。玄穹一见,顿时愣住。旁边的婴宁好奇道:“我读书少,这五个字是什么意思?” 玄穹的声音有些发颤:“刘子骥之墓。” 婴宁吓了一跳:“就是你刚才背的那个刘子骥?他不是没找到桃花源吗?” 云天真人拍了拍石碑:“你还能看出点别的吗?” 玄穹眯起眼睛,再次端详石碑片刻,不太自信地开口:“这是……他自己立的碑?” 婴宁闻言笑起来:“什么啊,哪有给自己立碑的?” 玄穹解释说:“若是他家人或晚辈立碑,应该写的是刘师祖讳子骥之墓。这么大剌剌直呼名字的,除了自己只能是仇人了吧?” 云天真人满意地点点头:“小家伙有点见识,不是只有嘴碎。” “您可以只说前半句……” 云天拂尘一摆,一股清澈水汽笼罩石碑,洗去碑面尘土。“刘师祖子骥,乃是我道门的一位前辈高修。当年武陵渔夫发现桃花源之后,天下轰动。刘师祖第一个赶到武陵,他循着渔翁描述的旧路,进入桃花源内——可你们知道,他在此间见到的是什么?” 婴宁记性好,跳起来举手:“我知道,我知道,我刚听小道士背过,什么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云天真人道:“不错,但最后一句却是错的——刘师祖在桃花源里,看到的是一片荒芜村落,空无一人,唯有遍地骸骨,蒙尘多年。” 玄穹与婴宁同时打了个哆嗦,这景象委实有些骇人。 云天真人道:“刘师祖进入桃花源的日子,相去武陵渔夫不过数月,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差别?他心中疑惑,遂深入探查,发现在秘境最中央的位置,乃是一处极深的大湖。湖心深处不知藏着什么玄异,向外散发着三尸之欲,笼罩全境。” 婴宁小声道:“什么叫三尸之欲?” 玄穹急着往下听,迅速给她讲解了一下。所谓“三尸”,乃是人身之中的三个神主,上尸好华饰,中尸好滋味,下尸好淫欲,乃滋生贪、嗔、痴三毒。道家修炼之人,都要斩三尸,才能达到恬淡无欲、安神定志的境界。 “那小道士你的三尸斩干净没?” “早被天雷劈成焦尸了。快认真听!” 云天一摆拂尘,及时堵住玄穹的抱怨:“刘师祖凭着明真破妄,深入大湖,可惜终究无法窥破其中玄奥,只好先行离开。他归来之后,看到五柳先生写了《桃花源记》,唯恐凡人被此文诱惑,源源不断去寻桃花源,以致贻害苍生,特意在文末补了一段,谎称寻而未获,绝了后来人的侥幸念头。” “刘师祖后来花了几十年时间,殚精竭虑,揣摩出一门镇水阵法,遂再入桃花源,用这门阵法把大湖的湖面整个压平封印,把三尸之欲封在湖下。刘师祖耗尽心神之后,便在湖边结庐而居,建起一座道观曰平心,又自立一块石碑为墓,警示后人,然后从容羽化——他就是桃花源的第一代护法真人。” 玄穹和婴宁没想到,这大湖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再看向石碑,眼神中满满都是敬畏。怪不得那湖面如此平整,原来是被这位高修强行压平的。如此广阔的湖面,竟然被压了这么多年都没个褶皱,刘师祖的境界得高到何等地步? 他们俩不约而同,躬身一拜,既是拜刘子骥的修为,也是拜他的公心善举。 “得益于刘师祖的苦心,此间大部分地方不再有三尸之欲弥漫,可以正常居住。道门观察了百年,确认没有风险之后,便把桃花源划为妖属生活之地,那湖也改名叫镜湖。在这里镇守的护法真人,除了日常巡视,都要留在平心观这里,随时监控湖面异动。” 玄穹原来一直疑惑,县一级的道场才能叫观,桃花源一个秘境怎么会配一座平心观?听了云天真人的一番讲解,才明白这个“观”是破格而立,体现了道门对前辈高道的尊重。 云天真人再次训诫道:“你们两个觉得内心惶恐,就是太靠近那湖心玄异的缘故。所以你姑姑才告诫你,不要在镜湖附近逗留,下次还是要听话啊。” 他讲话虽慈祥,可自带一种压力。