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的潜流

少女中国  作者:滨田麻矢

毕业后,叙事视角集中在老王(老二)一人身上。失去与“弟兄们”的联系后,老王在日常工作之余集中于课外教学,同时在织毛衣、化妆和购物等方面也投入了不少精力,但这些都不能满足她的空虚。美术老师的工作本与老王的大学专业直接相关,但她却无法满怀激情地投入其中。这与张洁笔下专注于社会贡献的女主角不同。还值得注意的是,老王的丈夫和老三的丈夫不同,他尊重老王的同时,还精通与她一同生活的要领。老王有知识,有工作,还有一个善解人意的伴侣,所以从《方舟》设定的角度来看,问题应该已经解决了。然而,她却闷闷不乐,继续沉浸于“人活着为了什么”这一看似空洞的问题中。“人活着为了什么”,这个问题与大学时“弟兄们”相互讨论的“自我”问题直接相关。在那段学生时代,“她们你知我,我知你,互相将各自真实的自己唤醒了。她们终于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的。她们解除了种种顾虑,放下包袱,让真实的自我解放了出来”。

老王所追求的既不是一份工作,也不是一个充满爱意的家庭,而是解放“真实的自我”。换言之,即使是容忍她的放纵,并积极肯定她的生活方式的丈夫,也无法解放她“真实的自我”。停滞不前的老王突然改变了自己不生孩子的计划。“她恨不得明天就把孩子生下来,好让空虚的人生充实起来。她听人说,母爱是可将一切牺牲的,并且没有一点怨言。她想:自己的一个‘我’,既然得不到充分的实现,还不如让她伟大地牺牲掉算了。这也是一种宁为玉碎,也不瓦全的气节。……她觉得有一个庄严的牺牲正在小腹内酝酿。”

本来不打算生育的老王突然想要孩子,其原因不在于“母爱”的觉醒。相反,这一转变与大学时三“兄弟”一起许下的誓言有关。那时候,她们三人约好“一辈子绝不要孩子”,因为她们“都已是结了婚的人,只剩下半个自由身了,如若再有个孩子,这半个自由身也保不住了”。

自毕业以来,不论是工作、家庭还是爱好都没能让老王的“自我”得到充分发展。她索性放弃自己的“半个自由身”,企图借助生育将所有时间都花在自己以外的事情上。这个“庄严的牺牲”是老王为了填补空虚的时光,利用排除法做出的选择。不过,恰恰在老王为了放弃自己的“半个自由身”而计划怀孕的第二天,怀孕的老李突然前来老王的单位探访。毕业后分别许久的两人再次相逢。并且借由这次“偶然”的相会,怀孕的老李取代了原本应该填补空虚的“孩子”,占据了老王大部分的生活。

加之老李想要孩子的原因和老王一样,这更是大大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是个情感极丰富的女人,丰富到了情感已使她感到沉重负担的程度了。她晓得增加一个小孩子就是增加一份情感的负担,而这一份负担是异乎寻常的。保全一个自由身的希望将彻底灭绝了。可是她仍然想念小孩子,没有小孩子,她心里头空落落的。”老李想要孩子的理由也同样是为了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也正因如此,她虽满怀希望地怀上了孩子,但有时心中也会袭来灰暗的预感,感到未来会有更多的束缚。仿佛是为了缓和这种不安,与老王的交情逐渐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

像这样,故事进入到第三部分,“她们”再次充斥于文本中。在老三离开后的现在,两人借助信件确认了彼此之间一对一的排他性羁绊。为防止各自的丈夫看到这些信,她们将信寄到彼此的工作单位。自此,两人再次褪去个性,结成那个名为“她们”的主体:

她们在信中很惊异地写道:为什么她们俩会有这么多说不完的话?尽管她们各自都有丈夫,丈夫应当是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可是她们彼此同丈夫说的话却都是很有限的。在下一封信中,她们又都同时恍然悟到其中是有着深刻的原委。……精神和思想的对话注定只能在保持了距离的双方间进行。而且,这必须是同性的双方。因为异性间是无可避免地要走入歧途,以情欲克服了思想,以物质性的交流替代了精神的汇合,而肉体最终是要阻隔精神的。所以,同性间的精神对话实际上是唯一的可能。

这种叙述建立了有关“欲望”和“思想”、“肉体”和“精神”的二项对立,并以异性恋规范的“常识”为基础,认为同性之间的纽带是一种完全基于后者,绝不将对方视为欲望对象的关系。但我们不需要如此拘泥于这些“安全宣言”,因为如上一节所探讨的那样,登场人物口中“同性关系与情欲无关”的主张与她们自己构成女同性恋连续体的事实并不矛盾。最重要的是,她们的关系已要从内部侵蚀异性恋规范所推崇的“父亲、母亲、孩子组建的家庭”。虽然老王连《圣经》都从未读过,但她决定做老李孩子的教母。“她想,她们有一个小宝宝了。在这样的思想中,她已将宝宝的父亲排除在外了。她以为这个宝宝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他生母,另一个是他教母。”

这种想法不可能不影响到老李的丈夫。暑假期间,老王在老李家住了很长时间,无微不至地照顾这对母子。老李的丈夫表面上很感激,但心底却认为“她好像将他们的家庭拆散了似的”,而当老王叫他妻子“老李”时,他更是感到强烈地不适:

他起初听了还以为是在叫他,就说:“对不起,我不姓李。”不料她说:“我没有叫你。”这称呼使他觉得又古怪又刺耳,好像当这么样叫着和应着的时候,他女人不再是他女人,而是一个男人,或者别的什么人了。

老王与老李喝着酒,自顾自地说着在学校时只有她们俩才知道的事情,完全忘了坐在一边的老李的男人。这时,老李提议“下个夏天再一起度过吧”。老王赞同地表示:“谁也不带,就咱们俩!”面对憧憬着夏日旅行,欣喜得出了神的两人,“老李的男人却觉得两个女人在海边的情景有一种可怕的疯狂的意味”。

这种“可怕”的意味虽指向两人的关系,但老李的丈夫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正和她女人潜藏在心底的那股动力前呼后应”,“如没有他女人心底深处的潜流作祟,那个女人也翻不了天”。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老李和老王再次相遇之前,老李的丈夫已经意识到在妻子“非常平和的外表之下,很深的地方,有一股不安的潜流”,而且这股潜流有着“巨大的破坏性”。因为担心这股潜流会在某天爆发,老李的丈夫将厂里一些最最捣蛋的男工带来家里喝酒,好“让那股危险的潜流疏导释放出来”。在这样喧闹的夜晚,连邻居们都前来敲门干涉,可“她却始终很端庄,使那些最没有敬畏之心的男工们对她也不得不稍事收敛”。这股汹涌不安的“潜流”是老李的本质,可她的丈夫却没有能力释放它,这与老王的丈夫直到最后都无法帮助老王解放“真正的自我”相互呼应。

她们的“真正的自我”拥有无法掌控的破坏力,足以撼动以异性恋规范为纲的平和生活,而两人的相逢正引发了这场破坏。春节前后,老王再次来到老李家,向她描绘了一个宏大的梦想蓝图:两人辞掉工作,一边给农民拍照卖作品,一边开办全国巡回的摄影展。这个梦想让她们憧憬不已,但这意味着抛弃固定的家,固定的工作,固定的生活方式,固定的规范,前去流浪,并且这无异于是希望斩断自己与丈夫、孩子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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