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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下的“天罚”少女中国 作者:滨田麻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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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描绘两人的梦想蓝图,老李和老王的关系达到了最高潮。她们称赞彼此间的羁绊不同于男女之间的情欲,它是“非常纯洁而且高尚的”,“全靠了理性”支撑,“是人性的很高境界”。老王忽然问老李如果她们都爱上了同一个男人,那该怎么办?老李回答“杀了他”。 两个女人爱上同一个男人的假设可以与埃弗·塞奇威克所说的男性之间的友爱关系联系起来。塞奇威克在《男人之间》指出,当两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时,他们对彼此的关注远远超过对这个女性的关注,处于被交换地位的女人不过是用来加深男性友谊的工具。 自女生宿舍时期起,两人就开始模拟“兄弟”关系。在这样的前提下,原原本本地照搬男性之间的友爱关系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她们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的假设不过是确认她们亲密关系的虚拟道具。事实上,正是通过这一问一答,两人的感情变得愈发深厚。 她的回答使老王非常激动,眼泪都涌了上来。而她们不知道,她们的谈话其实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边缘,她们的关系也已是到了极点而不得不面临了转折。 在此处,故事的叙述者清晰可见,他预言两人的连接达到“人性的很高境界”后,她们一起流浪的梦想或许无法实现。果不其然,一个转折性的事件随即发生在两人之间。老李的孩子在公园受伤后,她们的连接就轻易地结束了。老李和老王纵情谈话时,孩子突然从婴儿车里掉了出来,他的脸撞上暴露出地面的树根,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这一意外并非老王所致,但激动的老李却对老王厉声喝道:“别碰我的孩子!” “老王怔住了,她觉得她的心在一片一片撕碎。”老李“却好像在一日之内变成了一个庸碌的主妇,什么思想都没有,一心只有孩子”,全然不顾被自己的话所中伤的老王。如此一来,老王才深切地意识到由“生母、教母和孩子”组成的家庭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此前叙述者的预言(二人的关系已经接近危险的边缘,不得不面临转折)决定了这一“事件”的意义。正因为这个预言,孩子受伤和两个女人的不当行为之间产生了一种类似“天罚”的因果关系(至少叙述者传达了这样的想法)。那么,她们必须接受惩处的“罪”到底是什么?发展到“很高境界”的友谊就要被这般责罚吗? 在这个“事件”发生后,小说接近尾声。老李把要回南京的老王送到上海火车站检票口,此刻她再次意识到老王的不可替代。她把老王从队伍中拉出来,说道:“我是爱你的!真的,我很爱你!” 她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爱”这个字,这个字已经被男女媾和的浊流污染了,这时候她却说了。老王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嚷道:“晚了,已经晚了!”老李也哭了,她流着泪说:“没有晚,没有晚!”“不,晚了,太晚了!”老王哭着,眼泪流成了河,“有些东西,非常美好,可是非常脆弱,一旦破坏了,就再不能复原了”。 在两人的最后一段对话中,她们曾经以为彼此间“全靠了理性”和达到“人性的很高境界”的同性连带却只能用为男女关系所污染了的“爱”来形容。她们引以为傲的“理性”的纽带其实是“非常美好,可是非常脆弱”的极度感性的存在。当它即将永远消失时,老李只能将之称为“爱”。尽管在她们眼中,彼此间的羁绊不同于物质(肉体)化的夫妇关系,是高尚纯洁的、理性的、至高无上的存在。但实际上那是一种“爱”,是可能对建构在异性恋规范之上的家庭产生破坏的“危险”之物。 叙述者(作者)所说的“危险的边缘”涉及这样一个事实:她们是“爱女人的女人”,并且她们之间的爱已经深入到了如果爱上同一个男人,就“杀了他”的程度。也就是说,当她们还是学生的时候就已经梦见过“深渊”,那是“一个全是女人的世界”。而这个从来没有人见过的“深渊”刚一出现在她们面前就永远地消失了。 最早表现女性梦想着不结婚,只与同性生活在一起的中国小说并不是《弟兄们》。早在这部作品发表之前的六十年,庐隐的《海滨故人》就已有类似的描写。小说中,女主人公露沙感慨自己的女性朋友恋爱后,再难和她们如此前那般来往。以下是她和好朋友云青谈起日渐疏远的玲玉、宗莹时的场面: 今晚月色真好,本打算约玲玉、宗莹我们四个人,清谈竟夜,可恨剑卿和师旭把她们俩伴(绊)住了不能来——想想朋友真没交头……“从前玲玉老对我说:同性的爱和异性的爱是没有分别的,那时我曾驳她这话不对,她还气得哭了,现在怎么样呢?”露沙说:“何止玲玉如此?便是宗莹最近还有信对我说:‘十年以后同退隐于西子湖畔’呢!那一句是可能的话,若果都相信她们的话,我们的后路只有失望而自杀罢了!” 从毕业后渴望维系彼此的连接,维持女学生共同体,以及这个共同体为强制性异性恋所瓦解的构造来看,《弟兄们》与《海滨故人》拥有相同的筋骨。但是在庐隐的时代,这种憧憬不过是不敌社会规范的无力幻想,毫无实现的可能。 比起《海滨故人》,《弟兄们》向前迈出了一步。即使在这部小说中,女同性恋连续体也没有被一般社会所接受。并且直到小说的结尾,不论她们还是叙述者(作者)都不愿直面潜藏在她们心底的欲望。 但她们其实已在“危险的边缘”徘徊,离抛下丈夫孩子,去全国巡回的具体梦想只差一步。阻止这个梦想实现的不是别的,而是老李的“母性”突然觉醒,拒绝摆脱这个因循守旧的“家庭”。可是这番略显唐突的母性觉醒后,老李却对老王进行了“爱的告白”。老王以“太晚了”为由拒绝了这份爱。从两人由细小的龃龉到永远决裂的情节可以看出她们的“爱”是多么天真和真挚。最终,像同恋人纠缠不清的玲玉和宗莹一样,也像毕业后的老三一样,老李(老大)也永远退出了老王(老二)的生活。 两人诀别后的数年,老王独自一人前往三峡参观,故事也就此告一段落。她们曾说好要在三峡办名为“弟兄们”的画展,但这种模拟男性友谊的关系却在实现的前夜破碎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要什么了”,这句老王的喃喃自语表明,即使回归了异性恋规范的世界,她也无法恢复“自我”。叙述者选择不讲述两位女主人公进入“危险的边缘”之后的故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作者王安忆认为“同性恋是危险的(应该否定的事情)”。长久以来,女性同性的连接(女同性恋连续体)一直被视为“安全”的友情而被束之高阁。但《弟兄们》却用文字清晰地展现出这种羁绊拥有怎样的力量(用小说中的话来说就是“危险的潜流”),因此在当代女性文学史中有着重大的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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