婴宁连忙垂下头,乖巧地说了一声“婴宁知道了”,做作得让玄穹一阵恶寒。 玄穹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道:“真人,我适才在湖边,隐约听到有什么人声,婴宁却没听到,这也是三尸之欲的异象吗?” 云天真人微微动容,身子前倾:“你可听清说的什么?” 玄穹摇头。云天真人伸出手来,抚在他囟顶,玄穹只觉一股清凉贯顶而下,沁入周身一圈,然后……涌起一股强烈的尿意,几乎憋不住,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并拢。 云天真人抬起手:“草庐那边有除浊之处。” 玄穹尴尬地捂住下腹,飞快跑过去,“哗啦啦”撒出好大一泡尿来。待他走回来,云天真人这才解释道:“适才我用坎水查探了一下你全身,并无外物侵扰之相,大概是你自己杂念太多,被镜湖激起了反应。以后还是要认真修行,把境界提上去啊。” “外物侵扰是走心的,这走肾算怎么回事……”玄穹一脸尴尬,见婴宁捂着嘴偷乐,更是暗暗气恼。 云天真人叹道:“其实这湖下到底有什么玄异,道门一直没搞清楚,只是猜测与三尸之欲有关。可惜没人敢去揭开封印深入探查,稍有不慎,就可能毁掉整个桃花源——总之你记得不要靠得太近就行了。” 说完云天真人小拇指一弹,飞出一块羊脂玉佩,落在玄穹手里:“这块玉乃是一滴坎水精华所化,如果遇到什么不妥,可以帮你暂护灵台。” 玄穹一哆嗦,生怕天雷又要凝聚。云天真人笑道:“你放心好了,这是我特批你持有的法宝,用于庇护俗务道人安全,和云洞师兄的批准效力相同,属于正箓用法,不会招雷。” 平心观虽然在桃花源,但与武陵的明净观平级。玄穹听了还有点不放心,斜眼朝天上看去,只见一丝雷光不甘心地闪了闪,“啪”一下灭了,这才彻底放心,赶紧拜谢。他一穷二白,身边只有一柄桃木剑傍身,至此才算有了一件真正意义上的法宝。 云天真人趁机教诲道:“刘师祖几十年修行不为自家飞升,只为封印湖面,不至为害世人。心怀苍生,舍小我,取大爱,真乃我辈修道之楷模。观石碑而知风范,居草庐而体道心,先生之德……” 玄穹拿人手短,不好转身直接就走,乖乖听了许久,好不容易寻了一个气口,连忙插嘴道:“真人,我今日前来,还有一桩公事。” 云天真人颇不情愿地停止说教:“你是说穿山甲潜越之事吧?” 玄穹道:“正是,按规矩,俗务道人这边也须报备一下处理结果。” 云天真人表情沉了一沉:“我验看了那只穿山甲带的东西,却不寻常,乃是三十粒逍遥丹——你可听过?” 玄穹闻言一惊。他知道这东西是近几年流行于各地的一种丹药,服食之后愉悦非常,然而药劲过后,却痛苦难忍,只盼着再吃一粒,所以难以戒除,惹出许多祸事。道门对逍遥丹一直严厉禁绝,如果穿山甲带逍遥丹进来,岂不是说,桃花源这里也有服丹之人……或之妖? 云天真人道:“桃花源虽说是秘境,可也并非密不透风,桃林之中捷径不少。那逍遥丹盛行各地,一旦渗透进来,这里很难偏安一隅——不,应该说麻烦更大。” 玄穹暗暗点头,妖怪的性子比人类极端,如果服食了逍遥丹,纵情肆意,闹出的动静只会比人类更大。婴宁在一旁好奇道:“逍遥丹那么厉害吗?比我青丘幻术如何?” 云天真人缓缓看向她,语气严肃了些:“狐族幻术也罢,镜湖玄异也罢,都是用镜花水月等虚幻之物,诱人纵情,与逍遥丹殊途同归。但这逍遥丹人人能吃,随身携带,流传更广,为害也更大。” 婴宁一撇嘴:“那是因为我们青丘谨守规矩,不然可轮不着逍遥丹。” “确实如此,青丘家教甚严。哪怕是半路遇到打呼噜的客商,也绝不会去顺手迷惑。”玄穹补充了一句,然后被尾巴狠狠抽了一下。 云天真人打量了婴宁一番:“辛十四娘是个懂分寸的人,你可要学学,不要随意施展幻术,免招嫌疑。”他身后的水花微微凝集,婴宁感受到威压,知道对方不是开玩笑,便乖乖俯首,不敢多说什么。 玄穹低头把迷藏布和那个葫芦一并收缴造册。这些东西并不太贵重,穿山甲的案子销了之后,就可以交给俗务衙门保管了。 这时云天真人宽袖一摆,一团清水裹着那三十粒丹药摆出来,让玄穹查验登记。玄穹俯身观察了一下,丹药圆澄澄的,色呈浅蓝,其上隐有云纹,可见炼制手法很高明。药丸散发着一股海腥味,和那天他在桃林里闻到的差不多,是逍遥丹特有的风味。 玄穹认真点完数,说:“我清点完毕,您可以销毁了。” 云天真人道:“好,我下次巡视时,会把它交给云洞师兄,集中销毁。” “交给云洞师叔啊,等他处理完这三十粒,人参果都熟了两季了。” “玄穹,那是你师叔,他如今这副样子,事出有因,不要苛责。”云天浅浅训斥了一句,旋即叹道,“你不知道,殉道的玄清,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 “啊?”玄穹没料到,那个懒散窝囊的云洞,居然能教出玄清那样认真的弟子来。 “说起来,当初云洞师兄的性格虽也好静,但不至于像如今这么……喀,这么守拙。他四十多岁时,在山中采药,遇到一个七岁小童。那小童浑身破烂,有多处伤疤,像是从林间滚下来了似的,身后还追着一只野猪精。云洞师兄出手将妖怪擒下,一问才知道,原来小童与几个同伴进山游玩,遭遇了野猪精,他让同伴朝反方向跑,只身把妖怪引去山崖。云洞师兄对这孩子的品格与勇毅都大为惊叹,遂将其收为弟子,取了个道号叫玄清。” “这师徒二人感情甚笃。后来云洞来明净观做观主,就让玄清来桃花源担任俗务道人,跟我合作。”说到这里,云天显露出一丝略带尴尬的笑意,“那家伙……真是个认真到过分的道士,竟然连我都天天被他逼着写文书、补手续,比修道还烦。” 玄穹撇撇嘴,难怪云天会兴高采烈地把文书工作甩给他,原来还有这种阴影。 “不过玄清对自己的要求,比对别人更严格,而且做事踏实。我有时夜里在镜湖上空巡逻,远远看见桃源镇里一片漆黑,只有俗务衙门亮着烛火。桃源镇的居民他如数家珍,什么来历,什么脾性,什么神通,全都了如指掌,无论大妖小怪,对他没有不服气的。假以时日,他也是道门的栋梁之材。只可惜……” “他是怎么殉道的?” 云天看看玄穹,又看看婴宁,喟叹一声:“你是接任他的俗务道人,合该了解一下。那只小狐狸的家长,也跟此事有些渊源,一并听来无妨。”他一招手,让两人坐定,然后朗声讲起来。 "说到祸根,还得从这逍遥丹说起。原来数年之前,这逍遥丹就已在桃花源流传甚广,为害甚烈。玄清作为俗务道人,深入调查了一阵,终于找到逍遥君的贩丹之处。" "逍遥君?" "据说是主导逍遥丹贩卖的一个首脑人物,真名与真身俱是不详。"云天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玄清发现了逍遥君的行踪,两人争斗中,逍遥君扯开了一件古物的封印,放出一头'穷奇'。" 玄穹和婴宁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穷奇啊,那可是上古四凶之一,威势煊赫。 "这头魔怪一问世,便搅得整个桃花源大乱,逍遥君趁乱逃掉。玄清一人无法处理,遂上报道门求援。我、云洞师兄和云光师弟三人联手,再加上包括辛十四娘在内的桃花源几位大妖,一起去围剿穷奇。谁知那穷奇极为狡黠,把一干真人和大妖骗去别的地方,真身却突然出现在桃源镇上空。" "当时桃源镇里,只有玄清留守在俗务衙门。他为了全镇居民安危,毅然把穷奇引到镜湖之上,不知怎的撞破了刘师祖的镇水封印,跟穷奇一起被镜湖所吞没。" 说到这里,云天真人大手一指,对准镜湖上空。一股水流汩汩而起,在半空中勾勒出一人一兽的形态:穷奇猖狂,玄清坚毅,两者的神态被刻画得栩栩如生。水景持续了片刻,散成雾气消失了。 玄穹瞠目结舌。穷奇可以算是神兽了,玄清一介俗务道人,竟然有胆量跟它正面放对,拼了个同归于尽。无论是决心还是实力,都让人敬佩不已。 "后来呢?" "说来惭愧,我们几位真人意识到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急忙回援,可惜为时已晚。封印既破,湖气外溢,道门的当务之急是重新把镜湖封住,保住桃花源......至于落入湖中的玄清,便只能判定殉道了。" 玄穹和婴宁同时一叹。他们能理解道门的选择,但也能明白云天为何面色尴尬。这件事纵有万般无奈,终究是见死不救,道门不愿对外宣扬,所以只给了玄清一个殉职的名分,连个旌表都欠奉。 "云洞师兄因为玄清之死,连道心都破了,从此性情更加内敛。道门也深知情由,便让他一直留在明净观,守着弟子殉道之处,至于做不做事都不重要了。你不要太过苛责他。" 话已至此,玄穹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对云天真人一个稽首:"师叔可还有别的吩咐?" 云天真人坐回草庐前:"逍遥丹太过诱人,总会有人铤而走险。我接下来会加强桃林巡视,你也要留意镇上情况,勤加走访。只有你我内外相济,才能形成保境安民之势,所以咱们都要以道为心,视妖若己......" 这一次别说玄穹,就连婴宁都开始打起哈欠来。玄穹拽着婴宁打过招呼,匆匆离开平心观。 两人走出去十几里地,婴宁见远离了云天真人,这才开口道:"道门真是好无情,也不下湖去捞一捞,就说玄清死了。" 玄穹道:"你没听云天真人讲吗?镜湖之下那么凶险,穷奇都出不来,他一个俗务道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那起码也要捞一捞,你们人类可真无情。" 玄穹吹了一下额前的白毛:"这不叫无情,这叫以大局为重。玄清明知敌不过穷奇,可还是为了桃源镇挺身而出,也是为了大局。" "那你呢,换了你会这么做吗?" "我的格局就是二两三钱银子。" 两人回到俗务衙门,玄穹坐在椅子上,长长吐出一口气。云天真人讲的东西信息量太大,他得消化一下,顺便把桌案上堆积的文书处理了。他一抬头,发现婴宁还在旁边晃悠。 "喂,我说你干吗还留在这里?" "我看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帮帮忙不可以吗?" "你会这么好心?" "我们狐狸直觉最灵,我总觉得,你身上有机缘的味道。" "那你把金锁摘下来送我。"玄穹埋头写着文书。 婴宁嘿嘿一笑:"这金锁是我家长辈送的,别说你收不得,就是我想送,都摘不下来。你有本事自己来拿呀。"说完挑衅似的把脖子伸过去,让那把小金锁在玄穹眼前晃荡。 玄穹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加上金子耀眼,不敢抬头,专心写着字。就在这时,忽然一个身影踏门而入。玄穹笔一歪,纸上登时留下一道黑痕。他正要大怒,却发现来者是昨日遇到的那只鲇鱼精波奔儿灞。 他脖子上骑着那只小鲇鱼娃娃,小娃娃双手抓着爹的两根须子,来回交错,好似扯着一条缰绳。知道的是波奔儿灞扛崽,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娃娃骑了一只鲇鱼。 "这里不是玩耍的地方!"玄穹不耐烦地喝道。 波奔儿灞气喘吁吁,连声道:"不是我家,是宝源堂出事啦。他们两口子又打起来了,吵得一条街都能听见。您赶紧去看看吧!" "哪儿出事了,哪儿出事了?"婴宁的脑袋突然探过来,双眼放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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